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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黑箱:如何认识大学排行

2021-04-18邹红军

大学教育科学 2021年2期

摘要: 作为排行方法论在教育领域的技术性布展,大学排行对高等教育发展具有诸多“熵增”性风险,因此有必要在学理上严肃对待。整体来看,已有研究涉及大学排行的本质、价值、主体、方法与目的等“五个问题”。“五个问题”虽然勾勒出较为周延的大学排行的认识论框架,但对其的实质性揭示则稍显不足。通过现象学式的回到大学排行本身,作为一种技术的大学排行具有自身的技术逻辑,表现为以技术代科学的潜在公设、彻底计算理性的理论逻辑、不可为而为之的实践逻辑以及规训权力意志的目的逻辑。由此不难发现已有研究的诸多局限,即“本体论”有欠充分、“价值论”不够有力、“主体论”对象割裂、“方法论”过于简单以及“目的论”有失全面。与此同时,这些问题也为更好地回答大学排行的“五个问题”打开了更多可能。

关键词:大学排行;批判分析;技术逻辑;高等教育评价

中图分类号:G649.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0717(2021)02-0087-12

一、引言

我们生活在一个排行的世界,生活普遍面临选择的优先性问题。比较、排行与选择是此在在世的基本方法论。就日常生活而言,我们不需要专业排行,因为大致可以的模糊准则便足以应付。而一旦进入专业领域,生活的模糊规则便面临失效,因为生活可以不论胜败,但专业必须有高下之分。特别是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人们必须找到一套足够有效的选择标准,以使行动具备充分理由,因此,必须对每个人的“资质”予以认定、排行。作为排行方法论在教育领域的技术性布展,学术研究领域充斥着各种排行榜,有大学排行榜(如“泰晤士世界大学排名”“世界大学学术排行”“中国大学排行榜”等)、论文发表量排行榜(如“高校人文社科各专业北大核心期刊论文发表数量排行榜”)、学者影响力排行榜(如“中国哲学社会科学最有影响力学者排行榜”)等,可谓五花八门。就笔者目力所及,部分排行榜非但没有起到排行所应具有的作用,反而闹出很多笑话,其背后是否有博人眼球、套取流量之嫌也未必可知。更有甚者,有的排行榜打着为“双一流”建设服务的幌子“隆重”推出,这不免让人觉得其在混淆民众视听、扰乱学术生态之余,实在有些“自作多情”。于是,我们不禁要问:我们需要这些排行榜吗?它们的存在有何价值?应该如何认识它们?如果这些“百榜竞发”的各类排行只是高等教育市场化的畸形产物,那么我们尽可选择无视,免落俗套。但是,一旦其假以“双一流”建设之名,我们便不得不警惕,因为这些自以为头戴光环、手捧“尚方宝剑”的排行榜极有可能造成我国“双一流”建设乃至高等教育发展的不断“熵增”。因此,我们有必要在学理上严肃对待学术圈的排行榜现象。当其涌入视线时,我们有必要思考其有意无意“遮蔽”了些什么,其背后有着怎样的“真相”。虽然笔者有质疑、拷问所有五花八门排行榜的宏大意愿,但也明白这远非自己力所能逮。因此,本文拟以其中最具影响的大学排行榜为例,试图为我们回答上述问题找到一些线索。或者说,仅仅为理性看待学术排行现象提供一个思考的透镜截面。本文首先对大学排行及其特征进行简要说明,然后梳理出当前研究的“五个问题”及其回答,继而剖析大学排行的内在技术逻辑,最后在此基础上尝试就“五个问题”作出一些可能的思考。

二、大学排行及其特征

自1987年《科技日报》发布中国管理科学研究院科学研究所以《科学引文索引》数据为指标对我国87所重点大学的排序(这通常被认为我国大学排行的开端)以来,对我国大学进行排行似乎成了学术界一桩颇为重要的“乐事”。据学者统计,至2006年,我国至少有18家以上单位或团体发布了数十个大学排行榜,可谓壮观。

所谓“大学排行”,即按某种统计结果为给定集合中的大学进行排名。但并不是所有(被)参与排行的大学都有“上榜”的机会,因此,“上榜”也就被大学视为某种荣誉。一般认为,大学排行起源于《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1983年发布的“美国最好大学”(以下简称美新大学排行),这一排行是依据“学术声誉”(当时唯一的指标)以对全美1 308位大学校长开展市场问卷调查的方式而进行的,旨在帮助有志上大学的学生做出信息充分的选择,具有为消费者服务的初始立场。随后,中国、德国、加拿大、日本相继推出大学排行榜。进入2000年以后,伴随高等教育全球化的浪潮,西班牙、法国、荷兰等国也陆续卷入这一行列。由于这些大学排行致使欧洲国家上榜大学较少,加之有过于侧重学术研究而忽视教学质量、国际化水平和创新意识等因素的倾向,欧盟委员会和部分成员国对其一直颇有微词。因此,欧盟从2013年起推出了基于欧洲评判标准的世界大学排名榜。目前,遍布亚洲、非洲、欧洲、大洋洲、南北美洲的40多个国家和地区建立了区域性和国际性的大学排行体系[1],其中,较具世界影响力的有软科世界大学学术排名、泰晤士高等教育世界大学排名(以下简称泰晤士大学排行)、QS世界大学排名、U.S.News世界大学排名。而在国内,影响较大的“四大排行”为:“中国大学及学科专业评价报告”(武汉大学中国科学评价研究中心和杭州电子科技大学中国科教评价研究院等)、“中国大学评价”(中国管理科学研究院武书连课题组)、“中国大学排行榜”(廣东深圳市网大教育服务有限公司)、“中国大学排行榜”(中国校友会网)。

