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坐在我的周围”
2021-04-22唐可东方樵夫
唐可 东方樵夫
不以发表为直接目的的写作者寥若晨星,古代诗人集体地算作一个。古代诗人写诗,没有可发表的媒体。但他们也想让人知道,只好自己以蝇头小楷做了诗抄,有时对壁,也要题诗上去,故有万千诗歌流传下来。今人大概也有清高淡泊之士,为自己写诗,写了也就写了,不求发表。他不发表,我就不知道,所以这些人又可以集体地算作一个,所谓“高手在民间”就是这样藏着。今人浮躁了,尤其是当代,写完一首诗还没等热乎,就急急地拿出来发表,尤其媒体的发达,给他们提供了便利,手指一动,诗发表了,各种平台每天推送着成千上万的所谓作品,如秋天的落叶。
云以外应该属于今人藏着中的一位。他写诗有十几年了,成诗千余首。但他从不拿出来发表,偶尔有编辑向他要稿,才谨慎地拿出一二。所以这座城市不知道有这么一个诗人。当他的诗集突然出版了,这个城市的诗人们有了惊讶的表情和疑问,云以外是谁?
是,连我写“云以外”三个字的时候,都有一种陌生感。我们在一起共事了多年,我习惯叫他“郝志光”或“小郝”。(当年,他出版了哲学随笔集《世界的心思》,我看完之后,心生佩服。我费了一番脑筋,利用各种关系把他调到了报社。直到现在,我一直觉得我当年的眼光还是不错的,他是一个有德有才的人)。他还以“梅里”的笔名,零星地发过一些短诗。如果我们想要更多地了解一个诗人的来路,那么,我们可以把“云以外”还原为“郝志光”,去著名的天涯社区,看看他这十几年都说了些什么……
沿着这一线索,再来读云以外的诗,似乎就找到了门牌和钥匙。
他注重人与万物的关系,达成联系,互为观照,力图写出人类的共感,这是一个大抱负。
十几年前,他还叫郝志光的时候,在《世界的心思》中写道:“我坐在这儿,世界坐在我的周围。它丰富而宽厚,给了我一切。”从这种感恩的笔调里,我相信,他早已和世界、自然建立了亲密的关系。他一边思考一边体验,一边将体验写成诗,他用诗来表达。
“草叶是一段活的弧线/一段可以发出轻微呻吟的弧线/让细腻的人也敢侧耳倾听//草叶是一段活的弧线/一段被践踏后依原样生长的弧线/让受伤的人也敢旧地重游//草叶是一段活的弧线/一段由天堂延长至人间的弧线”。这是对最弱小、最广大、最普通(带有群众性)的生命的关注和礼赞。
“大雨下的是声音/……小雨下的才是水……”这种细腻的感知和独特的感受,恰恰是诗的内在魅力,如果不是把自己和自然做深度的融合,是无法得到这样的感悟的。“……我们出去散步,或许可以走到/黄昏已至的地方”。诗人又把我们带入了人生的一种境界里,在“润物细无声”的平凡里,走到黄昏已至的地方。
“除了太阳这样的大事物,没有什么/可以填上你我之间的距离//阳光一直亮着/石头出落得漂漂亮亮,风开始恋爱/旷野正在,准备繁殖”。诗人使用的“你”,既可理解为人物的你,更可理解为对万物的隐喻,这个“你”使诗形成一种理解上的开放性。诗人所选取的物象“石头、风”都这样富有生命感,何况草木?何况生灵?这是大自然的一派欣欣向荣,体现了诗人与万物之间的亲密关系。
诗人把自己看作是自然之子,他对一切草木生灵、风雨雷电,像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样,给予了格外的关注,并温暖地呈现着万物之美。
他的诗延续着他的哲学思索,是由“思”到“诗”的锻打和提炼。
