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剧早春
2021-04-16马凌姗
马凌姗
时 间 1927年冬至1931年春
地 点 浙江宁海,上海
人 物
柔 石 原名赵平福,左联五烈士之一
吴素瑛 柔石妻
冯 铿 柔石革命战友、知己,左联五烈士之一
卢大川 柔石在宁海中学的同事,实为中共地下党员
朱三爷 宁海县城老秀才
春宝娘、阿四、房东、青年甲、青年乙、国军军官、宪兵、狱友等
序幕
[1931年2月7日夜。上海。国民党淞沪警备司令部龙华监狱。
[暗夜,寒风呼啸,隐约现出监狱轮廓。
[铁牢打开,传来镣铐拖动的声响。
[柔石等二十四人上。
柔 石 你这是要带我们到哪里去?
[幕内狱卒的声音:“大作家,莫要紧张,自然是送你们到好地方去了。你看,一直朝前走,走到头,走到底,你们就自由了。
柔 石 一直朝前走,我们就自由了……
[幕内狱卒的声音:“国民政府军事法庭有令,将赵平福等二十四名人犯押赴刑场秘密枪决!”
柔 石 同志们,他们不是要放了我们,是要杀了我们!
[狱友们呐喊、反抗: “我们没有罪,放了我们!”
柔 石 同志们,快走!
[狱友们奋起反抗。一阵枪声骤起,时空仿佛静止,倒下的烈士们构成一幅雕塑般的画面。
[幕内唱,声音仿佛从高空传来:
“燕啊燕,飞上天,
天门关,飞过湾。
湾头白,飞过陌,
麦头摇,飞过桥。”
一
[1927年。浙江宁海。柔石家。
[吴素瑛焦急地向屋外张望。
吴素瑛 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回来!
(唱) 日落西头天色晚,
百鸟归林绕群山。
左等右等近望远望望穿眼,
未见平福回家来。
三月前他孑然一身回家乡,
学堂教书把铜钿赚。
只是他书生脾气不转弯,
时常得罪校长生波澜。
临行时我是千叮咛万嘱咐,
未知他可曾记在怀。
我这里七上八下心如揪,
坐立不安愁满怀。
生怕他不慎又把是非揽,
只有见到他平安归家我才笑颜开。
[柔石愤然上。
吴素瑛 平福,你总算是回来了。怎么?校长又难为你了?
柔 石 他扣了我半个月的工钿,又延了我的工时。
吴素瑛 我同你说了多少遍了,凡事忍一忍、熬一熬,不要得罪了校长,你就是不听,你这个人呀。
柔 石 素瑛,你不晓得,他公然压榨教员、欺负学生,我实在是看不下去,我……
吴素瑛 你骂了他?
柔 石 读书人怎能口出粗俗。
吴素瑛 那、那你莫非打了他?
柔 石 动手滋事非君子之道。
吴素瑛 那他为何扣你铜钿呀?
柔 石 我动员学校教员、学生罢教罢课,与他对抗!
吴素瑛 罢、罢什么?
柔 石 罢教罢课!素瑛,你不晓得,想当初五卅之后,全上海民众罢工罢市罢教,抗议屠杀与剥削,声势浩大,叫帝国主义、资本主义不得不妥协退让,我们也能效仿。
吴素瑛 你、你昏了头了,胡说什么!
柔 石 这不是胡说,是千真万确的事,这运动就是上海的共产党组织的,而且我听说共产党组织在各地都有,素瑛,你说,我们宁海会不会也有……
吴素瑛 现在外面凡是跟那个什么党沾上关系的,都是要杀头的!你既已回来了,就不要再想这些事体,我们就好好过日子。来,吃饭吧。
[柔石、吴素瑛相携进屋。
[两轿夫抬着朱三爷上,阿四随上。
朱三爷 (念)枝头鸟儿喳喳响,好似娇娘唤朱郎。鸳鸯被里续香火,一束梨花压海棠。
阿 四 老爺好诗,好诗啊。这里就是赵家了。老爷,我去敲门。(上前粗鲁敲门)开门、开门、快开门,我们朱三老爷来了,快开门。
朱三爷 唉,轻点声,有辱斯文。
吴素瑛 谁啊?
朱三爷 在下朱三爷,特来拜访赵大才子,赵家娘子。
吴素瑛 (上前开门)原来是朱三爷,朱三爷请。我去泡茶。(下)
柔 石 这么夜了,不知朱先生前来有什么事体?
朱三爷 (递上典契)我想请赵大才子提笔,替我做个中人。
柔 石 中人?(看典契,惊)……双方自愿立下契约,朱三爷以一百元典借春宝娘。
朱三爷 对。
柔 石 典期三年,凭此为据,不得反悔。典妻生子?这万万使不得啊。
朱三爷 有何使不得啊?
柔 石 这春宝娘是有老官的。
朱三爷 她老官欠下赌债,自愿将她典给我的。
柔 石 春宝娘活生生一个人,怎可用来典当?
朱三爷 等生落儿子,小的留下,大的还他,怎么来的,怎么回去,这同典当一个镯子有啥两样?
柔 石 那可你想过小春宝?
朱三爷 没想过。
柔 石 他才两岁大,没了娘如何活?
