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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魏风·伐檀》主旨诸家说评议

2021-04-17王美荣

关键词:毛诗序魏国主旨

王美荣

(广西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0 引言

《伐檀》是《诗经·魏风》的第六首诗,全诗三章,每章九句: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伐幅兮,置之河之侧兮。河水清且直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亿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特兮?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轮兮,置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沦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彼君子兮,不素飧兮![1]341

关于这首诗的主旨,古代经学家提出了不同的观点。近现代许多专家学者也对此进行过诠释,本文梳理并分析了从古至今关于《伐檀》主旨的几种代表性观点,探讨了与本诗主旨相关的几个关键性问题,以求得到对《伐檀》主旨更为合理的解释。

1 《魏风·伐檀》诠释史

《魏风·伐檀》主旨众说纷纭,迄今为止,主要有七种代表性观点。

1.1 “刺贪”说

此观点来自《毛诗序》。《毛诗序》:“伐檀,刺贪也。”[1]339此说影响很大,后世将其所讥刺的对象进一步具体化为魏君,即讥刺魏君不用贤人。如宋代刘克《诗说》:“魏之先世求贤之勤而后世弃置之焉”[2],《钦定诗义折中》:“魏君弃君子而用小人,诗人伤之。”[3]113也赞同这种观点。

1.2 “君子不得进仕”说

此观点始于宋代欧阳修《诗本义》:“伐檀将以为车,行陆而置于河干,河水虽清涟然檀不得其用。如君子之不得仕进,莫能施其用矣。”[4]之后通过苏辙《苏氏集传》、宋杨简《慈湖诗传》的传播,这个观点的影响不断扩大,到明朝钱澄之《田间诗学》将此引申为“贤者嗟所荐之不得用耳”[3]495,给君子不能得到重用提供了一个具体的情境。

1.3 “美君子不素餐”说

此类观点根据对“君子不素餐”的不同理解分为两类:第一类,君子“甘心穷饿而不悔”[5]790的励志之词,此观点来自朱熹《诗经集传》,此观点响了宋元明诸多经学家。明代部分经学家将此进一步引申为勉励道学者立功立德,如元朝梁寅《诗演义》:“美君子隐居之志”[6],明朝朱谋㙔《诗故》:“父老训勉子弟之词也”[7]。第二类,君子先做事而后食俸禄。此观点来源于樗、黄櫄《毛诗集解》:“君子有其功而无其禄,小人有其禄而无其功,因取物理之倒置者言之。”[8]君子、小人相对着说,君子先做事而后得俸禄,小人食俸禄却不做实事。

1.4 “魏国女闵伤怨旷而作”说

此观点来自东汉蔡邕《琴操》:“《伐檀》操者,魏国女之所作也。伤贤者隐蔽,素餐在位,闵伤怨旷,失其嘉会。”[9]贪婪小人在位,而做实事的丈夫被排挤在外,久不能归,魏国女哀怨不已作此诗。

1.5 “讽刺统治阶级不劳而获”说

此观点是建国后至八十年代,学者对《诗经》主旨的代表性看法,具有鲜明的阶级斗争色彩。高亨《诗经今注》:“劳动人民在给剥削者砍树的劳动中唱出这首歌,讽刺剥削者不劳而获,过着寄生虫般的生活”[10]。程俊英《诗经译注》:“这是一首魏国劳动人民讽刺剥削阶级不劳而获的诗”[11]。这类观点都是以“尔”为剥削者,以“君子不素餐”为反语讥刺。

1.6 “车正自我颂扬”说

马荣江、杨保学《〈伐檀〉主旨新探》:“诗人以车正(车人之首)的身份,叙写伐檀造车之事,并拟用对答之语,借以肯定自己为‘不素餐’者,理应受禄”[12]。“车正”是自我肯定的话,认为自己有功劳应该享受俸禄,与朱熹观点一致。

1.7 “伐檀后辈敬老”说

《〈诗经·伐檀〉是一首敬老歌》:“是在伐檀造车时,后辈门吟唱的敬老歌。”[13]伐檀后辈发扬传统尊重及赡养老人,老人不仅可以不用干活,还可以不吃素食,这种观点属于穿凿附会,没有结合春秋战国时期魏国的实际情况。

