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爱人
2021-04-16双雪涛
豫让当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在今天则被演绎为“刺客+爱人”的故事。豫让留下的那把青铜宝剑,在两千多年后又引发新的恩怨仇杀。从英雄到罪犯,两千多年里宝剑经了多少人手,善恶轮回了几遭?
一
太阳出来了,李页还没有睡着。他倚在床上,十分惊诧。梦里的人他已多年未见,可她似乎比当年还要鲜活。他试着用自己的嘴轻轻说出这个名字:姜丹,姜……丹。他已经十几年没有说过这两字,说起它们的时候就像口中进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姜丹是他的女朋友,前女友。他们谈了六年恋爱,分手,之后再没联系过,就像一场雨突然停了,太阳出来,很快地上也干爽了。当时李页爱上了别人,准确地说,是和别人上了床,那个女孩他见过两次,第三次就去开了房,他没有犹豫,做了几次爱从床上醒来之后,也没有后悔。他炽热地爱上了那个女人,她的吸引力对于他来说完全是动物性的,因为其彻底,所以也变成了某种精神性的东西。他们两个交往了大概一年的时间,那几乎是李页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年,既堕落,又充实,床上功夫突飞猛进,剔除了庸俗的事业心。一年后,女人开始和别人约会,他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几乎死去,全仗了母亲的陪伴才活下来。
李页的母亲是个会计,退休之后还在帮别人代账。他生病之后,母亲就来了北京,睡在他出租屋的沙发上,晚上对他严防死守,白天还要做账。当时他已几乎失去人的基本情感,也丧失了很多记忆,但是奇怪的是,幼儿时的记忆却时不时地浮现出来,那些最初的黏稠的记忆。他想起在他四岁的时候,腰部生了一个巨大的疖子,核桃那么大,枣那么红,母亲烧了一锅热水,把热手巾丢进去,用筷子挑出来,稍微晾一晾就敷在他的疖子上。他疼得死去活来,母亲用手锤击他的脸,那凶猛的肉拳头,打得他几乎晕过去。突然一声巨响,他确信他听见了那个声音,就像西瓜,熟透的西瓜,谁的手指轻轻一点,西瓜就炸开了一道裂纹。他的疖子爆开了,脓血喷溅在白色的手巾上。他感觉到巨大的快感和透支的空虚,像是有人从他的身体里抽走了签子,他的其他部分于是散落在地。他睡去了,感觉自己还在流淌着,但是同时也睡着了。醒来时发现母亲睡在出租屋的沙发上,已经老了,身体散发着老人微弱的臭味,因为北京的酷暑而频繁翻着身子,这完全陌生的生活因为母亲的身体而与过去的一切都产生了关联,就像新书里一片古老的叶子。我挺过来了,他对自己说。他发现自己在出汗,汗水顺着他的脚趾缝流到地板上。我活下来了,他的脑中泛起这个声音,没有过多的喜悦,他丢失了那个能够杀死他的东西,仿佛一个人爬过一座陡山,扔掉了最可宝贵的行囊,面前还有漫长的道路等着他。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继续睡。一周之后,母亲回了老家,他每年除夕都会回去一次。
母亲一直对他十分严厉。他在小学时便显露出绘画的天赋,初中时已在S市出名,许多学画的孩子家里都有他的照片,报纸上剪下的。可是他觉得自己生不如死,母亲折磨他,认为他的天赋继承自她而不是在工厂负责板报的父亲,因为她的算盘打得极好,手巧。她经常痛殴他,要他画得更好,狭小的家里堆满了他用废的画笔,墙角放着一根竹棍。后来他想通了,只有画出去,考到北京去,才可以逃脱这无止无休的少年时期。他做到了,然后失去了对绘画的所有兴趣。寂灭,他当时想到了这个词,与姜丹分手也是那个时期,过去的一切都丧失了活力,想要继续生活下去,就要找到新的乐趣。他后来稍感宽慰,因为他与姜丹分手时,姜丹还是处女。他曾发动过几次猛攻,都没有得手,最激烈的一次是在他的家里,两人几乎厮打起来。姜丹狠狠地咬了他的肩膀,血马上流出来,滴到床单上。李页说,你疯了?姜丹喘着气说,我爸死了。李页说,什么意思?姜丹说,我爸死了。李页说,那不是几年前的事吗?和现在有什么关系?姜丹说,我也不知道,就是有关系,你娶我,然后保护我,我就给你。李页说,我年龄没到啊,把手拿开。姜丹说,我知道,那就等着,快把衣服穿上,你妈马上回来了。
现在他是一个平面摄影师,在圈子里享有不错的口碑,收入和名声都不错,他唯一的问题是过于严苛,有轻微的暴力倾向。曾经有一次,他把一台崭新的哈苏X1D照相机扔到了墙上,摔成了废铁。还有一次,他踢了一個模特的屁股。模特的屁股很小巧,他的大脚踢上去,模特马上扑倒,头磕在灯架子上流了血。那是一个相当有名气的女人,第二天就给他发了律师函,过了几天,又把律师函撤销了。
这天的上午十点,他应邀给一个新人女演员拍照。当他在调试机器时,女演员到了,被经纪人带过来跟他打招呼。在这之前他已经拿到了这个女孩的照片,对她的面部和形体做了一些研究,为她挑选了一种光,这种光打在她的脸颊上,会使她像一个女法老。他回过身,发现来的女孩是另一个,他吓了一跳,相机差点掉在地上。女孩长得很像姜丹,相似度大概有百分之七十,他的脑海里已经多年没有出现过姜丹这个人的样貌和名字,眼前这个人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提醒,只能又想起来。仔细看当然会发现诸多不同,因为姜丹是一个普通人,而女孩儿是一个依靠相貌谋生的演员,要比姜丹美得多。概括来说,姜丹长得更像男人,女孩长得更像女人,不是因为某一个五官的差异,而是每一个五官都有微小的差别,就像用两种铅笔画的素描。两人的主要相似之处是一种神情,具体内容是什么,很难描述。另一点差别,不能算差别,而是时间的客观性决定的,女孩像高中时的姜丹,姜丹现在应该已经三十六岁,跟他一样大。女孩三十岁,不算太年轻,但是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小很多。女孩说,李老师好,今天换我了,原来那个女孩临时接了个广告。李页说,你好。女孩右边眉毛的上面起了一个疙瘩,一个红红的青春痘。她不好意思地用手摸着,说,我这两天没睡好,昨天又吃了火锅,昨天上午还没有的。李页说,没关系的,一会儿化妆师可以帮你盖一下。你不要挤它。女孩把手放下来说,我叫马久久,原名叫马晓童,公司让我改个名,说马晓童太像九十年代的艺人。我说就叫马久久吧,九九归一,长长久久,还骑着马。昨天刚把这个名字定下来,就起了一个痘痘,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李页说,我觉得不错,就是有点像那个拉大提琴的。马久久说,什么拉大提琴的?李页说,有个拉大提琴的,很出名,叫马友友。马久久回头问经纪人,有这个人吗?经纪人说,有。马久久说,那你昨天怎么不跟我说?你是猪吗?经纪人说,昨天没想到,李老师一说我才想起来。马久久回过头对李页说,其实我原来也不叫马晓童,马晓童是我上表演夜校的时候改的,我身份证上的名字是马小千。我的身份证呢?给李老师看一下。李页说,不用看,我觉得这个名字不错。马久久说,不会让人想起来打牌作弊吗?李页说,不会。马久久说,那就改回去,叫马小千。李页说,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们还是要好好研究,改来改去会让观众疑惑。马小千说,不疑惑,我还没有观众,就叫马小千了,你好,我是马小千,请多关照。李页也伸出手说,你好,我是李页,今天要辛苦你。
这一天的拍照很顺利,李页没有发火,他拍得很高兴。摄影者和被拍者的关系有时候像舞伴,两个顶级的舞者也不一定能成为好的搭档,搞不好会因为都要显本领而把对方绊倒;过于默契也不好,会像老人之间的交谊舞,好像随时两人就要粘连。最好的关系是,既要有对抗、挑衅甚至抗拒,又要有心意相通的一刹那,前者再漫长、后者再短暂都没有关系,只要在前者不停做功的累积下,后者乍现,然后抓到,就算是一切都没有白费。马小千很有性格,李页拍了一会儿就发现了,她默默无闻,但是相当自信,对自己的身体和脸型非常了解。最重要的一点是,她明白,拍照不是为了拍得美,而是把她内心里的某个部分形塑出来,这个部分不一定总是好的,但是她接受这一点,虽然她在拍照过程中很少说话,跟拍照之前的寒暄相比,工作的时候她非常沉默,但是李页知道她知道。
差不多傍晚五点,天光依然大亮,酷热还未散去,两个人的工作已经做完了。马小千卸了妆,走过来对李页说,你今天拍得挺好。李页说,是吗?马小千说,别装傻好吗?李页说,是,我也觉得今天拍得不错。马小千说,这是我第一次拍杂志,虽然不是封面,但是我很开心。多亏那个傻逼接了广告,洗衣液的,谢谢洗衣液。李页说,我得走了,晚上我约了人吃饭,希望有机会再合作。馬小千掏出手机说,交个朋友吧,你扫我,不一定哪天我就不当演员了,不过交个朋友吧,不是因为别的,你挺虚伪的,但是你长得像我表哥。李页吓了一跳,马小千接着说,我哥是个弱智,不是逗你,是真的。你俩长得挺像。说完她自己笑了一会儿,转身走了。即将走出摄影棚时,她回头大声说,我没有表哥,别做伪君子行吗?然后大步走了出去。
李页晚上确实有饭局,但是并不像他说的那么紧迫。他大概提前了一个小时来到饭店,自己一个人喝茶。下午的经历很有意思,一个有趣的拍摄对象,他静下心来回忆,这样的女孩并不是第一个,有些人就是用这种略微失礼的方式引起你的注意。你生了她的气,又因为她的年轻貌美原谅了她,因此你就记住了她,这是一个平淡工作里一个故事性的隆起。喝了几杯茶之后,李页心想,确实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几年前有个女孩,也是如此,两人还约会了几次,之后他感到无聊,就像是树叶覆盖在水面,很有美感,风一吹,树叶散开,水是臭的。只不过这个马小千长得像他的前女友罢了,要说像也没那么像,说不出哪里像的一种像,也许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引起了他的回忆,也许是一种非常主观的认知,一个人如果一直盯着瓷砖看,也能看出一个人形来,揉揉眼睛,人形就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一起吃饭的人来了,这人叫宋百川,是一个无业的中年人,确切地说,是一个潦倒的中年人。他曾经是一个收藏家,据说还有不少工厂,后来因为酗酒,门牙脱落下来,厂子荒废了,被人侵占或者倒闭了。从某一天起他开始四处赠送自己的收藏,开始是送给身边的朋友,后来送给家里的保洁阿姨,阿姨辞职之后,他把一个明朝的鼻烟壶送给了园区里的一个房产中介。李页之所以跟他成为朋友,是因为在李页刚从美院毕业的时候,宋百川买了他大学时期的一幅画,当时给了他不小的一笔钱,这笔钱使他在北京熬了下来,直到把画画放弃了。李页一直很感激他,他潦倒之后,李页隔三岔五就约他出来,陪他喝一点酒,两人话题不多,但是每次都到天亮。在他送东西那阵,他送给过李页一个五代的佛头。宋百川很随意地告诉他,这佛头会变脸,别看现在是红的,像是喝多了,其实脸的颜色有好几层,随着时间褪变,里面的颜色就会露出来,没人知道到底有多少层油彩。这是意外收获,李页很喜欢这个佛头,他给它换了一个更好的木托,把它放在书房里,每天都能看见。他知道也许等他死了,红脸佛的脸可能还不会变色,或者宋百川根本就是胡扯,但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这个可能。
宋百川总背着一把古剑,穿着布鞋,嘴唇向里凹陷。剑没有剑鞘,用一个木匣子装着,外面再套一个特制的皮袋,背在后背。这可能是他唯一没有送出去的藏品,无论什么时候见他,他都背在身上,吃饭时摘下来放在桌子上,困时还会枕着它睡觉。李页有几次提出看看,宋百川都拒绝了。这东西就像恋人的裸体一样,别人看不得。他说。但是他说这是战国豫让的剑,行刺未果,流落民间,后来属于他一个朋友,现在与他永不可分离了。
宋百川迟到了五分钟,到了之后他把剑套放在桌子上,给自己点了杯威士忌。他看上去半个月没洗澡了,手和脸都是黑的,比之前更瘦。你的佛头怎么样了?他喝下一口酒问。李页说,还那样,没变化。宋百川说,不急。他的左手少了小拇指,第一次见他李页就注意到了,每当他喝到一定程度,就会用另一只手的大拇指磨蹭小拇指的断处,好像给台球杆上枪粉。宋百川兀自喝着,好久没有说话,李页自己喝着啤酒,马小千的脸偶尔在脑海里闪过。今天的宋百川虽然脸上还带着酗酒者的浮肿,看上去却格外的精神,双眼发亮。突然他说,我今天有事托你。李页说,你说。他用手指弹了一下剑匣说,这剑我准备送你。李页说,别开玩笑,加点冰块。宋百川说,我已把房子卖了,钱我送了人,这世上我什么也不剩了。李页说,只要你想,你很快就可以振作起来。宋百川说,这剑我背了十几年,后背起了膙子,我以为它会陪着我直到结束,我最近想了想,似乎不用非得如此。李页说,那你住哪儿?他说,不用担心,我还有个院子,我就是从那儿走出来的,现在准备回去,剑你愿意留着还是卖了都可以,全由你做主。我今天看你的脸,觉得你好像爱上了谁。李页说,没有。宋百川说,我记得当年你爱上了一个人,得了抑郁症,画的手艺也丢了,今天如何?李页说,今天的事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宋百川说,如果你去找人,把剑背着,会有好运气,我是个例外,不足为训。李页说,我确实不能要,太贵重了。你应该送到博物馆去。宋百川摆手说,这剑的真假没有找人鉴定过,如果你觉得压力大,就当它是假的好了。我一直觉得你是了解我的,别人都劝我戒酒,你陪我喝酒,也不打听我的事,多谢,我现在感觉很好,很好。说完宋百川站起来,李页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了。
晚上李页背着剑回到家,心想今天出了两件咄咄怪事。
当天晚上,李页就梦见了姜丹。姜丹还是高中时的模样,短发,平胸,来他家做客,李页的母亲很喜欢姜丹,觉得姜丹虽然脾气有时候有点直,但是本质极好,而且深深地爱着李页,对李页的一切都非常上心。两人亲热地说着话,母亲给姜丹切了一块西瓜,姜丹大口吃着,西瓜籽粘在了嘴唇上面还不自知,李页把她嘲笑了一番。这非常接近真实的记忆,本来母亲是反对他高中谈恋爱的,但是见了姜丹之后改变了看法,这是极为罕见的情况,母亲一直是一个固执的人,难以说服,难以感动。她见了姜丹两次之后,就对姜丹产生了很深厚的感情,一种难以抑制的喜爱,似乎提前多年就进入了婆婆的状态,每到周末就催促李页请姜丹来家里吃饭。这让李页很不舒适,他还没想好,两个女人似乎已经想好了。第一幕的梦突然结束了,第二幕开场就是姜丹的一张脸,两滴清晰而干净的眼泪挂在她的脸上。这张脸占满了他所有的视域,没有对话,没有声音,但是姜丹的眼睛肯定是看着他的。他张嘴想为自己辩解,却发不出声音。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手里拿着照相机,是另一个女人给的,他是一个穷小子,根本买不起相机。相机里存有成千上万个女孩的照片,他占有她们很久了。那个女人的名字就在嘴边,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他举起相机给姜丹拍照,闪光灯一闪,姜丹的脸就不见了,他也醒了。他从床上坐起来,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没有相机,但是攥成了一个拳头。他心潮起伏,一动不动,生怕刚才眼前的一切消失了。那么清晰,真是幸福,好像他们两个还在一起,只是闹了别扭,只要他收回他绝情的话语,姜丹就会回到他的身边,周末继续来他家吃饭。李页忽然憎恨起自己,他走了一大圈远路,得到的却不如原来的好。他缓缓摊开手掌,对自己说,你快四十岁了,你就是一条瞎了眼的公狗,现在你该怎么办呢?
