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脉郁毒损论治动脉粥样硬化*
2021-04-17苏文全杜雅薇吴圣贤
苏文全,杜雅薇,吴圣贤
北京中医药大学东直门医院,北京 100700
动脉粥样硬化(Atherosclerosis,As)是心脑血管疾病的病理基础,是受脂质、炎症、免疫、氧化应激等多种机制共同影响的复杂疾病[1]。现代医家在中医药治疗As的临床实践研究中,从虚、痰、瘀、风、毒等角度构建了多种学术观点[2],并提出了毒是贯穿As发生发展、病机变化全过程的重要因素[3]。“毒”在中医理论中有着丰富而系统的理论内涵,是具有独特发病、致病特点的病邪[4],在现代慢性疾病的认识中发挥着关键的作用[5]。笔者通过梳理中医毒邪理论,并结合长期的As临床实践和研究经验,进一步探究了毒在As中的独特作用,提出“脉郁毒损”是As的核心病机;脉郁是毒邪产生的内在和前提条件;毒损是推动和促进As病理变化的关键环节。As基本病机可概括为“脉郁生毒,毒损脉络”。在As治疗上应强调扶正祛邪法的应用,以“调脉以扶正,解毒以祛邪”为主要治法。同时结合现代医学科研成果,初步建立“毒”与高敏-C反应蛋白(high-sensitivity C -reactive protein,hs-CRP)的现代医学观,以期为中医药论治As提供新的思路和方案。
1 动脉粥样硬化之“毒”
中医对“毒”自古已有认识。《古书医言》载:“邪气者,毒也。”《素问·生气通天论》言:“虽有大风苛毒,弗之能害”,提出了毒邪的概念,其可作为一种特殊的致病邪气[6]。现代研究表明,As的发生源于动脉内皮损伤,继而脂质沉积,同时伴随着免疫、炎症等多种应激反应的发生[7]。可见动脉损伤是As重要的启动因素,其后继发各种病理变化。而保护血管内皮细胞、恢复其功能是治疗As的重要研究方向[8]。从中医角度看具有内生败坏形质特点的病邪多以毒为主,正所谓“毒邪最易腐筋伤脉”。可见在推动As形成的病机中,“毒”是重要的致病因素。正如《说文解字》言:“毒,厚也,害人之草”。《辞源》载:“物之能害人者皆曰毒”。古人认为一切有害物质皆可谓毒。故As之“毒”可认为是一切能损害脉络的因素。此与国医大师张学文认为对机体有损害的内外因素皆可谓毒,以“毒病”学说指导现代疾病治疗的观念相符[9]。国医大师张学文提出了泄毒、化毒、克毒、透毒等多种治法。
As在疾病早期往往无明显症状,而迁延日久突然发作时又可危及生命,其发展具有慢性病程,急性发作的特点。《灵枢·岁露》曰:“郁邪入客于骨,而不发于外。”《灵枢·贼风》曰:“其毋所遇邪气,又毋怵惕之所志,卒然而病者……此亦有故邪留而未发。”毒邪同样具有未发时隐匿不显,即发时急迫危重的特点。国医大师周仲瑛提出“毒”具有双重特性[10],以其隐伏、秽浊、暗耗而属阴;以其暴戾、杂合、多变而属阳,阴阳并见,缠绵难愈。可见As之“毒”绝非单纯,有着与本病相合的作用和特点。在疾病发展过程中是一个由“伏毒”向“苛毒”转变的动态变化过程。As早期,毒结于内,而机体症状不显,难以觉察,谓之伏毒;其初始伏藏,渐积转盛,延至后期,积久生变,毒性猛烈,谓之苛毒。同时在与机体长期的邪正交争中,必然伴随着气、血、津、液的虚损,以及湿、痰、瘀、热等实邪产生,使As病机虚实夹杂。正所谓“无邪不有毒,热从毒化,变从毒起,瘀从毒结”。可见As之“毒”在疾病病机变化中起着关键作用。同时医家亦结合现代科研成果,提出了糖毒、脂毒、烟毒、环境毒等概念[11],进一步扩宽了对As之“毒”的认识。
2 脉郁生毒、毒损脉络为基本病机
As病位在脉络。脉为奇恒之府,如《素问·五脏别论》言:“脑、髓、骨、脉、胆、女子胞,此六者,地气之所生也,皆藏于阴而象于地,故藏而不泻,名曰奇恒之腑”。脉虽脏器中空,而贮藏精气,有着“藏而不泻”的功用。《明医杂著》云:“脉者,血之隧道也”。脉作为形体管腔,联络全身、流通气血,具有组织通道的结构特点,此为脉之“体”。《素问·脉要精微论》云:“夫脉者,血之府也”。脉乃气血充盈之处,其舒张收缩,具有聚血运血的功能,为脉之“用”。可见脉是气血运行的通道,脉体坚固,则“壅遏营气,另无所避”;舒缩协调,则“血随气行,周流无停”。故脉之气机调畅,体用相合,为其本也。若在外感六淫、饮食不节、情志失调、年老体衰等多种致病因素的刺激下,机体阴阳失衡、气机失调,则脉络失用,舒缩不利、脉气郁滞。《金匮要略心典》云:“毒,邪气蕴结不解之谓”。脉络乃机体泄浊排毒的重要管道[12],脉之气机失调,郁滞日久,极易郁而生毒。毒邪内生,继则侵袭、暗耗气血,腐败形质,而损害脉体;又因其有形之物受损,无形之用必虚,进而体损而郁重,体用失常加剧,疾病恶化。可见脉之气机郁滞,是毒邪产生的内在条件;毒邪损脉是脉郁进一步加重的外在因素。二者互为因果,形成恶性循环,多致As缠绵难愈,病情深重。
