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壳镶嵌与漆艺的现代表达
2021-04-17马晓宇
文 于 泳 马晓宇
中国漆艺的发展历程中,从最初的防水、防腐的实用功能到千文万华的装饰属性的转变,除了漆艺种类繁多的髹饰工艺,面貌多样的入漆材料更是体现了传统漆艺“材美工巧”的美学理念。在漆艺众多的入漆材料中,蛋壳作为镶嵌材料是年轻的。将蛋壳用于漆艺创作不仅拓宽了漆艺表达的路径,更是漆艺表达的现代体现。
一、蛋壳入漆是漆艺“材美工巧”传统选材理念的现代阐释
作为漆艺主要材料的生漆具有超强的黏合性,漆膜干燥后形成的温润如玉的光泽与质感,这些特性决定了漆艺自其产生以来就带有装饰特性与综合性。可以说漆艺从古至今都是作为一门综合艺术来发展的,而镶嵌工艺是漆艺综合性的最直观体现。
考古资料表明,早在西周时期的漆器上就开始镶嵌蚌壳材料,这也是漆艺传统镶嵌技法的开端。随着漆工艺的发展,各种金属材料、骨石材料以不同的姿态融入漆艺,从厚螺钿到软钿镶嵌工艺,自嵌金银平脱到台花工艺,由宝石镶嵌发展到极尽奢华的百宝嵌工艺。可以说漆艺镶嵌工艺历史之悠久、种类之繁复、技艺之高超是体现漆艺装饰性的典型工艺品种。
蛋壳作为镶嵌材料入漆,相对悠久的髹漆工艺来说历史是短暂的。法国的让·杜楠在20世纪20—30年代将蛋壳代替螺钿材料运用到漆艺的创作中,创作出大量的屏风、漆器等作品。1925年,日本的今泉次郎在所著的《实用涂工艺》中介绍了蛋壳用于镶嵌工艺的两种方法。在我国将蛋壳作为镶嵌材料应用于漆艺创作最早的是雷圭元教授20世纪30年代创作的《泉边》。
蛋壳入漆采用的方式大致分为三种,一种是将蛋壳变成彰髹工艺中的起纹材料,另外两种均是取蛋壳的白色特征,将蛋壳打磨成粉进行莳粉,或将蛋壳替代螺钿进行镶嵌。螺钿在漆艺中的运用,一是由于很多带有珍珠层的蚌壳如鲍鱼贝色彩瑰丽,虽不是宝石却能呈现出珠宝的华彩;还有部分蚌壳如砗磲等颜色润白如玉,弥补了漆艺中没有白色的缺憾。用蛋壳可以替代螺钿形成漆艺作品中的高明度色,不仅是因为大部分的禽类蛋壳都是白色,更重要的是蛋壳随处可见,且蛋壳的加工处理较螺钿材料的加工要更加简单,在镶嵌时的操作难度也比螺钿工艺小得多。基于以上原因蛋壳镶嵌工艺自产生以来百年的时间迅速发展成为现代漆艺创作中最普及的一种髹饰工艺。
蛋壳作为入漆材料不仅丰富了漆艺的髹饰技艺,更是现代漆艺相较传统漆艺在选材观上的变革。在中国古代,漆器艺术一直是一种高端、奢华、显赫的手工艺术[1]。作为漆器表面装饰的镶嵌工艺在选材上为了体现漆器使用者的身份地位,更加注重镶嵌材料的稀缺性与材质华美的质感。明清时期的百宝嵌工艺之所以盛极一时,不仅是质地天然、众彩纷呈的装饰美感,其珠光宝气、华贵富丽的风格更能体现使用者的尊贵地位也是重要的原因。而蛋壳是人们日常饮食中的废弃品,随处可得,没有稀缺性,在传统漆艺中是不会采用这种价格低廉的材料作为漆器装饰材料的。