朱三爷 人家的儿子,我操心什么。赵大才子。
(唱)你是县城百里状元郎,
知书达理有名望。
若肯提笔替我做中人,
啥人还有、啥人还有闲话讲。
[柔石置之不理。
朱三爷 (唱)我年过五十子嗣无,
家财抵不来香火旺。
背后人笑話、笑我无用场,
我是愧对祖宗面无光。
心里想讨个小妾作偏房,
只为怕家婆,上头还有个母大狼。
伊是不许我把小妾讨,
只可以借个肚皮来生养。
真凑巧春宝爹赌桌输得来精光光,
一张典契两便当。
小娘子配我秀才正相当,
如今我又要做新郎。
只要你中人一笔落,
我典妻正正又堂堂。
赵大才子,莫再迟疑了,等生了儿子,我给你送蹄膀。阿四,拿笔来。
[阿四递上笔,硬是塞给柔石。吴素瑛上。
阿 四 老爷叫你写你就写,快写!
吴素瑛 (上前接过笔)写、写,我们这就写。
朱三爷 赵大才子,我听说你在学校里头过得不舒服,那校长我有点交情,我们常来常往,相互帮忙嘛。
吴素瑛 平福,事已至此,我们连自己的日子都过不好,哪里管得上春宝娘,要怨也只能怨她命不好,朱三爷我们得罪不起。你就写吧。(把笔递给柔石)
柔 石 (唱)提笔间顿生悲凉在心头,
千百年典妻这陋习何时休。
儿失娘孤苦伶仃无人问,
娘失儿剔骨剜肉哪能受。
枉负我自小勤谨诚恕心上记,
读书明理把志酬。
到头来大义文章做勿成,
做中人助纣为虐怎能够。
纵与那朱家三爷结怨仇,
绝不叫白纸黑字出我手。(掷笔)
柔 石 这中人我不能做!
阿 四 好你个赵平福,这宁海城里还没人敢驳我家老爷的面子。(撩起袖子欲动手)
朱三爷 (制止)赵平福,你、你真是,不识好歹!
吴素瑛 朱三爷,朱三爷……
[朱三爷忿忿而去,阿四随下。吴素瑛焦急地追下。
[春宝娘静静上,如幽魂般立于一角。
春宝娘 赵先生……
柔 石 春宝娘?
春宝娘 赵先生,我知道秀才老爷来找你做中人,我来找你,是想问问你,我究竟该不该去朱家?
柔 石 这中人我是绝对不会做的。你也不能去朱家,千万不能去啊。
春宝娘 可我若是不去,春宝没铜钿医病怎么办?春宝爹欠下的赌债还不出怎么办?朱家老爷预支的二十块大洋,春宝爹已经用掉了,要怎么办呢?赵先生,你给我想个办法吧……
柔 石 这……(无言以对)
春宝娘 我明白了,赵先生,我先走了。(喃喃自语)赵先生他帮不了我,他帮不了我……
[春宝娘静静下。柔石痛心不已。
二
[幕内传来几声枪响,又传来宪兵的声音:“快!抓捕暴动的共党分子!”
[卢大川幕内唱:“亭旁失利敌军逐,”
[卢大川跑上。
卢大川 (接唱)风雨满城危机伏。
一路上慌张遮起衣上血,
步颤颤急把消息告平福。
[卢大川捂着伤口,敲门。柔石开门。
卢大川 平福。
柔 石 大川?你怎么来了,血……你受伤了?
卢大川 平福,亭旁起义受到国民党反动当局的重兵镇压,现在国军还在全城搜捕暴动人员。
柔 石 趁天未亮,我先送你到乡下暂避疗伤,再想办法掩护你出城。
卢大川 平福,我今夜来不是来避难的,我想带你一道走。
柔 石 带我一道走?
卢大川 平福,你听我说。
(唱) 一月前反动势力渐深入,
党支部惨遭破坏险倾覆。
多亏你临危当家教育局,
暗中相助来联络。
哪知道亭旁激起千层浪,
党内文件敌手落。
牵出了宁海中学有联系,
反动派扣押师生严盘查。
平福你身为局长责难逃,
组织上要我带你尽速离开把身脱。
柔 石 不不,我不能走。今中国之富强,人民之幸福,非高呼人人读书不可。教育能普及,则无论何事,皆不难迎刃而解。如今宁地文化初兴却惨遭压迫,殃及全校师生,我怎么可以在这个辰光离开?
卢大川 平福,我知道你心怀抱负,视教育为救国救民的毕生事业。可眼下要想真正推翻这个万恶的旧世道,建立一个独立、平等、民主、自由的新世界,只有一条路可走。
柔 石 什么路?
卢大川 革命!
柔 石 革命?我一个读书人,又不会舞刀弄枪,怎样革命?
卢大川 平福,每个人的革命都不一样,有人用枪杆,有人用笔杆。你可想过有一天,你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一颗子弹打在敌人心脏,叫他们害怕,叫他们惶恐,让更多的人觉醒、让更多的人反抗,就像鲁迅先生一样。
柔 石 像鲁迅先生一样……
卢大川 平福,跟我去上海吧。
[幕内远远传来犬吠声,危机四伏。
柔 石 (犹豫后坚定)好,跟你去上海。
[卢大川、柔石下。
[朱三爷抱着襁褓里的秋宝,小心翼翼地哄着。
阿 四 (跑上)老爷,老爷!
朱三爷 嘘,轻一点。吵醒了我的秋宝,要你好看!
阿 四 是,是。老爷,你怎么……
朱三爷 还不是那个母大狼。秋宝不要她抱,她又不让春宝娘抱,没办法,只有我自己抱了。喔唷,小祖宗哦,我的老腰……对了,阿四,租钿可有收齐啊?
阿 四 收齐了,收齐了。老爷,你猜我收租回来的路上看到了谁?我看到了赵平福同一个人一道往码头去了。那个人,好像还受了伤,身上有血……
朱三爷 有血?……你说,那人会不会是共党?