《寿世传真》云:“盖病之生也,其机甚微,由积渐而毒始发,及病之成也”。As早期主要表现为伏毒内生、藏于脉络、结于脉壁,以“其所从来者微,视之不见,听而不闻”,常常难以察觉,隐匿起病。若伏毒未清,扰乱气机,进而耗伤津液,则煎熬成痰;侵蚀血脉,则血溢成瘀,更促进毒与痰瘀等病理产物胶合难分。《重订广温热论》言:“热毒入,深结于五脏,内有瘀血积”。痰瘀结于脉壁、壅塞脉管,郁积日久,又可化热生毒,而形成恶性循环。可见随着伏毒潜藏日久,伴随着气血津液的消耗、痰湿瘀热等病理产物的堆积,形成痰毒、热毒、瘀毒、郁毒等,使As病机更为复杂多变。亦如《类证治裁》所言“痰结毒深固而成”。As发展中可见毒损脉体,痰瘀结于脉壁,而致斑块形成。As后期则因伏毒日久,郁积生变、毒邪内盛,以“苛毒”为主要表现。苛毒毒性猛烈,致脉体破损,迫血妄行,毒邪亦随气血流散,痰瘀流窜而阻滞经络、败坏气血、伤及脏腑,以致病情急变,危证肆起。由此可见,“脉郁毒损”贯穿了As发生的全过程。
3 调脉以扶正、解毒以祛邪为治疗大法
《素问·评热病论》言:“邪之所凑,其气必虚。”正虚是毒邪产生的基础。故在As治疗中应强调扶正祛邪法的应用。其中扶正法的应用应结合“脉”作为奇恒之腑的特点,以通调脉道、恢复脉之体用如常为目的,即以通脉为主。正如《素问·平人气象论》云:“脏真散于肝,肝藏筋膜之气也”。肝主疏泄,调畅一身气机,故脉之功用如常,有赖于肝气的调达。《读医随笔·周学海》云:“故凡脏腑十二经之气化,皆必借肝胆之气化鼓舞之,始能调畅而不病”。可见脉之“用”亦当由肝所主。故在脉郁失用、舒缩失常,以调脉法治疗As时,常注重解肝郁、畅肝气、引肝经药物的应用,如薄荷、香附、玄参、生牡蛎、姜黄、海藻、昆布、鳖甲等。《临证指南医案》言:“凡气既久阻,血亦应病,循行之脉络自痹。”王清任言:“元气既郁,必不能达于血管,血管无气,必停留而瘀”,可见精血郁则脉道不充,血行不利。故在调脉法中当注重顺气调血,以疏通气机、补益气血,使气血调和、脉道充盈。用药时可用半夏、陈皮、茯苓等理气健脾,以生气血之源;生黄芪、当归、灵芝等益气生血。《丹溪心法》云:“气血冲和,百病不生”。以调脉扶正、顺气调血法恢复脉之舒缩、充盈脉之气血、补益脉之正气、抵抗脉之毒邪,对防治As有着重要意义。
针对有损于脉之毒,当以解毒为法,配合清热化痰、活血祛瘀等疗法,清除病邪。张从正在《儒门事亲》中强调:“邪去而元气自复”。在As的治疗中解毒祛邪,能避免毒邪腐败脉体,有助于通调气机、疏通脉道,延缓疾病的进展。解毒法以四妙勇安汤为主方。本方最早见于华佗《神医秘传》,方由金银花、玄参、当归、甘草组成,具有解毒通络的功效。方中以金银花、玄参为君臣配伍而行解毒之功,配以补血圣药当归以甘温和血、辛行通滞、祛瘀生新,使气血各有所归,通利脉道;辅以生甘草解百毒,甘以补虚、生化气血、调和诸药。此方虽小,然配伍严谨,以解毒为先,气血同调、虚实兼顾,是调脉扶正、解毒祛邪的充分体现。现已广泛将其用于动脉粥样硬化、血栓闭塞性脉管炎、动脉硬化性闭塞症、周围血管病变等血管性疾病的治疗中[13]。同时,现代药理研究也证实本方可通过抑制炎症介质、提升机体抗氧化能力、促进脂质代谢等多种途径,达到抗炎、保护血管内皮、抗氧化应激、调节血脂、改善血液流变学、抗凝、抑制血栓形成等作用[14]。同时亦可根据As不同时期证候表现差异进行辨证加减。《广温热论》曰:“伏邪夹实、夹郁,二邪夹发者也。如夹痰水、食、郁、蓄血等邪属实者,则以夹邪为先,伏邪为后”。伏毒致病常具兼夹性,若痰盛者,可加浙贝母、天花粉、白芷等化痰散结解毒;若瘀盛者,可加三七、乳香、没药、地龙等化瘀通络解毒;若热盛者,可加连翘、蒲公英、紫花地丁等清热透邪解毒。《重订广温热论》曰:“伏邪既久,气血必伤,故灵其气机”。解毒护脉、疏通脉道、畅调气机、充盈气血,将有助于脉之体用恢复如常。可见在As的治法中调脉以扶正与解毒以祛邪相辅相成,正盛则邪祛,邪祛而正安。