综合来看,这些大学排行榜具有如下特征:其一,评价主体多元。一类是主流新闻媒体,如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第二类是以高校为依托的研究中心,如上海交通大学高等教育研究中心。第三类是政府委托的直属研究机构,如中国管理科学研究院《中国大学评价》课题组。第四类是商业性机构,如国际教育市场咨询公司Quacquarelli Symonds。第五类是中立性机构或公益组织,如中国校友会与德国高等教育发展研究中心。其二,施测范围不同。一种是国际性大学排名,如软科世界大学学术排名。第二种是区域性大学排名,德国高等教育发展研究中心发布的CHE大学排行。第三种是国家性大学排名,如中国四大大学排行。其三,指标权重各异。整体上看,几乎有多少家排行榜就有多少种不同的指标、权重版本。如软科排名侧重教师质量与科研成果。泰晤士大学排名首先推崇论文引用,其次是教师教学与研究。而QS世界大学排名与美新大学排名最看重同行评议。其四,数据来源有别。主要包括公开统计数据(数据库数据)、学校自报数据与调查数据。一般而言,各大学排行都会使用多种数据来源。其五,发布方式多样。如上海交通大学主要通过官网发布,CHE大学排名由《时代》周刊登载,“中国大学评价”则充分利用期刊杂志、报告书籍以及网络媒体发布、转载。

三、大学排行的“五个问题”

已有大学排行催生了关于大学排行的研究。对于大学排行,已有研究大致具有支持、反对与中立三种立场。支持者强调大学排行的工具性价值及其可行性,对其未来发展持乐观态度①,如刘承波、蒋国华、余小波、王洪才、杨德广以及刘莉等人;反对者大多质疑大学排行的科学性及其合理性,认为此举弊大于利,主张取消大学排行②,如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的丹尼尔·W·朗恩,国内学者李立国、阎光才、庞守兴等人;中立者虽然没有支持者乐观,也承认大学排行存在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但总体认为大学排行是可行的,只是需要改进③,如王英杰、谢安邦、世界银行高等教育网络协调人杰米尔·萨尔米等人。综观已有成果,笔者发现它们主要围绕“五个问题”,即大学排行的本质、价值、主体、方法与目的展开。

(一)何为大学排行的本质?

这是一个本体论的问题,是我们认识大学排行的前提性基础。总体来看,已有研究对此大致有以下几种代表性说法。

在董秀华看来,排行榜所提供的应该是进入排行榜的各大学的相对性比较信息,大学排行实质上是一种比较性评估[2]。我们姑且称之为“比较评估”说。李立国试图回答大学排行的实质,在他看来,大学排行的实质是把许多大学的全部工作归结为单一的、可比的、量化的指标体系[3]。我们可以称之为“指标体系”说。余小波等人则认为,大学排行的本质是一种价值评判,即大学排行是评价主体采用定量或定性,或二者皆有的描述方法去对客体进行价值判断的活动[4]。我们不妨称之为“价值评判”说。杰米尔·萨尔米等人认为,大学排行作为一种政策工具,一般是运用从高校或公共部门获取的客观或主观数据并向有关竞争对手的比较单位赋值进行“质量测量”而构建起来的。这可以视为大学排行本质的“质量测量”说[5](P59-68)。

(二)为什么需要大学排行?

这是关于大学排行榜之所以有存在必要的合法性之问。对于大学排行榜的拥护者来说,他们有必要找到充分的理由为其辩护,而对于那些大学排行的操纵者而言,他们必须通过足够有效的说明自证清白。大致说来,大学排行之所以被需要,理由主要有以下几方面。

从学生角度来说,大学排行榜为其选择学校与专业提供了直观依据。当然,支持者会宣称大学排行榜可以使学生对大学由粗略的感性认识过渡到详尽的理性认识中去,从而根据自己的志向和能力选择理想的大学及其学科[6](P56-57)。从高校的角度而论,则有更多的理由表明大学排行榜对于大学发展不可或缺。如曾诚等人认为,大学排行榜可以引导社会对大学发展的资助;促进高校接受社会监督,不断提高教育质量;促进与国际大学排行接轨,增强我国大学的知名度[7](P117-120)。此外,刘莉表示,大学排行榜不仅有利于推动重点大学的发展和建设,还可以促进高等教育内部竞争机制的形成[8]。从社会的角度来说,大學排行最为直接的价值体现为“需求”功用。有研究者坦言,为什么需要大学排行呢?社会需要使然。原因在于,一般社会公众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去全面深入地了解大学,大学排行榜简洁、明了、直观,正好满足了社会公众希望了解大学的普遍诉求[9](P34-38)。当然,还有研究表示,大学排行榜的作用还表现在可以促进社会监督、评价机制的形成与完善。

(三)谁来为大学排行?

作为大学排行的评价主体,我国常见的主要有三类。一是政府科研部门,如高等学校与科研院所、学位与研究生教育评估所。二是高等学校,如上海交通大学高教所、武汉大学中国科学评价研究中心。三是独立于政府与高校的第三方机构,如广东管理科学研究院、中国校友会、网大有限公司等。尽管三类主体都在中国大学排行中占有一席之地,但学界对其的态度还是有所区别的。

一般而言,学者们普遍认为,政府不宜搞大学排行,原因在于:其一,政府主导的大学排行难免带有浓厚的行政色彩和指令性,可能会出现管得过多、统得过死的现象,从而限制学校自主权,制约学校发展;其二,与理由一相关,政府的“独家经营”远逊于“百家争鸣”,后者带来的相互参照、取长补短以及相互监督、相互促进有益于竞争机制的形成;其三,由政府发布大学排行,可能会引起社会和高校因排行高低问题而对不同地区、高校拨款的公平性以及政策合理性等产生质疑;其四,政府的排行具有权威性,一旦出现差错,不仅影响大,而且无回旋余地,这可能会导致政府退而求其次选择不公开大学排行[6](P56-57)。那么,高校是否优于政府来为大学排行呢?在余小波看来,高校依然不合适。这是因为,人们即使愿意相信学校主导的排行是科学和公正的,但过去的排行结果总不免让人心生猜疑。并且,恐怕也没有哪所学校会支持本校排位表现欠佳的排行研究[9](P34-38)。因此,学界一致认为,大学排行的最佳主体是社会机构:一是因为社会机构与大学无多少利益关系,可以保证结果的公正性;二是因为社会机构相对独立,可以保持排行的客观性;三是因为社会评价更能反映社会需求,因而更容易为社会所接受。

(四)如何为大学排行?

