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做牛腩盖浇面的时候我在谈什么
2021-04-18严峻
严峻
今天晚上觉得饿得厉害,心里发慌,想了想大概是因为好几天没正经吃饭了。但我也有点儿犹豫,因为我不正经吃饭的原因是为了减脂减重,控制碳水摄入量。很纠结,不过无所谓了,总之就打算给自己做碗面吃。
有了解我的人大概知道, 我有三大主食类爱好是饺子、面条儿和死面烙饼,天天吃能吃到世界末日都吃不腻歪,反正就挺不上台面儿的。正好冰箱里有一包新鲜的t a g l i a t e l l e ( 这是一种加了鸡蛋的意大利宽条儿p a s t a,吃起来没有中国切面筋道,但挺经煮又吸味,吃着还凑合),然后昨天恰好买了挺好的牛腩,已经用清水焯去血水,加花椒大料小茴香香叶桂皮葱姜一头大蒜半个洋葱红葡萄酒少量的盐用高压锅压了4 5 分钟做出一锅油润软烂的清汤牛腩。略一思忖,记起有广东同事教过我用柱侯酱和海鲜酱烧牛筋的做法,就决定用牛腩清汤煮面,焯白菜丝儿加蟹柳当菜码儿,再拿一小部分牛腩进行二次艺术加工做成浇头。
主意既定,炖牛腩和煮面都需要一点儿时间,为了做饭时候不闷, 我就打开i P a d 挑了一个前阵子风头挺劲的我国跨界导演拍的国产片——毕竟做饭也不能太过分神,所以不能挑太费脑子的片子。但实在没想到,由于看得太过尴尬,还是没忍住神游物外……
我就不说是什么片子了吧,演技尴尬我也不去苛责了,毕竟对国产非专业演员要求演技简直就是逼良为娼,太不人道。可在情节铺排上以亲情和道德为卖点大洒狗血强行输出价值观实在让我有些接受不了。我并不是说这些东西有什么错。亲情是与生俱来的,道德是成长环境的造就,谁都无法回避,只是这两者对观众来说几乎都是不需要进行任何思考的条件反射,而以这二者为手段,用这么直接的方式刺激观众情绪去挑逗起生理反应,在我看来基本等同于给死去的青蛙大腿神经接上电极引起抽动的生物实验,与其说是艺术感染力不如说是在耍流氓……
记得赫尔曼·黑塞在小说里曾把爵士乐说成是一种混合着血腥和烟火气息的俗世乐曲,是罗马帝国亡国时的宫廷音乐。我能理解他所说的就是这种音乐直接刺激人的感官,挑逗情绪的那种风格和味道,作为音乐固然平易亲和通俗易懂,但作为艺术,不免仍然落于下乘,不能给人以更多的启发。但即使是那种音乐,从音符节奏的变幻到人的情绪起伏生理反应尚且需要一个转换的过程,而这个转换过程的实现,则需要借助一个人的人生经验背景阅历形成的通感来实现,这也是为什么同一段乐曲在不同的爵士乐演奏者手上会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色彩的原因。如果用做饭来比喻的话,就是在一锅牛腩里,你加多少糖,加多少海鲜酱和柱侯酱,甚至大蒜和洋葱的多少,急火还是慢火,烧到什么火候,都会引起锅里最终味道的一些微妙的变化。陆文夫在《美食家》里写了一个苏州食客朱自冶每天要摸黑出门去朱鸿兴吃头汤面的故事。一锅面汤,刚开始煮面的时候和煮过一阵以后出锅的面的味道在挑剔的食客嘴里会有天壤之别,而品尝这种既微妙又殊途的区别,恰恰是饮食的乐趣所在。其实一切艺术的鉴赏也都差不多是这样。
你知道最简单粗暴的料理手段是什么吗?——辣。为什么呢?——因为辣不是一种味觉,而是一种痛觉。诚然辣也分很多种,有麻辣有鲜辣有酸辣有甜辣有郫县豆瓣的酱香辣有蒜蓉辣酱的蒜香辣,但以上所有的其实都是以辣为辅去衬托那原有的五味使它呈现出另一种特殊的样貌,最怕的是一种叫变态辣的东西,它会掩盖掉其他一切味道的痕迹,使你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舌尖的烧灼感上。你的身体为了缓解这种伤害会不自觉地分泌内啡肽帮助你减轻痛苦,内啡肽是一种成瘾性激素,久而久之你会对内啡肽造成的快感产生依赖,并把这种生理上的依赖误解为对变态辣的欣赏……你以为我在说做饭?然而并不是。
人世间每时每刻都發生着各种各样际遇、情感和故事,即使是同一种事物,因为不同的环境背景经历也会折射出各自不同的光彩,而抓住这中间幽暗曲折的细微区别,把它放大缩小重复对照抽象戏仿精炼夸张,使人形成新的认识角度,就产生了艺术。我并不是说艺术就不能表现亲情和道德,事实上亲情和道德也是构成艺术作品的非常重要的因素,但如果你把它无限放大让它去统领一切,去构筑一个比如所谓无敌的最高道德至亲大爱,在我看来那不啻于试图用变态辣去麻痹人的思想,用道德观去绑架人的理智。
刚才说过,我一直觉得,艺术的魅力就在于细微处的似是而非,这一点在东西方都有相似的见解,在西方有达·芬奇的鸡蛋,在东方则有千百个大武生老板们演绎的长坂坡的赵云。而能品鉴这些似是而非之处,则是一个人艺术鉴赏能力的体现。我的一个朋友和我说,她一切苦难沉重的东西都不看,也不谈文学,因为会感同身受,无法承受那种重量。我觉得很可惜。我始终觉得,能够体会和分辨人世间各种细微的感情是一种天分,一种上天给予的礼物,并非人人都可以拥有这种能力,而且很多人在世俗的生活中因为生活的重压和对名利的追逐还渐渐失去了这种能力,变成麻木而冷血,自私而混沌的行尸走肉,或者满口似是而非的道德文章实际上一脑袋糨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的糊涂蛋。固然,对人类情感的体会深刻细致有些时候会带来更加敏锐深刻的痛苦,但无论如何,人生在世一场,如果能够明辨五味,比起那些吃什么都像在嚼劈柴只能靠辣条儿和螺蛳粉来寻找刺激并告诉自己这种行为是在支持民族产业的人还是要幸运得多也精彩得多了。(郑重声明,本人对螺蛳粉毫无成见,甚至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个重口味爱好者,当然对辣条的味精味儿还是不太受得了,但归了包堆儿这属于个人好恶,不代表所有人,请辣条和螺蛳粉爱好者不要暴起伤人,我也不会接招。)
我脑子溜达到这地方的时候,锅里的牛腩已经汤汁浓稠,冒起了细碎的鱼眼泡沫,说明火候已经差不多了,面也早已煮得盛好,不宜耽误时间,放走了镬气,我的废话也已经说了不少,所以就此打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