从丝绸之路到“一带一路”

葛剑雄

一般认为丝绸之路是从中原到今天的敦煌，历史上从汉朝开始，敦煌以西就叫作西域了。丝绸之路有不同的路线，那么为什么分不同的路线呢？因为这一带的地理条件很复杂，往往不同的阶段、不同的季节会形成不同的路。这几条路最远的到达撒马尔罕以西，标准的丝绸之路就是指这一部分。当时命名的也是这一部分。它还有支线可以往南，往南就可以到今天的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最后可以到斯里兰卡。当年玄奘取经，基本上就是这样走的。那么这条路什么时候有的呢？我们之前有个误解，认为是中国人主动开辟了丝绸之路。经过这些年的了解，以及根据中央三部委发布的“一带一路”行动文件，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丝绸之路是古代沿线各国、各民族人民共同创建的。这话比较实事求是。其实呢，这条路一开始也不是哪个人或者哪一批人有意识开辟的，它是人类早期迁移、交流活动的产物。丝绸之路出现的时间很早，比张骞通西域早得多。

海上絲绸之路

这与安史之乱有很大关系。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其实早在安史之乱以前，唐朝已经开始在西域退却了。公元751年，高仙芝在那里打了败仗。到了755年，安史之乱在今天的北京爆发，唐朝调集军队从西面和南面围堵叛军，跟他们对抗。这样一来西域防卫就空虚了，今天藏族的祖先吐蕃人就去扩张，所以今天新疆的大部分、青海、甘肃河西走廊，一直到陕西边上，当时被吐蕃人给占据了。战乱发生，陆上丝绸之路就断了。阿拉伯人当然要维持贸易往来，陆路走不通就走海上，所以他们就利用他们本来就发达的航海技术，穿过马六甲海峡，到广州、泉州、宁波、登州等地进行沿海贸易。海上贸易开通后，阿拉伯人发现，海路比陆路方便得多。我们今天的海运也是最便宜的，但是今天海运比陆路要慢。那个时候海运有的时候比陆路还快，而且海运的船运输量大，所以瓷器带出去都是几万件、一二十万件，什么东西都可以带。而且阿拉伯人还发现了新的商机。原来他们的船在底下都要放上石料，或者倒上一层水，因为当时是木船，重心不稳，放上重物后就能保持船在海上面不翻。到了中国后他们发现，市面上有很多瓷器，就把中国的瓷器买来放到船底压舱，运输成本等于是零。所以沉船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瓷器，就是这个原因。唐朝后期，经济重心南移，南方经济越来越发达，特别是能够出口的瓷器、茶叶、丝绸、日用品的主要产地已经到了南方，比如唐朝后期瓷器的主要产地是福建，宋朝转移到江西，都在南面。这样利用海运就近出海，马上就能运走。原来在陆上，瓷器是没法出口的，一匹马一头骆驼能够带多少？说不定在路上就砸碎了，包装还困难。在海上多方便。所以，尽管此后战乱平息，陆上的丝绸之路却再也没有恢复。

因此，今天外国学者讲的丝绸之路是广义的，并不是特指那条长安、洛阳到撒马尔罕的路线，他们所讲的丝绸之路，往往指的是今天的中国与西亚之间的交流。海上交通路线开通以后，也有利于中亚、西亚的物资出口到中国来，其中一个很重要的物资就是青金石。青金石是含有金属钴的一种矿物，主要产于伊朗和阿富汗。尽管唐朝已经有少量的进口，但是因为陆路交通的限制，青金石的进口量是有限的。青金石是干什么的呢？青花瓷的青色所用的釉料，就是要靠青金石来生产，没有它，青花瓷生产不出来。今天有人说唐朝已经有青花瓷，有也是少数，因为没有办法大规模生产。到了元朝，因为海上交通方便，阿拉伯地区的船就把大批的青金石运到了中国，所以可以大规模地生产高质量的青花瓷。青花瓷深受阿拉伯、伊斯兰文化喜爱，所以中国当时生产的青花瓷主要是用于出口。虽然元青花“鬼谷子下山”是中国的文物，但上面的纹饰已经不是中国传统的风格，而是阿拉伯和伊斯兰风格的。今天世界上收藏青花瓷艺术品最多的博物馆，一个是伊斯坦布尔皇宫的博物馆，一个就是伊朗的波斯博物馆。这就是海上丝绸之路开通以后的作用，它的影响远远超过了陆上。所以以后全世界主要的外贸就转移到了海上，再也没有人在中国内地把丝绸沿着李希霍芬认定的这条丝绸之路送往其他国家了。?