如何为大学排行是一个方法论的问题,其既涉及操作性层面,也涉及规范性层面,前者表明大学排行所需的一系列可操作性程序,后者要求这些程序符合某些标准与规范。由于大学排行所具有的统计学特征,因而如何为大学排行就成为一个规范性操作的问题,进言之,是一种有一定指标权重、规范程序的专业性行为。就目前已有研究来看,学界的兴趣主要集中在如下一些方面。

刘承波认为,大学排行必先分类,并在此基础上针对不同类型的学校确定评价指标及其权重,如此才能确保评价指标体系的科学合理性[10]。有研究者同样指出,改进大学排行榜需要继续完善大学分类标准以及指标体系与方法[7](P117-120)。谢安邦在一篇综述性文章中系统分析了中国“四大排行”的指标体系情况,指出虽然各指标体系在内涵、结构、类型等方面存在诸多差异,但也共享某些关键性指标,如学校基础、教师队伍、科研产出等。由此他提出,大学排行要重视大学发展核心指标的研究与筛选[11]。此外,关于国外主流大学排行指标体系及排名方法的研究也表明,各大学排行榜自诞生起便进入反复修改和完善的过程之中,没有哪一个排行榜的指标体系是完全稳定不变的。因此,大学在每个榜单上名次的变化不仅有大学自身的原因,也往往受到榜单指标项改动的影响,特别是当大学的排名有较大变动时,可能更多是由于指标项及其赋权变化所致[12]。此外,杰米尔·萨尔米等人通过对被用于公共绩效责任目的的各类排名方法进行分类,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对排名现象进行分析发现,虽然各种排名做法有各自的优点和缺点,但加强第三级教育机构绩效责任对指导国家教育政策制定和高校发展实践具有重要意义[5](P59-68)。

(五)大学排行达到目的了吗?

我们有着很多形形色色的大学排行榜,尽管这些排行榜的制作者都声称其指标科学合理、评比公正客观,但不管他们是否认为达到了目的或确实达到了某些目的,事实可能并非如此。

2000年,广东管理科学研究院大学评价课题组发表了1998年度《中国大学评价》,旋即引发学界争议。有作者从本次大学排行的假设问题、难度系数问题、人才培养指标问题、二级指标权重问题四个方面表达了质疑[13]。与此同时,有研究者指出,我国的大学排行评价时间短、不成熟,排行结果的合理性和权威性应受质疑:评价理论不完善,评价客体的不可比性和评价主体的主观性,导致大学排行评价基础的不合理性;评价的数据不全面、不准确,评价的方法不科学、不得当,导致大学排行评价过程暴露出的破绽比比皆是;缺乏特定大学完整的质量信息,导致大学排行评价结果具有极大局限性[14]。王英杰认为,在一些大学校长和教师眼中,大学排行“愚不可及”,漏洞百出:其一,排行必然有利于一些大学而不利于另一些大学;其二,排行指标的设计以及赋权主观武断,缺少必要的效度、信度和可比度;其三,排行指标偏重过去的成绩,预测未来的功能有限;其四,商业性机构或刊物无法回避其在大学排行中的商业利益考量;其五,大学排行从大学直接提取的数据可能缺乏信度[15]。此外,有研究者表示,大学排行作为政策工具,对“质量测量”的作用可能并不理想,原因在于:目前还没有一个适用于各种类型和使命的高校公认的质量概念;排行榜使用的一些典型分类指标与质量之间的关联还缺乏理论性和实证性的依据;计算方法本身存在理论缺陷,在数学上站不住脚等等[5](P59-68)。

四、大学排行的技术逻辑

上述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我国大学排行的研究现状,描绘了某种结构性理论地图。但是,与其说它们给出了关于大学排行这一现象的部分本质性结论,不如说以多种方式提出了更多的问题。就目前来看,这些问题似乎并没有很好地被回答。这一判断并不意味着否定已有研究所做出的努力及其价值,笔者旨在表明,所有的问题都意味着可能的回答,已有研究对于本文的意义正在于推动笔者试图去找寻更好的可能回答。正如海德格尔所言:“追问乃思想之虔诚。”[16]是故,本文将试图打破大学排行的“理所当然”,“绕到大学排行的背后”揭示其深层的技术逻辑,将其“预先被给予者”一并带出。唯有如此“面向实事本身”的努力,才能不断“接近事件与思维相似的中心”[17]。

(一)潜在公设:以技术代科学

人们总是无法忍受变动不居的环境,而用行动改变世界,以谋求确定性存在。追求确定性是人永恒的追求。一般而言,人们有两种追求确定性的方式,一是哲学,二是科学。哲学试图通达最高的理念把握世界的确定性,科学通过精确的数学语言规定世界的确定性。在古代,哲学被认为是远离偶然性的最高形式。直至近代自然科学兴起,牛顿物理学奠定科学的经典范式,自此确定性的哲学话语日渐式微,科学取代哲学成为现代世界的学科之王。科学一方面成为解释世界的最高甚至唯一的“黄金法则”,另一方面也陷入与“技术”的暧昧不清之中。

科学与技术具有极其复杂的关系,二者的关系近似于一种“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含混不清。虽然学界对此的争论仍在继续,但一般而言,通常认为技术是对科学的应用。如英国哲学家奥斯汀将科学与技术的属性分别概括为“述事性”与“行事性”。也就是说,科学陈述或描写事情的过程或状态,或对事实做出判断。技术不描述存在之物,而是对某一可能性事物的记录,其本身就是行为的某个环节。刘易斯·芒福德在《技术与文明》中说:“技术是将科学中隐含的或提出的、预期的或发现的理论真理转化为适当的实际形式。科学和技术形成了两个独立而又相关的世界:它们有时相互靠近,有时分道扬镳。”[18]因此,科学与技术的关系虽然并不明朗,但也具有相对独立的界域。一般来说,科学在于“求真”,旨在呈现存在的一般性法则,为解释世界提供一般的理论框架,通常表现为命题、公式、定理、學说等形式。而技术在于“做事”,是对科学真理的情境性转化,是改造世界的物质性形式及过程。但遗憾的是,似乎自柏拉图以来,“技术一直处于科学的阴影之中”[19]。因此,为了使行动具备充分理由,人们往往假科学之名行技术之实。一旦技术大行其道,科学也就走上遗忘真理的道路,或者说科学本身被遗忘。