蛋壳成为现代漆艺髹饰工艺中的重要镶嵌材料,是创作者抛掉等级观念,更加纯粹地考虑材料自身的美感而进行的材料选择的结果,这正是漆艺现代化进程的重要体现,是漆艺传统工艺语言向现代绘画语言的转化。陈勤群在《中国当代漆画十二家》一书中提道“传统媒材的现代性进程就是不断地与各种思潮交融、激荡、辨析、梳理与构建的过程”[2]。蛋壳镶嵌出现在20世纪20年代左右的西方,当时正值新艺术运动、装饰艺术运动的兴起。尤其是装饰艺术运动其抽象主义造型及明亮的色彩对比对现代漆艺的影响,使蛋壳这种极致的白色在现代漆艺创作中变得极为重要。蛋壳的加入使漆艺的色彩在色阶上达到了最大的对比度,相较于螺钿镶嵌的复杂,蛋壳镶嵌便于操作、手法灵活,更适合大面积的绘制。蛋壳应用于漆艺创作促进了现代漆画的发展,进一步体现出装饰性与全因素两个重要的发展方向。
二、蛋壳镶嵌很好地诠释了现代漆艺绘画语言的装饰性
漆艺创作的主材是由生漆精制成不同颜色的色漆,由于生漆中的漆酚在固化时会产生漆酚醌,而醌这种化学物质多半为黄色,白色与透明漆进行调和精制后的白漆会带有棕色底色,自然明度上达不到最高阶。蛋壳中如鸡蛋壳及处理过的鹌鹑蛋壳都是白色,蛋壳为漆艺添加了高明度的色彩,将漆艺的色彩明度对比扩展到极致。有了蛋壳的加入,漆艺在其浓郁深邃的东方意境中又多了一笔靓丽的白。有了漆黑与雪白,现代漆艺的色彩既保留了传统漆艺色彩浓郁的特点,又具有现代感。
在绘画中对于白色的认识有多个层次,色彩理论中白色是极色,代表最高的明度。在绘画中由于画面材质的关系,多采用纸张、画布等浅底色,习惯作为背景组织画面的白色经常被激发出“背景性”“包容力”的联想。白色在画面布局中也多是体现空间。但在漆艺中多采用黑、红等色作为画面的基底,用蛋壳堆砌出的白色却成为画面重要的色彩,具有极强的视觉冲击力,在漆画中白色的表达性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挥。同时由于蛋壳采用镶嵌的手法平铺在画面上,此方法分布呈现的白色更加具有平面性。而平面性正是装饰艺术重要的特征。即使作为背景色,采用蛋壳镶嵌手法绘制的大面积白色,也由于蛋壳的肌理感使背景的白色前移,强化了画面的平面感,更加具有装饰性。
三、蛋壳镶嵌是现代漆艺严谨与意趣的体现
蛋壳镶嵌首先作为一种髹饰工艺,从蛋壳材料的选材、清理到粘贴的平整度、拼贴的纹理调整,再到后期的填色打磨推光,成功的蛋壳镶嵌作品呈现出独特自然的纹理及微妙的色彩过渡都是在每个步骤严谨细致的工艺把控下完成的。
随着人们审美观念的转变,蛋壳镶嵌工艺在传统平嵌的基础上不断丰富完善,又结合了反嵌、罩染、研磨、刻画、堆雕等工艺。蛋壳种类也变得多样,如鸭蛋、鸡蛋、鹅蛋、鹌鹑蛋等,正面平嵌的蛋壳,打磨推光后鸡蛋壳雪白光洁、鸭蛋壳清润如玉,鹌鹑蛋壳纹理细腻;反嵌的蛋壳打磨后形成了外白内黑的圆点,增加了白色的细节;层叠的蛋壳更彻底地将蛋壳推向了现代绘画的实验性。由此可见,蛋壳镶嵌工艺在现代漆艺中的表现已不是色彩的替代那么简单,当代的漆艺家在追求呈现出蛋壳明亮的白和美妙的裂纹机理的同时,更加追求材料的意趣美和作品的审美价值。
