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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旧体诗笺注补正

2021-04-17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1年3期
关键词:旧体诗郭沫若钓鱼

内容提要:以《郭沫若旧体诗词系年注释》为首的郭沫若旧体诗词笺注类著作中,有一些注释出现了舛误或失当,本文结合写作背景探寻诗的典故,纠正了几处误注,补正了一些疏漏。

郭沫若以新诗成名,后来渐渐停止了新诗写作,转而以旧体诗词抒情寄兴,写作颇多颇久,也很引人注目,但疏于收拾。郭沫若去世后,不少有心人开始收集整理其旧体诗词,出版了好几种专集。其中,由王继权、姚国华、徐培均编注的《郭沫若旧体诗词系年注释》上下册,搜罗宏富、注释详赡、作风谨严,自1982年8月由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以来,一直是郭沫若研究领域的重要工具书,对了解、研究郭沫若的旧体诗词创作提供了很好的辅助。但旧体诗词的注释工作细碎而复杂,注者即使十分耐烦,也难免疏漏阙失,《郭沫若旧体诗词系年注释》也因之不乏可商榷处。卜庆华曾先后发表《对郭沫若旧体诗词注释的几点质疑》以及《对五家郭沫若旧体诗词注释的再质疑》,对包括《郭沫若旧体诗词系年注释》在内的数种郭沫若旧体诗词笺注中出现的错误进行指正。笔者不敏,近日阅读《郭沫若旧体诗词系年注释》的过程中亦发现一些不甚清楚的地方,且有未经卜庆华先生指出者,略举数例,求教于方家。

一 “凤翥鸾翔”与“渊渟岳峙”

回报马叔平用原韵江南邮得尺书来,捧读新诗笑欲堆。

凤翥鸾翔交碧树,渊渟岳峙酌金罍。

茫茫尘劫余知己,落落乾坤一散才。

五十无闻殊可畏,但欣茅塞顿为开。

这首诗作于1941年8月28日,题目中的马叔平即马衡(1881—1955),字叔平,浙江鄞县人,金石考古学家,书法篆刻家。与二哥马裕藻(幼渔)、五弟马鉴(季明)、七弟马准(太玄)、九弟马廉(隅卿)合称“鄞县五马”。早年入读南洋公学,曾任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考古学研究室主任、故宫博物院院长。1952年任北京文物整理委员会主任委员。主持过燕下都遗址的发掘,对中国考古学由金石考证向田野发掘过渡有促进之功,被誉为中国近代考古学的前驱。编有《汉石经集存》《凡将斋印存》等,著有《凡将斋金石论丛》等。

诗题为“回报马叔平用原韵”,显然此前马衡曾写给郭沫若一诗,用的是上平十灰韵,郭氏遂步原韵唱和。诗中颔联两句为“凤翥鸾翔交碧树,渊渟岳峙酌金罍”,《郭沫若旧体诗词系年注释》释此二句为:

凤翥鸾翔:鸾凤飞翔。翥(zhù铸),飞举。渊渟岳峙:深潭里风平浪静、高山巍然耸立。渟(tíng停),水积聚而不流通貌。金罍(léi雷):黄金装饰的酒器。《尔雅·释器》郭璞注:“罍形似壶,大者受一斛。”.《诗经·卷耳》:“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李白《襄阳歌》:“咸阳市中叹黄犬,何如月下倾金罍?”以上二句写读诗时感受到的意境,说只觉得鸾凤在绿树间交替飞翔,深潭水止,山岳耸峙,并想取酒痛饮一番。