在我国教育学话语中,人们往往将科学与技术并列,或者干脆以“科学技术”一词带过。如此一来,不仅可以忽略或者模糊处理科学与技术的复杂关系,而且隐藏着一个潜在的逻辑公设,即科学与技术可以互换,甚至完全等同。大学排行作为一种技术行为,其背后的逻辑正是以技术代科学,说的夸张一点,高等教育似已演变为一个浸淫于工具的技术环境。正因如此,大学排行往往重在拔高“排行”,遗忘“大学”。也就是说,一种手段与目的的翻转便发生了:不是“排行”为“大学”服务,而是“大学”为“排行”效劳。这意味着大学排行回避了“什么是大学”“什么是好的大学”等关于大学的本体论、价值论的严肃哲学追问,抛弃大学之所以为大学的历史、精神、理想等特质,仅仅将大学作为一种抽离于历史现实性的技术对象,由此大学排行被简化为一种单纯的技术性行为。质言之,一种化繁为简的算法技术。但支持者显然不会承认这一事实,因为如此一来,就显得大学排行过于肤浅,甚至有将其降格为低级数学运算的风险。在他们看来,大学排行无疑是一项科学研究。原因在于,大学排行在某种程度上也遵循一套所谓较为严格的科学研究的目的、方法范式,排行过程使用了科学的样本选择、算法公式、解释框架甚至于基础理论。至于“什么是排行”“什么是好的排行”等理论问题,显得并不重要。在很大程度上,我们只需要对舶来的大学排行进行技术改进,使其看起来符合国情、教情即已足够,而背后的合理性、正当性问题并不为人关心。整体而言,我们对于排行方法论(似又“方法”得过多,“论”得过少)的偏爱远胜于对排行本体论的关心。由此,这种移花接木、化繁为简的技术依赖便将大学排行的方法论眼光局限于各种指标、维度、算法上,将科学狭隘地理解为操作、计算,导致大学排行不见深层理论,只有技术操作。于是,我们能看到各种各样的大学排行,但除了排行的结果以外,我们并不知道更多。进言之,大学排行是否揭示了大学发展的规律、是否有助于人们理性看待大学、能否塑造一种求真务实的的大学精神远没有进入排行者的视野。在海德格尔真理观——真理是对原初的去蔽——的意义上,大学排行显然是某种对于大学本真的技术性遮蔽。①这其实有悖于科学精神,是披着科学外衣的技术文化。这种技术文化不关心大学排行是否有助于知识生产、大学改进,或者提供一种把握大学确定性的认识论努力。毕竟,相比这些,把科学化约为技术,把无限的大学简化为有限的计算似乎简单得多。

(二)理论逻辑:彻底的计算理性

法国当代著名哲学家贝尔纳·斯蒂格勒有一个深刻的洞见——现代性的本质是计算性。几乎可以断言的是,现代社会乃一个计算的社会,并且,我们似乎已然进入一个“存在者对存在者的计算”之“泛在计算时代”。居于普遍性的计算围困之中,理性的唯一出路是计算。在那些崇尚计算理性的人眼中,可测度、量化的生活世界是唯一可信的世界,否则一切都是空洞无力的。作为与生活世界相即相离的可能意义世界,教育世界亦难逃被测度、量化的技术性命运,已然被某种计算理性填满,大学排行就是其中一种。

正如上文所述,美国大学排行具有明显的“为消费者服务”的立场,这无疑是市场经济及其高等教育市场化的产物,带有浓厚的经济理性色彩。经济理性的核心是计算理性,经济学不讲情感,只谈收支。循此思路,我们不难发现,主导大学排行的计算理性在某种意义上与古典经济学的基本假设高度契合,大学排行的过程体现出强烈的精细选择、筹划及比较特征。从大学或机构发布的排行榜总对自己有利这一点来看,②不管这一行为是否达到自身利益最大化,但是其选择性偏差还是显而易见的。也就是说,排行的指标、维度及其赋权并不是一件完全客观的事,其遵循的是利益最大化原则。因此,“选择”与“计算”便成为大学排行的理论逻辑,只是这种逻辑一点也不理论。此外,大学排行有着对标家庭教育消费的公益性假面,但耐人寻味的是,这种教育营销正是在卖家精致的计算性消费导向与买家的反计算性消费选择的合谋中完成的。

在此计算理性的作祟下,大学排行崇尚一种简单化思维,其在大学的整体性中圈出一角,将其分割为各种指标、维度,并进一步将其化约为某种可计算的数据,继而又试图利用“数据成像”重组大学,得到所谓科学意义上的大学排行。因此,大学成了某种游走在数据景观中的数字,前者只有通过后者才能被发现、认识。在大学排行的逻辑语言中,所谓“好的大学”就是在各种指标维度上表现抢眼的大学。这是因为,排行者认为只有可计算的才可称之为科学、客观的,只有科学、客观的“事实”才有下判断、作选择的价值;而那些无法精确、计算的东西在本质上与科学无关,对于一所大学无关紧要,其不足以为理想大学的发展指明某种确定性的、可应验的标准与方向,而且人们也毫不关心。并且,计算理性主义者声称,只有基于可检验的大学测度才可以拒绝个人主义立场及其价值偏好,从而提供一种科学、全面、客观的大学“座位图”,以为学生、高校与社会服务。事实上,这些“数字浪漫主义者”既难以做到无立场,也无法拒绝有价值,其所刻画的大学只是一种选择性重组的产物,仅仅符合操纵者的数据选择标准,因而其标榜的科学、全面、客观也就变得可疑。并且,数据背后的大学精神及其丰富性乃至人性则被有意无意的遮蔽、遗忘了。更进一步,由于数字主义所信奉的唯一世界是可计算的世界,计算理性把一切价值都量化、敉平了,所以大学与电影、歌曲等并无太多实质性不同,都是一串串可供加减的数据字符,共享同一的计算逻辑,所谓“在手握榔头者的眼里,一切都仿佛是钉子”[20](P12)。那些高居排行中的大学都用同一种语言——数据——与我们对话,传递出一种共有的气质:理性、冰冷、均质,一切大学用数据说话,数据言说着所有大学。此种狂热的计算理性将海德格尔所说的现代技术的“座架”性笼罩于大学之上,即通过计算检视大学的一切。