“工艺与美术是造型美领域内流淌的两条河流,或者说是攀登高峰的两条山路。”[3]随着漆艺创作者的不断探索,蛋壳镶嵌工艺日臻完善与丰富,成为现代漆工艺中重要的髹饰工艺品种。同时蛋壳镶嵌的多种表现语言,使漆艺的绘画性得到了充分的发展。漆艺家在创作上的苦心孤诣,使蛋壳镶嵌工艺所表现的题材内容日趋广泛,表现手法与风格形式更加多样。蛋壳作为现代漆艺创作媒材的表现力已经远远超越了我们所看到的客观表象,逐渐成了视觉美感的符号和精神情感的载体。
李秉儒的漆画作品《记忆》(如图1),画面描绘了白色衬布上透明玻璃瓶中一枝淡黄色的玫瑰。作者极致地采用蛋壳镶嵌这一手法进行画面的描绘。通过蛋壳的疏密排列,鸡蛋壳与鸭蛋壳色彩上冷暖的微妙变化来绘制白色衬布上的一只玻璃瓶。通过在蛋壳空隙中刮灰色表现衬布的褶皱,刮入黄漆表现玫瑰的色彩,刮入黑漆表现花枝与花叶的暗部。整个画面色调单纯典雅中透出淡淡的哀伤,可以说将蛋壳的表现力发挥到极致。
图1 《记忆》 李秉儒/作
明代画家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中提道:“以蹊径之奇怪论,则画不如山水,以笔墨之精妙论,则山水决不如画。”艺术表现具有无穷想象力和多种创作途径,画家在“应物象形”的过程中,体悟到的表现手法可与自然、内心存在的秩序形成微妙的对应,艺术、自然与画家的内心达成一致。乔十光先生的《苏州风景》(如图2),画面用蛋壳与黑漆来表现徽式建筑白墙黑瓦的静谧、素雅的水乡气质。利用蛋壳平镶工艺产生的龟裂纹体现出石材堆砌的表面效果,为了达到画面的统一将白色的拱桥、道路都用蛋壳镶嵌的手法表现。天与水的处理采用铝箔粉罩漆来烘托画面氛围。进而形成了乔先生黑漆屋顶、蛋壳粉墙、银天银水的“水乡模式”。这种艺术上的表现力远远超越了自然物象所直观表现的美感,是艺术家表达自然的更高境界。
图2 《苏州风景》 乔十光/作
图3 《异彩纷呈脱胎瓶》 郑修钤/作
蛋壳镶嵌的现代表达多应用于漆画中。而在现代漆器创作中蛋壳镶嵌则呈现出更加强烈的装饰性。如郑修钤的《异彩纷呈脱胎瓶》是一件典型的具有装饰艺术风格的作品(如图3)。饱满的造型、浓郁而强烈的色彩对比,奠定了作品强烈的装饰艺术运动风格。细节上运用蛋壳镶嵌成由大到小、均匀渐变的白色椭圆小点,螺钿与漆皮呈放射状逐层镶嵌,都为作品增添了丰富的细节。白色蛋壳有规律的大量运用,奠定了作品轻松、现代的装饰氛围。正如蔡克振的评价:“如郑修钤自身的性格和风度一样给人以亲切感,真情而清新。”[4]
漆艺的发展离不开新材料的引入与漆工艺的革新,同时随着时代的发展产生的新的思潮与文化同样会赋予材料新的内涵与工艺的嬗变。正如柳宗悦在《工艺之道》中提道:“从工艺向‘工艺美术’转化时,其过程必然会凸显绘画性的要素。”[5]蛋壳镶嵌工艺即是传统漆艺发展到现代所产生的新的髹饰工艺。同时蛋壳镶嵌呈现出的材料的现代性、独特的趣味性与绘画性等都是传统漆艺由工艺向工艺美术转化的具体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