2 《魏风·伐檀》诸家说评议

2.1 诸家说分析

《伐檀》古注影响最大的三种观点:“刺贪”说、“君子不得进仕”说、“美君子不素餐”说,但这些观点都有其不合理之处。《毛诗序》从汉代政教传统出发,强调诗歌美刺、讽谏的社会功用,而宋明理学背景下,经学家则更强调诗歌涵咏道德、修身齐家的功能。

《毛诗序》的小序是“刺贪”,诗大序则将“贪”进一步解释为“无功受禄”“尸位素餐”,以至于让真正有才德的君子不能得到应有的地位,这是《伐檀》古注的源头。以毛传、郑笺、正义为代表的汉学,到宋元明时期力图突破汉学传统以己意解诗的宋学,再到清朝考据义理的新汉学,诸经学家或立或驳,但始终未能脱离《毛诗序》的大框架。但其也有不妥的地方:一是,《毛诗序》以首章为赋,也就是君子亲自伐檀,后人以孟子答公孙丑问加以批驳,“君子居是国也,其君用之,则安富尊荣,其子弟从之,则孝悌忠信,‘不素餐兮’孰大于是?”[14]君子的作用是安邦定国,不必亲自劳作就该享有俸禄。二是,根据《毛传》记载:“伐檀以俟世用,若俟河水清且涟。”[1]340也就是说诗人所看见的河水是浑浊的,用诗人等待河水变清澈,用来比喻君子等待被重用。这种情况下“河清”是想象的情景,是虚写,这与整篇文章实写的风格不符。

“美君子不素餐”说源自宋朝朱熹。《诗经集传》:“诗人言有人于此用力伐檀,将以为车而行陆也。今乃置之河干,则河水清涟而无所用……是以甘心穷饿而不悔也……其励志盖如此。”[5]789元朝朱公迁《诗经疏义会通》将其总结为“前三句述其事,中四句推其志,后二句赞其人”[15]。《诗经集传》是宋代《诗经》学集大成之作,元、明两代将《诗经集传》列为科举考试书目,成为士子解读《诗经》的标准,故此观点在宋元明时期影响巨大。元明时期研读《诗经》的经学家,如元朝的刘瑾、朱公迁等以及明朝的朱善、胡广等,他们对《伐檀》诗歌主旨的解释大同小异,基本延续了《诗经集传》的观点。朱熹过分强调君子个人修养,表达“甘心穷饿而不悔”的士大夫人格理想,而《诗经》时代“君子”多指社会意义上的有德者或有功业者,是一个群体,不偏向个人。另外,按照朱熹的观点,诗人只见有人在清澈的河边伐檀,就编造了一个君子甘心穷饿的,特别励志的故事,与诗旨不符。清朝黄中松《诗疑辩证》:“不素餐者谓不为其事则不食耳,非谓为其事而仍不食也。”[16]“不素餐”是指不做事就不食俸禄,不是说做了事还不接受俸禄,夸大了君子的品性。至于明代勉励立功立德的说法,则纯属道学家附会之词,与诗意相差甚远。

“君子不得进仕”说来自欧阳修。以欧阳修《诗本义》为开端,宋代经学家改变了汉唐经学的政教传统,开始重视诗歌本身意义,但也存在自我发挥,随意解释诗意的弊端。持此观点者以首章为比,伐檀造车,车本用在陆地,现在却将它放在河边,用来比喻君子有才而得不到重用,隐居郊外。但正如清人陈启源在《毛诗稽古编》中所说:“若指隐居之地,则言河足矣,何必浊水而加以清名。”[17]如果诗歌首章用“河”比喻君子隐居之地,那么就没有必要强调“河清”或“河浊”,直接说“河”就可以,因此这个观点不能解释“河清”。

“魏女闵伤旷怨”说来自蔡邕《琴操》,清朝姚炳子在《诗识名解》中进行批驳:“通诗词旨绝不似妇人语,且夫妇相处,今虽暂离,终必归其居室,岂如檀辐河干之适,然萍值已哉。”[18]通篇激愤口吻不似妇人哀怨语气,而且夫妇即使暂时分别,总会有相会的时候,不檀车却被放在河边,比喻长久得不到重用,漂泊无依。

2.2 主旨探析

解《伐檀》诗的几个关键问题:一是,这首诗产生的背景;二是,首章艺术手法为赋、比还是兴;三是,不同艺术手法下,“河水清且涟”如何理解;四是“君子不素餐”中“君子”身份如何界定。