与此同时,大学排行所信奉的计算理性又有别于完全计算理性。这是因为,完全理性假设下的计算理性建立在纯粹数学推理之上,目的在于对所划定的问题精确求解。如此一来,大学排行就会被化约为纯粹数学计算,并且努力求得不同版本的最大公约数。但事实上,大学排行在很大程度上是排斥这种“硬计算”的,在不同计算方案的指标及其赋权背后,隐匿着操作者的主观愿望、情感、信念等非理性因素的“冰山”,這是一种理性与非理性相交的“软计算”,看似客观、科学、公正的计算模型背后有着巨大的选择性模糊,可谓排行“黑箱”。因此,大学排行看似是一种纯粹的统计学行为,但是我们仍然有理由怀疑它的计算假面与选择偏好。也即是说,“好”的大学是选择性计算与计算选择出来的,但这种选择并不遵循完全计算理性,或者说,完全计算理性对拒绝排行中的非理性无能为力。大学排行把大学都彻底计算了,虽然这种彻底并不完全,但是,人们相信计算的威力,愿意崇拜、捍卫其结果。不过笔者依然将信将疑。

(三)实践逻辑:实不可为而为之

计算至上在教育领域所表现出的强大的工具理性,不仅是技术主义志得意满的行动宣言,也是工业主义思维、效率至上主义在教育领域胜利的喧嚣。但是,不管承认与否,大学并不是完全可计算的,计算的大学并不意味着大学的真实与真实的大学。排行之所以可操作,大学可计算,是因为人们有意对后者做了切割、净化、筛选处理,从而人为忽略、过滤掉了大学自身诸多不可测却可能重要的因素,但这消弥不了大学的不可计算性。其一,大学排行假定,大学是可通过指标、维度测度、计算的。但是,正如荷兰教育哲学家格特·比斯塔所启示的那样,测度、计算了的指标、维度并不意味着其反映了大学的关键要素及其本质方面。可计算与想反映并不等同,或者被计算的大学与现实中的大学并不等同。其二,排行只能对有限的指标进行计算,因而所得结果并不能反映大学全貌。大学所具有的历史底蕴、人文精神、思想风貌等是大学排名无法触及的“气质”,而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往往是一所大学之“好”的内核,“好”的大学观照和提升人的精神,实现人性的培育。这既是教育理想,又是现实对理想的创造性转化,因此无法通过测评来实现[21]。其三,美国学者海因茨-迪特尔·梅耶和本亚伦等指出,测评虽然给出了高分和低分,但高分、低分是多种因素(教育因素和非教育因素、学校教育和校外影响)造成的结果,由此并不能推断出分高代表优质的学校系统,分低代表薄弱的学校系统[22]。并且,优质的学校不一定意味着“好”的大学——以现代教育的眼光来看,烽火硝烟中的西南联大很难冠之以“优质”之名,但是其仍然可以被认为是“好”的大学。大学排行的企图之一在于,用所谓基于数据的“证据”诱导人们下一个“好大学”的判断,试图用装饰着“科学”表象的正确性制造一种服膺于计算逻辑的普遍事实。但正如上文所述,这不仅具有认识论上的巨大困难,即强行将部分与整体等价,陷入以偏概全的风险之中,而且正如休谟所告诫的那样,“是”与“应当”并不通达。

或者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看问题。假设大学排名无可非议,就像为学生算成绩排名一样自然,人们看重其本身的价值,诊断也好,预测也罢。那么,人们就应该努力消除大学排行中的认知歧见,在大学排行的价值、目的、程序等方面互通、共享认识论与方法论,极力为此达成某些共识。这不仅有益于大学自身的发展,而且有利于为大学排行研究提供参照,廓清误解,避开误区,从而发挥学术研究的集聚效应,推动知识增长。如果人们看重大学排行的工具价值,其目的在于为认识大学提供一套足够有效的认识工具(比如为家庭提供择校指南、为社会提供投资参考),那么,诸多的大学排行单位就应该致力于共同研究、开发一套或若干套行之有效的排行方法,避免社会在认识大学时因标准不一陷入认识困境,从而发挥大学排行的最大效用。虽然“条条大路通罗马”,但是作为一种工具性定位的大学排行则需要充分发挥计算理性,努力找到通往“罗马”的“最近道路”。很显然,排行榜并不是越多越好,我们需要的不是更多的排行,而是更“适用”的排行。但事实上,且不说中外大学排行在指标、维度以及操作上的差异,国内大学在上述方面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甚至导致大学排名的亲我、护短现象。可见,人们并不关心大学排行本身是否足够有效,也不在于大学排行的工具价值,而可能看重大学排行之外的某些目的,比如学术包装、自抬身价等。

这就说明,大学排行在根本上是不可行的。这是因为,首先,大学是不可测度的,维度指标与大学实质并不必然通达,部分不等于整體,高分不等于优质,这就意味着排名失去了统计学依据。其次,如果人们不能就同类高校排行共享同一标准,则各大学之间不具有可比性,这就导向一种大学认识的相对价值,无助于人们做出有效判断,因而削弱大学排名的存在理由。而如果人们创造出一套通用标准用以大学排行,则有削足适履,导致大学同质化的危险,这与大学多样而自由的发展精神不符,甚至是一种毁灭性打击。因此,大学排行,是不可为而为之。