郑和下西洋

郑和下西洋当然是中国历史上的一次壮举，可以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而且人类历史上这样大规模的航海，恐怕也是少有的——连续 7次，最远到了东非肯尼亚的蒙巴萨港附近。这么大的规模，六七十艘大船，最大的船据说超过100米长，据估计载重量可达万吨，出动2万多人。前面讲到汉朝的时候我们的船已经到了斯里兰卡，目的并不是为了探索和发展。郑和是出于什么目的呢？一开始的说法是他要寻找建文帝的下落，后来有学者说，他是为了联络西亚，对付蒙古人，还有的说他是为了宣扬国威。这些都不太解释得通。我这几年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现在我认为他的目的是加强永乐皇帝政权的合法性，所以才舍得下这么大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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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背景简单说一下。明朝的开国皇帝朱元璋死的时候，他的大儿子，也就是太子朱标已经先死了，朱元璋就把帝位传给朱标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孙子朱允炆。朱允炆做了皇帝，年号是建文，所以历史上叫他建文帝。但是朱元璋有二十几个长大成人的儿子，其中第四个儿子燕王朱棣最厉害，因为他手握重兵，驻守在北平，也就是今天的北京。本来这支军队交给他是为了让他对付元朝的残余势力，保卫边疆，但是他不服侄儿做了皇帝，就发动了武装叛乱。打了三年多仗，最后打进南京城，也就是当时的首都，建文帝自焚而死。但是大家知道这是公开的军事叛乱，推翻了合法的皇帝，那你怎么证明你是合法的？编故事都编不出来。所以朱棣就把建文帝原来手下的大臣抓起来，其中方孝孺最厉害，他会写文章，影响大。朱棣提出让他起草一份诏书，就是通过诏书伪造事实，或者证明他是合法的继承人。方孝孺不愿意，于是朱棣就把他杀了，把他的九族包括学生、老师、朋友都算一族，总共800多人全部杀了。他派人去收缴那些民间的污蔑历代帝王的作品，目的就是为伪造事实做准备，接着便篡改他父亲的历史。因为以前皇帝死了，要为他修一部实录。他改了三次，现在已经有研究证实，无非是改成朱元璋生前最喜欢他，原来曾经想过把帝位传给他。但还是不行，因为这部实录要放在档案馆里面，一般人是看不到的，只能给后人看。那怎么平息天下人在他背后的议论，让人们承认他的合法性呢？经高人指点，于是就有了郑和下西洋。那么大家会问这和他的政权有什么关系呢？郑和下西洋标准的动作是每到一个国家或者一个地区，就要放礼炮吸引大家注意，然后召集当地的首领和民众，打开诏书宣布大明皇帝现在登基，你们可以来朝贡。如果态度好，当场就拿出金银财宝、丝绸之类赏赐。如果你们派使者来跟我们回去，那么肯定给你的赏赐更多。所以郑和第一次去就把这些人带来了，让他们在福建登陆，沿途热烈欢迎，一路上造成了很大的影响。老百姓感叹有这么多国家前来朝贡，而且有的人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皇帝肯定是真龙天子。比如说当时的苏禄国国王亲自带上王后、家人及臣子 50个人浩浩荡荡来朝贡了。你看这个宣传多好呀。其中两个国王，一个国王回去的时候，在山东德州死了，于是就给他修了一个大的墓，专门派人去祭扫，而且找了一批人世世代代为他守陵。以后有人走过德州，都会说这个国王以前来过，到现在我们都把他作为外国与明朝友好交往的象征，这个墓现在还是文物。还有一个国王的墓修在了南京。?

话说回来，眼前“一带一路”的目标是要建设利益共同体，党的十九大说得很明白，我们要建立命运共同体。今天的世界上有不同的文明、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意识形态，而我们提出的命运共同体是包容的，是开放的，另外命运共同体是逐渐形成的，往这方面努力，就可以团结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国家和民族，大家向着这样的目标前进。

（本文节选自《从丝绸之路到“一带一路”》讲座）

编辑：沈海晨  haichenwow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