《一本合上的书》不再开口,尽管里面有许多生动的情节、无数的坎坷,“一本合上的书,总有个厚度/像一个死去的人,以其/尸骨、坟茔和后人撑开了时间”。“书”是什么?是人生?是世界?每个人都是一本书?世界是一本书?时间在这里是历史的代名词?诗人给我们留下了无数想象的方向和可能性。
“在一朵盛开的花面前,不要/打开一本书,它们//一个是上帝的杰作/一个是人类的智慧/一个完美,一个从不承认完美”。我们没有把花和书做过这样的比较,或者说,我们没有对花和书做过追根溯源的思考,诗人把它们最大的差别揭示出来了,自然的真实与完美高过我们人类的智慧。
“在圆明园的,廢墟前/我只能站至黄昏/像嬴政站不过陶俑,也像/李白站不过月亮”。诗人在圆明园的废墟前,思考的是人与历史的关系,与自然的关系。从一个独特的角度,给了我们一个新鲜的感受和觉悟,人类站不过自然,人类也只是过客,从而让我们对自然保持一种敬畏的态度。
《从珠穆朗玛回来的人说》:“山巅是比语言简洁的地方/除了沉默,无法诉说//从此他的心里,永存了一个/巨大的空洞/世间的一切,无法填充”。这个“从珠穆朗玛回来的人”,看到了雄伟高大,他被震撼了,被颠覆了?为什么又产生了“巨大的空洞”?这是引发我们思考的问题。
诗人认为:人的诗意品质来自理性,或者叫思想。但如果不抵达诗,思就没有意义。云以外的诗,总是埋藏着思想,他由“思”到“诗”的路径,是很清楚的。他的诗——藏着思想的别样表达,也就有了很高的辨识度。
诗人理性地避开当代诗人写作的共同区域,更多地关注人的感觉、灵魂这些形而上的范畴。
他认为:“一个人的灵魂存在于某种关系之中,而并非只在自己的身体里。脱离‘我的对立面,单独从‘我中去研究灵魂是毫无意义的!任何一个‘我的灵魂都在其对立面——或身外的世界——那里,就像心灵放出的风筝。”“我试图在自由、奔放,且又合理的想象里发现隐藏在万物深处的情态,来表达世界亲切的神性,以及在我心底泛起的涟漪。”在清醒的美学观念下,诗人力求写出自己的特殊性。
《太阳照着我的一侧》:“太阳照着我的一侧,那么/另一侧便是夜晚//我努力咽下,原味的/光芒、风和虫鸣/原味的花的气息你的温度//我努力使夜晚的一侧/——幸福地活着”。这是周遭的黑与白、内与外、虚与实之间的观照。怎样才能使夜晚“幸福地活着”?这无疑进入了主观范畴,感觉、灵魂的妥帖和安宁,是唯一的道路。
《指纹留在桌面上》,在一系列的排比“指纹留在……上”之后,“指纹是向事物内部膨胀的星系/终有一天/指纹会触抵上帝的肉体”。 日常的、不起眼的留在事物上的指纹,被诗人一层层推进,向更广泛的事物扩张,直到抵达某种神秘处。因为神性并不是以物质的形态存在的,所以,“手指、指纹”也变得异化而成为某种精神,提示了人与万物的深刻内在关系和精神联结。
《在诸多的日常用品中》,“忧伤,是最重要的一样/唯它使灵魂适度内弯/成为碗”,此处,是一种近乎危险的写作,他把形而上的忧伤,拉下来,成为形而下的一只碗,“一种古老的容受之物/或用来盛纳火焰/或用来盛纳粮食和水”。一只碗,承载了精神与物质,看似降低了忧伤所处的位置,实则说明,忧伤是我们不可或缺的真实需要。这又是充满自信的写作,显现了诗人在精神层面游走的自如。
诗人努力地让人的灵魂观照万物的灵魂,也让万物的灵魂观照人的灵魂。用一种广大的同情心,走向万类诗意共同体,真正实现诗意地栖居。