(四)目的逻辑:规训的权力意志

按照法国哲学家斯蒂格勒的说法,人与技术具有互构共生的存在论关系结构,即技术发明人,人也发明技术,人与技术相互发明。但是,随着技术体系的进化,人与技术的主奴关系颠倒,人被技术规训乃至陷入本质性的奴役之中。技术社会的普遍事实是,人依靠技术存在,人为技术服务,人在技术中找寻意义,其身体与精神正在加速双重技术化。这与福柯所指出的由现代技术所构筑的普遍规训网络具有异曲同工之处。他在《规训与惩罚》中说:“在18世纪,开始用‘等级来规定人在教育制度中的地位分配形式,即学生在课堂、走廊、校园里的座次或位置,每个学生完成每项任务与考试后的名次;学生每周、每月、每年获得的名次;年龄组的序列;依据难度排成的科目序列。”[23](P166)在这个意义上,那些大学排行者自视具有某种合法性权利,犹如教师对学生的期末考评一般,他们也要对大学进行“例行检查”,在特定周期内为后者的表现“打分”。虽然他们并未给出充分的理由以表明自身的合法性,但这一行为无疑在有意无意构建某种技术规训空间,或者说幻想某种权力空间。

在大学排行这一规范性序列中,每所大学都按照某些指标、维度的计算结果进行排列,它们在排行榜中所处的位置意味着其在教育场域中的能力或价值位置。并且,它们不断地在行列中移动,这种变动在由间隔序列划分的空间中替换着位置。大学排行通过对大学逐个定位,创造一种新的时间控制,即通过在特定时间宣告大学的“表现”实现其监督、筛选和控制的权力。这其实构成了一种不被注意的强制机制,它不仅以数据标注、区隔、预测大学,筑起大学作为权力意志对象的“集置”空间,也在一定程度上加重大学自身的办学焦虑,助长办学浮躁之风。大学排名作为一种重要的现代性教育装置,其与大学本身具有不可通融的异质性,是附加在大学实践之上的支配性部署;而这种装置在教育领域的布展,意在规导和控制学校发展,捕获排行所带来的权力产品。大学之间的这种权力部署有可能打破大学发展的生态平衡,挑拨大学间的紧张关系,助长非理性竞争,加剧教育功利化和工具化。众所周知,在日常的大学竞争中,谁掌握了话语权谁就占据了大学“朋友圈”的有利地位,这往往是通过科学研究实现的。但是,一旦有人剑走偏锋,试图修改竞争规则或者制定新的竞争标准,便可能改变大学间的位置关系。“知识和权力是直接相互连带的;不相应地建构一种知识领域就不可能有权力关系。”[23](P29)大学排行就是一种知识领域,谁制定往往对谁有利。但问题在于,对于大学排行控制权的争夺在某种程度上是反知识的,因为其目的不在于知识,而在于胜利。这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偏离学术研究,如出于学术研究的相对弱势而突出大学声誉、国际化程度、资金来源等,进而造成大学竞争的“混战”。

大学排名除了试图构建一种大学发展的规训空间,实现规训意志的整体性部署外,这种权力意志的伸展可能还具有某种现实目的,即试图通过大学排名的专家性权力介入政策领域,获得某种制度性权力及其合法性,以建立“专家统治”,意图影响大学发展的政策走向,以及攫取由此而来的附加性产品,而更大的野心则是担任人类知识与精神的技术导师。这是因为,“技术作为动力因和合法性的根据可以产生权力”[24],技术与权力具有密不可分的联系,技术治学(大学与学术)已经成为一股聒噪且极致的方式,“技术专家”几乎可以向包括大学在内的一切存在者亮剑,只可惜很多时候刀钝刃乏。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成为技术专家的资格,对于那些不幸的人来说,这种没落的专家统治则变相为某种不安分的“主人意识”。主人意味着自我意志的自由,但这种自由并不在于自由本身,而在于权力意志的无所约束。当一种大学排行榜确立起自身的权威时,“沾亲带故”者就相应地具有了某种主人身份,可以随意对大学评头论足、颐指气使,充任大学“学术军备竞赛”的“将军”、高等教育的仲裁者。但这可能是一种权力意志的僭妄,作为“专家统治”的降维性后果,“主人意志”在大学排名中的施展也只能是自说自话的退守性策略,并不能对大学排行产生多少实质性的权力影响,而意图规训大学就更是鞭长莫及了。并且,大学排行作为一种权力装置,其在意图规训大学的同时,也会将操纵者的注意力吸附其上,造成凝视性的短视风险。特别是他们为大学排行指挥棒效应而沾沾自喜之时,不仅造成了规训权力的反噬及其技术性遮蔽,而且在一定程度上浪费了研究资源。

技术不会奴役人,排行不会规训大学,但现实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人具有极力占有技术、指挥大学的无尽欲望,这是人类权力意志空前膨胀的后果。所有的规训与奴役都源自人类自身轻妄无界的权力意志,世界上一切的力量都可以在人身上转化为它的对立面。大学真的需要排行吗?人们真的有资格对大学排行吗?大学排行只是“排行”了大学吗?

五、重新思考“五个问题”

在对大学排行发展史的简要梳理及其深层逻辑的揭示之上,本文并不打算建构一种新的大学排行方法论,这远非笔者能力所及。并且,在这个通常要求问题能够被迅速解答并有立竿见影之效的时代,对于方法论的痴迷已经暴露出缺乏真知灼见的“思想贫瘠症”,笔者一直有所警惕。本文所做的努力在于试图从理论上对大学排行这一“现象”有所“显相”,而不仅是一项批判。批判是一种理智的诚实,绝不意味着一股脑否定,更不是有意找茬。至少,如果我们无法拒绝而必须接受大学排行的话,也应是一种批判性接受。正如戴维·贡克尔等人所言:“一种无可回避的存在论条件,并不同于不可避免的现象学事实。”[25]所以,接下来本文将回到开始提出的“五个问题”中去,希望可以藉此敞开某些可能的理论思考;这些思考没有否定已有研究的学术贡献,也没有对此提出任何答案,仅有的意图在于通过这些“不合时宜”的“逆思”(在逆向运思的现象学与逆势思考的批判性的双重意义上)在大学排行与学术思考之间创造足够的反思性距离,以为后者打开更多的可能空间。