第二天他没有外出,在家里的设备上处理前一天拍摄的照片。他没有睡好,情绪不佳,不过他总能在这样的状态里完成工作。不出所料,马小千的这一组照片非常好,即使化妆师不是十分认真,时间也稍显紧张,拿到的东西还是有很高的质量。几乎不用怎么修饰,马小千的特点就是不修饰,也许这是一种更高级的修饰,果真如此的话,她更加前途无量。自从放弃画画之后,他第一次有了又画了一幅好画的感觉,这种感觉既新鲜,又苦涩。中午的时候他跟杂志的编辑通了电话,认为马小千应该获得更多的版面,对方显然对此不屑一顾,又碍于李页的面子不好直接回绝,就把话题岔开去说别的事情,说她的老家最近李子丰收,要给李页寄一点。李页说,我不需要李子,我也不是要捧这个女孩,是好东西就应该放在好的位置,如果你们页码已经定死,就把她的位置往前挪挪。对方说,李老师,你说的道理我都懂,她遇见您是运气好,只要您想着她,她未来一定会有很多机会,但是我有话直说,我不喜欢这个人,我之前跟她打过交道,她是个破鞋,这点你不用怀疑我,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们主编睡过她,要不然她也不可能抢到这个机会。但是我觉得她是个品质败坏的破鞋,为了往上爬,她可以当狗,这不是什么比喻,是真实情况,一旦她得手,她就把别人当狗,我是女人,对女人看得更清楚。因为我们合作了好些年,是朋友,你这样的要求是第一次,我才提醒您,有些人看着娇艳欲滴,其实有剧毒,睡她可以,不要帮她。您还是原来那个地址吧,我把李子寄给您。李页放下电话,感到十分沮丧,不是因为对方拒绝了他的建议,而是他感觉到对方说的似乎是实情,在广阔的外部世界有很多他不知道的信息。他只是一个技术工人,永远在状况之外,一旦越过了自己的专业界限,就会发现自己是个傻子,这种感觉实在不好。真的不高明啊,他对斜前方的变脸佛说,变脸佛面带微笑,不置可否。大概半小时之后,主编来了电话,说看了他拍的照片,非常震惊,实在太好,他觉得应该可以破例将其放在封面上。问问李页什么意見。李页说,我没想法,你决定吧。他关了电脑,穿上鞋子准备出去散步,站在穿衣镜前,他发现自己的胡子又白了两根,你真的不高明,他又在心里说了一遍,想在脑海里把马小千去掉,可是马小千说过的话,每一句似乎这时候都违抗他的意愿,一个一个跳出来。不要做伪君子啊,这句尤为突出。小区里都是盛开的花和翠绿的树,他坐在一条长椅上,看着一个孕妇推着婴儿车从他面前走过,车里的孩子因为强光眯缝着眼睛,手里玩着一只小海马。他下定了决心:如果再梦见一次姜丹,我就去找她,看看她过得怎么样了。没有别的意思,就是看看她过得怎么样。
二
距李页所住的小区二十七公里,有另一个小区,远比李页的小区破旧,可是租金并不便宜,房价可能还要更贵一点,原因是这是一片学区房,姜丹就住在这里,带着她六岁的儿子。她的儿子名叫褚旭,极为聪明,性格霸道,姜丹为此十分头疼,不过她也明白,既然家庭里没有父亲,孩子的性格强硬点总比软弱好,至少不受欺负,不会让她内疚。姜丹的前夫和她是半个同行,他是证券法的律师,她是法理学副教授,本来他们是大学里的同事,后来他把工作辞掉,去律所工作,薪水大增,在家里的时间骤减。姜丹对此是接受的,在北京生活,有钱和没钱简直是天差地别,何况又有了孩子。一年半之后,丈夫提出离婚,孩子和存款都给她,他净身出户,去跟别人结婚。姜丹没有问那个女人是什么样的人,也没有问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又什么时候走到了这么实质性的地步。既然她一直没有发现,她觉得自己也没有必要问。她相信以丈夫的智力,他应该很早就开始部署,在外面存了一些钱,甚至已经有了房子、车、定期的出国旅游。一个新的完整的家庭配备已经形成,他就在两个家庭之间面不改色地生活,直到另一个家接近完全成熟,他这条鱼就要跳到另一个鱼缸里去,把她搁浅在原处。姜丹迅速心算了一下存款余额和孩子成长所需花销,她自己平时没什么花费,她不怎么化妆,也没有买包的爱好。她有一辆斯巴鲁四驱的吉普车,是她结婚之前买的,因为她幸运地抽到了名额,自己出了一半的钱,父母拿了一半。现在住的房子租金不菲,因为在海淀的中心,离她的大学近,孩子将来上大学的附小也方便,这笔钱一直是她先生付的。她完全没有买房子的想法,因为那实在不在她的能力范围。褚旭在上一些兴趣班,有网球、绘画、游泳、国际象棋,都不便宜,效果也都不错,他精力充沛,敏于学习,如果因为钱的关系给他切断,对他不公平。姜丹说,你走吧,每年给我三十五万。丈夫说,就这样?我确实很抱歉,人家把柄在手,我已回不了头了。姜丹说,每年给我三十五万吧。丈夫说,我每年给你四十万,从离婚那天开始算。姜丹说,好,我准备去上课了,我这两天带孩子住宾馆,你把你的所有东西运走。如果有东西找不到,你给我发微信,你有几件衣服在门口的干洗店,你自己去取,报我的电话号码就行。姜丹说完走出门去。在去民政局办理离婚的当天,两人又见了一次,说了几句话,关于协议的细节。之后每个月她把孩子送到他的车上,他带出去玩两天,但是她就不再跟他说话了,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回答。
办完离婚手续三个月后,一天晚上,褚旭惹了事。褚旭马上就要上小学了,于是就上了学前班,学前班颇多束缚,褚旭很不适应,过去在小区里,年龄相仿的孩子都听他的,大家一起骑车、枪战,褚旭都是头领,制定规则的人。哪里是终点线,哪里是掩体,每人几发子弹,都是他说了算。在学前班,每一秒钟都在老师的注视之下,孩子们都听老师的,褚旭感觉很失落。那天下午,趁老师出去接电话的当儿,他就把一个比他小两个月的男孩狠狠揍了一顿。凶器是他爸送给他的铁质文具盒,他用文具盒猛击那个男孩的脸颊,把对方一颗已经松动的智齿打掉了,血流了满地。起因是他邀请男孩陪他上厕所,男孩说马上就上课了,迟到老师会批评。褚旭说,那你有尿吗?男孩说,尿是有的,可以憋住。褚旭说,有尿就赶紧尿啊,快去快回。男孩说,来不及了,我可以憋住。褚旭忽然急了,觉得对方温顺到自我摧残的地步,他看不下去。他抄起文具盒向对方脸上打去,对方掩面而逃,他追上骑在男孩身上猛打。最后血流了出来,尿也流了出来。事情当然不小,姜丹在学校上课的时候,学前班的老师就打她的手机,因为静音她没有听到,课间的时候她发现有五十几个未接来电,就知道大事不好。赶到学校时,对方的家长已经到了,孩子也已从医院回来了,多亏那颗牙已经松了,几天之内就会自然脱落,褚旭的袭击只是加速了这个过程,没有形成实质的伤害。但是此事性质的恶劣程度并不能因此减弱。男孩的家长和她住一个小区,是一对教师,两人涵养不错,这是姜丹的又一幸运。即便如此,男孩的妈妈还是说了几句难听的话,其中一句是:如果孩子有暴力倾向,就应该赶紧去找大夫治,不能混到正常孩子堆里,狼入羊群,今天是这只羊被咬了一口,明天就可能是另一只。自己的孩子被比喻成狼,姜丹的羞恼已经到了脑门,可是事实摆在眼前,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而且对方对于伤人性质的判定,也符合刑法的精神。姜丹诚恳地道了歉,也提出给对方微信转账赔偿,对方没有接受,最后倒是被打的男孩解了围,说他一直喜欢褚旭,两人还是朋友,希望褚旭不要因此以后就不跟他玩了,他憋尿确实是一绝,褚旭不了解而已。褚旭也说了自己恨铁不成钢的心路历程,保证以后还跟对方玩。两个孩子拉了拉手,此事算是过去了。
回到家里,姜丹把褚旭关到了洗手间。她不会打人,甚至都不会骂人。对孩子最大的惩罚手段,就是关洗手间。褚旭毫无怨言,没有挣扎,进去之后还自己把门锁上了。姜丹从超市买了几罐啤酒,坐在餐桌前面喝起来。她几乎从不喝酒,婚礼的时候喝过一点,硕士毕业、博士毕业喝过一点,今天她无论如何也要喝一点。喝了五罐燕京啤酒,姜丹觉得跟没喝一样,身体没有任何反应,她伸手一摸,发现不知什么时候眼泪流了下来,好像身体里有另一个自己在哭泣,而她无法感觉到。又喝了几罐,她找到了那个人,那个人有太多的委屈,太多的愤怒,太多的对未来的担忧,她的一双手抓住自己两只胳膊的外侧,指甲都嵌进肉里,无声地大哭起来。又喝下两罐,她平静了不少,趁自己还没有完全喝多,她把褚旭放了出来,褚旭在洗手间并没闲着,他给自己洗了个澡,头发湿漉漉,看上去崭新崭新的。褚旭说,妈妈,你睡一会儿吧。姜丹说,你饿吗?褚旭说,我不饿,我回房间做作业了。姜丹说,好。褚旭说,妈妈,我刚生出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你还是爸爸?我过去是记得的,刚才我仔细想了想,好像又给忘了。我记得我在游泳,突然就见到了光。姜丹说,是我,你睁开眼睛的时候,我正好看着你,你就看见了我。褚旭说,好的,这样就对了。说完他就走回了自己的房间,没再发出声音。
姜丹觉得胃不舒服,到洗手间吐了一阵,吐到整个人都要变成胃收缩起来,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下,抻长。她的脑袋清醒异常,听觉比平时还要灵敏,她听见褚旭在他的房间玩着魔方,发出咔咔咔的脆响,听到窗外驶进小区地下车库的汽车的喇叭声,但是四肢不听使唤。她知道自己今晚没法做饭了,不过好在再过一小时阿姨会来。阿姨做饭褚旭不爱吃,因为阿姨有一套养生哲学,做饭老是不爱放盐,而且改不掉用勺子从锅里盛汤品尝的毛病。如果她睡着了,阿姨至少可以帮褚旭点外卖。阿姨是她的老乡,也是东北人,比她大十岁,来北京已经十五年。十五年真是一个很长的时间,十五年就像是一页纸,一下就翻过去了,十五年的时间绝对是不短的,十五年就像是一条胡同,走着走着一拐弯,就在了身后。谁把无边无际的时间切割成了无数的十五年呢?谁在用十五年计数?远处似乎传来雷声,要下雨了吗?还是保姆在敲门?有那么一个夜晚,她曾经在雨里走着,没有打伞,北京的雨比S市沉,噼里啪啦地砸在她头顶,她就沿着一条阔路走着,那条路她不知道名字,那时候她已来到北京三年,但是还是哪儿也不认识。她怎么这么傻啊,在大雨里走,像是言情小说里的女主人公。她忽然记起了一个人,她很奇怪这时候为什么想起了他,不是褚旭的父亲,不是自己的父亲。她已经太久没有想起他,好像这个人在她生命里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或者是因为她在某一个时刻奋力一扔,便把这个名字扔下了山崖云海。
没错,她是因为李页才来到北京的,她的成绩本来可以保送到武汉大学法学系的,因为李页要来北京学画,她放弃了保送的名额,去参加高考,考取了北京的大学。大三那年,导师让她读研究生,她拒绝了,她想先去律所工作,这样两人的生活还能有些保障,李页肯定是没有什么赚钱能力的,他在大学期间没有认真画画,要么在寝室蒙头大睡,要么去图书馆看看书,偶尔画一幅,同学们都啧啧赞叹,他之后的半年又一幅不画了。她怀疑李页无法毕业,那样的话总得有人养他。他与母亲的关系很差,放暑假也不回家,管家里要钱几乎是不可能的。她甚至偷偷坐着公交车去看了一些房子,大多在近郊,她这几年拿了一些奖学金,如果去律所实习,前面几个月应该可以撑下来。如果住在一起而没有结婚,李页的性欲怎么解决?她也认真地考虑过这个问题。那就结婚吧,她暗自有了决定,只要李页提出来,她就同意。她不是因为李页的才华而爱他,但她相信李页的才华,这几年只是逆反情绪占了上风,就像一只气球脱离了一双手,向天空飞去,摇摇荡荡很自在,但是没可能飞到外太空的,总要爆炸,变成一块胶皮落下来。她相信只要他回到画板前,认识到这是他唯一的命运,他就可以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即使没有拿到毕业证也没关系,这是这个行当的优点,虽然她对北京的艺术圈子毫無了解,连一个人怎么把画卖出去都不知道。
在她大三那年临近暑假的一天,两人相约去颐和园游玩,李页看上去疲惫异常,心不在焉,天气酷热无比,她从小贩那儿拿了一顶草帽戴在头上,小贩举起了一柄小镜子,她从里头看到自己,觉得自己很好笑,一顶帽子就可以让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李页抢着付了钱,她挺高兴,李页总是这样,无论再穷,只要兜里还有一点钱,就绝不会让她花钱。两人走过十七孔桥,李页落后了几步,她回头看,李页被晒得睁不开眼,T恤衫从胸心处湿了一大块,好像正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来,她忽然后悔当时光顾着照镜子没给他也买一顶。他大走了几步,走到她旁边,说,我想出趟门。她说,去哪儿?去写生?他说,算了,不去了。她说,想去就去吧。他说,算了。他往前走,速度之快,像后面有人追他,突然他停下来,转头说,姜丹,我爱上别人了。她感到天气凉了,汗都退回到毛孔里,皮肤一下子干爽得像新买的凉席。李页说,我和她睡了,我以后就和她在一块儿了,我的决心已下,你说什么也无法更改了。姜丹注视了他一会儿,他还是过去那个人,没有因为这几句话一下变成了另外一个,她还是爱他,她为自己感到难过,她想说几句话劝他一下,张嘴时发现发不出声音,从喉咙里流出一些干巴巴的气体,周围的声音也听不见了,刚才还有鸟叫,有蝉鸣,有树叶沙沙的声音,现在全都不见了。李页说,我回了,再见。他的语速比平时快了两倍,在她的耳膜里变得十分尖利。李页往前迈了两步,拥抱了她,像要逮捕她一样把她的全身跟自己贴在一起,她的身体像纸片一样轻,双脚都离开了地面。他突然松开了手,转身撒腿就跑,他一直不擅运动,跑起来的姿势十分难看,后脚跟不自然地一下下撩起来,她忽然想笑,但是他速度不慢,一会儿就从她的视野里消失了。
傍晚下起了雨,她在雨中走回了学校,中途草帽丢了。在两个室友的注视下,她爬向自己的床铺,用夏被盖上湿透的身体,马上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还是黑夜,她不知道自己已经睡了一天一夜,她闭上眼睛又睡着了。她生了一场大病,找不到病原体的病毒性感冒,之后演变成支气管炎,再之后又在肺部发现了积水,住进了校医院。康复之后,她的体重从九十七斤下降到八十五斤,脸上的几颗青春痘完全干瘪脱落。她走到导师的办公室报名考研,七年之后她以最优异的成绩从博士毕业留校任教,体重一直在九十斤以下。
这些并不遥远的记忆竟变得十分遥远,甚至比儿时的记忆还要遥远。姜丹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的父亲曾见过李页两面,一次是跟她一块儿,李页来家里吃了个午饭,那是他们上大学以后,两人没说几句话,但是气氛还算融洽,父亲还给李页拿了一罐啤酒。一次是他单独去找了李页,那是他们上高中的时候,父亲去跟李页说,离姜丹远点,现在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李页没有接受她父亲的建议,他跟姜丹说,他也并没有生他的气,这非常正常,在这种关系里头,那个学画的男孩通常要多受一些指责。他对她父亲的印象很好,他说那天她父亲穿了一件棕色的皮夹克,穿黑色皮鞋,头发打理得很精细,有一副宽阔的肩膀。他们两个推着自行车沿着学校后面的小路走了一会儿,两边是干枯的杨树,衰落的叶子铺在地上,北风从小路的这头吹到那头。他不知道她父亲为什么知道学校附近有这么一条偏僻而美丽的路,这是他们几个男孩偷偷抽烟的地方。她父亲具有一种独特的威严,某种坚定的东西在他身上散发出来,让人觉得值得信任。李页说,他想掏出一根烟给他,想想还是作罢,两人想成为朋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姜丹当时很奇怪,李页才见了父亲一面,对父亲的了解几乎就与她一样多。
李页后来才从姜丹处得知他见到的是她的继父杨道林,一名警察。姜丹的生父是S市拖拉机厂的保卫科科长,在她十二岁那年失踪,在她十三岁那年被发现,人已经死亡,死在湖底的烂泥之中,失踪当天的衣物都在身上。她的继父就是因为侦办此案,才和她的母亲走到一起的。这个复杂的故事她并没有告诉李页,她下意识地使李页认为她的生父是自然死亡,不因为别的,是因为她自己承受这些已经足够了,李页知道此事对他一点帮助都没有,只会让他对人生的看法更加混乱。
三
