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
2021-04-19梁实秋
梁实秋
豆腐是我们中国食品中的瑰宝。豆腐之法,是否始于汉淮南王刘安,仍有待考证,但一直以来以豆腐为原材料烹饪的美味佳肴却不胜枚举。
凉拌豆腐,最简单不过。买块嫩豆腐,冲洗干净,加上一些葱花,撒些盐,加麻油,就很好吃。若是用红酱豆腐的汁浇上去,更好吃。至不济浇上一些酱油膏和麻油,也不错。我最喜欢的是香椿拌豆腐。香椿就是庄子所说的“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的椿。取其吉利,我家后院植有一棵不大不小的椿树,春发嫩芽,绿中微带红色,摘下来用沸水一烫,切成碎末,拌豆腐,有奇香。和香椿拌豆腐可以相提并论的是黄瓜拌豆腐,这黄瓜若是冬天温室里长出来的,在没有黄瓜的季节吃黄瓜拌豆腐,其乐也如何?比松花拌豆腐好吃得多。
“鸡刨豆腐”是普通家常菜,可是很有风味。一块老豆腐用铲子在炒锅热油里戳碎,戳得乱七八糟,略炒一下,倒下一個打碎了的鸡蛋,再炒,加大量葱花,味道更加鲜香。
“锅塌豆腐”又是一种味道。切豆腐成许多长方块,厚薄随意,裹以鸡蛋汁,再裹上一层芡粉,入油锅炸,炸到两面焦,取出。再下锅,浇上预先备好的调味汁,如酱油料酒等,如有虾子羼入更好。略烹片刻,即可供食。虽然仍是豆腐,然已别有滋味。
沿街担贩有卖“老豆腐”者。担子一边是锅灶,煮着一锅豆腐,久煮成蜂窝状,另一边是碗匙佐料如酱油、醋、韭菜末、芝麻酱、辣椒油之类。这样的老豆腐,自己在家里也可以做。台北天厨的老豆腐,加上了鲍鱼火腿等,身份就不一样了。
担贩亦有吆喝“卤煮啊,炸豆腐!”者,他卖的是炸豆腐,三角形的,间或还有加上炸豆腐丸子的,煮得烂,加上些佐料如花椒之类,也别有风味。
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零年之际,李璜先生宴客于上海四马路美丽川菜馆,当时在座的有徐悲鸿、蒋碧微等人,席中有一道让人难忘的“蚝油豆腐”。蚝油豆腐用头号大盘,上面平铺着嫩豆腐,一片片的像瓦垄然,整齐端正,黄澄澄的稀溜溜的蚝油汁洒在上面,亮晶晶的。那时候四川菜在上海初露头角,我首次品尝,诧为异味,此后数十年间吃过无数次川菜,不曾再遇此一杰作。我揣想那一盘豆腐是摆好之后去蒸的,然后浇汁。
厚德福有一道名菜,尝过的人不多,因为非特殊关系或情形他们不肯做,做起来太麻烦,这就是“罗汉豆腐”。豆腐捣成泥,加芡粉以增其黏性,然后捏豆腐泥成小饼状,实以肉馅,和捏汤团一般,下锅过油,再下锅红烧,辅以佐料。罗汉是断尽三界一切“见思惑”的圣者,焉肯吃外表豆腐而内含肉馅的丸子,故称之为“罗汉豆腐”亦有揶揄之意。
冻豆腐是广受欢迎的,可下火锅,可做冻豆腐粉丝熬白菜。有人说,玉泉山的冻豆腐最好吃,泉水好,其实也未必。凡是冻豆腐,味道都差不多。我常看到北方农间劳作者,辛劳一天,然后拿着一大块锅盔,捧着一黑皮大碗的冻豆腐、粉丝熬白菜,稀里呼噜地吃,他们自食其力,吃得畅快亦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