[阿四一把捂住朱三爷的嘴。秋宝被惊醒,哇哇大哭。
三
[1930年。上海。
[穿着旗袍的名媛、学生、小贩等市民穿梭其间,车马声、吆喝声此起彼伏,充满浓郁的市井气息。
[景云里,柔石住处。
[馮铿等在屋内。房东端着点心上。
房 东 冯小姐。
冯 铿 王太太。
房 东 冯小姐,你都等了两个钟头了,还没吃夜饭吧?来,吃点点心。
冯 铿 多谢王太太。
房 东 赵先生在我这里都住了两年了,自家人不客气。赵先生还没回来?
冯 铿 近来杂志社的事体多,没关系,我等等就好。
房 东 哦,那好。(欲走又折回)冯小姐,你莫怪我多嘴,像你这样的小姐,要相貌有相貌,要文才有文才,和赵先生,就是天生一对。你们都认得噶长辰光了,一点动静也没有?
冯 铿 王太太,其实我与赵先生……(欲辩解)
房 东 过来人,我有数,有数的。(拿出一封信)哦,赵先生有一封信,麻烦你交给他。(见冯铿又想解释)有数的,有数的。(下)
冯 铿 (唱) 王太太一番热心肠,
女儿家的心事哪能讲。
羞得我心慌气急口难张,
更何况还有大事一桩桩。
怎可顾自念情长,
青年有志当四方。
赵兄他一路追随大先生,
撰文著译日夜忙。
筹备左联在今朝,
急盼喜讯迎兄长。
[柔石上。
柔 石 冯妹。
冯 铿 赵兄,你总算回来了。筹备大会怎么样?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什么时候成立?成立大会在哪里举行?
柔 石 你看你,心急成这个样子。今天除了鲁迅先生与我,还有夏衍、冯乃超、蒋光慈、阳翰笙先生都在,还有一个神秘人物……
冯 铿 神秘人物?是谁?……诶呀,我都急死了,你就不要卖关子了。
柔 石 中央文化工作委员会的潘书记。潘书记带来了中央指示,说中央领导周恩来同志对我们左联的成立十分支持。
冯 铿 周、周恩来同志?!这么说,连党中央也知道我们,肯定了我们的工作了?
柔 石 冯妹,你万万想不到,这些年我们发表在《朝花》《语丝》《奔流》《春潮》杂志上的文章,潘书记都看过!他要我们笔耕不缀,继续创作,团结全上海左翼作家,与敌人抢夺宣传阵地。所以,我们决定……
冯 铿 (期待地)决定?
柔 石 二号下午两点在上海北四川路中华艺术大学中央大厅秘密召开“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大会。
冯 铿 太好了!我们也加入了革命的大家庭了。赵兄,我们这一路走得不易,可总算苦尽甘来。
柔 石 是啊,若无有鲁迅先生,哪有左联,哪有今日的赵平福。
(唱) 想当初我仓皇逃离宁海地,
满腹酸苦纸上寄。
做梦未想识鲁迅,
结成了忘年之交与知己。
一声大先生,
恩情刻心肺。
他与我景云里中比邻居,
他视我亲如一家共柴米。
他助我站稳脚跟谋生计,
他为我指点文章解难疑。
到《语丝》,做编辑,
办《朝花》,兴文艺。
昔日旧文焕生机,
左联又辟新战地。
柔石名轰动上海滩,
赵平福抛却失意雄心起。
冯妹,近来我打算再写一部新小说。
冯 铿 哦?写什么?说给我听听。
柔 石 我想写我家乡的一个弱女子,大家唤她春宝娘。她的赌棍老官因为还不起赌债,将她典给了一个老爷,典金一百大洋,典期三年,生了儿子,才好回家。
冯 铿 这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事体。那春宝娘现在怎么样了?
柔 石 我一直在上海,不知她近况。
冯 铿 (忽想起)哦,对了,刚才王太太拿来你的一封信,让我交给你。(将信给柔石)
柔 石 (看信)是素瑛托人写来的家书,她要我……回家去。
冯 铿 那你,回去么?
柔 石 我、我也不晓得。原想着来上海不过是权宜之计,哪知道这一住就是两年,如今真要离开,心中也是万般舍不下。
冯 铿 赵兄舍不下什么?
柔 石 舍不下这大上海、这景云里,舍不下鲁迅先生,也舍不下……
柔 石 (唱) 两年来与冯妹志同道合走得近,
冯 铿 (唱) 两年来与赵兄志趣相投互吸引,
柔 石 (唱) 时常是促膝谈心到黎明。
冯 铿 (唱) 孤灯下撰文著书为革命。
柔 石 (唱) 两年来一字一句共风雨,
冯 铿 (唱) 两年来一句一字同欢欣。
柔 石 (唱) 两年来一卷一册度春秋,
冯 铿 (唱) 两年来一册一卷诉真情。
柔 石 (唱) 这份情,重千钧,
冯 铿 (唱) 这份情,刻在心。
柔 石 (唱) 这份情,谁不清,
冯 铿 (唱) 这份情,道不明。
柔 石 (唱) 人生难觅一知己,
冯 铿 (唱) 冷暖相伴胜知音。
柔 石 (唱) 怎奈家书催人行,
封封来把归期问。
只恐不日离别近,
不如就此留申城。
不,赵平福,不可啊。
素瑛她苦苦在家将我等,
牵肠挂肚神不宁。
代我报偿父母恩,
养儿育女操碎心。
我怎能辜负多年结发情,
这一想话到嘴边又收紧。
冯 铿 赵兄,踏上革命这条路,过了今日不知明日,长久的事我从不作想,只盼今朝能与赵兄你一道追随鲁迅先生,为左联事业奔走出力,就足够了。
[幕内,卢大川的声音:“卖鱼喽——透骨新鲜的小黄鱼哟——卖鱼喽——”
柔 石 (警觉)这里来两条。
[幕内,卢大川的声音:“好嘞先生,就来。”
[卢大川乔装成鱼贩上。
柔 石 大川,你怎么来了?