杂志出刊的那几天,马小千心情很好,本以为是在中后,没想到竟然是封面,而且奇妙的是,无论谁待在封面上,都像是大明星。北京报刊亭的数量虽然在锐减,但是但凡有一个,杂志的种类就会极全。她连续两天都在一个巨大的、像翅膀一样展开的报刊亭前面站了二十分钟有余,目睹自己跟其他著名人物并列在一起,就像是一个星座里的星星。她不买,只是看,因为她觉得如果买回家别人就看不见了。
这天白天的工作结束后,马小千回到家里洗了个澡。浴室是她每天最喜欢待的地方,里面有一个巨大的浴缸,比例与公寓的总面积颇不协调,她就是因为看中了这个才把它租下来的。其实这个房子有许多其他的问题,比如楼层有点矮,三楼,经常能听到街上人说话的声音,并且在院子里,就在她的窗户底下,有一棵树,冬天的时候还好,叶子掉光了,像一株直挺挺的没有生命的建筑,春夏的时候叶子茂盛,就会挡住她的窗子,即使在一天中阳光最强的时候,她房子里也没有什么光线,在客厅的地板上只能看见斑驳的树影。楼上住了一户韩国人,有时候在电梯里遇见,对方会热情地用不怎么熟练的中文跟她打招呼,但是韩国人有四个孩子,两男两女,每天晚上都在她头顶上跑来跑去,最严重的时候,她的挂灯都在摇晃,然后从天花板肉眼无法看见的缝隙里,落下一些灰尘。浴缸确实是好浴缸,硕大、光滑,躺进三个人也没有问题,热水极热,冷水极冷,两把水龙头都非常通畅,无论什么时候拧开都会准确地流出冷和热的两种水来,如果你不关上,它们就一直不停地流下去,没有丝毫愧疚地、淹没整个城市也不足惜地流下去。
马小千脱光衣服之后先洗了把脸,把白天残留的妆容洗净,然后点上一根烟上厕所,她把烟灰从两腿之间弹进坐便池,最后把烟头也扔进去,冲掉。她弯腰给浴缸放水,像是一个调酒师一样小心地安排两种水的分量,最后她躺进去,把后脑勺搁在坚硬的边缘,两腿伸直。水卡住她的喉咙,压迫她的全身,她感觉到自己就像在一个秘密的舱体里,向着遥远的太空飞行。她回忆起那天跟李页一起的拍摄工作,真是顺利啊,她对自己说,她以为是在思忖,其实她会轻微地发出一点声音,但是她自己听不见。摄影师挺有意思的,她想,他喜欢我,但是他好像有点强迫自己冷淡。他拍照的技术很好,他的相机就像他的眼睛一样,不过是长在手指上。他的外表很平庸,虽高但走路像個骆驼,四肢很不协调,还一直戴着鸭舌帽,估计是头发不多,已经开始谢顶了。她迅速地辨别出了李页的口音,李页却没有听出她的。通过几年的训练,她的普通话已经非常标准,标准到毫无根基的程度,就像一个不出生在任何地方的人一样。他是S市人,他们是老乡,他的口音明显带着上世纪的味道,保留着一些已经消失的土语,急迫的时候就会说出来,比如“别屈眼睛”,意思是不要把眼睛眯起来,她已经好多年没听到过这样的动词,她自己也不会说。她出生在S市,九岁的时候搬走了,但是她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他应该也觉得拍得挺顺利吧,但是他肯定没意识到这里头隐藏着同乡的默契。
水在变凉,马小千用脚趾头拧开水龙头,放出一点热水,又用脚趾头关上。她的脚比过去老了,关节处多了皱纹,趾肚也不如过去饱满。可能跟时间没有关系,是她走路的姿势不对。初中毕业之后她没有念高中,来了北京。她已经来到北京十五年,前两年的很多个夜晚她是在网吧里度过的,她的前两任男朋友都喜欢打游戏,都长得细瘦,她就在旁边看电影直到天亮。她演过小剧场的话剧,在破烂的布景里大声说着空洞的台词,关于存在,关于交通堵塞。观众本着好奇之心走进剧场,很快发现台上发生的事情与自己没有关系,有人开始大声聊天,有人把吃剩的零食扔到台上来取乐。她也在酒吧唱过歌,跟着一些乐手在午夜的街道闲逛,因为喝了太多啤酒,她蹲在路边的草丛里尿尿。两个男人挡在她身前,抽着味道很大的进口香烟。她参演过成本很低的艺术电影,她看中了那个剧本,导演是个严肃的艺术工作者,没有性方面的要求。他运气不好,他太执着于电影本身,以至于什么也没有得到,也浪费了她掏心掏肺的表演。后来有一次在席间,一个她不认识的人提起了这部电影,她马上把目光投向他,他们离得很远,环境嘈杂,每个人都在说话,她听不清那人说什么。她假装去洗手间走到那人身后,那人已经说完了。她等了一会儿,因为听他说话的人不感兴趣,那个男人已经转换了话题,谈起了文学。马小千有种幻觉,十四岁之前的她也是她扮演过的一个角色,只不过用时较久,后来她又演了一些别的,这些人物都在她身上留下烙印,一些手势,一些触碰,一些说话的方式,还有那些鬼天气,那些凝视她的目光,那些失败,都使她成为了今天的自己。她曾想把自己从她们中解救出来,随着年龄的增长这样的欲求愈发困难,因为她们的数量越来越多,她自己已缩小到不够一个。
李页正在找她。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有此感觉,她马上从浴缸里站起来,擦干身子,跑到客厅拿起手机。没有,李页没有找她,几个无聊的群里有人在说话,经纪人在跟她抱怨她随意改名的事情。她找到李页的微信写了几句话,前后改了几次,然后按了发送,把手机再次扔到一边。她忽然想起来今天晚上十点她有工作,一个男人要来她这儿过夜,是一个可靠的朋友介绍的,她开价六万元,对方接受了。她才想起来为什么要洗澡,还请了保洁到家里打扫了卫生,以至于她刚才差点被挪了位置的脚凳绊了一跤。她的朋友名叫刘一朵,比马小千大十岁,过去也是一个演员,很早就不再演戏了,她发现了自己身上其他的天赋,演戏说服不了别人,做事却让人信任。她和马小千认识之后,曾给马小千介绍过几个男朋友,但是每次马小千和男人的关系都无法长久,有的只持续了一个晚上,有的甚至只在她家里待了两个小时,她就让男人走了。有一天两人聊起此事,马小千开玩笑说,朵姐,下次得让他们付钱。刘一朵想了想说,这事不难。马小千看了一眼刘一朵的脸,那张脸在她眼中马上变得肃穆起来。马小千说,我就是一说,那点钱我还是能挣的。刘一朵点点头说,我们是朋友,跟我和其他女孩的关系不一样。我真心希望你好,如果你缺钱,我可以借你,开个咖啡馆或者饭店,面包店也不错,我有个朋友已经开了两家了,钱我也不要了,就当我入股。有时候你当着我的面撒谎,我也挺生气,还有些时候你假装天真,不该坦诚的时候你过分坦诚,以显示自己挺有性格,这我都能接受。谁不在演戏呢?我喜欢你,混了这么多年也没什么出息,我也挺同情你。你就当真那么想演电影吗?我看未见得,可能你就是想找个方式实现你的价值。你有多少价值?这才是一个问题。你演戏比我强,我承认,但是强多少?也是个问题。马小千拿起面前的咖啡喝了一口,有一瞬间她很想把咖啡泼在刘一朵脸上,她用牙齿轻轻咬着咖啡杯的边缘,愤怒快使她流泪了,她迅速在脑海中找到南极冰天雪地的画面,一片白茫茫,企鹅嘴里长着锋利的牙齿笨拙地走着,她需要赶紧平复下来。刘一朵没有看她,也许是故意的,她掏出自己的手机看了看,手机的背面写着“恶灵退散”几个黑字。她说,我下周去日本,你有什么要带的吗?马小千说,给我带一件巴黎世家的大衣吧。刘一朵说,今年他家没出什么好看的大衣,我看着给你买吧,牌子我挑一挑。关于价值的事你别生气,我也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马小千说,我生什么气啊,我相信你的品位。
两天之后,马小千在家里的客厅给刘一朵打电话,她说,你到日本了吗?刘一朵那边有些嘈杂,她听见有人跑来跑去,还有孩子在尖叫。刘一朵说,我刚落地,过海关呢。马小千说,通常你抽多少,我是说,通常情况。刘一朵说,你等我一下,我找一下护照。几秒钟之后她说,通常我抽百分之二十五。我们的关系摆在这儿,但是这个比例我不能改。我可以保证给你挑的人都是好的。马小千说,什么叫好的?刘一朵说,你为什么非挑这个时候跟我说这个事呢?马小千说,你就跟我说说吧,行吗?刘一朵说,好的,就是好人,没了。马小千说,你怎么知道他是好人?刘一朵没有回答就把电话挂了。
过了两周刘一朵给马小千寄来一部手机和一件Celine的大衣。刘一朵告诉马小千,以后他们的业务通过这部新手机联系,新的微信号要换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名字,而且不要发朋友圈,一条也不要发,手机要随身带着,一旦丢了要马上告诉她,遇到特别紧急的事情要给她打电话,不要通过微信说。马小千琢磨了一下,给自己起名叫阿波罗,那是她小时候养的一条狗的名字。
又过了一周,刘一朵给她介绍了第一个客人,对方当天晚上只有两个小时时间,刘一朵开价三万,对方答应了。晚上十点整,男人准时到了她家楼下。马小千开了门禁,打开房门,她发现自己没有丝毫紧张,也没想退缩。她之前已经下了决心,如果这个男人让她恶心或者十分野蛮,她就把他杀了,然后去自首。马小千对自己的想法信以为真,她確实在床头的抽屉里准备了一把水果刀。电梯门开了,走出一个大约三十岁左右的人,穿一件天蓝色的棉质衬衫,手拿一束百合,头发像九十年代香港电影里的明星,梳着三七分。马小千说,你好,咋还带花了?进来吧。男人说,谢谢,你家有花瓶吗?马小千把门关上说,没有。男人说,矿泉水有吗?马小千说,有,都是冰镇的。男人说,可以给我一瓶吗?男人接过矿泉水拧开,喝了一大口,马小千注意到他的手腕特别纤细,好像鼓槌。男人把百合花插进剩下的矿泉水里,水实在太凉,马小千感到花瓣似乎颤抖了一下,然后伸展开了一些,房间里飘起花香。两人简单交流一会儿,男人说他从事互联网行业,最开始搞的是测算,后来发明了一个算法,有了自己的公司。其实我是个数学家,他说,我在美国待了三年,那日子太苦了,就回国了。马小千忍不住说,我演过电影。男人说,应该应该。但是没有问是哪部电影,也没有问她现在还演吗。男人忽然拉住她的手,说,你这儿很舒服。马小千说,没有吧,很简陋。男人说,很舒服,我之前也有个这么小的房子,后来没有了。如果一会儿我睡着了,你能让我睡一会儿吗?如果超过了时间,我会按照比例跟你结算。然后两人上床发生了关系,男人一直很安静,马小千也没有怎么发出声音,男人突然号叫了一声,吓了马小千一跳,她睁开眼睛,看见男人的牙床都露了出来。他翻倒在她旁边,很快睡着了。马小千从床上下来,去浴室洗了个澡,男人自己戴了避孕套,也没怎么出汗,所以很干净。她忽然想,如果自己不要钱,这件事情就毫无问题,一点问题也没有,就像所有在大自然的森林里发生的事情一样。她从浴室出来,男人已经醒了,光着身子在床上看手机,她意识到自己的想法非常愚蠢。男人看见她,冲她笑笑,从床上下来穿好衣服。男人说,我已经把钱转给朵姐了。你还想再见到我吗?马小千说,说实话吗?不想,但是如果你想,我可以见,还在这里。男人点头说,朵姐说你经验很丰富,我感觉不是如此,使我有点分心,但是我还是按原价给你付账。男人走后,马小千把花和矿泉水都扔进了垃圾桶。然后买了一个鞋柜放在门口,所有来找她的男人必须把鞋脱在外面。
她又拿起手机看了看,李页没有回复。她把光着的双脚放在茶几上,整个人松在沙发里。刚开始每当距离客人还有一个小时来到的时候,她都会有些焦躁,她小时候学习成绩不佳,每当考试之前都会紧张。到了今年,这种紧张感逐渐消失了,一是因为刘一朵言而有信,委派给她的客人基本都是比较好相处的,有些人甚至非常内向。她的第三个客人,一个瘦高个儿,几乎全程没怎么跟她说话,但是他带来了一个音箱,十分小巧,品质一流。在他们上床之前,他播放了一首乐曲,马小千觉得无聊,但是也只好跟他一起听下去。曲子相当漫长,他在浪费自己的时间,马小千心想,但是她也承认,她逐渐听了进去,她几乎听出了曲子里包含某种自我责备,某种阴暗的反省。曲子结束了,她礼貌地问,这是什么歌?男人说,《第八弦乐四重奏》,一个叫肖斯塔科维奇的音乐家写的。她说,我听过,但是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男人眼睛一亮说,真的吗?她说,真的,挺巧的。这当然不是真的。男人点点头,把手轻轻伸进她的裙子底下说,肖氏说自己在谱写过程中流下的眼泪,跟一个人喝了大量啤酒后撒的尿量一样多。之后马小千自己买了音箱,也买了这张碟片,但是自己听的时候感觉差了好多,她搞不清楚为什么,也许那个男人的存在如同一个注脚,或者这首曲子只适合在做爱之前听。另一个原因是马小千的经济状况改善了,大幅度地,她的家里多了很多精致的家具和摆件,重新粉刷了墙壁。她小心地控制它们的量,不让家里显得太过拥挤。随着购买经验的累积,她的品位也进步了,她也不用再为了一点小钱演戏,她挑选的工作都是她喜欢的,她的表演也更自如了,因为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不担心自己发挥失常丢了工作没有饭吃。她签了一家新创立的很小的经纪公司,有了一个毫无经验的经纪人,总比没有强,表面上的业务她可以省心一些。但是她的曝光度还不高,像她这样的人有成千上万人,她和刘一朵商量了一下,提高了她的价码,两周才上一次工。她计划如果她再红一点,就洗手不干了,但是现在还不行,她过去的经济积累太少了,还是不够安全。最后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她不想谈恋爱,受有钱男人的管制。略微让她遗憾的是,自从她接受了这个工作,就再没跟刘一朵见过面,刘一朵主动提出了几次,她都找理由回绝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不过这没有影响到刘一朵的职业性,客人跟她结算后的第二天,她都会把钱打给她。
她把玩着手机,看自己买的东西什么时候送到。李页的微信名叫作长夜里,她觉得这个谐音还挺好玩,是不是这人有失眠症。他看起来有点认真过头,也许会有这个毛病。马小千自认为也是一个认真的人,面对自己的两份工作她从来都不会懈怠。这有时候会让她痛苦,她不知道李页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受,人大不了一死,只要稍微想一下就会知道,但是还是忍不住要在活着的时候努力向上爬。这一点她觉得她和李页有不同之处,李页已经到了一个不错的位置,他的敬业也许是他的习惯而不是手段,听说他拍得不满意的时候会打人,还因此惹了官司。这相当奇怪,通常被拍摄者的要求会更高一些,因为是照片里的主人公,李页毕竟是一个服务者,就像一个厨师当真把自己的菜当成了作品,食客吃得漫不经心时他会从厨房冲出来动手。这还挺好玩的。最近她研究了李页过去的作品,大明星在他的镜头前面会变成一个普通人,充满了胆怯和犹疑,有的人服饰暴露,可是感觉不到一点色情的成分,倒像是在洞穴里的衣不遮体的原始人被偶然拍到,散发着单纯的身体的美感。有些她不认识的人,拍出来却像是大人物,野心勃勃,顾盼自雄,性欲丛生。马小千看了一眼手机右上角的时间,站起来去衣帽间找了一件长袖衬衫穿上,底下没有更换,还是一条牛仔短裤。
晚上九点五十八分,门禁响了,她遥控打开了底下的大门,然后把窗帘拉好。人迟迟没有上来。又过了大概十分钟,有人敲门,她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个中年人。也许是她见过的外形最好的中年人,身高一米八〇左右,身材匀称得好像石膏像,头发浓密,鬓角花白,长了一只跟阿兰·德龙一模一样的鼻子,眼睛周围有些自然的皱纹,双眼像少年一样年轻。他穿了一件纯白的T恤衫,上面没有任何图案,一条牛仔裤,脚上一双黑色的旧皮鞋,没有图案。右手拿着一支红酒,背后背了一只挺大的黑色双肩包。男人说,不好意思,我刚才走错了。我以为是五楼,按了门铃等了半天,没人开门。马小千说,请进,请把鞋放在鞋柜里。男人说,好的,谢谢。他放好鞋子走了进来,把红酒放在餐桌上,说,你的沙发可以坐吗?马小千说,当然,沙发就是给人坐的。男人坐下,背包放在身边,双手抱拳放在膝盖上。马小千一时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她走到厨房去拿开瓶器,没有找到,她才想起来她家里没有开瓶器,她偶尔会喝一点酒,为了保持身材,啤酒是无法喝的,她就喝一点白葡萄酒,盖子一拧就开。她也喜欢喝红酒,但是她永远学不会用开瓶器,每次都会把橡木塞子弄碎,钢尖穿出来,酒里都是木屑,后来她就不喝红酒了。