4 衷中参西,“毒”与hs-CRP的现代医学观
As是藏于血脉之毒,《灵枢·经脉》曰:“经脉十二者,伏行分肉之间,深而不见。”以其病位之深,早期疾病难以察觉。《素问·六节藏象论》言:“心者,其充在血脉”。以其病位之要,发作之时病情急重,故临床上对于As进行早期的有效识别、预警、防治是重要的举措[15]。然因As临床早期证候往往表现不显,症状出现时多已至As斑块形成、血管狭窄,甚至心脑血管疾病急性发作的中后期,故单从中医证候角度识别,始终缺乏特异性的症状和有效的早期识别诊断方法[16]。为寻求“治未病”理论新的突破口,衷中参西,结合现代科研成果,以期为中医药治疗As提供新的方案,助力中医临床精准治疗的发展[17]。我师吴圣贤教授在长期的临床实践研究中,创新性地构建“毒”与高敏-C反应蛋白的联系,以建立As之“毒”的现代医学观。
现代研究表明,As是慢性炎症疾病。血管炎症反应在疾病发生发展中有着重要作用,尤其与心脑血管事件的急性发生有着紧密关联[18]。而中医理论中“毒”与As炎症极其切合[19]。现代研究也发现内皮细胞的损害、炎症细胞的激活迁移、炎症因子的分泌均和中医毒邪理论相似[20],而解毒类的金银花、牛黄、虎杖等中药,能通过调控血管活性物质降低促炎因子分泌、抑制细胞表面黏附分子,从而抑制炎症反应和保护内皮细胞,实现防治As的作用[21]。局部和系统的炎症因子表达,对于As的病理变化有着独特的作用。大量临床研究发现,相对于其他炎症标记因子,血清hs-CRP的水平在预测和诊断As中具有敏感性及特异性,是不依赖于低密度脂蛋白的,最独立、最有效的心血管风险评估因子[22]。同时机制研究也显示,hs-CRP参与As疾病的病理过程,具有促炎、补体激活、促细胞损伤凋亡、调节脂质代谢等作用,能促进动脉粥样硬化不稳定斑块及血栓的形成[23]。而针对降低hs-CRP水平的CANTOS临床试验,也证明了单纯抗炎而非降脂治疗可显著降低心血管事件,可见降低hs-CRP水平是防治As炎症的重要靶点[24]。故以hs-CRP水平作为As之“毒”的客观表现,贴近As治疗的本质,可借以评判As临床疗效。同时,我师吴圣贤教授在临床实践中发现,运用四妙勇安汤为主方治疗两周后,As患者的hs-CRP水平通常能直接从高危降至中低危,并无固定的下降幅度变化,具有显著的疗效,且以忍冬藤代替金银花对疗效并无明显影响。课题组通过实验研究发现,四妙勇安汤能提高ApoE-/-小鼠动脉粥样硬化斑块PPAR-γ的mRNA表达、降低血清hs-CRP水平,具有抑制As炎症作用,从而达到稳定斑块、治疗As的目的。可见中医As之“毒”与hs-CRP存在紧密联系,中医解毒法经典方剂四妙勇安汤能明显降低血清hs-CRP的水平,是治疗hs-CRP和As炎症的临床潜在药物[25]。
5 小结
As是一种现代疾病,结合现代科学技术的发展成果,对于中医论治As有重大的价值。目前针对As炎症因子hs-CRP的治疗是国内外研究的热点和难点。国外研发了如IL-1受体拮抗剂、IL-1β单克隆抗体、NLRP3抑制剂等新药,并开展了大量的前期临床试验研究。但这些药物存在价格高昂、机体免疫降低、感染风险增加,甚至增加癌症的风险,暂未成为可推广的临床药物[26]。而运用价格低廉具有广泛抗炎作用的低剂量氨甲喋啶的CIRT试验却未能降低hs-CRP水平和减少相关风险[27]。这为全球寻求有效而价廉的降低hs-CRP水平的药物带来了更大的挑战。中医在疾病的治疗中具有“简、便、廉、效”的独特优势。同时现代研究也表明中医药解毒法的应用对As炎症因子的抑制具有良好疗效。如何有效的以中医药理论为基础,结合现代科研成果,是具有重大意义的研究课题。笔者基于中医毒邪理论,探究了As从“脉郁毒损”论治,提出了“脉郁生毒,毒损脉络”的基本病机,治疗以“调脉以扶正,解毒以祛邪”为主,初步建立“毒”与hs-CRP的现代医学观,以冀能为As的治疗带来更多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