卢大川 (假意吆喝)来两条。我们的情报站刚刚得到了消息,国民政府意图阻止左联成立,我们的斗争环境十分严酷。潘书记已经做了严密布置,到时候北四川路底到中华艺大门口会安排二十个纠察员探查消息,随时回报。只是……
柔 石 先生,这个小黄鱼蛮新鲜的。只是什么?
卢大川 组织考虑到鲁迅先生是左联的主心骨,万不能出任何闪失。为保护先生安全,想找一个人从中掩护,以备不测。我今天来,就是想同你商量,看看谁合适。先生你多买两条啊。
柔 石 若是组织信得过,不如,让我去?
卢大川 你?
柔 石 是啊,我与鲁迅先生相熟,又不是党内人士,方便行事。
卢大川 可这个任务十分危险,若是叫国民政府盯上,恐怕……
柔 石 大川,我一定会小心的。
冯 铿 卢先生,我愿意配合赵兄一起完成这个任务,也请组织批准。
卢大川 好,那左联成立之日,若有緊急情况,你们保护鲁迅先生撤退。我先走一步。卖鱼喽——
柔 石 冯妹,我们这就去告知鲁迅先生。
[柔石、冯铿、卢大川下。房东上。
房 东 这赵先生,总算是开窍了。
[吴素瑛风尘仆仆上。
吴素瑛 请问大姐,这里可是景云里二十三号?
房 东 是啊。你寻谁啊?
吴素瑛 我来寻我老官的。我托人给他写了好几封信,叫他回去,他却迟迟没有动身,下个月就是姆妈五十大寿了,我想来想去,还是自己来一趟。
房 东 哦,那你老官哪一个啊?
吴素瑛 我老官叫赵平福。
房 东 是赵先生,他和冯小姐出去了!啊?他是你老官,那冯小姐…?
吴素瑛 冯小姐?
四
[数月后。浙江宁海。柔石家。
[柔石与吴素瑛坐在小院里,柔石写作,吴素瑛读书。
吴素瑛 (费力地识字)少、少年……少年……平福,这个念什么?
柔 石 《少年维特之烦恼》。这本书是德国作家歌德写的,郭沫若先生翻译的。素瑛,你真是奇怪,从前叫你识字,你都嫌吃力,怎么现在自己学起来了?
吴素瑛 等我识了字,也好陪你一道读书写字了。
柔 石 好,你愿意学,再好不过。有不明白的,我来教你。
吴素瑛 真的,那从此后你每天在家教我,好不好?
柔 石 (突然明白素瑛的用意)这……
[青年甲、乙上,敲门。
柔 石 哦,有人来了,我先去开门。(上前开门)
青年甲 赵先生。
青年乙 趙先生。
柔 石 是你们,来,快进来。
吴素瑛 平福,你们谈天,我进屋去看看姆妈。(下)
[青年甲、乙与柔石同坐。
青年甲 赵先生,我们来是想同你说一声,我们想好了,打算到上海去闯一闯。
柔 石 真的?
青年甲 我们也要像你一样,闯出名堂,闯出自己的抱负和理想。
柔 石 好,我们一道闯出一个独立、平等、民主、自由的新世界。
青年乙 我们跟着你,一道闯出一个新世界。赵先生,你这是在写什么?
柔 石 我在写一本新小说,我给它取名叫做《为奴隶的母亲》,写的就是春宝娘。
青年乙 好,等这小说发表了,我来给你宣传,让全上海、全中国的人都看看这可恨的世道。
青年甲 赵先生,时辰不早,我们先告辞了。
柔 石 好。
青年乙 赵先生上海再会。
柔 石 上海再会。
[青年甲、青年乙下。
柔 石 (唱) 一声再会同乡别,
不知相见何时待。
半月前为庆母寿回乡来,
不料母亲重病患。
床前声声将儿唤,
唤得我离乡脚步迈不开。
素瑛苦苦来相留,
叫我进退两为难。
望群山层层密密隐云霾,
恨不得插上双翼回上海。
大先生、冯妹,你们可好呀?(进屋)
[冯铿上。冯铿翻看堂屋桌上的手稿,寻找柔石的身影。
冯 铿 赵兄?
柔 石 谁?
冯 铿 赵兄,是我。
柔 石 (开门)冯妹?真的是你?我不是做梦吧?
冯 铿 不是做梦,真的是我。
柔 石 冯妹你怎么来了?
冯 铿 赵兄,你离开上海大半个月也不见回来,鲁迅先生要我前来寻你。
柔 石 先生可好?
冯 铿 先生遭国民政府秘密通缉,组织上将他转移到隐蔽住处,暂且安顿。赵兄,你离开这半月来,真是一言难尽啊。
(唱) 文学革命逢难关,
国民党施尽手段来制裁。
言论自由受阻碍,
封闭书店毁书刊。
同胞无端遇凶残,
义士反抗受迫害。
大先生面临困境心如焚,
左联谁来挑重担。
临行时他再三嘱我把话传,
要赵兄即刻启程回上海。
柔 石 好,我这就告知素瑛和母亲,和你一道回去。
[幕内传来母亲的咳嗽声,继而传来素瑛焦急的声音:“娘,你怎么了?来,娘,喝药。”
柔 石 (迟疑)母亲……
[雷鸣。
柔 石 冯妹,你听这雷声,恐怕要落雨了,天黑雨大,前路难行,不如我们等雨停再走?