她从厨房走出来说,不好意思,家里没有开瓶器,我叫一个。男人拍了拍自己的黑包说,我自己带了,晚点再喝,我们先聊聊天?马小千坐在男人旁边的单人沙发上,这个沙发自从买来她就没怎么坐过,当时图了它的造型和颜色,墨绿色,椅背高得离谱,坐上去不怎么舒服。男人说,我在杂志上看到过你,是你吗?马小千说,是,你觉得照得如何?男人说,很好,你开的价钱低了。马小千笑了,说,那我可以重新报个价。男人说,好啊,你报一下我听听。马小千说,我想减点钱。男人说,我没有开玩笑,你可以重新报个价,郑重的,一个人首先要尊重自己,这一点很重要,因为很多人没有判断能力,你自己的定位有时候就决定了你的分量。马小千说,你是大学老师吗?男人说,不是,我是无业游民,专业的无业游民。马小千说,十万可以吗?你可以待到明天早上九点,因为我明天上午还有工作,晚上你可以再来。男人说,你明天的工作给你多少钱?马小千说,明天是去试镜,还没谈到钱的事情。男人说,我把你明天也买下来,你再重新考虑一下。马小千说,明天确实不行,我答应了人家,我得去。男人说,一个承诺?马小千说,差不多吧,一个机会。男人说,我把你一周都买下来,多少钱?马小千说,这和钱没有关系,你可以问问朵姐。男人说,她也不重要,你觉得她重要吗?马小千有点不舒服,她不想持续地谈跟钱有关的事情,她也不想回答这么多问题。
马小千说,还是按原來说的吧,你待到十二点,等我空了,我们可以再约。你确实很帅啊,你自己知道吗?男人说,你看见我的白头发了吗?马小千说,我怀疑你是染的,因为从你的整体造型来说,没有白头发还真的不行。男人说,我越来越喜欢你了,一周真的不行吗?马小千说,哥,真的不行。我有一个大浴缸,除了我没人用过,你想用一下吗?我可以给你弄很多泡泡。男人说,我的血压有点高,不好泡澡,既然时间紧张,我说话就直接点了,如何?马小千说,当然,我最讨厌伪君子。男人说,你放心,我不是。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吧。马小千说,好。她背对着男人脱掉衣服,爬上床。然后她听见拉链拉开的声音,几秒钟之后,男人从后面拥抱了她,她感觉到无比舒服,男人的身体有着怡人的温度,她明显感觉到男人带着深厚的感情,似乎要把她哄入睡眠中。男人把她双手拧到后面,她说,你轻一点,我胳膊演戏脱过臼。突然一块胶布封到她的嘴上,她想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二十分钟后,她的四肢被绑在床的四角,男人从黑包里掏出了一个方形的电子产品放在她的床头柜上,又掏出一把不大的水果刀。因为她的挣扎,他出了不少汗,他去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回来时比刚来的时候看着更干净。他说,你不用害怕,你害怕了吗?别害怕,这个东西是一个分贝仪,我现在把你嘴上的胶布揭下来,只要你的分贝超过三十,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如果你听懂了我的话,你就点头。马小千感到自己耳鸣,她希望自己能冷静下来,可是全身正在无法抑制地抖动,脖子僵硬得像树根,她奋力动了一下,想要点头,整个后背都被牵起了两厘米。
男人从包里掏出一双白手套给自己戴上,随后他又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的摄像机和一副三脚架。摄像机的牌子是“虹”,马小千认识,那是一款相当专业的电影摄像机。他拉开窗帘看了看,黑夜里的树叶子几乎贴到窗户上,今年这棵树格外茂盛,把窗户整个挡住了。他把窗帘重又拉上,回来开始调试机器,然后熟悉了一下马小千房间里的电灯开关,研究了大概十五分钟后,他把机器架在床尾,正对着马小千的裸体,高度大约一米半,完全可以覆盖她的脸庞。然后他走到床头,伸手撕掉了贴在她嘴上的胶布。马小千使劲用嘴呼吸了几下,她的楼上住着韩国人,如果她大声呼救,也许他们能听见,但是他们不一定能听懂,即使听懂了,赶到时估计她也已经死了。这个公寓是一梯四户,以电梯间分界,东西各两户。她的隔壁一直空着,没有住人,据她的中介说,这户人家已移民去了国外,房子一直想卖,但是找不到买主,又不想出租,怕破坏了卖相。她知道求他放了她是毫无意义的,他有备而来,从容不迫,整个过程中没有一丝慌乱。她说,我想喝水。男人说,可以,但是你只能喝一点点,这种情况你上厕所比较麻烦。她说,明白,饮水机在厨房,杯子在水池上面的橱柜里。男人说,你有薄一点的被子吗?她说,有的,就在你后面的衣柜下面,第二个抽屉。男人找出被子给她盖上,接了水喂她喝,他扶住她的后脑勺,动作非常温柔,像对待一只小动物。马小千说,我不知道你想干吗,其实我遇到过不少恶作剧的人,人都有自己的癖好,你想这么玩我可以配合。男人说,你很聪明,跟小时候一样。你不要再出主意,如果你听我的,你就能活着,如果你做不到,你就活不了。你明白吗?我会割断你的动脉,让你的血流净,然后把你切成小块,放在冰箱里。马小千说,你想让我干吗?你把我都绑上,我什么也干不了。男人说,我刚才说了,我们聊聊天,但是你有点急躁。马小千说,聊什么?男人说,回想一下,你最开始的记忆是什么?我是说,作为一个人的最开始的记忆。马小千说,我想不起来了,这跟现在有什么关系?男人说,肯定有一个起点,你想一下。马小千说,可能是三岁还是四岁,我妈在哭。好像是因为她的什么东西丢了。男人说,你有爱的人吗?马小千说,我爱你行吗?我爱你,你一进门我就爱你了。男人笑了,说,你为什么爱我啊?马小千说,直觉,我一直用直觉。男人说,谎言。还是从你的记忆开始吧,如果你讲得不好,我们就结束。你知道结束的意思吗?马小千说,我真的已经把大部分的事情忘了,我的故事对你有什么意义?我就是一个普通女人,我混得挺不容易,这几年想挣点钱。我卡里有大概一百七十万存款,我都给你。密码是六个八。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一直流到枕头上。男人说,你准备好了我就把机器打开。不瞒你说,你肯定要死的,因为你堕落,你将我的所有期望都辜负了,不过我也感激老天又让我找到了你,我以为再没有机会见到你了,你变得这样美,像所有人一样长大了。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注视着马小千的眼泪,似乎在犹豫是不是帮她擦掉。
这些年里我经常后悔,我活得不好,现在我终于有机会把遗憾弥补了。不要怕死,这些记忆我都已经录了下来,在以后的日子里陪伴着我,跟你活着没什么区别。你准备好了吗?
四
宋百川有一个仓库,位于东城区东北角,比邻烟袋斜街,在协作胡同的尽里头。那是他家的族产,“文革”的时候被抄没,七七年冬天返还给他。那年他十六岁,父母都已在运动中去世。他的父亲是画家,死于伤口感染引发的败血症,母亲是杂志社美编,死于悲愤。两人都是满族,在旗,事实上,两人都是皇族,尤其父亲,原名很长,建国之后改姓为“宋”,胡乱起的,据父亲讲,大多满人的汉姓都取满姓里的一字或者一字之谐音,他却选了一个完全没关系的“宋”字,一是想跟过去彻底划清界限,二是宋朝虽军事孱弱,画家倒是不少,文人境遇尚可,就改了这个姓。十二月的一天,宋百川接到通知,让他去领钥匙。他的家已经被抄得干干净净,就剩下一点餐具,他自己也刚从外地回来。父母已殁,他就以串联的名义去各地游玩,火车上遇见有趣的朋友就去人家住下,击鼓传花一样一路南下,待了一阵后又折返北上,途中突然听闻伟人逝世,宋百川马上意识到,应该回家了,至于到底为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那个仓库说是仓库,其实是一个四合院,只不过跟一般过去的四合院不同,是铁门,不是木门。宋百川拿着证明材料去仓库所在街道办了登记,就拿着钥匙去开门。捅了半天锁也打不开,已完全锈死,变成了一块铁疙瘩。宋百川看路上没人,就翻墙爬了进去,这几年的漂泊练就了不少本领,身体比在北京时强壮了很多,头脑也灵活了,知道了变通。里面一片破败景象,水缸里漂着碎冰,窗棂上挂着蛛网,院里的两棵桂花树叶片凋净,地上一片平整的雪,像婴儿的皮肤一样细嫩。父亲活着时跟他讲过,他们家族有一个库房,不属于个人,不属于某个家庭,属于宗族,百年来都是族里的人轮值打理,被抄走时才中断。运动开始时宋百川正要上小学,之后几年里学校的教育几近于无,但是生在这个家庭,耳濡目染,他不但看了不少书,对于书画的东西多少也有些了解,也帮着父母烧过不少东西。父亲边烧边讲,这是董其昌,这是徐渭,这是沈铨,来龙去脉,如何如何,然后就扔进火里。宋百川开始也心疼,父亲流泪,他也跟着流泪,后来都平静下来,烧起来没什么感觉,最重要的是抓紧时间。
他从墙头跳进院子里,膝盖一屈,脚踩在雪上。影壁墙被砸过了,但是没有坍废,还站在那里,像颗烂牙。四围的矮房都没有上锁,他随便推开一扇门进去,发现里面还很整洁,这是一间厢房,窗户纸都还在,一床铺盖卷起来放在侧面的榻上,他走近一看,铺盖还挺新,上面没有灰尘。在应该是正房的位置,被改造成了一个祠堂,父亲说过,说是仓库,重点就在这里,祠堂的底下是空的,家族的一些东西就放在里头,机关在供案底下,有一个菱形的石砖可以挪开。宋百川推门进去,发现有一个人坐在火盆旁边烤火。这把他吓了一跳,那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惊慌,说,你是哪个单位的?是一个光头少年,穿了一件破黑袄,估摸有十六七岁,和他年纪相仿,面貌清秀,脚边放着一把尖刀,刃大概有三十厘米长。宋百川说,这是我家的库房。少年说,有介绍信吗?宋百川说,当然有,我凭什么给你看?我能进来就说明这是我家的地方。少年说,我也能进来,这也是我家的吗?你是翻墙进来的,我都听见了。少年拿起刀把火拨了拨,说,我在这儿住了两年了,你再找个地方吧,我不想伤你。宋百川从兜里掏出钥匙伸到他眼前说,这确实是我们家的地方,今天刚还到我手上,大门的锁锈了,我估计你也看到了。少年看了一眼钥匙说,你姓什么?宋百川说,我姓宋,之前姓伊尔根觉罗。你叫什么?少年说,我叫霍光,我一直都姓霍。我爸是这儿的门房,我爷爷也是。我爸几年前死了,他临死前让我待在这儿看门。本家来了,我就走了,如果你不来,我不知道要看到什么时候。说着站了起来。宋百川说,你去哪儿?霍光说,我还没想好,我挺爱看电影的,这边放露天电影我老去,我会点把式,也许可以当个电影明星。有人说我长得像王心刚。宋百川笑了说,你把手伸出来我看一下。他听人说,如果一个人的掌纹乱七八糟,就说明心眼多,如果掌纹只有三条,清晰又不分岔,就说明是个可靠的人。霍光伸出手,只有一条粗壮的掌纹贯穿手掌,不但没有乱纹,连另两条纹路都非常浅,几乎看不见,像用橡皮擦过。他的手比一般人小,掌心雪白,四周红润,猫爪子一样。宋百川说,我家人也都没了,如果你愿意,以后跟着我吧。霍光说,你指着什么吃饭?宋百川说,我刚回北京,还没想好,听说恢复高考了,但是我没念过什么书,肯定考不上的。你呢?你有什么计划?霍光思考了一下,从兜里掏出一块手表和一枚金戒指,说,这些东西应该够我们活半年。宋百川说,哪儿来的?霍光说,抢的。宋百川说,别吹,你爸给你留下的吧。霍光说,我爸就给我留了一副铺盖,他死了,跳蚤还活着。手表是一个女的的,她很听话,我要就给了我。戒指是一个男的的,他不想给我,我就捅了他两刀。火盆里的火快灭了,他又放了两根木柴进去,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不杀他,我就要饿死。他抬起头对宋百川说,我不能去扛大包,看门也是暂时的。我可是个人物,知道吗?很多事情我一想就明白,你想吃肉吗?宋百川说,不想。他忽然想起他爸,死时不住地喘,母亲嗓子已经哑了,发出咝咝的声音,其实是在叫他爸的名字。他说,我们握个手吧,做朋友,相互间只说实话,如何?霍光把刀放下,说,你大名叫什么?宋百川说,宋百川。霍光说,你有住的地方吗?宋百川说,有,这院子也是我的啊。霍光伸出手把宋百川的手握住说,以后我们是朋友了,能不能同生共死不知道,但是我们是朋友了。宋百川说,我问你几个问题。霍光说,行。宋百川说,你不是北京人吧?口音不像。霍光说,不是。宋百川说,你爸不是我们家的门房吧?霍光说,不是。宋百川说,你真的杀过人吗?霍光说,杀过。宋百川点头说,我家有些东西在这里头,我们一起拿出来,具体有什么我也不知道,看运气了。霍光说,在哪里?宋百川说,就在你屁股底下。
两人挪开火盆,霍光用刀柄敲了敲,确实有一块地砖底下是空的。他顺着石缝把刀刃塞进去,撬开石头,露出一人宽的一个窟窿,能看见几级石梯,极陡,再往里面就看不清了。霍光说,别忙,我有手电。他跑到厢房拿来手电筒,宋百川说,你给我照着,我下去,上面要留一个人。霍光说,我瘦,我下去,你在上面等我,我最烦等人。他一手提刀,一手拿手电,后背冲前把自己顺下去。如果我老半天没上来,你就走,也许有埋伏。他说。宋百川说,谁埋伏你?霍光说,我說万一。他头进去之后,转过身来向下走。宋百川等了大概半个小时,霍光爬了上来,身上一层灰尘。宋百川说,怎样?霍光说,好玩。宋百川说,什么好玩?霍光说,底下才是祠堂,你列祖列宗的牌位都在底下。宋百川说,就这个?霍光说,有三箱字画,有的受了潮,大部分还很好,我看大概有一二百张。宋百川说,是谁画的?霍光看了他一眼说,我不识字,你自己看吧。墙上还有壁画,画的是和尚的故事,一小半掉了,大部分能看得清楚。还有十二尊石佛,都有半米高,我看每个都有两三百斤,运走需要点工夫。宋百川说,我去弄个板车。霍光说,板车太显眼,石佛不怕潮,壁画你也弄不走,只能让它先这么着。这些画我们放在包袱里背走,只要这个院子在你手里,别人进不来,石佛我们慢慢运就行。宋百川说,壁画其实也可以弄走,就是需要专业的工人。霍光说,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条命,弄完壁画我不会让他活着。你决定吧。宋百川说,其实过两年弄也来得及,剩下多少弄多少。我们不说,别人不知道地底下有东西。霍光把刀别在后腰,用衣襟盖住说,其实我现在杀了你,这些东西就都是我的。宋百川说,说得没错。霍光说,你去找包袱吧,回来时别翻墙,把锁砸了,换个新的。天黑我们就开始运。宋百川转身要走,霍光说,别着忙,评书里说越是这时候越要沉着,面不改色。我在这里等你。宋百川没说话,他跳墙出去,撒腿开始狂奔。
一九八四年,他们各自买了一台夏利车。一九九六年,宋百川名下的三家酒店和两家画廊都运营得很好,除此之外,他还控制着十几家服装厂,仿制国外的运动品牌,每个厂子都不大,分布在广州、福州、深圳周围的县市,思路灵活,生产力极强。他养着一支盗墓队,常年在全国各地的乡镇山岭游荡。此时的霍光已经认字,不但认字,还有了近视,戴着一副轻便的眼镜,宋百川的多家企业他都是隐形股东,但是他从来不坐办公室,对经营企业毫无兴趣。二十年间,因为经济上的冲突,宋百川有几个不可化解的仇家,在一次谈判中他被剁掉了左手的小拇指。后来霍光杀了其中两个,另外几个有的逃到了国外,有的彻底归隐,不再出现了。霍光把这两个人肢解,装袋,扔进了南方荒僻的野湖里。宋百川知道霍光动了手,但是具体方法和时间地点他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两人有时候争吵,有时候彻夜长聊,有时候去日本箱根泡温泉,有时候赌气一个月不再见面。但是两人有个共同的爱好,就是收藏。当年的石佛两人一人六个,摆在家里都没卖掉,壁画后来救出了三分之一,宋百川单独买了一栋房子,装上了最好的调节温度和湿度的控制系统。他把壁画镶在墙上,石佛摆在两边,祖先的牌位摆在画前的桌案上。他找人仿制了两个牌位,写上父母的名字也摆在上面。这个地方只有他和霍光知道,是他们沉思的空间,心灵的密室。
宋百川发现,因为涉足收藏,霍光的气质在变化,跟当年他们偶遇时已大相径庭,脸上的冷光消去,看上去像个读书人。霍光每年都会有几个月带着盗墓队在野外工作,他们设备精良,经验丰富,几乎每年都有不少收获。他也做古董交易,听说哪里有好东西,他就马上飞过去看。开始的时候他买过一些假货,后来这种情况就越来越少了,有时候他会故意买些假货放在家里,觉得好玩,因为宋百川有时候分辨不出。虽然出身世家,宋百川的水平已经远远落后霍光了,他知道一方面是那几年他忙于经营企业造成的,另一方面当年霍光的屁股就坐在无数古玩之上,这是缘分,不只是靠专注和努力就可以达到的。两人都没有结婚,宋百川的女人相对固定一些,他会认真谈恋爱,爱情消失了,两人就分手。霍光没有谈恋爱的能力,所以他的女人极多,是宋百川的很多倍,分布在全国各地,隐藏在三教九流。这是十分危险的游戏,两人因此大吵过几架,但是宋百川也知道,这正是霍光的性格,即使女人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情,他相信霍光也会处理好的。