查“凤翥鸾翔”一词,本指鸾飞凤舞,语出晋陆机《浮云赋》:“鸾翔凤翥,鸿惊鹤奋。鲸鲵溯波,鲛鳄冲道。”后用来比喻书法家运笔神妙。唐韩愈《石鼓歌》有“鸾翔凤翥众仙下,珊瑚碧树交枝柯”句,意思是石鼓上的文字像是仙人乘着鸾凤翩翩而下,又像是珊瑚碧树似的枝柯扶疏,都是形容石鼓文的体势飞动和笔锋奇丽。马衡本是书法家,篆、隶、行、草各体皆能,作品具商周金文遗韵,深得碑刻之法度,拿韩愈描述石鼓文的“鸾翔凤翥交碧树”来形容马衡来信的书法,是非常恰切的做法,而非《郭沫若旧体诗词系年注释》所说的“写读诗时感受到的意境”。“渊渟岳峙”一词,意思是像深渊一样沉静,像高山般耸峙,多用来比喻人的品德高尚,气度宏大。晋石崇《楚妃叹》就有“矫矫庄王,渊渟岳峙”的句子,用来形容楚庄王的气度,此处自然也是用来赞美马衡气度非凡,而并非仅仅感受到“深潭水止,山岳耸峙”的意境。《郭沫若旧体诗词系年注释》把这两句诗的字面意思都解释了,涉及的相关典故与文字出处也提到了一些,却没有更进一步正确理解诗句的意思,是很可惜的事情。

二 “獟鸷”及其他

浓雾垂天——贺友人结婚

浓雾垂天帐白纱,嘉陵江水色如茶。

九霄不用惊獟鸷,双宿今看耀彩霞。

五载同仇期报国,一期陷阵可离家。

明年重届登高日,会看茱萸插新芽。

这首诗1941年10月24日作于重庆。颔联中有“九霄不用惊獟鸷”一句,《郭沫若旧体诗词系年注释》释此句并下句为:

九霄:指天。獟(xiāo):骁勇凶悍。《汉书·霍去病传》:“诛獟悍”。鸷:凶猛的鸟,如鹰、鹯之类。《淮南子·览冥训》:“鸷鸟不妄搏。”.獟鸷:猛禽,借指日本侵略者。这两句说翱翔在天山不再怕猛禽惊扰,双宿双飞今朝能看到耀眼的彩霞。”

应该说基本讲通了,用獟鸷来指代日本侵略者也说得通,但何以日本侵略者会在“九霄”,似乎值得斟酌。无独有偶,叶圣陶1937年曾作《鹧鸪天》一词,有“颇惊宿鸟依枝久,亦讶行云出岫迟”一句,叶氏自注前句为:“‘宿鸟,指飞机。集款购机,近几年来是一件大事;北方已经打得这么厉害,而飞机还不出动,不免惊诧那些‘鸟’‘宿’在枝上睡得那么沉酣。”又查抗战期间报刊文章,将战斗机比作铁鸟似乎是很寻常的事,如1938年第1卷第11期的《孤岛》刊有周学铭《广州在铁鸟包围下》一文,1940年第2卷第6期的《科学趣味》刊有凝之《铁鸟的劲敌:高射炮》一文,1940年第34/35期的《中国的空军》刊有黎宗彦《铁鸟大队:遂宁上空歼敌记》一文,都是将飞机喻为铁鸟。郭沫若此诗的首联有“浓雾垂天帐白纱”,正因为雾重,飞行条件不佳,所以日本飞机才没有进行轰炸,婚礼才能顺利进行,所以“九霄不用惊獟鸷”的意思,就应该是不用担心九霄之上有日本战机来轰炸。当年国民政府将重庆作为陪都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看中了其地多雾,不利于飞机飞行。