冯 铿 赵兄啊。
(唱) 左联危急局势紧,
不能耽搁待雨停。
一旦踏上革命路,
又怎惧天黑雨大步难行。
[幕内传来吴素瑛的声音:“娘……”
冯 铿 (唱) 听闻房中唤娘亲,
他虽未言说我已明。
谁不是凡胎平常人,
不怨他难舍天伦夫妻情。
此去生死难料定,
我冯铿愿为兄长扛大任。
[冯铿悄然下。
[雷声起,大雨至,柔石回过神来,发现冯铿离开,拿伞追下。
柔 石 冯妹!冯妹,你等等我。
[吴素瑛循声上。
吴素瑛 平福?平福?(发现柔石不见,惊)
(唱) 恍惚中听他来把冯妹叫,
禁不住冷汗涔涔心如绞。
慌张取来伞两把,
为寻夫君朝外跑。
[馮铿、柔石、吴素瑛相互追逐,圆场。冯铿将外套脱下顶在头 上,吴素瑛打着伞,分别在柔石两侧,狂奔。
吴素瑛 (唱) 倾盆大雨迎头浇,
[雷声。
冯 铿 (唱) 恰似心头烽火烧。
柔 石 冯妹——
吴素瑛 (唱) 金莲三寸不争气,
一步更比一步小。
吴素瑛 平福——
冯 铿 (唱) 代兄出征不回头,
大步穿过青石道。
柔 石 (唱)朝前急奔又回眺,
不觉已然见金桥。
冯 铿 (唱)这桥底似有狂潮和惊涛,
送我壮志越凌霄。
吴素瑛 (唱)这桥身远看一叶孤舟飘,
风吹雨打恐难找。
柔 石 (唱)昔日来去迈轻巧,
为何今朝、今朝它胜过山壁陡又峭,
叫我步步割如刀。
冯 铿 (唱)走出条条光明道,
柔 石 (唱)恨自己徘徊不定羞又恼。
吴素瑛 (唱)只求夫君莫过桥,
柔 石 (唱)小家大义两难抛。
吴素瑛 (唱)炊烟绕梁正起灶,
柔 石 (唱)恨自己负了素瑛千般好。
冯 铿 (唱)不悔相逢结英豪,
柔 石 (唱)让冯妹匆匆来去无依靠。
吴素瑛 (唱)娘在等,
柔 石 (唱)儿在叫,
冯 铿 (唱)山河动,
柔 石 (唱)豺狼哮。
吴素瑛 (唱)为妻与你白头之约,
柔 石 (接唱)白头之约同到老。
冯 铿 (唱) 我辈人敢为自由,
柔 石 (接唱)敢为自由举大刀。
[冯铿大步跑下。吴素瑛渐渐被拉远。
柔 石 冯妹、素瑛……
(唱) 桥向东西两边分,
留不得、走也难叫我如何是好。
忽又见“柔石”二字刻金桥,
柔石、金桥,金桥、柔石……柔石金桥、金桥柔石……想这春秋数载,我在这金桥之上走走停停、来来回回、兜兜转转、寻寻觅觅,不就是想寻一个自己,寻一个出路,寻一个,新世界吗?
这金桥柔石、柔石金桥把我心儿牵来魂儿绕,热血沸起比天高。
[桥的那头出现青年甲、青年乙背着行囊离开的身影。
青年甲 赵先生,我们也要像你一样,闯出名堂,闯出自己的抱负和理想。
青年乙 跟着你,闯出一个独立、平等、民主、自由的新世界。
柔 石 闯出一个新世界……
[柔石上前,青年甲、青年乙又消失了。
[远远的,柔石望见桥那头走来失魂落魄的春宝娘。
柔 石 春宝娘?
春宝娘 赵先生。
柔 石 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春宝娘 我去朱家看看秋宝,可大娘子不让我见孩子。我没办法,只能站在墙外叫,秋宝、秋宝……你知道么,这孩子还认得我的声音,一听到我叫他,他就哭了,不停地哭,哭得我心都碎了……
柔 石 春宝娘,你不要再想秋宝了,你快回家照顾春宝吧。(从身上掏出钱)这是五块大洋,你拿着,给春宝医病买药。
春宝娘 赵先生,这钱用不着了。
柔 石 为啥用不着?
春宝娘 我的春宝已经没了……春宝,死了。
柔 石 啊?!
春宝娘 不过还好,我还有秋宝,我还有秋宝……(眼前似是出现了幻觉)春宝、秋宝,秋宝、春宝……我的春宝、我的秋宝……是娘呀,娘来了……
[春宝娘发疯般跑下。
柔 石 (唱) 声声疯嚎震胸膛,
恰似那天地吹响冲锋号。
千万万同胞受煎熬,
千万万春宝待欢笑。
冯妹她女儿尚可把国报,
我岂可屈作懦夫数夕朝。
革命无有回头路,
今日我赵平福——
定要走过这柔石桥。(跑下)
[幕后传来落水声。吴素瑛跑上。
吴素瑛 来人呐,快来人呐!春宝娘投河啦!(转而望向桥头,却已寻不到人迹)平福,平福……
[幕内唱:
“燕啊燕,飞过天,
天门关,飞过湾。
湾头白,飞过陌,
麦头摇,飞过桥。”
五
[数月后。上海。柔石住处。
[黄包车夫拉着朱三爷上,阿四跟在后头小跑上。
朱三爷 阿四,上海的轿子走得太快,坐得我晕头转向,回去给我调一顶。
……幕内传来汽车喇叭声,阿四急忙拉着朱三爷避让。
阿 四 老爷小心。
车 夫 坐好上坡。下坡。老爷到了。老爷,铜钱?