一九九六年四月,清明刚过,霍光在S市的朋友小马给他打来电话,说他们得了一件东西,问他有没有兴趣来看一看。霍光问是什么东西,小马说是一把战国时的青铜剑,建筑工人在拆迁过程中挖出来的,现在到了他们手里。霍光问,品相如何?对方答说,一等一的,剑柄刻有一个“让”字。霍光说,我明天就到,到了呼你。晚上霍光来找宋百川吃饭,跟他提了一嘴第二天要去S市出趟差。宋百川跟他说S市这两年弄国企改革,不是很太平,万事要小心。霍光说他跟小马做过几桩买卖,基本还是可靠的。宋百川问,“让”,可能是啥意思?霍光说,运气好的话就是豫让。宋百川说,豫让是谁?霍光说,战国时的刺客。他的这把剑应该落到了赵襄子手里,后来怎么到了S市,难考,他的故事很有意思,你回头自己看看吧,《史记》里有。第二天白天,霍光从银行提了十万现金,又从家里保险柜里拿出一把六四军用手枪,到郊外简单试了试,性能没有问题。晚上坐K9J次卧铺,隔天早上八点到了S市。
S市八点的早晨还是灰蒙蒙的,好像还没有亮透。出站的广场上一座高高的尖塔,最上面顶着一辆纯钢的坦克。霍光提着行李包在街上走了一会儿,温度很低,走了一会儿就暖和了一点,他在站前找了一家回民馆喝了一碗羊汤,然后出来打车到了侯成宾馆。他每次来S市都住这个宾馆,位置在使领馆附近,是S市绿化最好的一片区域,价格昂贵,环境幽静,原来是领导人的住所,改革开放后对民众开放,牌匾是由当地的大书法家沈延毅题写的,很见功夫。霍光打开电视看了会儿当地的新闻,然后用房间的电话打了小马的传呼,说他到了。小马回电话说他一个小时之内就到,带他去看剑。霍光问,今天就能看?小马说,能,下午就可以看。霍光说,东西在谁手里?小马说,在一个姓姜的保卫科长手里。霍光说,在哪儿看?小马说,在他们厂,小型拖拉机厂,很安全的,工人都回家了,没什么人。霍光放下电话,拿了两万块钱放进包里,剩下的钱用纸包好,放进抽水马桶的水箱里。他躺在床上,想了想S市有什么女人可以会会,还真没有什么具体的人,之前有一个挺好的女人已经跟着丈夫南下去了海口,给他打过电话,他觉得实在太远,之后就再没见过了。
十二点刚过,小马到了,开了一辆白色的桑塔纳,两年没见,他发现小马比过去成熟了,之前他在小马这儿买过一个很贵的笏板,是从长春那边流出来的,他一直很喜爱,时间证明了它的成色,现在比那时更贵了,他也没有转手。那时小马是个话很多的人,生怕你不识货,说一串一串的话。这天他的话少了些,稳稳地操控着汽车,偶尔介绍一下经过的街道。这是艳粉街,他说,这地方你来过,有印象没?霍光说,有。他们的车从艳粉街中间穿过,霍光记起来了这个地方,上次来的时候比这晚,已经开化,路上都是烂泥,他们徒步走了好长的时间,鞋底子越来越厚,才到了一个自行车库。小马的母亲就在看车库,戴着一顶白色的绒线帽子,小马从床沿的一卷棉花里拿出那个东西。老太太正就着炉子喝苞米面粥,并没有看他們。霍光说,你妈现在怎么样?小马说,傻了,我给她送到阜新我姐那儿去了。后来就知道喝粥,你给她吃别的她认为你下毒。霍光微微点了一下头。一路上小马都没怎么提剑的事,他也没问,他知道这事小马就是一个联系人,能分到一点钱,但是对东西了解不多,甚至他可能都没见过。霍光觉得很有意思,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种感觉,就是心脏在不规律地搏动,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发出电磁波,这种电磁波只有他能接收到,而且越来越强烈。
他们开过一泊野湖和一处铁轨,面前出现了一片厂房,面积十分巨大,周围却十分荒凉,感觉艳粉街已经在身后十几公里的地方。小马停下车说,这就是小拖,当年单批的地,盖完小拖盖大拖,后来大拖迁到了合肥,这块地就空下来了。试拖拉机方便,有时候他们还在这儿比赛。十年前的事了。工厂门口站着一个人,感觉是站了挺长时间了,整个人缩着,脖子给压到了最短。他们下车之后他就走了过来,小马问,姜哥他们到了吗?那人伸出头来说,刚到,你们前后脚。说完走过去打开了工厂大门里面套着的小门,小马和霍光走进去,他反身把门锁好,引他们往前走。
阳光大好,把厂子里的树和房子都照得清清楚楚,只是宽阔的厂路上一个人都没有,两边停着数不清的拖拉机,崭新的,又似乎已经陈旧了,落着残雪和灰尘。走了大概五百米,那人一拐,进了一个车间,霍光跟着走进去,发现车间的面积很大,足有两千平方米,设备很少,只有一两台车床靠在一边,露出一大片空场,阳光从三米高的落地窗照进来,地上一块块已经干透的油渍反射着流动的光。两个人站在空地的中央,面前一张木桌,上面放着一个长条木匣,霍光远远看去也知道木匣是新打的,木头还挺生。两人走上前去,小马说,姜哥,这是北京来的光哥。一个穿黑色皮夹克的中年人,从桌子后面走出来伸出手来说,老听小马提你,终于见着了。中午吃饭没?霍光说,东西看看?姓姜的说,没废话,挺好,看吧。他转身把匣子掀开,里面是空的。霍光说,什么意思?那人说,你带了现钱没?给我们也看看。东西肯定是好的,交给国家我们立大功,交给你,我们要一百万。霍光说,这个钱有点多了。那人说,这几个都是我厂里的兄弟,厂子不行了,就去了建筑工地,东西是他们几个得的,钱都要有一份,实话说兄弟,大伙指着这个钱翻身。霍光说,理解,换我也一样,但是我不可能带这么多钱在身上。他从怀里掏出两万放在桌子上,说,這两万我买看一眼,无论东西是新的旧的,我买不买得起,这两万都是你的。那人说,可以,不俗啊不俗,不愧是北京来的。我看可以,嘎子,你去把货拿来。领他们进来的人点点头,从车间后门出去,等了好一会儿,抱着一个细长的黑色塑料条走回来,塑料上缠着一圈一圈的透明胶条,看分量不轻。叫嘎子的人把塑料拆开,里面是一个花梨木的剑匣,上面略有坑洼,但是不多,似乎还有点香味。剑匣平放在桌子上,打开,里面是一把青铜剑。全长大约七十厘米,剑体有五十厘米,锋利如新,阳光底下,霍光能看见自己的脸,剑柄上刻着一个“让”字,嘎子戴上线手套,把剑翻过来,剑柄的另一面刻着一个“智”字。霍光的心跳如雷声,他点点头说,好东西。姜把匣子合上说,现在怎么讲?霍光说,值这个钱。我带了卡,这两天我提给你们,东西别给别人看了。姜说,好,那就一百五十万,我找人带你提钱去。霍光说,不是一百万吗?姜说,兄弟,别谦虚,能拿出一百万,一百五十万你也没问题。卡拿出来。霍光笑了说,是不是我提了钱,这东西也不给我?他回头看了看小马说,是不是?小马摇头说,光哥,我完全不知道,不知道。霍光说,我把钱给你们,我能活着出城吗?姜说,想多了,钱到位,东西就是你的。宝剑配英雄。霍光说,我不是英雄,我是生意人,愿意按规矩办事,你挖个坑等着我,我不愿意跳。姜说,嘎子,帮他把卡拿出来。嘎子走上前来,手里拿着一把磨尖了的改锥。小马说,姜哥,要不咱们算了,光哥是个文化人,这么多年挺照顾我。嘎子说,小光,你他妈的别当秦舞阳。这时霍光从后腰拔出手枪,顶在嘎子肚皮上开了一枪,然后看也没看他,连跑两步,再垫半步前冲,一枪打在姜的胸口。剩下一人转头就跑,霍光一枪没打着,他紧跑两步,稍微镇定了一下,双手握枪又开了一枪,这枪打在他的腰间,他走过去把他翻过来,照着他的脑门一枪,血溅在他的皮鞋上。霍光转过身来,看见小马一动不动,好像休克了一样直翻白眼。他拍了拍他的脸说,没想到?小马突然尖叫了一声,光哥!霍光说,你刚才劝了一句,说的是事实,按理说我应该放你走,但是我们认识,你又在场,我不能让你活。你妈在阜新,我会找到她给她一笔钱,如何?小马的眼神聚焦了,看着霍光的脸说,哥,饶了我。霍光说,认识我这么多年,你算白认识了,我心里挺难受。他一枪打中小马心脏,小马一声没出,跌倒死了。他转身发现姜还没有死透,一手捂着胸口,另一条胳膊在地上上下摇着,像出了故障的指针。他从木匣里拿出青铜剑,分量不轻,五斤往上。他蹲在姜的身边,听见姜说,哥们儿,我有个女儿,帮我叫个救护车。霍光说,来不及了,你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吗?你没规矩。你要是上来卸我一条腿,我把卡也给你了,你还没这个胆。挺可惜的,本来你要发了。姜哭了,说,我就想……霍光挥剑把姜的脑袋砍了下来,脖子上一条浅浅的线,似乎两厢还没有分离,姜的眼睛还在转动,话没有说完,血就流了出来,极多的血流在地上,像一摊机油。霍光摸了摸剑锋,一点血也没有。他脱下自己浸血的皮鞋,把几个人的鞋都脱下试了一遍,小马的鞋跟他的脚完全合适,好像定做的一样。然后他拾起了所有的弹壳,把脱下的血鞋揣进怀里。
半小时之后,霍光用小马的桑塔纳拉着四具尸体来到了刚才经过的湖边。一个老人在垂钓,霍光停车等了一会儿,四周是初春的景象,枯草已经泛绿,刮着轻柔的南风,一只肥胖的野猫从树丛里钻出来,过了一条窄窄的土路,钻到了另一片树丛里。天色将晚,老人收拾渔具离开,似乎收获一般,意兴阑珊。霍光看他走远,下车,捡了一些石头放进车的后备厢,然后把车推入湖中。落日照在湖面,使湖水看上去稠密了一点。他等了一会儿,看车沉下去,又等了一会儿,看车没有浮起来,便用胳膊夹着包好的剑匣从艳粉街穿过,当晚就穿着小马的皮鞋上了回北京的火车。
五
当天晚上褚旭睡得很好,姜丹也睡得很好,褚旭在睡前自己听了一会儿小布机器人播放的评书《三国演义》,听到典韦为护曹操力战张绣而死,他觉得睡意来了,就让小布关机并与其道了晚安。姜丹是昏睡了过去,衣服也没脱,醒来时感觉身体极干,喉咙到胃好像被人用扫帚扫过,但是因为睡得实,所以头脑极清醒,她好久没有睡过这么好的觉了。昨晚窗帘没拉,天光已经大亮,但是尚在清晨,阳光显得净又新,像第一次穿的白衬衫。她打开手机,看见保姆一个小时前发给她的微信,她已经把褚旭顺利送到学前班,让她不用担心,晚上她还会去接他。姜丹回复了感谢,给她发了一个八十八块钱的红包,然后爬起来洗漱。镜子里的眼睛还是有点不自然,眼袋比平时大,眼角比平时红,眼皮也比平时肿,眼睛就显得比平时小了。她给自己化了一点淡妆,到书房里简单整理了一下课件。今天是案例分析课,要讲的东西相对没有那么多,学生讲的要多一些,这种课有故事性,很多跟死亡有关,学生的积极性要好一些。她带了六个研究生,两个研一两个研二两个研三,男女各三个,就像是命运故意追求某种对称一样,其中两对还谈起了恋爱,而剩下两个,因为那个男生不喜欢女生,所以留下了一个巧妙的单数。这些孩子都非常聪明,这是姜丹最大的感受,由此她也相信了一点达尔文的理论,人的大脑是在向着更精密进化的,吸收知识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是某种天性,像呼吸一样,不需要刻意的努力。另外一点是他们都非常清醒,明确知道当前的学业和恋爱都是为了什么,这一点又让姜丹有点怀疑进化的理论,在谋求幸福方面,灵魂和天意都在其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而这两者都是很难说清的。学习法理就要了解一点苏格拉底和亚里士多德,姜丹不得不知道一些这种东西,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命运的安排。
走到校园里,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太阳越高,看着离自己越远,天气越热。姜丹感觉一阵子眩晕,出了一身的汗,她赶紧找了一把长椅坐下来,包放在旁边,休息了一会儿。长椅在树阴底下,一片巨大的草坪旁边,头上的树叶相互摩挲,沙沙作响,几个学生穿着黑而漫长的毕业礼服拍照,两个女孩把一个男孩抱了起来,男孩的双手勾在两个女孩的脖子上,帽穗冲前,好像一绺多余的头发。她发现有个戴着黑色前进帽的人坐在草坪另一侧的长椅上,双肘支膝盖上,一个灰色的看上去质地很好的背包放在旁边,几乎与她的位置完全正对,人对着人,包对着包。她心想,他是谁?这人衣品不俗,帽檐遮住了他的脸,像在发呆,又像在默祷。烈日照在他的黑色帽子上,应该非常热吧?难道高温能帮助他大脑思考?姜丹盯着他看了大概五分钟,他的脚是正常大小,尺码四十一左右,他一动不动,好像知道有人在看他,要显示一下自己的耐力。姜丹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看他,一般情况她看一眼对方的脚,不对就不再看了。也许是她酒还未醒,精神恍惚,也许是角度问题,无处可看?为什么要看他?她挪开了自己的目光,站起身来,忽然感觉精神好了不少。她迈开步子走向自己的教室。
一九九六年父亲失踪后,姜丹立志要找到他,甚至比她母亲更为坚定,她在厂区和艳粉街张贴了无数的寻人启事,跟着母亲去公安局敦促警察破案,后来母亲不去了,她就自己去。S市刑侦大队的人都认识她,知道这个案子的家属里有这么一个倔强的小姑娘。最开始几天姜丹担心是父亲抛弃了她,因为从一九九五年开始,父母亲的关系就紧张起来,母亲在区交通局做文职工作,父亲是转业军人,分配到小型拖拉机厂保卫科,两人通过介绍认识,很快就结婚了。一九九五年父亲虽然已是保卫科长,但还是面临着失业的风险,母亲的工作相对稳定。两人对未来的规划出现了分歧,父亲想包辆货车,搞搞运输,母亲认为街面上不太平,开长途又聚少离多,不如在街边做点小买卖,或者干脆在家里待一两年,照顾一下姜丹,也观望一下厂子进一步的发展。父亲又提出要开个饭店,也被母亲否决了,饭店投资大,需要借钱,照应起来又要求细心,父亲平时对吃完全不在意,她觉得父亲不是这块料。其实两人的矛盾由来已久,姜丹虽小,早已意识到母亲的生活不那么简单,因为父亲的工作使他经常整夜不归,一周七天至少有三天住在厂子里,他也喜欢那种生活,有朋友,有漫长的夜晚,有炉子上的吃食和便宜的散装白酒。姜丹很喜欢父亲,她觉得父亲非常幼稚,一方面自命不凡,一方面又懦弱无知,对朋友之好要远远超过对自己的家人,好像那些人身上存放着他某种乌托邦的理想,是朋友就一生一世在一起,即使总是聊着那么几个话题,总是谋划着要干点事情,其实什么也没干过,都是靠工厂养活,但是还是不失对对方的尊重和迷信。姜丹认为父亲也喜欢她,只是找不到好的方式跟她相处,她相信如果她是个男孩子,即使父亲经常揍她,肯定也比现在更加亲密。她的成绩很好,父亲深以为傲,母亲倒觉得没什么,她甚至感觉到父亲有时候在她面前会有点拘谨和惭愧,她将其理解为一种对卓越的敬畏。很快她就松了一口气,父亲没有抛弃她。跟他父亲一起失踪的还有三个人,除了他的父亲姜卫刚外,还有他的朋友王旭升,外号嘎子,七车间的焊工;他的朋友赵仝,保卫科干事;还有一个社会上的人,叫作马连众,与他们不是同事,几年前干了个体,离异,一直在搞古董买卖。一天晚上母亲把她叫到餐桌旁边,跟她说,小丹,你父亲生还的可能性已经非常小了。姜丹说,他们凭什么这么想?母亲说,他们在你爸厂里七车间的地上找到了血,有一部分是你爸的。姜丹说,人流一点血就会死吗?说完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半年之后,姜卫刚和其他几人的尸体找到了。又过了一年,姜丹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母亲再婚。搬家的当天晚上,继父跟她做了一次长谈,他先保证自己会照顾好这个家庭,虽然家庭的情况有点特殊,但是所有家庭的核心都是一样的,父母要相爱,对孩子要上心,经济上要有保证。这些他都能做到。因为父亲的案子,她和杨道林早就认识,她对他有这个信任。她还是哭了,她知道这样没什么不好的,父親已经死了,无论因何而死都不能活转了,这样没什么不好的。杨道林的家比原来的家大十几平方米,她的房间也布置好了,都是她过去用的书桌和床。确实没什么不好的,她哭得非常厉害,也许如果有什么显著的问题她倒不会这么哭。她在心里呼喊着父亲的名字,那个名字不再属于一个活着的人,阻止不了任何事情,可是那个名字在很多年里是多么的重要啊。