这首诗的注释还有其他几个小问题,也一并指出:诗题为“浓雾垂天——贺友人结婚”,《郭沫若旧体诗词系年注释》说“友人:姓名不详”。1993年,有署名众仆者在《四川文物》上发表了一篇题为《郭老的一帧漫画》的文章,文称:“1941年10月24日,郭老当时在重庆,画过一幅漫画,并题上诗,赠与朋友吕章甫先生与陈尚芳女士结婚之庆。诗曰:浓雾垂天帐白纱,嘉陵江水色如茶。九霄不用惊獟鸷,双宿今看耀彩华。缔结同心期报国,经营满意颂宜家。明年重届登高日,会看茱萸插幼芽。……据陈尚芳女士介绍,吕章甫先生在宜宾经商,重庆有分号,是郭老的侄子郭少成的朋友。陈尚芳女士是郭老以优异成绩考入的嘉定府乐山县高等小学的第一任校长陈润民先生的孙女,又是郭老年轻时在上海一起落难时不幸死去的挚友陈东翘先生的女儿。郭老在席间还说:‘东翘同我最好,我们一起在上海打烂帐。’”据此,诗题中的所谓友人即指吕章甫与陈尚芳夫妇。

至于这首诗的颈联,《郭沫若旧体诗词系年注释》是这样解释的:“以上两句说五年以来夫妻两人矢志同仇、希冀报效国家,有朝一日需要冲锋陷阵即可离开家庭。”窃以为,这里若对“五载”加上一个注,说明自1937年卢沟桥事变起,至此时,亦即1941年,已是第五个年头,似乎更确当一些。

三 “宋三卿”与“贰臣妖妇”

钓鱼城怀古

魄夺蒙哥尚有城,危崖拔地水回潆。

冉家兄弟承璘玠,蜀郡山河壮甲兵。

卅载孤撑天一线,千秋共仰宋三卿。

贰臣妖妇同祠宇,遗恨分明未可平。

这首诗作于1942年6月3日。钓鱼城位于重庆市合川区东钓鱼山,嘉陵江、涪江、渠江三面环绕,峭壁悬崖,形势险峻。南宋淳祐三年(1243年),四川安抚制置使余玠为抵御蒙古军东下,于此筑城防守,名钓鱼城,并徙合州治此。开庆元年(1259年),蒙古大军挟西征欧亚非40余国的威势,围攻钓鱼城四月不下,大汗蒙哥受伤死于此。1279年,南宋将亡,守将王立弃城降元。钓鱼城保卫战长逾36年,写下了中外战争史上罕见的以弱胜强的战例,钓鱼城因此被欧洲人誉为“上帝折鞭处”。

此诗颈联有“千秋共仰宋三卿”一句,《郭沫若旧体诗词系年注释》释此二句为:

宋三卿,盖指冉琎、冉璞、余玠三人。以上两句说在宋亡之前的三十年,以孤军撑持一方,千古以来人们共同仰慕余玠、冉琎和冉璞三位宋代的忠臣。

这个注释也值得商榷,其中“冉琎、冉璞”即颔联中所说的“冉家兄弟”,是南宋播州绥阳(今贵州绥阳)人,兄弟二人协助余玠修筑钓鱼城,在后来的阻挡蒙古军队的战争中发挥了巨大作用。但兄弟二人只是谋士身份,因为献计修建钓鱼城工事有功,由余玠举荐,才分别担任承事郎和承务郎,这两个职位,按照宋朝官制,分别是正八品和从八品下的官阶,实在无法称为“卿”。而且上文已经专门提到冉家兄弟,下文的宋三卿再包括宋家兄弟,似乎也有些不妥。而事实上,明朝弘治年间,钓鱼城修建忠义祠,供奉有宋守城将领余玠、王坚、张钰的长生牌位,这才是真正的宋三卿。其中余玠曾任兵部尚书,拜资政殿学士,王坚曾任宁远军节度使、湖北安抚使、合州知州等职,张钰亦曾任四川制置副使、重庆知府,算得上当时的高级官员。三人又都曾任钓鱼城所属的合州知州,或合州所属的重庆知府,都是主政钓鱼城的地方要员,被合称为“宋三卿”方说得过去。后来清乾隆二十年(1755年)重修钓鱼城忠义祠时又增祀冉氏兄弟。

又此诗尾联有“贰臣妖妇同祠宇,遗恨分明未可平”一句,《郭沫若旧体诗词系年注释》释此二句为:

贰臣:在新朝任职的前朝大臣,这里指仕于元朝的南宋旧臣。妖妇,作风不正派的女人。贰,同弍。祠宇,盖指纪念余玠等的祠堂。以上两句说让投降元朝的宋朝旧臣、妖妇和抗击侵略者的忠良同处一个祠堂,真是一腔历史遗恨历历分明,难以平静。

这里解释的贰臣和妖妇意思都对,但却没有说明具体所指究竟是何人物。而郭沫若这首诗表达了对钓鱼城事件的非常清晰的立场与态度,他所作的评价,针对的都是与钓鱼城有关的具体历史人物。此诗后郭沫若附记为:“钓鱼山在合川县城东北十余里,三面临江,形势陡绝。宋理宗淳祐三年(一二四三年)余玠师蜀,从冉琎冉璞之议,筑城于此,时川西诸郡已多为元人所据。宝祐元年(一二五三)王坚继守,张珏副之,秦蜀之民聚者十数万。开庆元年(一二五九)元宪宗蒙哥进兵城下,攻围屡月,传中飞石,而死于温泉峡。其后被召还,张即代守。直至宋端宗景炎三年(一二七八)张为元兵所败,被执于重庆,不屈而死。计先后抗战凡卅五年,宋室虽亡,钓鱼城犹无恙也。翌年,鱼城继守者王立,听其‘义妹’熊耳夫人之计,举城降于元将李德辉,并受元职为潼川路安抚使。熊耳夫人者,故北营渠帅妻,被掳,诡称王姓,王立认之为妹。及后劝王立降元时,又自称李德辉为其亲兄,为致书纳款,以今观之,乃一女间谍耳。向有忠义祠,祀余玠王坚张珏及二冉。至胜清乾隆三十一年合州吏目陈大文复请为王立、熊耳、德辉建祠,谓其有德于民,功在可祀。迄今所谓护民祠夫人祠者,与忠义祠并列于山岭,可谓薰莸一器,冰炭同炉矣。”

这也就是说,让郭沫若愤愤不平的“贰臣妖妇同祠宇”,乃是因为钓鱼城忠义祠除了供奉有宋三卿和冉氏兄弟牌位外,还在左右分设护民祠和夫人祠,供奉着王立、李德辉、熊耳夫人三人的牌位。在郭沫若的观念中,这三个人里,李德辉不说,王立以宋将降元,故称“贰臣”,熊耳夫人以色惑人,诱使王立投降,故称“妖妇”,他们实在不配与奋勇抗敌、大节不亏的“宋三卿”和“冉氏兄弟”同列忠义祠,享受祭祀。“贰臣”与“妖妇”全都指向明晰,并非《郭沫若旧体诗词系年注释》所注的泛指仕于元朝的南宋旧臣和作风不正派的女人。

客观还原一下当时的历史场景,大概是这样的:1278年重庆失守,绍庆、南平、夔、施、思、播等州亦被元军攻占,南宋王朝大厦将倾,钓鱼城“孤撑天一线”,亦将无以为继。时任合州安抚使的王立遂经熊耳夫人联系其兄、元军在成都的统帅李德辉,以不可屠城为条件终止抵抗,开城降元。同年,逃至崖山的幼帝赵昺蹈海而死,南宋灭亡。