[阿四付钱。
朱三爷 诶呀,这上海的轿子一顶要比一顶奔得快呀,吓死人嘞。若不是赵平福非要写那个什么小说,我哪里要从宁海追到上海来吃这些苦头。
阿 四 老爷,我听说,赵平福把你写成了男主角呀。老爷,你说,这书上我也有戏份?
朱三爷 你,阿呸!我想好了,这一回,他要多少铜钿,我就给他多少铜钿,只要他不写这书。这书若是传了下去,将来秋宝看到,叫我如何做人?
阿 四 老爷,我打听过了,赵平福就住在这里。我看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到旁边警察局告他一状,让警察把他抓去牢监关上一关,吓上一吓?
朱三爷 好主意!(转念一想)不过……我们告他点啥事体呢?!
阿 四 说得是,告他个啥事体呢……(远远地看见了卢大川)那个人?这么看着有些面熟?好像是往赵平福家中去了。(猛然想起)老爷,就是他!
[柔石住处。柔石伏案写作。
[卢大川匆匆上,暗号式地敲门。
柔 石 (开门)大川?不是说好我明日去五金店找你的么?
卢大川 我们遭到叛徒出卖,国民党发现了五金店是我们的秘密联络点,就在刚才,孙老板他……(从帽子中拿出情报)当务之急,你先把这封信交给鲁迅先生。这封信里有党中央对左联工作的下一步指示。
柔 石 好,我这就去。
卢大川 (叫住)平福,因为联络点暴露,组织命我即刻转移。明天一早我就要离开上海了。
柔 石 怎会这样心急?要到哪里去?
卢大川 鄂豫皖边区第一次工农兵代表大会召开了,宣布成立鄂豫皖特区苏维埃政府和以大别山为中心的根据地,我要到那里去做一些工作。
柔 石 大川,我真羡慕你啊。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像你一样,成为一个真正的革命者。
卢大川 真正的革命者?
柔 石 是啊,加入党组织,成为一名共产党员。
卢大川 平福,你想入党?
柔 石 做梦都想。
卢大川 好呀!我来做你的入党介绍人!
[冯铿拿着药紧张地上。
冯 铿 卢先生?赵兄,外面突然来了宪兵队。
[朱三爷引国军军官上。一队宪兵随上。
军 官 我们接到消息,有共匪在此交换重要情报,来呀,给我挨家挨户搜查。宁可抓错,不可放过。
众宪兵 是。
朱三爷 赵平福呀赵平福,你触我霉头,我要你倒霉。
卢大川 平福!我去引开追兵,你与冯小姐想办法把情报送出去。
柔 石 大川,明日你就要离开上海了,此时绝不能落入敌手,让我去吧。
卢大川 不,平福,我在上海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可你还没有。鲁迅先生需要你,左联需要你,革命需要你。平福。
(唱) 平福我的好弟兄,
革命情谊如山重。
今日倒下卢大川,
明朝重任就交予你手中。
长夜漫漫哪有平坦路,
但求赤心一颗向阳红。
生生不息去战斗,
光明前程了然胸。
待等山花烂漫时,
你我梦里再相逢。
我是共產党人,自当冲锋在前。等歇你若听到枪声,不要怕,那是我们吹响的胜利号角,总有一天,我们会看到一个新世界。
柔 石 (向往地)新世界。
冯 铿 (向往地)新世界。
[卢大川出门,柔石跑上前,不舍地拉住他。
柔 石 (痛心地)大川……
[卢大川挡开柔石的手,毅然决然跑下。
[幕内,宪兵的声音:“共匪在这里!站住!”
[继而传来几声枪响。
[幕内传来朱三爷惊恐的声音:“妈呀,杀人啦,杀人啦!阿四,备轿、快快备轿回乡……”
[远处卢大川的身影隐现。
卢大川 赵平福同志,你要替我在革命路上继续战斗下去!
[国际歌回荡。柔石在党旗下宣誓入党,冯铿陪伴在旁。
柔 石 (宣誓)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牺牲个人,努力革命,阶级斗争,服从组织,严守秘密,永不叛党。
六
[青年甲、青年乙在街头散布传单,路人们纷纷驻足。
青年甲 《萌芽月刊》主编、左联盟员柔石在圣公会教堂发表重要演说。
青年乙 争取言论、出版、结社、集会自由。
青年甲 反对国民党法西斯统治。
青年乙 全国被压迫的工友们,
青年甲 农民们,
青年乙 兄弟姐妹们,
青年甲 一切贫苦群众们,团结起来!
青年乙 团结起来!
[幕内,传来报童声音:“号外号外,左联盟员在汉口路东方旅社被捕,开庭审判。”
[1931年初春。上海。国民党淞沪警备司令部龙华监狱审讯室。
[柔石站在审讯台前,审讯室的空间仿佛被无限放大。
[幕内,审讯官的声音传来:“我该叫你赵平福呢?还是叫你柔石?”