杨道林等她哭完,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跟你详细讲一下这个案子,这是我们共同在意的事情,我觉得我有义务跟你说一下。有什么问题你尽可以问,也可以帮我分析,我尽量客观一点,提到受害人的时候使用他们的全名,你能承受吗?姜丹说,能,我想听真话。他点点头,先陈述了一下案子的概况。那天厂里没人,原来两万人的工厂只有他们几个人,受害者的家属都不知道他们出门要干什么。马连众有一个女儿,八岁,那天她被锁在家里,无法提供有效的证言,现已被送到阜新她姑姑和奶奶那里,不过在马的家里搜出了十几件古董,有真有假,大多来源不明,也搜出了包括洛阳铲在内的一些盗墓工具。初步认为这起案子跟古董交易有关。所有人的尸体上都有枪伤,但是在现场没有找到弹壳,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说,只有姜卫刚的身上还有一处刀伤。姜丹说,在哪里?他说,在脖子上,他的头被砍了下来。因为腐烂太严重,对于是一把什么样的刀我们无法确定。姜丹说,他的头和身体是分开扔进水里的吗?他说,不是,都在车里面。那台白色桑塔纳就像一个大棺材,所有尸体都在里面锁着。姜丹说,嗯,你继续说吧。他说,我们认为姜卫刚、赵仝、王旭升、马连众几人应该是来到工厂跟一个或者几个陌生人做文物交易,中途产生了矛盾,凶犯杀了他们几个,沉尸湖中,把古董抢走了。具体是什么古董我们也不知道,因为知道的人都已经死了。姜丹说,你们知道什么?杨道林说,我们也不敢说自己知道,只能是一些推测,可能性。有时候办案需要直觉,我也跟你说说我的直觉,虽然有些同事不赞同我的直觉。姜丹说,你娶了我妈,你的同事怎么看?你觉得你会幸福吗?用直觉。杨道林说,我们虽然关系特殊,但是经历了从陌生人,到朋友,到恋人,到夫妻的过程,我觉得也并不怎么特殊,其他人怎么说我也不在意。我今年四十岁,一直没有结婚,现在结了,说明了一些问题。姜丹说,这不是直觉,继续说吧。杨道林说,所有尸体身上的钱物都没有丢失,衣服也都完整,只有马连众丢了一双鞋子。姜丹说,是不是搬动的过程中掉了?杨道林说,我们把工厂到那个野湖附近的路全都找了一遍,没有找到。一个人出门是不可能不穿鞋子的。有人认为这不是一个重要的线索,我觉得不然,这个杀人者把弹壳都捡走了,说明做事非常严密,怎么可能把鞋子弄丢了呢?姜丹说,我懂了。杨道林说,你说。姜丹说,他换了鞋。杨道林说,嗯,我也这么想。他为什么换鞋我不知道,但是我比对了所有人的脚,马连众的尺码最大,四四的。姜丹说,他可能是本市人吗?杨道林说,我认为不是,我们这两年已经排查了大量可能跟古董有关系的人,没有结果,我觉得这人不是S市人,是外来的,现在已经回去了。还有一个线索,姜卫刚除了枪伤,还有锐器伤,怎么回事?姜丹想了想说,哦,这个文物可能是一把兵刃。杨道林端详了一下姜丹说,你为什么这样想?姜丹说,如果致命伤是枪伤,他没必要再砍,如果是外来人,跟姜卫刚也没什么过节,只是来交易古董,很可能是第一次见面。唯一的可能性是试这个东西。杨道林说,我们想得一样,我觉得东西是一把刀斧或者剑,虽然古老,但是非常锋利。鞋和凶器,我们掌握的东西差不多就这么多。姜丹说,据我所知,姜卫刚对古董一窍不通,他连唐朝和宋朝都分不清。杨道林说,这不是问题,东西落到了他手里,有人告诉他这东西很值钱就可以了。另外他在保卫科工作,这点也很重要。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杨道林站起来伸出手说,谢谢你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姜丹说,以后我叫你什么?杨道林说,你叫我大林或者老道都可以,我的同事叫我老道,我妈和我姐叫我大林。姜丹说,那我叫你大林吧。杨道林说,好,我们是朋友,你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找我。睡吧。姜丹说,姜卫刚是个好人,我了解他,他是我爸。杨道林说,嗯。姜丹说,如果你已经放弃了这个案子,你也想着点他,可以吗?杨道林说,正相反,他是什么人不重要,案子我不会放弃。睡了。
学生已经到了教室,临窗的座位太晒,姜丹让学生拉上了窗帘,房间骤然幽凉。今天讲敲诈勒索罪的定罪依据和法理原则,尤其是涉及两人是情侣,准确地说是婚外情中形成的敲诈勒索案例的流变。姜丹的授课风格是言简意赅,不苟言笑,她会提醒学生,所有案例都不是故事,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通过言行形成的,记住这一点,才能明白法律的精神,最终的精神是要通过裁制人而拯救人的,即使要对一个人处以极刑,也是为了救另外的人。讲得久了,这样人道的灼见也会通过重复变得僵硬,但是她也没什么办法,她是教师,是社会详细分工底下的一员,分工和人道似乎在某些方面总是略有冲突。私下里她和学生的关系都很好,因为她年纪不大就已是研究生导师,跟弟子的年龄差很小,有的学生曾是律师,有过社会经验,年纪和她相仿。他们会相互推荐电影、美剧,还会一起追星,在微信群里分享明星的新闻。姜丹对昨天的醉酒很内疚,婚变之后她其实是依靠着这份工作生存了下来,依靠着面前的这些学生,当然他们并不知道这些。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几天她的情绪如此不稳定,经常溜号,感怀世事,原先是一棵树,这几天她似乎变成了一片叶子。她看了一眼教室后面的圆钟,得下课了,她听完了最后一位学生的发言,事实上她没听清他说的内容,只是在听他说话。说完了。她说,说得很好,就是如此,下课吧,作业我在群里说。学生窸窸窣窣站起来,和她打过招呼,走出去,她看见一个人站在门口,是刚才坐在草坪对面的那个人,背着灰色双肩包。她一下把他认了出来,那人没有回避她的目光,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姜丹感觉到自己的嘴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她稍微活动了一下脸部肌肉,感觉没什么问题,目光回到教室,教室里已经没有人了,她看着那些桌椅,第一次发现教室这么的拥挤,中间的过道这么窄。
李页走进来,站在距离她两步远的地方说,打扰你了吗?姜丹说,没有,已经下课了。李页说,我来这儿找个朋友,没想到在草坪那儿看到你了。你后面还有课吗?姜丹说,没有,我去院办办点事情。她忍不住说,你戴帽子不热吗?李页把帽子摘下来说,主要是我今天没洗头。姜丹看了一眼他的头发,比过去短了点,依然浓密,额尖的部分略微少了一点,但还是乌黑发亮的。她记得之前她就非常羡慕他的头发,曾经开玩笑要移植一点过来,因为她的头发发黄,太阳一照像枯败的杂草,李页常说她有匈奴的血统。李页说,院办远吗?我陪你过去,正好我就走了。姜丹说,好。她把书和电脑装进包里,她忆起当年对他的恨意,浑身发抖。她说,十分钟路吧,在东门附近。李页说,我们现在往东走吗?两人走在路上,没有说话,有个骑自行车的学生认出了姜丹,跟她打招呼,她没有反应。姜丹原以为她会突然发作,没有,两人的步频基本一致,她不得不承认这几分钟的路她走得很舒服,没有感觉累也没有感觉热,风似乎在他们后面辅助着他们的运动。到了院办楼下,姜丹说,我到了。李页说,好,东门是继续往东吗?姜丹说,你走到这个篮球场后面,旁边有条大路,你上大路就看见了。李页说,我再等你一会儿吗?我今天没什么事。姜丹说,好。
我为什么要这么说呢?她走进大门,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她想起了褚旭,我应该现在回去把他赶走,可是她的双腿已经走进了电梯,一手拎包,一只手迅速按了楼层按钮。也许我下楼时他已经走了,我三十六岁了,头发短了,眼睛也肿了,比大学时胖了。我为什么要评判自己?她再次想起了那个雨夜,她高烧不退,在被子里战栗,以为自己会因为心碎而死,眼泪的温度比体温还高。跟大多数男人一样,这是一个邪恶而没有人性的人,他只是欺负我有涵养。她感觉随着电梯的上行自己的体温也升了起来,走出电梯时伸手摸了摸额头,只有一层汗水,因为空调而变得温凉。院办的办事人员是一个小姑娘,态度良好,身材娇小,姜丹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小姑娘说,您在这里签字。她看着她的脸庞,毫无修饰,平整而美丽,小姑娘又说了一遍,您在这里签字。她说,好的好的。她的前夫喜爱音乐,褚旭从四岁开始学习钢琴,现在已经颇像一点样子,可以弹李斯特的《奏鸣曲》了,这几乎是他留下来的唯一有益的东西。她看了一眼手机,今晚七点钢琴老师要来家里上课,她标注在日程上了,关于自己的工作她不会忘记,关于褚旭的事情她都记在手机上。她走出楼门口,看见李页还站在刚才的位置,在一片白色的日光里,像一株旱季的庄稼。她走到他身边,说,你来找我干吗?你凭什么想来找我就找我?你凭什么想在这里等我就在这里等我?李页说,我就是想来看看你,如果可能的话,跟你说说话,如果你想让我消失,我现在就离开。姜丹说,你想跟我说什么?李页说,你结婚了吗?姜丹说,结了。李页说,哦,你们生活得怎么样?我没有别的意思,算了,我有别的意思,你们生活得怎么样?姜丹说,你现在就从我眼前消失,我没记错的话,你可以跑得很快,现在消失。李页说,你有孩子吗?姜丹说,有。李页说,好吧,我现在是摄影师,如果你孩子过生日想拍些照片可以找我,我不收钱。我拍得挺好的。说完李页转头走了,姜丹看他走出了大概十几步,她意识到他就要再次从她的生活里走出去了,她忽然想尖叫一声,那是一种死亡的感觉,可是她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女孩子,她一动不动,毫无作为。
李页忽然转身走回来,说,你可以跟你丈夫离婚然后跟我结婚吗?孩子应该跟着妈妈,我会把他抚养得很好。如果你觉得对他不公平,我们可以不要孩子,就他一个孩子。我这些年赚了一些钱,不是很多,都交给你打理。我还在租房子,也没有车,我有很多镜头,也许你不关心我有多少镜头,但是我确实有很多镜头。我大概的意思就是这样吧。我为什么要说镜头的事情?我的意思你能明白吧?姜丹说,你为什么这样不要脸?你想过拆散一个家庭是多大的罪吗?把孩子的父亲从他的生活里驱逐出去,你知道对孩子的影响有多大吗?你真是道德败坏,真是恶心。李页说,是的,你能考虑一下吗?姜丹说,我昨天晚上想起了你,都是你做的坏事情。没想到你比那时候还要恶。李页点点头说,这可能是我对生活钻研的结果。姜丹說,什么结果?李页说,在有些事情上,善是全部意义,在有些事情上,通过善什么也得不到。姜丹说,我已经离婚了,但是我不能接受你,因为你不要脸。当初那个女孩呢?你可以为她死的那个女孩呢?李页说,不知道。我现在有竞争者吗?姜丹说,有,很多,我儿子今晚有钢琴课,我得走了。李页说,我能跟你一起去吗?姜丹说,做梦。姜丹产生了一种幻觉,她并没有在撒谎,确实有很多人在追求她,他们都把她当作人生的最终目标,就像一个方程式,看上去很严密,只要改动其中一个数字就可以得到她想要的结果。如果他再坚持一下,我就把钢琴课取消,让孩子休息一天也好,她心想,然后跟保姆说一声请她今晚多待一会儿。我需要再了解他一点,如果他没变,他还是会伤害我,如果他变了呢?那我还会爱他吗?他已经变了,他不再画画了,也许我也改变了呢?我改变了吗?
太阳烘烤着他们两个人,姜丹感觉到世界在转动,由近及远,越是遥远的地方转得越快,只有他们两个是静止的。
你开车了吗?
六
第二年冬天,也就是一九九七年冬天,霍光又回了一次S市。
前一年发生的事情他没有跟宋百川说,但是宋百川感受到了一点异样。剑他看了,确实是旧东西,但是旧的程度他分辨不出,是战国的东西还是汉代仿制的,很难说,上面写的“让”字是不是代表豫让,也很难说。没过几天霍光说,剑放你那儿吧,就是那个小祠堂。宋百川说,你不要了?霍光说,不是不要,是放你那儿,我想看就去你那儿看。宋百川说,你咋回事?霍光说,啥事没有,我就是觉得放你那儿好。宋百川答应了,把剑接了过来,霍光的性格如此,很多话不说透,可能过一阵子就清楚了。过了一阵子,他发现了另一个问题,霍光在大半年的时间里总是穿着一双米色的旧皮鞋。霍光是一个颇注重仪表的人,尤其是三十岁之后,衣服的搭配都很适宜。有一天宋百川忍不住问,光,你为啥老穿这双鞋?霍光说,是吗?我什么时候老穿了?宋百川说,你没注意吗?你天天穿,我怀疑里面都臭了。霍光说,里面干净得很。明天换一双,你怎么还注意这个?第二天他并没有换,只是把鞋擦了擦,打了打油。宋百川觉得愈发奇怪,但是他知道再问也没什么意思,朋友之间要有个浑浊的地带,尤其是跟霍光这样的人做朋友。其实宋百川问过之后,霍光也注意了这个问题,这双鞋确实穿了好久了,帮子都开始变形了,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脱不下来,不穿着这双鞋出门就感觉浑身不舒服,好像没穿衣服一样,每天早上挑来挑去,总是把这双鞋挑出来穿在脚上。里面确实没臭,清爽得很,似乎有鳃在呼吸。他找人把鞋帮子加固了一下,还是穿在脚上,到了第二年冬天,在他的精心呵护下,这双鞋没有损坏,还能穿,只是好像变薄了,由皮鞋变成了布鞋。这是小马的鞋,他当然知道。也许我杀他之前说的话太直接了,他想,或者完全不交谈,干脆一点也比现在好。他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需要回一趟S市,把鞋扔进湖里,也许小马这样就穿上了鞋子,也就走远了。
北京没有下雪,S市已下了不少,他走出车站的时候路边有不少积雪,堆得像沙丘。地上有一层新雪,应该是刚刚下的,现在停了,还有光泽。高处的坦克也顶着一顶雪盔,炮筒像包了一层棉花,指向天空深处。霍光上了出租之后跟司机聊了聊天,司机在谈论自己的人生,继而又说了说中央的政策,没有提到去年的凶案,只是觉得自己有点生不逢时,开饭店兑床子都赔了。霍光让他开到距离艳粉街大概一公里的地方下了车。他在路上走了一会儿,想要找到一家小旅馆住下,转念一想没有这个必要,便径直从上次的路口走进艳粉街。街面上的积雪更厚了,正是清晨,似乎大部分住户还没有出来打扫,他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霍光的记性和方向感都很好,上次跟小马开车走过一次,虽然完全是另外一个季节,景色大异,当时两人还在说话,他还是能够大致分辨出方向。走到一处铁轨,远处传来隆隆的火车声响,他等了一会儿,一列运煤的火车驶来,通体漆黑,像一股浑浊的黑水在他面前流过。他想起多年前的自己曾扒着这样的火车驶过一段铁桥,脚下就是滔滔的河水。也是一个寒冷的时节,他快冻僵了,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攥住把手,手指在折断的边缘。决不能脱落,即使有一天死去,也不能这样从火车上脱落而死。穿过铁轨,又走了大概一公里,他来到了那个拖拉机厂,他没有走近,只是远远地看了看,空地,大门,跟去年一模一样,不同的是去年门口有一个人等他,现在一个人也没有。他驻足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一个人进出,也许这个厂子彻底废弃了,他又等了五分钟,两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是两个小姑娘,一个大概十二三岁,一个大概八九岁。两人穿得很厚实,但是都没戴帽子,边走边说着话,距离太远,霍光听不见她们说什么。她们出门便向右拐。霍光等她们消失在视野里,便向着他记忆中野湖的方向走去,走了大概一个钟头也没有找到。他走过了三四个小卖部,两个公共厕所和一个煤场,还是没有找到那个湖。霍光折返,在一个小卖部买了一个面包吃了,他问老板,我记得这附近有一个野湖,在哪里?老板是一个中年妇女,文过眉,但是脸上的其他部分都没有化妆。她说,我看你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你是干吗的?霍光说,我不干吗,我就是找一下那个湖。老板说,你完全走反了,你刚才来的方向再往西,一直走就看见了。你没带冰刀,你找湖干吗?霍光说,我和人约在湖那儿见面,我已经迟到了。老板说,哦,那你赶紧,往西,一直走别拐弯。