关于《伐檀》产生的社会背景,郑玄在《魏谱》中说道:“及今魏君,啬且褊急,不务广修德于民,教以义方。其与秦晋邻国,日见侵削,国人忧之。当周平、桓之世,魏之变风始作。”[1]68《伐檀》作于周平王、周桓王当政之时,周王室衰微,而诸侯国日渐壮大。魏国南边的晋国曲沃一族逐渐强大,不断侵削邻国,有取代晋王之势。秦国也从魏国西部逐渐崛起。魏国原本就国小政微,现在周围强国虎视眈眈,而当权者却贪敛无度,所以诗人作诗以讽刺当权者,表达对政治清明的渴望。

首章艺术手法应该是“兴”,是诗人所看见的景象。诗人于秋末冬初,在郊野看见有人在河边伐檀木造车,又见河水清涟,于是作此诗。车在周代是身份的象征,不同阶层的人乘坐的车不同。制车也有不同的分工,有专门制作车厢的“舆人”,制作轮子的“轮人”,制作车辕的“辀人”。“轮人”又分别砍伐不同种类的木材用作“毂”“幅”“牙”,然后“规之以视其也,萭之以视其匡也,县之以视其辐之直也,水之以视其平沉之均也。量其薮以黍,以视其同也,权之以视其轻重之侔也。故可规、可萭、可水、可县、可量、可权也,谓之国工。”[19]“轮人”制作的轮子要经得起圆规、曲尺、水、垂线、黍、称的检验,其中,水用来测其密度是否均衡,以保证平稳运行。所以“伐檀”“伐幅”“伐轮”,然后放在“河之干”“河之侧”“河之漘”只是“轮人”制作车轮的步骤,不是君子亲自伐檀。

“河清”应该是诗人看见河水清澈而所发出的希望政治清明的感叹。“魏者,虞舜夏禹所都之地,在禹贡冀州雷首之北,析城之西。其封域南枕河曲,北涉汾水。”[1]67魏国位于今天的山西省,秋末冬初,诗人见“轮人”在清涟的河畔砍伐檀木,一派祥和兴盛的景象,于是反复吟咏,表达自己对于国家强盛、政治清明的渴望。

《伐檀》中间四句从正面讥刺卿大夫的贪婪无度。首先,三百廛,是魏国卿大夫所收取的赋税。三百亿,指所得禾的把数。三百囷,指所得的粮食数。从廛、亿到囷,从禾苗到具体粮食,所指的事物越来越小,越来越细,意在讽刺当权者贪婪至极。其次,“县貆”“县特”“县鹑”也颇有讲究。何楷《诗经世本古义》中记载:“县貆、县特、县鹑皆举其小者言之,貆为貉子,特为豕子,特比貆为易得,而鹑比特为尤小。然且皆县之于庭,以见未尝择其大而舍其细,则贪之至也。”[20]貆、特、鹑都是列举一些很小的动物,以小来衬托当权者的贪婪,连一些细小的利益都不放过。最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指将掠取的猎物悬挂在家中显耀位置,足见当权者张扬,毫无廉耻、愧疚之心。

《伐檀》中间四句和末尾两句相对着说。中间四句“尔”指无功受禄的当权者,末尾两句“彼”指不受重用或被排挤在外的有才有德的君子。句末语气词“猗”“兮”都比较和缓,推测作诗者应是魏国下层民众中的有识之士。

3 结语

关于《魏风·伐檀》的主旨历来众说纷纭,有“刺贪”说、“君子不得进仕”说、“美君子不素餐”说、“魏国女闵伤害怨旷而作”说、“讽刺统治阶级不劳而获”说、“车正自我颂扬”说、“伐檀后辈敬老”说等。本文梳理并分析历代关于其主旨的解说,并对诗歌内容进行具体分析,认为是魏国下层有识之士讥刺魏国统治者所做。《伐檀》首章表达诗人渴望政治清明的理想,中间四句从正面讽刺魏国下层统治者的贪婪无度,末尾两句从反面描写统治者空在其位,领着俸禄不做实事。秋末冬初,诗人在野外看见车工在清澈的河岸边伐檀做檀车,一派盛明祥和景象,反观现在的魏国,国家内忧外患,而统治者不谋国事,贪婪敛财,所以作《伐檀》以讥刺统治阶层,表达诗人渴望君子当政、国家政治清明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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