柔 石 我是赵平福,也是柔石。
[幕内,审讯官的声音:“你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
柔 石 我不知道。
[幕内,审讯官的声音:“你有重大赤化嫌疑。你犯了罪。”
柔 石 我没有罪。
[幕内,审讯官的声音:“好,你说你没有罪,那我给你澄清的机会,你告诉我,鲁迅在哪里?”
柔 石 我不知道。
[幕内,审讯官的声音:“我真是想不明白。你们这些年轻人呀,明明可以过太平日子的,为什么非要出来闹革命?明明可以好好活的,为什么非要自寻死路?你,明明可以做赵平福的,为什么非要做柔石?”
柔 石 (唱) 平福柔石我是谁,
这一问往事历历从头言。
我出生宁海山隅地,
爹爹他开了爿小本买卖豆腐店。
姆妈她临盆梦到归山虎,
算命先生说我命里福禄全。
爹爹对我寄厚望,
要我读书功名建。
十六岁不甘清贫把学停,
求学到台州何惧两百里。
十七岁杭城一师遂我愿,
跳出重山见世面。
十八岁晨昏不歇破万卷,
勤谨诚恕四字校训记心里。
赵家公子人提起,
才子名传百里田。
爹娘望我学成还乡时,
赚钿养家添福气。
我本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平平安安小天地。
树欲静来风不止,
命运之神不垂怜。
还记得那日只身回家去,
半途上看见兵抓匪。
五花大绑到山脚,
几声枪响血四溅。
吓得我浑身发抖手脚软,
见地上有一件僧衣露天机。
这世道和尚竟把强盗做,
大善之人落污泥。
那一夜忧心伴我难入眠,
只觉得国危家亡不远期。
但是我也感到有丝光亮在,
五四风雷已燃起。
理应与有志的壮士们,
奔走搏斗勇当先。
想到此,起了身、下了床、点了灯、醒了神,奋笔疾书,
决了心,立下了今生志向誓不变。
欲以教育救家国,
试将文章作利剑。
茅塞顿开幡然悟,
醍醐灌頂一刹间。
于是我毅然决然离家走,
奈何志高行不易。
辛酸的六年举步艰,
难啊难,此路难于上青天。
我曾在杭州谋生难为继,
我曾闯荡北京无归依。
投出的呕心文章石沉海,
受尽欺辱遭人嫌。
教育局长做不成,
亭旁失利受牵连。
只记得那夜逃奔去上海,
小船儿摇摇晃晃、晃晃摇摇,恰似浮萍无根基。
只道是山穷水尽疑无路,
未曾料柳暗花明转机显。
景云里巧遇大先生,
似那明灯一盏指引我大步走向前。
投身《语丝》作编辑,
办起《朝花》结文友,
我像鱼儿游出小河江,
好比枯木一株逢甘泉。
左联大旗肩上扛,
文学革命箭上弦。
我曾像《二月》里的肖涧秋,
迟疑难将路来辨。
我也曾将那为奴的母亲心挂牵,
万般无奈泪涟涟。
我也曾怨区区一介读书人,
不能杀敌把阵陷。
幸有得大先生搀着我一步一步攀高登,
也是我亦步亦思悟出了革命文章一篇篇。
好比那一步一阶过金桥,
却也是一阶一步走到这生死线。
来时不敢别娘亲,
生怕让她愁来添。
来时不敢看素瑛,
生怕脚下迟疑起。
来时不忍唤儿郎,
生怕回头把家恋。
来时也曾念归期,
盼过今日到明天。
奈何现实多血腥,
欺压百姓不尽期。
奈何世界乱纷纷,
满目山河皆惨戚。
人生际遇是天意,
是福是祸我愿意。
一旦走上革命路,
生死早已抛一边。
穷尽半生寻真理,
岂能搁笔化云烟。
离巢的鸟儿飞呀飞,
赵平福哪能回从前。
我要紧握手中笔,
写下这世道不公不正、不智不信、不忠不孝,
不廉不耻、不勇不仁、不法与不义,
把柔石名写在天地间,
写在天地间。
[幕内,审讯官气急败坏的声音:“够了!这是审讯室,不是你的讲台。来人,将柔石戴上手铐,押送大牢。”
[远处,青年甲、青年乙带领众人抗议:
“反对抓捕革命作家!”
“反动法庭不公审判!”
“反对压迫无产阶级革命文化运动!”
“反对国民政府反动统治!”
柔 石 你们听着,今天我站在这里,不是因为我有罪。我和我的同志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争得生而为人的自由,为了争得苦难的普罗阶级的解放,为了争得将来的明天的幸福,为了消灭剥削和压迫,建立一个独立、平等、民主、自由的新世界……
[昏暗的审讯室后隐现一间间关押着革命志士的牢房。柔石以铁镣相击,狱友们一个个被唤醒。
柔 石 你们听着,今天我站在这里,不是因为我有罪。我和我的同志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争得生而为人的自由,为了争得苦难的普罗阶级的解放,为了争得将来的明天的幸福,为了消灭剥削和压迫,建立一个独立、平等、民主、自由的新世界……
柔石、狱友们 你们听着,今天我站在这里,不是因为我有罪。我和我的同志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争得生而为人的自由,为了争得苦难的普罗阶级的解放,为了争得将来的明天的幸福,为了消灭剥削和压迫,建立一个独立、平等、民主、自由的新世界……
[狱友们愤怒敲打着铁镣,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七
[接上场。龙华监狱。柔石独自一人关押狱中。
[幕内,传来狱卒的声音:“大作家,有人来看你了。”
[吴素瑛背着行囊,一身疲累地上。
柔 石 素瑛?
吴素瑛 平福?!