霍光这次走得很快,湖已经结冰,有几个人穿着冰刀在上面溜冰,霍光意识到这湖比他记忆里的大,也许是变成固体的缘故。他觉得自己很蠢,鞋子是不可能在这个季节扔进湖里的,除非开一个冰洞。几个人都是中年男人,戴着帽子背着手,溜得都很好,无所事事地高速转圈,不交谈,除了冰刀划过冰面的声音什么声音也没有,似乎是让一双手撒到冰上来的,蛮不情愿,但是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干。他忽然看见了那两个小姑娘,就在距离他大概三十米外的湖边,也在静默地看着。高一点的女孩用手指了一下冰面,矮一点的女孩走上去,用脚跺了跺,然后蹲了一下,下巴贴在膝盖上。高一点的女孩走到她身边,小声说着什么。霍光看了她们好一会儿,然后走了过去,走到她们身后,两个女孩并没有注意。矮个儿的女孩说,我奶奶觉得他只是出差了,迟早会回来。高个儿的女孩说,我觉得死了就死了,要么我们记住他们,要么我们忘记他们。跟他们已经没关系了。矮个儿的女孩说,我还小,过两年我可能就把他忘了。高个儿的女孩说,那也行,我是不会忘的,只要我活着,他就在我脑子里。我会做最后一个忘记他的人。你跑出来他们没找你吗?矮个儿女孩说,我经常乱跑,他们也都挺忙的,记不住我回没回去。霍光走了两步,绕到他们侧前方,说,你们是迷路了吗?高个儿女孩看了他一眼说,没有。矮个儿女孩抬头看他,霍光也看了她一眼,她的眼睛很大,并不十分聚焦,鼻子不高,嘴巴不小,两个嘴角有稍稍向下的趋势。霍光感觉有人在他后脑勺打了一下,他的脑袋嗡了一声,回头看,并没有人。矮个儿女孩说,他们说我们俩的爸爸是从这里捞出来的。高个儿女孩说,你别跟谁都乱说。矮个儿女孩说,我觉得这个叔叔能明白。高个儿女孩说,你是来找人的吗?我好像在工厂门口就看见你了。霍光说,是,来找人,没找到。他想了一下说,我儿子,他跑到艳粉街玩了,该回去吃饭了,我来找他。高个儿女孩说,他几岁?长什么样?霍光说,他七八岁,七岁,头发很短,穿蓝棉袄,长得跟我很像,眼睛很像。高个儿女孩说,没见过。听口音你不像本地人,你住幾马路?霍光说,我不是这里的人,我来这儿串门,把我儿子带着了,是这么回事。矮个儿女孩说,你这双鞋我爸好像也有一双。高个儿女孩马上低头看了看他的鞋,又抬头看了看他的脸,霍光感觉到她的表情变了,身体都收紧了,好像有一个磁铁把她的四肢和思绪贴到了某个中心。霍光说,你再仔细看看,这双鞋是我在广州买的,你爸也去过广州吗?矮个儿女孩蹲在地上歪着头看了一会儿,说,好像不是,刚才感觉像,仔细一看又不像了。但是叔叔,你的脚真是很大。霍光说,是的,我爸爸和我爷爷都是大脚,睡觉的时候,他们的脚一半都在外面。矮个儿女孩笑了。霍光说,你们两个小姑娘跑出来,有点不安全,我把你们送回家吧。高个儿女孩刚才也有了些笑意,听他这么说,好像更放松了一些,不过她还在仔细看着霍光的脸,霍光带着一点点微笑,回望她的目光,没有躲闪。
一个人飞快地滑过来,单腿支撑,另一条腿翘在后面,像一架灯盏,霍光伸手把高个儿女孩向自己身边拉了一拉。她的头在他的下巴处,她仰头看他,霍光也看她,霍光心想,如果她叫出来,我就不能心软了。女孩说,你不去找你儿子吗?他说,我儿子的方向感比我还要好,我突然想了起来,他也许自己已经回去了。矮个儿女孩说,你说话有点前后矛盾,你是傻子吗?霍光说,是吗?傻吗?我觉得你有点早熟。矮个儿女孩笑着说,我奶奶是痴呆,老说我说话颠倒。是早熟吗?霍光突然意识到了某种东西,他在她脸上看到了他,那个故人。我妈已经傻了,他那时说。
时近中午,太阳高了起来,照得冰面闪闪发光,三个人的面容都被冰面的反光打亮,寒冷的空气并没有因此退却,依然把他们包裹着,粘着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高个儿女孩说,我们要去汽车站,你去吗?长途汽车站。霍光说,好。三人离开冰面,临走时矮个儿女孩把冰面摸了摸,霍光假装没有看见,走在前面,虽然他不知道去长途汽车站应该怎么走。很快两人赶上了他,他们边说话边向前走,走出了艳粉街,走上了公交车。公交车上的人们都很蓬松,厚厚的棉袄,各式各样的帽子,有人嘴里还叼着烟卷。三个人挤在一块儿继续说着话,矮个儿女孩让他讲个故事,霍光说起自己小时候特别喜欢吃糖,但是没有糖吃,他就在冬天把舌头贴在冻透了的铁门上,舌头和铁门马上粘在一起,等三秒钟,他把舌头一下撕下来,就能感受到糖的味道。矮个儿女孩说,是真的吗?霍光说,是的,很甜很甜。高个儿女孩问,你去过很多地方吗?霍光说,是的。没算过,但是应该很多。高个儿女孩说,哪里最好玩?你去过北京吗?北京好玩吗?霍光说,北京很大,但是不怎么好玩。太大的地方一般都不太好玩。高个儿女孩说,你念过大学吗?霍光说,没有。我十七岁的时候才学会写自己的名字。高个儿女孩说,真的?霍光说,真的,我现在认识很多字了,那时候不行。矮个儿女孩说,你结婚了吗?霍光说,你确实早熟,你几岁?矮个儿女孩说,九岁,九岁零四个月。霍光说,我当然结婚了,我都有孩子了。矮个儿女孩说,啊对,我都忘了。
到了站,三人下车。长途汽车站人很多,人的行李也很多,声音很响,人们不知因为什么相互呼唤着、叫嚷着。有不少蹲在路边吃东西的人,嘴里冒着热气。高个儿女孩去给矮个儿女孩买了票,她要回阜新了,她说。霍光说,你一个人从阜新来?矮个儿女孩说,是啊,我给丹丹姐写了信,她就来接我了。高个儿女孩说,她的信里有不少错别字。矮个儿女孩说,是你先写信给我的。车快来了,他们排在队伍的末尾。矮个儿女孩对霍光说,你也给我写信吧。霍光说,我没写过信。矮个儿女孩说,你说你现在识字了,一定可以写信。霍光说,我认字,但是很少写字。高个儿女孩说,你别理她,她会写信之后,见人就让给她写信。矮个儿女孩说,我经常写错字,只要对方能懂就行。我的地址,你背一下,阜新市岐山西路二里三号,马小千收,邮编110035。霍光没有回答。马小千登上了长途汽车,坐在了自己的位子,她从窗户看着他们,窗户冻死了,拉不开。她冲他们摆了摆手,车就开动了,她笑了笑,然后把脸扭向前方。
霍光说,我也走了。高个儿女孩说,你会给小千写信吗?她见过他,也许有一天她可以把他画出来,他不应该让她活下去。只需要一直跟着她,找到她的住处,再耐心地等待一个好时机就可以清除危险。还有另一个女孩,一分钟之前他让她上车走了。他说,我走了。说完他转身走开,他越走越快,把脚下的雪踩得吱吱作响。他感觉到风已把他彻底吹透了,心里有一种令他舒适又苦楚的东西在向外翻腾,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怎么会产生这种东西。拐过一个路口,他飞跑了起来。
七
剑在花梨木匣子里,匣子在保险柜里,保险柜是黑色的,靠在墙上,里面只放了这一把剑。宋百川冥想的时候总感觉心神不宁,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过去他只要来到这个密室,内心很快就可以凉爽下来。他和霍光还偶尔见面,但是这个地方霍光再也不来了,他觉得奇怪,也问过霍光,什么时候把宝剑拿回去?霍光经常不予理睬,尤其是霍光第二次从S市回来,关于剑的事情就更加不提了。又过了大概八九个月,密室里的佛像开始脱皮,有的从佛身开始,有的从佛头开始,佛像的里头竟然颜色各异,原来他们是一层一层的,这是太令人兴奋的发现,好像过了上千年,他们终于感到了热。人有千面,佛有千层,此前他听过这样的说法,没想到真是如此,他不知道是最开始泥造之时古代的匠人掌握了这种工艺,还是随着时间的流转,佛像自己产生了变化,是一种物理現象,还是一种生命现象,他搞不清楚。蜕下来的石层很快就变成了粉末,里面的颜色光艳如新且有着不同的纹饰。他把粉末分成几组,编号,对应着原来的佛像储存起来。他给新佛拍照,因为他相信他们还会脱落下去,每一层都需要记录下来,要不然就失去了珍贵的证据。
一天晚上,宋百川从一个应酬上回来,喝醉了酒。之前他的酒量一直很大,喝得再多也不会失态,也不会多言,只是感觉到兴奋,身上有使不完的劲,人生还有许多事情可以做,很多地方可以去。现在他的酒量下降了,之前他选择酒会很谨慎,无论是威士忌还是茅台,都要看一下年份。现在只要喝了一点之后,他就什么酒都喝,一直喝到后脑勺发麻。他叫来司机,让他把自己送到密室。他已经大概一个月没有来了,他开门进去,把所有佛像检查了一下,没有丝毫变化。他坐在地上想要休息,可是脑子不停地转,不让他休息。他感觉到自己不是自己,他很奇怪自己陷入了一种恍惚的状态,眼前出现了一座石桥,相当古朴,相当坚固,是中午时分,艳阳高照,现在已经绝种的植物密布在河两岸,他叫不出名字,风一吹倒伏在地。一条龇牙咧嘴的大狗从树丛中跑过,身上刻着金色的铭文。他意识到自己躲在桥下,准确地说,是悬挂在桥的底部,清澈的河水从他的身下流过,河底的泥沙都清晰可见,鱼儿发出嘤嘤的叫声。他在等待什么人。宋百川站起来走到厨房,喝了点水,然后洗了一把脸,他走回原来的房间,躺在地上,桥底就在他头上,温润的青石间有一些苔藓,像肺叶一样张合。他听见一列车辇行过桥上,有一个伶人走在队伍最前面,唱着曲子。他听不懂歌词。他想打电话给霍光,问问他该怎么办,他在这里干什么。他开始攀爬,然后翻身上桥,拦在车队前面。车队缓缓停了下来,伶人还在唱着,腰间挂着一只鼓,就在他的面前。
一个人从车上走下来,他知道此人应该是这一队人马的核心人物。他认出这人是衰老的自己,这可把他吓了一跳,这个自己看上去已经八十岁了,脸上的皱纹像菊花瓣一样密集,脖子上也是,还有不少褐色的斑点,白而枯的头发盘在头顶。他想起为什么他今天会喝醉,是他意识到他和霍光之间有了隔阂,这个隔阂产生于霍光第一次去S市之后,他莫名其妙地把剑送给了他,至于在S市发生了什么他语焉不详,然后他开始频繁穿着同一双皮鞋,好像老鼠粘上了捕鼠器一样,那双米色皮鞋永远在他脚上。他第二次去S市回来之后,他们之间的隔阂加重了,他们见面的次数开始减少,霍光似乎变得年轻了,或者准确地说,是在向着他们认识之前的那个他完全不了解的人回落。他待在北京的时间越来越短,但是宋百川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他似乎在周游,他曾想找人跟踪他,看他是不是有了女友,但是这种方式太过危险,一旦被他发现,后果将相当严重,而且似乎情况并非如此。但是这两年他明显感觉到霍光衰老的速度减慢了,而他自己的白发开始增多,睡眠不好,开始酗酒,有些熟人的名字到了嘴边就是说不出来,让他干着急,视力也不如以前。他不知道是因为他的老去从而跟霍光疏远了,还是反过来,跟霍光的疏远导致了他加速老去。过去那么多年太依仗他了,宋百川心想,早知如此当年在四合院就应该把他赶走,或者在后来的某个节点,找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马仔把他除掉。现在我已投入太多了,来不及了,就像一匹老马已经熟悉了自己的辕。老去的自己说话了,你是谁?为什么要挡在这里?宋百川说,我是你啊,你仔细看看,你要干什么去?为什么要从桥上经过?那人说,哦,我要去赶一个集市,那里非常热闹。宋百川说,我怎么不知道这里还有这么一个热闹的地方?那人说,有的有的,你看我的戏子,他已经等不及了,磨了我一个月的时间要去那里看看。你背着什么?宋百川回头看了一眼说,一把青铜剑。那人说,原来是你,我上了桥就听见了。宋百川说,你听见什么?那人说,一把剑。这把剑跟你没关系,扔到水里吧。宋百川有点生气,他说,怎么跟我没关系?过去几年它一直在我的保险柜里。那人说,你看见我还不明白吗?你过去是个平庸之辈,老了也是个平庸之辈。看热闹可以,热闹是别人的,不是自己的。宋百川说,放屁,我干了多少事,养活了多少人,你摸摸我的衣服,一点汗水都没有。我活得热闹极了。那人说,你还记得霍光吗?宋百川说,怎么不记得?我的跟班。那人说,是你在跟着他,他走了,你就会变成我。宋百川说,他是我捡来的无名氏,我让他活着他就活着,我让他死他马上死。那人说,顽固不化,躲开,不要挡我的路,集市就要开始了。伶人附和道,是啊,集市就要开始了,有酒、有花、有鼓、有糖、有姑娘、有小伙子,还有一伙唱经的大和尚。宋百川拔出青铜剑说,我先杀了你,再杀霍光,看我之后活得多快活。说着他冲过去一剑把伶人劈成两半,又一剑把那人的头砍了下来。那头“咚”一声掉在桥上,滚了一米多,不动了。
宋百川睁开眼睛,发现衣服已经湿透,大腿内侧粘着一团精液。他感觉到一生的力气用完了,手上拿着青铜剑,自己已忘了什么时候从保险柜里取出的,怎么输入的密码。拿剑的胳膊还在发抖。面前倒了两尊佛像,一尊佛像身上多了一道剑痕,但是没有被劈开。另一尊佛像的佛头掉了下来,在他脚边停着,因为滚了半圈,所以双眼成了一条竖线,好像歪头看他。它抿着嘴唇,面带微笑,当他看它时,它“哗啦”掉了一层面皮,里面的那张脸相当严肃,没有表情。
宋百川抑制不住,哭了起来。
八
褚旭的琴快要弹完的时候,姜丹回来了,跟她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男人。褚旭用余光看了一眼,没有说话,老师坐在旁边轻轻哼唱着。褚旭比李页想象的要强壮一些,肩膀挺宽,家里开着空调,他还是只穿了一件背心,露出两条圆粗的胳膊。在路上时,姜丹和李页一直说着话,突然她说起了父亲姜卫刚和继父杨道林,她一点点都跟李页讲了。他没有想到姜丹的人生里有这样的故事,尤其令他意外的是,当年跟他在一块儿的时候,她也并没有告诉他她的生父死于凶杀,而重逢的第一天却讲了出来。他说,你为啥今天告诉我?姜丹说,就是觉得你应该知道一下。我设想过,如果我还有机会见到你,就把这件事情跟你说。过了一会儿,他开始讲他跟她分手之后的生活,包括抑郁症,包括卖画,包括漂泊,包括后来做了摄影师。在等一个红灯的时候,李页吻了姜丹。姜丹迅速把头转向他,接纳了他的吻。他感觉到姜丹口腔的热度和香味,过去也是如此,姜丹的嘴里總有一种香味,吃了什么东西都掩盖不住,像是有一片新抽的叶子捣碎了,一直在嘴里嚼着。他用舌尖碰了碰她的舌头,她也碰碰他的,后面的喇叭响了一下,她扭回头,驶过了斑马线。之后两人半天没有说话,李页激动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这是他要永远在一起的女人,无论如何也要跟她一起度过余生,他希望自己先死,这样就不会遭受再次失去她的痛苦,也不会因为孤独死去而怨恨生活跌入地狱。
姜丹说,去哪儿?李页说,听你的。姜丹说,你可以见见我的儿子,他今天在家。李页说,好,找一个商场,我给他买个礼物。姜丹说,不要太贵,意思到了就行了。李页说,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你帮我参谋。两人把车停到商场的地下车库,在商场里逛了一会儿,一边逛一边闲聊,每当李页说出前半句,姜丹总是能领会后半句的意思,反之亦然。上扶梯的时候,姜丹挎住李页的胳膊,李页忽然想起他曾经给姜丹买过一顶草帽,他的心揪紧了,眼泪差点流出来,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身体放松,感觉姜丹步伐的节奏。李页给孩子买了一个美国队长的盾牌,可以变形成为激光炮,他从来不看超级英雄电影,但是美国队长和他的盾牌他还是知道的,三百多块钱,姜丹对这个选择很满意。两人又推车在超市里转了一圈,买了些吃的和日用品。姜丹在超市的门口看到了一个卖朝鲜红参的柜台,说要买一盒送给李页的母亲。李页说,她不会吃的,她觉得自己身体很好。姜丹说,你寄给她,她不吃也会高兴的。等天气凉快点,你让她到北京来住几天。自己一个人很没意思的。李页说,她每天跟邻居打牌,自己记账,安排得很满。姜丹说,打牌就是没意思才会干的事儿,两边住住好一些,人老了,身体每天都有变化,摔倒了别人都不知道。结账时姜丹没有让李页付钱。