(一)大学排行的“本质论”有欠充分

不難发现,尽管本文开头关于大学排行本质的论述都在一定程度上触及大学排行本质最核心的内容,但是似乎它们中的任何一个并不足以反映大学排行的本质。如:大学排行虽然可以在一定层面上化约为操作性的“指标体系”,但二者并不等同,排行需要通过指标实现,但有了指标并不意味着完成了排行。换言之,排行是目的及其行为,指标是工具及其标准。大学的本质无法通过计算得出,同样大学排行的本质也不能化约为有限的计算。再如:大学排行虽然无法拒绝价值偏好,但其更多的应该属于事实判断。将大学排行指认为一种价值评判活动,其显然是无法成立的,在这里,事实必须优先于价值。如此看来,只有将“比较评估”“指标体系”“价值评判”与“质量测量”统统纳入大学排行本质的思考中,我们才可能建立起关于大学排行本质的较为满意的认识。但这样的本质说可能依然不够充分,原因在于其背后的“以技术代科学”逻辑,对大学排行的本质认识限缚于有限常数而忽略了背后无限变量,具有浓厚的功利化、简单化以及程序性特征,因而难以构建全面有效的本质理论甚至无法上升到本体论的高度。大学排行的认识论眼光一旦吸附于眼前的有限性技术,就会遗忘大学背后的无限性真理——在对大学的技术化处理之路上走得越远,就越远离大学的真理,人也就越来越近视与轻浮,丢失深邃与坚定的眼光。与此同时,我们关于大学排行的历史性考察说明,大学排行具有明显的社会学面相,如“排行”的阶层意蕴就在一定程度上启示我们,大学排行作为一种社会行为,在某种程度上制造了大学之间的“社会地位”与“身份区隔”,为其抹上了“好大学”与“差大学”的“宿命论”色彩,那些没有挤进排行榜的大学在一定程度上“消失”了。并且,滥觞于大学排行之中的计算理性及其消费主义底色,也在一定程度上表明,我们对于何为大学排行的追问依然面临重重迷雾。

(二)大学排行的“价值论”不够有力

已有研究从学生、高校与社会角度所形成的关于大学排行的合法性说明,当然可以为其找到某种理由,以使大学排行不至于显得多余,反而看起来十分必要。但是,我们依然有必要警惕其唯技术、去科学化风险,不轻信大学排行所标榜的科学研究以及其为我们贡献了多少“科学”知识,因为这不足以为其进行价值辩护。大学排行的价值取向可能不是超凡脱俗的科学真理,更可能是利来利往的人间烟火。但是,问题在于,这些看似无懈可击的理由都或多或少有些理想化。也就是说,这些理由都是研究者认为大学排行可以表现出的某种应然性状态。在他们看来,大学排行只要存在,就或多或少可以满足他们的这些愿望。如此一来,隐匿在大学排行后面的那些欲望、利益、权力等深层变量便被有意或无意地遮蔽起来。不管我们承认与否,这些因素都可能是推动大学排行的现实理由。因此,对于大学排行何以必要的追问就不能停留在其应然性功用层面,而要具备足够直面现实的勇气与考量。上文已经证明,从根本上而言大学排行不具有可能性与现实性,但是,为何众多单位仍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基于学生、高校以及社会的独立的静态分析不足以揭示推动大学排行的深层动因。以辩证法观之,大学排行之所以变本加厉,很可能是三者的合谋使然。而学术研究需要做的,就是揭示个人、高校与社会(可能还有政府与市场)在高校排行过程中的互动机制及其隐秘逻辑,而不宜过多停留于表面,更不能“唯利是往”。

(三)大学排行的“主体论”对象割裂

“谁来为大学排行”看似一个不言自明的问题,然其背后牵涉甚多。它至少意味着两个问题:谁可以行使为大学排行的权利?谁能够行使为大学排行的权利?前者表明大学排行的主体问题,后者意味着大学排行的资质问题。尽管就广泛意义而言,政府、高校以及第三方机构都有行使大学排行的权利,因为大学排行“法无禁止”,谁都可以行使“表达权”。但是作为广受社会关注、影响极大的大学排行绝不是谁都可以胜任的,就此而言,比权利更重要的是资质。一个人是否具有关于大学的充分知识,以及对大学的精神理解、信念认同等都无关紧要,只要其具备足够的运算能力就能够来为大学排行?是否可以取消对于大学的丰富认识与工于技术算法之间的差异?也即是说,二者谁来为大学排行其实无所谓?事实上,对于大学排行,不是谁都有能力承担并且足够专业。因此,主体资质问题是大学排行的关键,这在我国大学排行中一直被忽视,似乎只要能搞出大学排行榜的都具备足够的资质。当然,这并不是一个“你行你上”的问题,而是一家主导、多方协同的问题。但是,对这些问题的回答可能并不简单,这是因为,主体与资质从来就不是一个二分的问题。到底是主体带来了资质还是资质成就了主体依然是一个问题。再者,排行的动机与目的也不是一个在“谁来为大学排行”之问上可以忽略的问题。就目前而言,我们可能对由社会机构为大学排行过于乐观,因为即便它们具备足够资质并且声称绝对独立,但是依然存在与高校间的利益交换可能。并且,即便我们在“谁能为大学排行”上拥有无可争议的标准,但是“谁”与“谁”之间的策略性博弈以及在“谁”与“谁”之间做出选择也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