吴素瑛 (唱) 平福啊,颤颤上前轻轻抚,
你满脸血污一身伤。
柔 石 (唱)小伤不痛不算啥,
你莫要流泪心悲伤。
素瑛你日夜兼程辛劳奔走来探望,
让你担惊受怕一趟又一趟。
吴素瑛 (唱) 平福莫说外人话,
十载夫妻情意长。
担心这春寒料峭二月里,
你衣衫单薄要受凉。
柔 石 (唱) 单衫虽薄却心里暖,
狱友相顾挤一堂。
倒是你孤枕衾冷可成眠,
心里有话无处讲。
吴素瑛 (唱) 长夜独对思夫君,
想到你铁镣沉沉脚上绑。
文弱书生哪能受得了,
情愿这酷刑受在我身上。
柔 石 (唱) 小小铁镣奈我何,
照样大步向前方。
素瑛啊,你嫁夫随夫无福享,
一家生计一人当。
我离家时多照料少,
你有苦有怨辛酸尝。
现在我身陷危难恐无望,
将来日子你哪能想。
是我讓你勿安宁,
为夫为父愧难当。
今朝当面问一句,
你可曾懊悔错嫁郎?
吴素瑛 (唱) 一日夫妻一世情,
再苦再累我愿尝。
柔 石 (感动地)素瑛……
[幕内传来冯铿虚弱的咳嗽声。冯铿隐上。
柔 石 冯妹,你醒了?
吴素瑛 冯妹?是她?她也在这里!(上前)你、你就是冯妹……(惊吓)呀!好怕人呀……
(唱) 二十出头花模样,
年轻轻却要遭大难。
说不清我万千怨怼如潮退,
冯 铿 你就是素瑛么……我可以、叫你一声姐姐么?
吴素瑛 姐姐?
(唱) 一声姐姐、一声姐姐叫得我肝肠寸断更生悲。
冯 铿 姐姐莫哭,他们就是想叫我们哭,叫我们求饶,我们偏不,我偏要笑,我要笑给他们听,只要活着一天,我就要和他们抗争到底哈哈,哈哈……
[幕内,传来狱卒的呵斥声:“疯婆娘,不准再笑了,再笑,当心打到你笑不出来为止。”
吴素瑛 你、你这是何苦啊?你难道不想离开这里?
冯 铿 我想啊,我想离开这里。
吴素瑛 你难道不想回家好好过日子么?
冯 铿 我想啊,我想回家。
吴素瑛 你难道不想好好活着么?
冯 铿 我想呀,我做梦都想啊。
(唱) 谁不念屋头檐下米和柴,
只恨是生不逢时难归家。
吴素瑛 (唱) 一句难归费尽我多少淚水多少牵挂,
可知我熬过多少冬与夏。
苍天保佑常跪拜,
三炷清香求菩萨。
冯 铿 (唱) 菩萨无力救世人,
苍天欠下血泪债。
改朝换代要靠自己,
吴素瑛 (唱) 身单力薄不敢想。
冯 铿 (唱) 到如今要想回家要想活,
柔 石 (唱) 就只有建一个独立、平等、民主、自由的新世界。
冯 铿 新世界。
吴素瑛 新世界?
柔 石 对,一个新世界。
(唱)新世界不畏权贵与列强,
散去灰霾披红霞。
新世界再无剥削与压迫,
百姓做主来当家。
到那时,儿为娘床头奉热茶,
娘为儿怀中把泪揩。
妻为夫灯下补旧袄,
夫为妻对镜来贴花。
团团圆圆岁月静,
双双对对金桥下。
吴素瑛 (唱)素瑛也明其中理,
隆冬不去无春芽。
国若不国何为家,
愿随你去到那新世界。
柔 石 (唱)新世界雨雪风霜一笔扫,
到那时再看这日月换新、天地祥和、乾坤再定、山河气壮,
锦绣风光好中华。
[吴素瑛打开随身带来的行囊,拿出一本《为奴隶的母亲》。
吴素瑛 《为奴隶的母亲》,柔石……春宝娘人虽死了,可她的苦还在,怨还在,和她一样受苦的人还在,这可恨的、不公的世道还在!这是我老官写的书,我送给你们,送给你们……平福、冯妹,我知道我走得慢,不过我也要跟着你们,和你们一道走到新世界去。
柔 石 一起往前走,走到新世界。
冯 铿 一起往前走,走到新世界。
柔石、冯铿 一起往前走,走到新世界!
[吴素瑛伸出双手,万般深情地拉住柔石与冯铿。
[幕内唱:
“燕啊燕,飞过天,
天门关,飞过湾。
湾头白,飞过陌,
麦头摇,飞过桥。”
尾声
[1931年2月7日夜。上海。龙华监狱外刑场。
[柔石等二十四名同志手挽着手,筑起了一道人墙。
柔 石 同志们,一起向前,走到新世界。
[无声中,狱友们冲上前,遭到枪击纷纷倒下,再次构成序幕的雕塑画面。
[国际歌响起,幕内逐一念龙华“二十四烈士”的名字:“林育南、何孟雄、欧阳立安、龙大道、彭砚耕、王青士、恽雨棠、李文、蔡博真、伍仲文、罗石冰、段楠、费达夫、汤士佺、汤士伦、刘争、贺林隶、李云卿、佚名、李求实、胡也频、殷夫、冯铿、柔石……”
[歌声中,烈士们一个个站起,缓缓举起右手,目光庄严而坚定。大幕缓缓落下,幕上的石雕镌刻着二十四个青春而伟大的名字,永垂不朽。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