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锦华:趣缘社会的观念变化
2021-04-22陈辉
陈辉
本期客座总编辑
戴锦华:文化名人,电影界学术带头人。现任北京大学教授、北京大学电影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曾获北京市社科研究优秀奖,所开课程被列为国家级精品课程,其专著与论文被译成多国文字出版。
疫情期间,作为北京大学最受欢迎的教授之一,戴锦华不得不采用网络授课的模式,“一辈子没有跟学生发过几次脾气”的她却发了脾气,因为许多学生没打开摄像头,“我的感觉是我在明处他们在暗处,他们在黑暗里看着我”。
人类正进入互联互通时代,值得警惕的是,新的撕裂也在同步产生。这种撕裂悄然而来、不为人知,一旦凸显,却可能带来颠覆性的后果。
如何面对这些潜藏的撕裂?如何弥合由此产生的裂痕?这关系到后疫情社会的重建以及全球化的未来。近期,笔者特别专访了这位被学界推崇为学界大师级的人物——戴锦华。
新边界正在产生
记者:全球化已深入人心,可一场疫情,为何会产生如此大的影响?
戴锦华:新科技让人类不断越界,各层次流动都在发生,但此次疫情呈现出另外一种状态——隔绝、封闭、图存、自保……疫情本来需要全球共同应对,结果却是国家之间相互封闭、单独应对。这种隔绝与疫情并不直接相关,但它提醒我们:过去看似没有边界的地方,新的边界正在产生。
在互联网中,“火焰战争”(指尖刻辛辣的在线交锋)已存在多年,“火焰战争”最早源于网络的匿名性,可取消了匿名性,它依然存在。其实,这种隔绝并非网络的质的规定,网络没有这样的规定。
虽然疫情非常突然,但并不出乎我的预料。全球化危机不以这种方式爆发,就会以另一种方式爆发。其实,此前在科幻作品中,这种情况被无数次预警过,只是我们完全忘记了这些警报,事到临头,才觉得诧异。
疫情造成的文化倒退,乃至非常强烈的保守主义出现,并非没有征兆。只是中国在过去的40年中,无时无刻不在激变,所以我们没有时间反思。倘若静下来反思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么,各种情绪就都有可能发生。
中国电影支撑住,全球电影便有一线生机
记者:疫情会对全球电影业产生怎样的影响?
戴锦华:冲击非常大,因为疫情前,电影业已举步维艰。我在美国旅行,进一些艺术影院就想笑,因为里面都是白发老人,且坐得稀稀拉拉的,夕阳感很强。新冠肺炎疫情几乎持续了一年,目前还看不到头。在历史上,除了发生战争,美国从没有长达一年时间,电影业停工停产,所有影院都不能延续放映。
我真诚地认为,中国电影业能维系,世界电影还有一线生机,如果中国电影业就此衰落,那么,“电影将濒死”这件事恐怕就不可逆了。
记者:为什么说中国电影业能维系,世界电影还有一线生机?
戴锦华:我们的市场太大了。在国际会议上,我会引用一些统计学数字,每一次都能让下边听的外国学者“晕倒”。比如我说中国的小众文化,大概有多少人,我按官方数据说,是七千多万,他们就“晕倒”了,这已经相当于他们的全部国民数量。
疫情后,我在批评一些电影时,一些爱电影的网友说,闭嘴吧,只要有电影看,就足够了,不好也没有关系。我特别高兴还有这些人存在,这个群体不需要有太多,哪怕一个很小的比例,已是巨大的数量了。
电影更需要与社会充分对话
记者:这几年来,主旋律电影在市场上取得巨大反响,您如何看?
戴锦华:主旋律这个概念非常含混,在使用中,至少有三种意思:一是具有强烈主流价值导向的电影;一是指大制作、高投入,并追求高票房的电影;一是有产业引导性的,同时又有亲和性的电影。我们谈这三种主旋律,不是在讨论一个特殊的片种,而是在讨论要制作什么电影以及怎样与观众建立联系。过去一百年,我们都在追赶,可能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有了一点心理空间,能够从容地来看自己,伴随中国崛起,产生认同和自信,是必然的。
过去我们必须召唤主旋律,现在可以让它在我们的文化中自然生长。我认为,我们更需要一种亲和与对话,即:在中国电影和中国社会之间建立一种对话关系。这种对话关系会成为一个让社会成长的力量。
流动不靠技术而靠观念
记者:在网上,观众之间的争论似乎也很极端,您怎么看?
戴锦华:互联网连接了整个世界,为知识共享、思想共享、生命体验共享提供了硬件条件,但在虚拟空间中,分歧、分裂、隔阂呈白热化状态。在一个班级里,我讨厌哪个同学,会绕着他走,可他仍然在场;在网络空间中,我把他拉黑,他就不存在了。所以,留在我的网络空间中的,都是相似的人,我们好温馨、好和谐。结果,网络世界没能让我们遭遇他者、遭遇异类,让我们看到世界差异和多样空间,相反,使世界呈现为背景。我非常希望,能有流动产生。
流动不是技术所能提供的,而是我们的观念。
网络呈现为趣缘社会,它的存在无可厚非。我是诺兰的粉丝,也不必侮辱北京小西天资料馆的观众,他们也不必鄙视《漫威宇宙》《西虹市首富》的观众。有人认为我们在搞精神俯卧撑,可你不是我,你安知我之乐?我没有辱骂你的趣味,你也没有理由辱骂我的趣味。
我经常说,电影是复数的,不是只有一种电影,而是有各种各样的电影,每个电影系统背后的工业支撑、生产结构都不同——只是不同,原本没有什么高下。
如何看待趣缘社会
记者:趣缘社会中,为什么会发生这么多冲突?
戴锦华:一般来说,不同趣缘社群彼此不相遇,内部不会发生“火焰战争”。冲突经常发生在越界时,出现这种错位,说明趣缘从属者本身不纯粹,但这并不重要。我觉得,经常引发“火焰战争”的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经常是一种社会情绪、一种社会判断,引申到电影中来,彼此拒绝倾听不同意见,以立场性的、价值性的判断在先,通过有罪推论的思维逻辑,已经对你作出审判。每个人只想表达道德义愤,因此享有道德高度。
记者:短视频的制作人变成大众,在知识界,这被看成是文化民主,您怎么看?
戴锦华:这是一个巨大无比的问题。电视遥控器给电视观众创造了一种掌控幻觉,可以在500个台之间任意切换,但内容是固定的。这种掌控幻觉带来一种民主的想象,带来一种至高无上的满足和自恋。
刷短视频的掌控感比遥控器更进一步,因为它更具身体性。现在要讨论的是,当你的手触屏选择操控时,到底被你操控的世界是你身体的延伸,还是你成了它的延伸?在这个问题中,体现出我们对于进步的乐观,以为所有进步都在一起——科技进步、社会进步彼此关联,其实不一定,我们总是忘了20世紀最著名的反乌托邦文学作品《美丽新世界》,要知道技术完全可以成为控制手段……
编辑:黄灵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