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见春风

刘继荣

我们都是普通人，都未生翅膀，但互相拉起手来，就能在平淡的光阴里飞翔。

女儿上初二，期末成绩下降颇多，没想到，年轻的班主任反而来安慰我，说孩子偶尔马失前蹄，勿惊勿怪。我有些慌，心想如果知道事情的真相，老师是否仍会喜爱她，宽宥她？

可以飞到天上做神仙，也可以下凡回小院

其实，这件事是女儿有意为之，她一早向我打了招呼。当时我暗笑：下学期升初三，量你这猢狲也不敢行差踏错。谁知她说到做到，真是少年意气。

说起来我也有不是。从一开始，女儿就劝我：“妈妈，不要拿我的成绩跟小鱼比。”小鱼是个男生，比女儿小两天，我们三代世交，完全藏不住什么秘密。我为难地说：“他妈妈总向我打听……”女儿干脆利落地回答：“那就说我与小鱼考得差不多。”

想当年，我们与小鱼父母初初来到这座城市，赤手空拳，毫无根基，只能把孩子交由爷爷奶奶照看，童年皆在老家小镇度过。女儿身体弱，和孩子们玩不到一起，成天一个人看电视，或者蹲在院子角落喂蚂蚁。

小鱼天性淳厚，又足够耐心，兴致勃勃地教她爬树，带她踢球，跟她一起放风筝，女儿战战兢兢，小鱼全不在意，总是好脾气地放慢节奏。在他眼里，什么都有意思：金盏花香，银半夏涩，玩伴笨拙得可爱，成功与失败的界限没那么分明。就这么玩着玩着，女儿饭量渐增，面色渐粉，腿脚也生出了力气，不再是诊所常客。

有一次，女儿的风筝挂在树上，小鱼鼓励她自己爬上去取，爬到一半，女儿抱住树干，抖得比树叶还凶。这时，小鱼用手托住她脚，一步步送至树顶。后来，女儿告诉我：“当时的感觉真奇妙啊，就像忽然学会了飞，可以去高高的天上做神仙，也可以下凡回到爷爷的小院里，那时候，我决定跟小鱼永远做朋友。”那个夏天，女儿重新融入孩子群里，跑跑跳跳，打打闹闹。

后来，我们都在城里买了房子，把孩子们接回来上初中。一开始两人学习都颇吃力。后来，女儿渐渐开窍，一点点追上去，小鱼却还懵懂着，成绩平平。有了对比后，事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小鱼妈妈频频叹气，说儿子长着脑不会转，长着手总要写错题目，还成天笑呵呵。不被允许笑的少年，只能装作惶恐，不知怎么，装着装着，那惶恐似乎就变成了真的。

碰了一个又香又软的钉子

女儿是个无畏的人，她直接去找小鱼妈妈，希望不要再比较两人成绩。小鱼妈妈爽快答应，还烤蛋糕招待她。女儿趁空儿给小鱼讲题，小鱼妈妈夸赞：“姑娘你好记性，小鱼刚好相反，老师讲半天，他还像是在做梦。”女儿气得顿足，小鱼妈妈殷勤把蛋糕送到她嘴边，碰了这么个又香又软的钉子，女儿想哭又想笑。

但她并不气馁，立即开始下一步行动。她督促小鱼学习，还替他制订计划。周末，女儿从篮球场叫回好友，令他补习英语。怪哉，刚刚还活龙一般的少年，马上困倦得乜斜着两眼。到底是孩子，女儿开始急，开始吼。小鱼嘴拙，气性也大，他宣布与女儿绝交。

第二天，女儿去找班主任帮忙，同学们很喜欢这位老师。老师为这段友情深深动容，她曾经打趣淳厚的小鱼：“你啊，就像武侠剧里的男主，一开始憨憨拙拙，比别人多吃了苦头，但最终还是会学有所成。”放学路上，小鱼悄悄对女儿嘀咕：“练武就好了，多有意思。”女儿瞪他，差点儿又要动手，小鱼戒备到扎起马步双掌护胸，两人对峙良久，才悻悻而散。聽到这段后续，老师笑出了眼泪。

老师细心地问起小鱼的爱好，女儿说，小鱼从小就爱看铁匠打铁，也爱帮奶奶种菜，还喜欢给修自行车的老人打下手……说起朋友的种种过往，女儿眉开眼笑。老师说：“这孩子有浓厚的好奇心，会对学习产生兴趣的。他是个慢性子，我们一起慢慢来。”

你会是一个好铁匠，也能成为合格的幼儿园老师

回家后，女儿向我转述老师的话，她若有所悟：“李白和汪伦是好朋友，如果李白逼汪伦学写诗，汪伦逼李白学唱歌，估计桃花潭水也会气到发抖。”我笑问她：“这件事你总算明白过来了，那么期末考试的事呢？”女儿坦承道：“这事是我不对，我已经向老师认错了。当时我想得很简单，就是希望小鱼的15岁生日能过得快乐，没有人来比高低。”我有点儿震撼，真的，虽然孩子的行为很幼稚，但我们大人确实要改改了，作为多年好友，我跟小鱼妈妈认认真真长谈了一次。

她颇为动容，啧啧感念着孩子们的友情。她真心地与我约定：“我要是再不长记性，你就瞪我、拧我，当着人骂我也行。”恰好小鱼回家，听到这句话，立即摇头：“不不不，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谁都不可以这样对待我妈。”听闻此言，小鱼妈妈忽然红了眼圈，半晌才笑道：“以前总羡慕你家孩子千好万好，现在觉得我家孩子也是洋芋开花赛牡丹，各有各的珍贵。”有时候，需要一片叶触碰另一片叶，才望得见春风，需要一朵雪眷顾另一朵雪，才能染白万重屋脊。

过完15岁生日的小鱼，仍是一团孩子气。但说来也怪，妈妈不唠叨了，好友也不强压住头逼迫他学习了，这少年反而放松下来，时不时会主动过来请教功课。女儿比从前温和，也比从前耐心，孩子们仍会起争执，但无人再说绝交。难得暑假有空儿，两家人一起坐火车出游，途中，孩子们说起未来，女儿想当船长，又想当考古学家，小鱼想回小镇当铁匠，也想当一名幼儿园老师。

我忐忑地看向小鱼妈妈。她平静地开了口，说自己的儿子耐心、细致、不急躁，可以成为好的铁匠，也能成为合格的幼儿园老师。我长舒一口气，笑了。其实，我们都是普通人，都未生翅膀，但互相拉起手来，就能在平淡的光阴里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