如何评价这一历史事件,本身就是一个复杂的问题。王立、李德辉、熊耳夫人三人,在历史上也是毁誉参半,随时代不同、主政官员好恶有别,而在忠义祠里挪进搬出,几经辗转。清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当时的合州知州陈大文认为,王立“宁屈一己”,目的是保全一城百姓,此外,熊耳夫人和李德辉都对钓鱼城百姓有“再造之恩”,因此陈大文下令将王立、熊耳夫人和李德辉都立入忠义祠受人祭拜。可是100多年后的光绪七年(1881年),当时的合州知州华国英重修忠义祠时,又将王立等3人迁出,以示对王立降元的不耻。抗日战争时期,也有人把王立降元和国民党汪伪降日相提并论,主张将王立视为叛徒,撵出忠义祠。郭沫若在《钓鱼城访古》一文中称:“王立者贰臣降将,他的所谓‘义妹熊耳夫人’也分明是一个女间谍,这是毫无问题的。然而偏偏有胜清乾隆年间的吏目为之歌功颂德,使王立、熊耳,与王坚、张珏同受禋祀,可见清朝的顺民教育是怎样的彻底了。”自然也是持同样的主张。但其实,抗日战争时期,因为大敌当前,需要强调内部团结,“中华民族”因之被视为一个整体概念,学者们处理历史问题时,也都选择尽量淡化民族冲突,而强调团结的一面。南宋修建钓鱼城对抗蒙哥大军,究其实质,也可以视作汉民族与蒙古族的内部矛盾,所以淡化其艰苦卓绝的抵抗、肯定“贰臣妖妇”维护中华民族统一的功绩,其实倒是更合时宜的做法。一向思想进步的郭沫若,不知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显得保守了一些。

四 “到处张弧鬼一车”

感怀

蓼莪篇废憾何涯,公尔由来未顾家。

仅得斯须承菽水,深怜万姓化虫沙。

中宵舞剑人无几,到处张弧鬼一车。

庙祭他年当有告,王师终已定中华。

此诗作于1942年8月1日。是日为1927年八一南昌起义纪念日。此诗颈联有“到处张弧鬼一车”句,《郭沫若旧体诗词系年注释》释此句为:

张弧,亦作弧张,即捕捉猛兽的罗网。《周礼·秋官,冥氏》:“掌设弧张,为阱擭以攻猛兽。”孙怡让《正义》谓:弧,木弓,机弩之类;张:罗网。为二物。鬼一车,形容鬼蜮之多。鬼,搞阴谋诡计的人。以上两句说发愤图强的能有几人,到处都是搞阴谋诡计的人在设罗网和陷阱。

张弧鬼一车,先看字面意思,张弧指把弓拉开,做好发射准备。这句话出自《易经·睽》:“睽孤,见豕负涂,载鬼一车,先张之弧,后说之弧。匪寇,婚媾。”王弼注此句曰:“先张之弧,将攻害也。”高亨注此句曰:“爻辞所言乃一古代故事。有一睽孤(离家在外之孤子)夜行,见豕伏于道中,更有一车,众鬼乘之。睽孤先开其弓欲射之,后放下其弓而不射。盖详察之,非鬼也,乃人也;非寇贼也,乃婚姻也。”后因以“张弧鬼一车”指混淆是非,无中生有。所以这句诗连并前句诗的意思乃是:像祖逖那样中宵舞剑、立志奋发图强报效国家的人没几个,虚张声势、混淆是非的却到处都是。表达的自然是对现实的不满。

五 “字水”与“遒人”

祝新华日报五周年

气作长虹贯碧霄,心随字水涌新潮。

徇春木铎遒人健,颂岁辛盘汉帜高。

日月光华明旦旦,风云变幻蔚朝朝。

民人资尔张喉舌,万口为声声自遥。

这首诗作于1943年1月,是为庆祝《新华日报》创办五周年而作的,原诗共两首,此其一。此诗首联末句为“心随字水涌新潮”,《郭沫若旧体诗词系年注释》释此句为:

字水,众多的字,象流水一样。这两句说正气化作长虹横贯青天,心头随着字的水流,涌起新潮。

这个解释可真是说不过去了。《文献通考·舆地考七》:“巴江自古集来,派於郡治之右,状如‘巴’字,又曰字江。”《太平广记·地部·卷三十》“巴字水”条云:“《三巴记》曰:阆、白二水合流,自汉中至始宁城下入武胜,曲折三曲有如巴字,亦曰巴江,经峻峡中谓之巴峡,即此水也。”也就是说,字水即字江,又叫巴江,因形状如篆书巴字而得名,是流经重庆的一条江的名字。重庆山城夜景也自古雅号“字水宵灯”,为清乾隆年间“巴渝十二景”之一。唐宋之问《送田道士使蜀投龙》:“蜀门峰势断,巴字水形连。”唐武元衡《渐至涪州先寄王使君》:“江分巴字水,树入夜郎烟。” 说的都是巴江水。《新华日报》作为中国共产党的大型机关报,1938年1月11日在汉口创刊,同年10月25日迁往重庆,郭沫若此诗也是在重庆写的,说自己的心情随着重庆的巴江水一样涌起新潮,是非常贴切的说法。实在跟“字的水流”没有关系。

接下来的颔联又有“徇春木铎遒人健”一句,《郭沫若旧体诗词系年注释》释此句并下句为:

遒,《文选·宋玉〈招魂〉》:“分曹并进,遒相迫些。”李善注:“遒,亦迫也。”此处作迫使、促使解。

健,勇健、喻奋发有为。……以上两句说,《新华日报》能广泛吸取人民意见,宣传报导正确的政令,促使人们奋发有为,值此新春来临,歌颂中华民族的旗帜高高飘扬。

要想知道“遒人”的意思,先得弄清楚“徇春木铎”是怎么回事。据《周礼·天官·小宰》记载:“正岁,帅治官之属而观治象之法,徇以木铎,曰:不用法者,国有常刑。” 郑玄注:“古者将有新令,必奋木铎以警众,使明听也……文事奋木铎,武事奋金铎。”又《周礼·地官·乡师》云:“凡四时之征令有常者,以木铎徇以市朝。”木铎是以木为舌的大铃,铜质。古代宣布政教法令时,巡行振鸣以引起众人注意。《汉书·食货志上》也说:“孟春之月,群居者将散,行人振木铎循于路,以采诗,献之大师,比其音律,以闻于天子。故曰王者不窥牖户而知天下。”此处用“徇春木铎”指《新华日报》的功用,是很贴切的。而遒人的意思是古代帝王派出去了解民情的使臣,与上述《汉书·食货志上》的“行人”意思接近。比如唐元稹《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骠国乐》一诗里有“又遣遒人持木铎,遍采讴谣天下过”句,用的就是这个意思。联系下句也可以知道,“遒人”与下句的“汉帜”对仗,都是名词,若照《郭沫若旧体诗词系年注释》的解释,则“遒”为动词,与之对应的“汉”字也当作动词讲了,显然不妥。

六 “祌禫”还是“神禫”?

答叶恭绰

跬步由卑登自高,人生乐趣是多劳。

细流不择方为海,粉米团来可做糕。

祌禫何须冠岌岌,委迤难逐浪淘淘。

千轩揽尽东篱胜,欲共深明话大曹。

这首诗作于1957年。叶恭绰(1881—1968),字誉虎,号遐庵,广东番禺人,书画家、收藏家、政治活动家。毕业于京师大学堂仕学馆,后留学日本,加入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曾任北洋政府交通总长、孙中山广州国民政府财政部长、南京国民政府铁道部长。1927年出任北京大学国学馆馆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曾任中央文史研究馆副馆长,第二届中国政协常委。著有《遐庵诗稿》《遐庵谈艺录》等。叶恭绰原诗为:“交游浑比岱嵩高,益岳轻尘敢惮劳?知味固应同饮水,标新何碍遂题糕。火传漫复愁薪尽,沙积还须仗浪淘。堙阏料非今日事,好将疏凿励吾曹。”

这首诗里的颈联有“祌禫何须冠岌岌,委迤难逐浪淘淘”一句,《郭沫若旧体诗词系年注释》作“神禫何须冠岌岌,委迤难逐浪淘淘”,并这样解释:

神禫(dàn淡):神仙的祭日,此指神仙。冠岌岌,指高冠(帽子),岌岌,高耸貌。屈原《涉江》:“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委迤,即逶迤(wēi yí威以),曲折前进貌。王粲《登楼赋》:“路逶迤而修迥兮。”以上二句意思说,何必像神仙那样戴着与众不同的高帽子而自命清高,时代犹如长河大浪曲折前进,叫人难以追逐(赶上)。

这个解释虽然也说得过去,但总嫌有些别扭,“神禫”一词,尤其没由来。参阅旁书,由王锦厚、伍加伦编著的《郭沫若旧体诗词赏析》比《郭沫若旧体诗词系年注释》晚六年,1988年由成都的巴蜀书社出版,对郭沫若旧体诗词的理解,绝大部分参考了后者的说法,即如此诗,颈联亦作“神禫何须冠岌岌,委迤难逐浪淘淘”,且发挥阐释如下:

后两联重在劝勉,作者把用典与比喻巧妙结合,用以批评叶公绰(原文如此,常按)听任自然而要求别人推动的消极情绪,意思说,何须要别人戴着高帽像对待神仙一样对待自己呢?时代的潮流汹涌澎湃,后浪推前浪,一浪高一浪,必须乘风破浪,方能站在时代潮流的前面,曲折前进,是难以赶上潮流的。

这个说法也同样不能说服人。

查寻“禫”字的意思时,发现《荀子》里的一段话:“弟佗其冠,祌禫其辞,禹行而舜趋:是子张氏之贱儒也。”这段话大意是:“帽子戴得歪斜欲坠,话说得平淡无味,学禹的跛行,学舜的快走,这是子张一派贱儒的做派。”因为这段话里既有“禫”字,又有“冠”字,不免多留心了一下。然后发现,这里“禫”组成的词是“祌禫”,“祌”与“神”外形近似,郭沫若写给友人的诗又常作草字,极有可能被误认。那么,如果是“祌禫”的话,这句诗能不能讲通呢?

祌字两意,一读zhòng,是神名;一读chōng,同冲,淡泊的意思。

禫音dàn,《说文》云:“禅,除服祭也。从示,单声。”段玉裁《说文解字注》:“禫之言澹。澹然平安意也。”

如此则“祌禫”一词其实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冲淡”,淡泊无为或平淡无味的意思,与上述《荀子》里的意思相近。放进这首诗里,就可以这样解释:为什么要学《荀子》里那些子张一派贱儒的做法,戴着高帽子,说些故作冲淡的话呢?联系上下文,这首诗的意思也是要劝诫叶恭绰这样旧时代过来的老派知识分子,放下士大夫的架子,顺应时事,做新时代的劳动者。而《荀子》里在列举子张氏、子夏氏、子游氏几种“贱儒”的不高明的做派之后,得出的结论是:“彼君子则不然。佚而不堕,劳而不侵,宗原应变,曲得其宜,如是,然后圣人也。”与郭沫若的用意有异曲同工之妙。

联系此诗下句,与“祌禫”相对的是“委迤”一词,按照律诗规则,这两个词词性相同,都是形容词,同时又都是连绵词,对仗非常工整。若按《郭沫若旧体诗词系年注释》的说法,作“神禫”,意为神仙的祭日或神仙的话,就成了名词,对不上了。

当然,还有一个较有说服力的证据。《郭沫若年谱长编》第四卷第1627页1957年3月26日条录有此诗,颈联作“祌禫何须冠岌岌,委迤难逐浪淘淘”,而《郭沫若年谱长编》的编著者,据说是看过郭沫若全部手稿的,这部年谱也被学界认为是“重视文献史料的完备性和可靠性。……对已经沿用、在用的历史资料,逐一进行重新校勘,核实查考,辨析真伪,厘正疏漏,补充遗阙,以订正已有研究的失实、失误”的一部巨著。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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