他的诗具有轻灵、流畅、明亮的风格,努力把日常写出神性来,并以此抗拒沉重、晦暗的诗歌潮流。
他的诗虽然充满哲思,但他没有把诗写成生硬的哲理诗,而是保持诗的美感,力求联想或通感的自然生成,直通读者的感官,产生直接的艺术力。
如《语言找不到家》,“没人种的园子也能开花/春天不会把任何土地落下/从此我不说话”。如《麦田发热》,“饥饿和爱集于一身的人才可做农夫/他们留下种子/把面粉卖给过客”。此中的哲思显而易见,美,也直抵我们的感觉。
如《蝴蝶不在未知的地方》,蝴蝶“是许多人随手丢弃的,又/自己飞回的信笺”,精巧的比喻营造了温暖的氛围。如《我们的房子》,“我们只留下诗歌,让小雨/又安静又好听”。诗情画意,纯洁干净。
再如《当我老成一捆干柴》,“当我老成一捆干柴/请用今年的火,将我点燃//那时/我将被允许,于上风头/向子子孙孙/传递青烟的味道”。这里没有死亡的悲哀和恐惧,“今年的火”显得富有活力,朝气蓬勃,有着极明亮的色彩。一首小诗展现着坦然的一生,什么是青烟的味道?朴素的人生?抑或是恒久不息的灵魂?言尽处,意味深长。
诗人有着明晰的诗歌观念:“措辞平稳、恰当、不矫饰,是诗意的自然呈现。诗是美的艺术,是用语言去呈现人与世界的美好本质与美好关系。呈现即是极力保持事物或事件本来的样子。本来的样子是没有被装饰的,是可信的、亲切的。”
他的诗歌语言是朴素的,是青砖黑瓦的质地。但他建构起来的诗歌殿堂,却埋伏着真理,埋伏着闪闪烁烁的火苗;却四通八达,给了我们诸多的理解方向和再创造的广大空间。
他认为“孤独与愁苦是人类的宿命,所以,也成了我的诗歌中的主题。但我尽力使这一主题散发出自由的恬淡气息,以表达人性的舒展与从容”。他做到了。他的诗大多是轻灵、明亮的,体现了心态的舒展与从容,给人以心灵的抚慰。
云以外是一个博览群书的人,他與“博览群书”这四个字是匹配的。古今中外,文史哲艺,他所涉猎的领域广阔而博大。数十年的坚持,各种思想文化的碰撞交融,使他的内心丰富,使他的思维敏锐。他超前的思维,神秘的思维,使他的灵魂充盈而丰沛。
许多年来,我一直相信并强调这个观点:只有读书人的写作才是可靠的。云以外的创作过程并不费力,并不用冥思苦想,大概都是轻松的,信手拈来,这从他轻灵、自由、流畅、呈现着自然状态的诗歌中可以感觉得到。他的诗,是一种非常开放的文本,他尽力使每一首诗都能提供一种完全不同以往的审美体验,提供一种新鲜的陌生感;有的诗则是碎片化的,但如同玻璃,碎片也反射光芒。诗歌写作在他那里并不是艰苦的工作,倒像是欢迎随时跑来敲门的风。这得益于读书,得益于持久的文化积淀和从不止息的诗意思考。
他在超短的后记里说:“我的疼痛,不小于宇宙的疼痛。”这句话似乎带有极大的夸张,一般来说,个体的疼痛只存在于个体之中。但如果我们把他放置在宇宙自然的联系之中,把他理解为宇宙自然的一部分,那么,部分的疼痛即是整体的疼痛;而“疼痛”二字,包含了诗人的忧伤、眷恋、希望、承受、宽容、自由与爱等多样而复杂的情感。
作者简介:唐可,系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获萌芽杂志社主办的第二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出版有长篇历史小说《天国外传》;东方樵夫,原名唐树文,又有笔名宋虹,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