(四)大学排行的“方法论”过于简单

关于大学排行指标及其方法的研究远远不能回答“如何为大学排行”这一问题,或者说已有研究尚不能回答这一问题。一套结构合理、设计科学的指标体系并不意味着可以很好地完成大学排行,因为大学不是一个纯粹的技术对象,大学排行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算法行为。否则,只要我们就大学排行的指标体系达成共识并且算法足够有效,其排行结果就应该无所争议。然而,尽管大学排行崇尚计算理性,但其只是有限性的局部理性。事实上,除注定没有近乎完美的算法外,我们既无法使用一套公认的指标体系,更无法确保操作过程的不偏不倚。原因在于,作为“定量”与“定性”的叠加,在排行过程中,人们总会选择对自己有利的标准并且突出自己希望的标准。这就要求我们绕到可见的技术常数背后,去揭示其背后的技术逻辑,包括技术本身的运行逻辑及其行为者的操控逻辑等。也意味着,如何为大学排行不仅仅是一个操作性的问题,也就是指标体系的科学完善不足以保证大学排行的科学公正,其还涉及一个重要的程序正义的问题——不仅涵盖指标体系开发过程中的正义,也包括运用指标测度大学过程中的正义。并且,希望形成某种近乎完美的标准以及坚持程序正义并不能限制大学排行背后的行为意图,如何规训大学排行的权力、利益因素仍然值得考量。再者,一种依赖于计算的大学排行方法过于单调贫乏,比计算更重要的,是构建一种充分有效的认识论。这种认识论不仅仅将大学作为一种技术对象的运算符号,更是要将大学作为一个无限丰富的本体论对象,以此将纯粹的认识方法上升为哲学认识论。因此,如何为大学排行并非目前学界所认为的那样简单。

(五)大学排行的“目的论”有失全面

从已有研究来看,尽管大学排行付出了很多努力,也极力试图赢得舆论,但结果一经发布,总免不了引发学界讨伐之声。这至少说明,目前看来,这些大学排行奉献的不是科学知识,更像一种有着规训意妄的算法炫技。并且,其结果也可能并不十分“科学”,远没有达到其自我标榜的为学生个人、学校及社会服务的目标。这可能是由于大学排行没有满足人们关于大学本身的自我理解及其合理想象,也没有符合相关主体的利益表达与诉求。因此,其“实不可为而为之”依然面临理论与实践的双重拷问。但是,大学排行之所以能够牵动社会各界的神经,原因可能在于,其不仅仅是一种事实宣认,也牵涉众多的不可见因素。诸多的批评可能意味着利益之争,比如声誉、资源、权力,等等,因此,追求一種人人交口称赞的大学排行既不现实也无可能。就此而言,无论一种大学排行如何接近完美,都不可能达到人们理想的目的,正所谓“众口难调”,除非我们放弃大学排行。承认这一事实并不意味着我们的批判可以无关痛痒、隔靴搔痒,为了深入理解大学排行,我们必须具备经济学、社会学、政治学等多学科眼光。更进一步来说,大学排行是否满足所有大学对于自身位置空间的标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研究可以贡献什么样的大学排行认识,这些知识对于大学及其社会而言,可以为服务于他们达到何种目的。同时,大学排行的目的也在其自身之外,意即,既要尽可能澄清、释放大学排行的工具性价值,也要以此激发研究者的理智自觉与学术坚守。

六、结语

如此看来,如何认识大学排行实在不简单,本文尝试揭开的“真相”只是小小的冰山一角。同时,“揭开”可能意味着尚未揭开,“真相”可能意味着没有真相。但即便如此,这也是笔者所应作出的学术努力。一种富有成效的大学排行认识论必须做到对已有研究的创造性破坏,并且回到大学排行本身更为本质性的、前提性的问题上来。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大学排行仍然是一个“黑箱”,有待进一步“打开”,关于其的研究也有待进一步提质,无论是理论与方法,还是立场与视野。进言之,相比于好的大学排行,好的大学更值得追求。中国大学在某些或全部指标上接近或超过哈佛大学、牛津大学并不意味着我们就真正成为了“哈佛大学”“牛津大学”。与其“照虎画猫”,不如舍末逐本。一流大学不是排出来的,排行对真正的一流大学而言毫无意义。大学排行试图揭示大学,实则有遮蔽之危;试图揄扬大学,实则有贬损之嫌;试图树立大学,实则有破坏之虞……排行之“熵”不尽而知。人类的认识没有终点,但可能存在有终点的认识,原因在于太过享受合理性的自欺或自负性的技术狂热。笔者想借用尼尔·波斯曼一句颇有风趣的话结束本文——“我们不要忘记一位统计学家的故事:他试图涉水过河,河水水深平均4英尺,可是他淹死了。”[20](P145)

(致谢:感谢导师柳海民教授和郑星媛博士等在本文写作过程中提出的宝贵建议,也感谢匿名审稿专家提出的宝贵修改意见,在此一并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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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pening”the Black Box, How to Understand University Ranking? A Phenomenological Critical Perspective

ZOU Hong-jun

Abstract: As a technical employment and deployment of the ranking methodology in the field of education, university ranking has many entropy increasing risks to the development of higher education, so it is necessary to take it seriously in the academic sense. In general, the existing research includes the five questions of nature, value, subject, method and purpose of university ranking. Although the five questions have outlined more comprehensive epistemological framework for university ranking, its substantive disclosure is slightly insufficient. By returning to the university ranking itself in phenomenological way, as a kind of technology, university ranking has its own action logic, which is manifested in the potential public assumption that technology replaces science, the theoretical logic of thoroughly calculating rationality, the practical logic of doing what should not be done, and the purpose logic of disciplining the power. Therefore, it is easy to find many limitations of the existing research, such as the insufficiency of ontology, the insufficiency of axiology, the separation of the object of subjectivity, the simplicity of methodology and the incomprehensibility of teleology. At the same time, these problems also open up more possibilities for better answering the five questions of university ranking.

Key words: university ranking; critical analysis; technical logic; evaluation of higher education

(責任编辑  黄建新)

收稿日期:2020-11-2

基金项目:中国基础教育质量监测协同创新中心自主课题“大数据时代我国教育评价技术的改变分析”(BJZK-2019A3-19006);吉林大学廉政建设专项研究课题“高校内部腐败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研究”(2020LZY013)。

作者简介:邹红军(1993-),男,重庆人,东北师范大学教育学部、中国基础教育质量监测协同创新中心东北师范大学分中心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教育基本理论、教育(技术)哲学研究;长春,130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