两人回到车上,李页说,你妈和你后爸现在咋样?她说,两人几年前就基本分开了,不在一起住。李页说,为啥?姜丹说,没啥,就是不在一起住了,我后爸在家的时间很少,他退休之后到处走,老是在路上。李页说,旅游?她说,不是,找人,找当年杀我爸的那个人。李页愣住了。姜丹说,他当年答应我一定把这个人找到,你把安全带系上。李页说,你们还联系吗?姜丹说,偶尔打个电话,他跟我说一下进展。其实进展很微小,现在DNA的技术发展很快,当年的案犯没留下什么东西,所以基本無法比对,只是知道他的脚比较大,在四十四码左右。过去我和他都有一种感觉,这个人在我们心里萦绕太久了,即使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但是只要见到,就会认出来。后来我意识到这是一种幻觉,是一种自我蒙骗。他不这么想,他一辈子抓过不少人,但是最想抓的人没有抓到。你是不是觉得他疯了?李页说,没有。姜丹说,我也觉得没有,他非常非常正常,只是有点固执。他说有一次他几乎已经找到了凶手的住处,就在北京。你记得侯成宾馆吗?使领馆旁边那个,现在拆了。案发前一天有一个人在那儿住了一晚,用的身份证是假的。有一个受害者,倒卖古董的,家里有一个电话本,上面有一个人叫光,传呼机号是北京的。他把电话本上所有人的传呼机都打了一遍,只有这个呼机号作废了。他认为这两个人是一个人,他在北京转悠了好几年,没收获,现在又去别的地方了。李页说,你记得也很清楚。姜丹说,实话说,如果现在有人可以烧毁我脑中的这段记忆,我马上接受。现在我不爱接他的电话,他也知道,但是只有我能跟他聊一聊了。我经常想,就当我爸在我十二岁那年病死了,谁也怨不着,这样想就好多了,所以我当年也不算骗你。
褚旭的钢琴老师是个中年女人,面相慈祥,其实非常严格,笃定自己的学生要超过别的老师的学生,恰巧褚旭也是一个非常要强的孩子,两人碰到一块儿,总是从争执开始,从讨价还价开始,然后平稳,最后进入到一种疯狂的操练。李页看见褚旭的脖子后面都是汗水,剪得很短的头发一根一根亮晶晶的,他的双手时而抚摸着琴键,时而用力按下,身体前倾,好像要跳到钢琴上,老师的身体也随着他的节奏摇摆,两人好像在同一场惊心动魄的龙卷风里。进门时,姜丹示意他把礼物藏进门旁的衣柜。姜丹说,家里有啤酒,你喝吗?李页说,不用,我喝点水就行。他坐在餐桌旁边,没有坐在更远的沙发上。姜丹简单换了一身运动服,站在褚旭后面看他练琴。褚旭回头说,妈,我也想喝水。姜丹给他倒了一杯,他拿起来一口气喝完。李页心想,这是她跟另一个人生的孩子,但是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他呢?他看起来真的不错,虽然他跟姜丹长得一点不像。这个房子不大,很舒服,家具的数量和距离都刚刚好,李页接着想,也许是没有成年男人的缘故,家里气味清新,更像家一点。餐桌上方有一幅画,画的是两只石榴,成熟的石榴,敞开着,是印刷品,李页盯着看了一会儿,画得真差,但是放在这里非常合适。最后再完整地弹一遍。老师说。李页想,如果他不喜欢我,我就走。姜丹会解决这个问题。下次来我可以带上我的照相机,让他玩玩。他不会喜欢,真蠢,你的破相机算什么玩具,李页努力回忆他在这个年纪喜欢什么,送他一只小狗,我小时候一直想要一只小狗,一直没有得到,一直到有一天觉得养狗麻烦了,再也不可能养狗了。送他一只小狗准没错,一只拉布拉多,大鼻子,小眼睛,有劲儿的尾巴,浑身黑得像泥鳅。我也有父亲的,李页心想,要不然我何以存在呢?但是他想不起他父亲的样子,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就离开家了,再也没回来过,跟姜丹的父亲不一样,他父亲还活着,现在是不是还活着,他不知道,应该还活着吧,在某处生活着,衰老。他就是受不了这一切,然后离开了。是他小时候惹人厌了吗?还是母亲的性格太强硬?还是他爱上了别人?没人跟他说过。母亲从来不提他,他记得他懂事之后问过一次,母亲的回答是,他就是走了,带走他所有的东西,不回来了,如果再问就揍他。他下定决心长大绝不做父亲,其实最近几年,他注意过养老院的广告,他也相信养老院发展的速度,未来他住进去的时候条件应该会是不错的,就像是小时候住校,像一个大家庭。之前的想法。
你给我买了什么礼物?他抬起头,褚旭站在他面前,几乎跟他坐着一样高。我妈说你给我买了礼物,在哪儿?李页说,你给我背一首诗,我就给你。褚旭说,那我不要了。说完他转身要走,李页说,别忙,我拿给你。他从衣柜里拿出盾牌递给褚旭,褚旭马上打开玩了起来。能变形。他看了一眼李页说。李页说,可以变成激光炮,只要被打到就会变成粉末。姜丹把老师送出门,然后切了一盘西瓜放在他们旁边,看着他们。褚旭说,你的武器呢?李页说,我没有武器。褚旭说,你没有武器我们怎么对战?李页说,我家里有把宝剑,切金断玉,但是我没带在身上。褚旭说,吹牛,你现在去取来。李页说,我家离这儿挺远,要不然你借我个武器。褚旭想了想说,也行,你等一下。他跑到自己的房间给李页拿了一把小巧的玩具手枪,感觉是他三岁时的玩具,褚旭说,你用这个吧,我爸给我买的,别看它小,其实威力很大,能打穿甲弹。李页说,好,各自找一个基地,现在开始?褚旭说,我挑厨房。李页说,那我在厕所,厕所在哪里?姜丹用手一指说,那个门就是,厕所滑,你小心点。两人隐蔽好,开始对射,由远距离射击逐渐演变成近距离肉搏,满屋子跑,褚旭大笑着,声称自己从未被击中,而李页已经千疮百孔。李页后来跑不动了,开始装死,非常逼真,褚旭怎么痒他他都不动。李页学着机器人的声音说,我已变成粉末。褚旭说,你骗人,你还很完整呢。李页突然跳起来要抓他,他用力过猛,把褚旭一下拉倒在地上,后脑勺结结实实撞在地板上。李页吓了一跳,看了一眼姜丹,姜丹正在做饭并没有看见。褚旭站起来撒腿就跑,又跑回了自己的基地里头,好像完全不疼。
吃完晚饭,褚旭要做作业。李页说,我走了,改天再来找你玩。褚旭抬头说,你别走。姜丹说,叔叔明天要工作,今天要早点休息,你写完作业就得睡了。褚旭说,我睡了你再走。李页说,好。写完了作业,姜丹给褚旭洗澡。李页轻轻在屋子里走了一圈,走到阳台从窗户往外看,阳台的晾衣架上晾着姜丹的胸罩和褚旭的游泳衣。楼层很高,底下的园区看不清,对面的楼上还有灯在亮着。他从来没有过像今天这样的感觉,生之喜悦,伴随着微醺一样的倦怠,也许小时候有过,但是他忘记了。他意识到自己快要四十岁了,大部分时间过得很苦闷,就像是一个人在黑夜走着,看见亮光就马上跑过去,是一堆篝火,可是人已散,火马上就要熄灭了。他哆嗦了一下,转身坐回到餐桌旁边。过了大概二十分钟,姜丹从卧室走了出来,说,他有句话要跟你说。李页走到卧室门口,褚旭穿着一件裤头站在床边,手里拿着盾牌,说,我想看看你的宝剑。李页说,宝剑不好玩,我送你一只小狗怎么样?褚旭说,不要小狗,就想看宝剑。李页说,还有小朋友不喜欢小狗的?褚旭说,我就不喜欢,小狗很臭。李页说,好吧,改天我拿剑给你看。褚旭说,哪天?李页说,明天如何?褚旭说,说话算话?李页说,说话算话。褚旭不再看他,抱着盾牌跳到漆黑一片的床上去了。
褚旭完全睡着的时候已经将近十一点,姜丹也同他一起睡着了,讲到一半的绘本还拿在手上,衣襟散开,露出一截腰部。李页把他们房间的灯关掉,又检查了一下厨房的水龙头和卫生间的喷头,都拧好了。他坐电梯下楼,打车回到家,从房间里拿了一瓶冰啤酒大口喝下,然后洗澡上床。他马上睡着了,一点也没有耽搁。
九
小千你好:
见面时我跟你说了,我认字不会写字。我没给你写信,因为我在练习写字。我学会了一些,但是写得不太好,这种东西好像不能一下子就寫得很好,所以这里头有一些错字,如果不影响你理解我的意思,那就很好了。信这种东西很难让别人帮我检查。
我姓霍,很高兴认识你,如果你收到了信,请你给我回信,地址在信封上。
霍
霍你好:
我太开心了,你给我写信。你多少岁了,我觉得太有意思了。我有两个姑姑,一个奶奶,我爸死了,我妈妈早就不见了。希望你能做我的朋友,我还跟你见过的那个姐姐通信,可能是她最近学习忙了,不再回我的信了。她的爸爸也死了,跟我爸爸一起,所以她找到了我,给我写信。我这里有一座大煤矿,我的两个姑姑都是矿上的,但是她们不挖煤。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你有爸爸妈妈吗?他们会给你讲故事吗?我喜欢听故事,没有人给我讲,我就自己在脑袋里想。想的时候很好,想完就忘记了,如果有人讲我可能就可以记住。
我查了字典,你只有两个错别字。你的“理解”两个字写得不对。下次加油吧,我不会的字就先用拼音,然后再查字典。你也可以试试。这是我写过最长的信。
马小千写的
小千你好:
你喜欢读书吗?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没有书读。现在我又开始读书,为了学写字,我还买了教材。上次我说不要把我们通信的事情告诉你那个姐姐,长大了你可能就会知道,人都有不想告诉别人的事情,可能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事情,相信答应我的事情你是可以做到的。北京越来越热了,到处都是柳絮,飞到人的嘴里,很让人恶心,但远看是觉得很美的。北京的春天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季节,就在夏天的嘴里头,我没有找到更合适的描述,不知道这样说你能明白不。我的工作比较清闲,你不用怕耽误我的工作,给你回信是一点也不浪费时间的,不是每一个大人都像我一样,每个人都不一样,所以不用担心。这次我给你讲一个游泳的故事,它是真的,我尽量把它讲得更像真的。有一次我走到一个地方,有一个水塘,那天很热,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就脱光了衣服下去游泳。游了一会儿下起了暴雨,雨越下越大,我游得更舒畅了,这时不知从哪里跑来一条狗,也跳进来游,好像它也挺长时间没有洗澡了,我们俩就一起游了一会儿,那条狗很大,我还趴在它背上,它驮着我游了一会儿。游了挺久,我们都没劲儿了,雨也停了,我俩就都上了岸。我想烤火,找不到干的树枝,那条狗好像明白我的意思,不知从哪儿叼来了干树枝,我就升了一堆火,不一会儿就把我们都烤干了。我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又游了泳,我想应该把这条狗吃了。我就从包里拿出刀子,把它按在地上,准备把它的脖子割开。它看着我,我不知道你明白不,它看着我,以为我在跟它玩,一动不动等着。我就打了它两拳,把它放了。之后我又饿了几天,差点饿死,我吃了松鼠和泥鳅,才活了下来,我差点饿死,但是我没吃那条狗。快到走出那片林子的时候,我又看见了那条狗,可能它一直在跟着我,我把它叫过来,把它吃了。那是一条棕色的大狗,毛很长,一处都没有打绺,有四十斤。这就是游泳的故事。
信里这三百块钱是给你买书和衣服的,如果你看见什么好看的衣服就买吧,如果你姑姑问你钱是哪儿来的,你就说是你爸爸的朋友寄给你的,如果她们想拆开我们的信,我就不会再寄钱,如果她不拆,三百块里可以给她们一百。如果她们告诉别人,我也不会再寄了。
信里的邮票是给你用的,回信时可以多贴几张邮票。
霍
霍你好:
你的故事很吓人,跟我脑子里想的故事不一样。我能明白你的意思你相信吗?有时候我奶忘了给我做饭,我饿了一天,就想偷东西。我跟你说实话,我偷过几次东西,我的邻居玉奶奶她卖雪糕,就在我们家的胡同口。她会睡着,我觉得可能还是她起床太早了,她就坐在板凳上睡着了,她的钱匣就在雪糕箱的旁边,也是木头的,有两个小门,一边是十块钱,一边是零钱,我从来没拿过十块钱的,我只拿零钱。我能想明白你的意思。这是你给我钱之前的事情了,现在我不偷了,我拿钱去她那儿买雪糕,有时候一次买两根。我昨天在学校里打架了,她们三个打我一个,我把其中一个人的衣服抓烂了,还把另外一个人的眼睛捅伤了。我还想用笔扎她们,但是笔后来掉在了地上。我考试总是考不好,我经常溜号,我控制不住自己,总是溜号,老师也不喜欢我,因为我考试不好,还喜欢打架。她叫我的家长来,她们也从来没有出现过。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挺孤单,我爸爸活着的时候,我不孤单。他会给我做饭,给我洗衣服,给我讲故事,有时候还会陪我跳皮筋。他不是很喜欢说话,但是很勤快,现在我住的家里太脏了,我爸爸很干净,出门的时候总是梳头。他死了两年了,我还记得他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忘。他要是活着该多好啊,我就不需要任何人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死呢?那天他出门的时候还活着啊。
如果有一天你也消失了,不再给我写信了,我也能明白的,你为什么要给我写信呢?我要是你我就不写,我去干别的更有意思的事情。如果你还想写请接着给我写信,写到真的不想写了为止,行不行?
小千
小千你好:
听说你要上初中了,我为你高兴。你问我上初中会是什么样,我不知道,我没上过,所以无法告诉你。但是我告诉你,初中会比小学好,因为初中只有三年,三年之后就可以上高中,高中也是三年,之后就可以离开家上大学。如果不想上大学,就可以去做别的,因为那时候你已经长大了,谁也不能控制你了。不过我还是觉得上大学比较好,我认识一些上过大学的人,他们看上去都比较好,他们在大学的时候会认识很多朋友,将来大家可以互相帮助,他们会有一个通讯录,上面写着电话,如果有困难就打上面的电话。因为给你写信,这些年里我涨了一些知识,不写信的时候,我自己也会看书,我感觉很好,跟过去的感觉完全不一样,知识是很好的东西,写书的人他有知识,看书的人即使没有,也可以通过书跟他交流,他不会瞧不起你,或者摆一个架子,因为他的东西就写在书里,今天看,明天看,他都在那里写着,态度不会变。书里还有很多故事,比我跟你讲的精彩很多,我之前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就是待着,我可以一动不动地待着,现在我看书,我有很多时间干这件事情,这种感觉很不错。书店来了新书好书,我就排队去买,在之前我不敢想象我会做这种事情,我现在会做。这是因为你的帮助,具体怎么回事,我也说不清楚。你现在很反感书本,将来有一天也许你会喜欢的。前两天我整理了你给我写的信,有好多,这三年你的信越写越好了,你长大了。我也长大了,只是是往小里长大。我不能再给你讲故事了,因为你已经马上上初中,是个大孩子了,你应该自己去看故事了。这次给你的钱,我希望有两种用途,一是给你买一辆自行车,因为你跟我说过,初中要比小学远很多,你买一辆好一点的自行车,永久或者凤凰的都可以,不要光看外表,要骑一下试试。不要买变速的,变速的很容易坏,尤其在冬天。二是你去你们市的图书馆办一张借书证,想看什么故事就去借,借书证很便宜,押金需要一些钱。
刚上初中的时候可能会有一些不适应,所有人你都不认识,也许你还会跟人打架。这没什么关系,如果打架的话,你往对方的脸上打,把自己的脸尽量躲开,身上挨了多少拳都不要紧。因为第二天脸上受伤的人就会被别人认为挨了打,身上的伤别人是看不见的。吃了亏也不要去跟老师告状,不要做一个告状的人。文具盒买一个铁的,不要塑料的,有时候会用得上。
我最近会出差几天,你的信到了我可能不在,所以回信可能会晚两天,不要担心,我一回来就会给你回信。
霍
霍你好:
今天我奶奶去世了,她们把她从医院拉回来,她死在了家里。住院的时候医药费我出了三分之二,她们出了三分之一,她昏迷了一个月,都是我在花钱。我觉得只要她活着,就有意义,可是后来她的屁股出了一个大窟窿,死的时候跟床单粘在一起了,我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对的,是我太自私了吗?我的两个姑姑继承了她在S市艳粉街的那个小房子,肯定不会有我的份,我也不会去问她们要。她临死前把眼睛睁开了一下,看了我们一眼,看了看屋子,我觉得她很失望,这不是她真正的家,但是她只能死在这里,我知道了,当人死的时候,她的选择就很少了,除非她是一个很重要的人。我还活着,我还能选择。我不想待在这个地方了,你让我等到高中毕业,我等不了那么久了,如果奶奶活着,即使她是糊涂的,可能我也能等下去,她会给我讲我爸爸小时候的事情,我小时候的事情,她只记得这些,对我已经足够了。我没有告诉你,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有跟你说,其实我一直在上夜校,教表演的,表演培训班。你让我看书,我真的看不进去,我不是念书的料,我只爱看电视剧、看电影,我喜欢王姬、喜欢江珊、喜欢小燕子,我做梦就是她们,我跟她们一起吃盒饭,一起拍戏。我怕我告诉你,你就不给我寄钱了。我不想再念书了,我想去北京,我能吃苦,老师也说我有表演天赋,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有。你能接我一下吗?帮我找一个住的地方。或者如果你方便的话,我先睡几天你的客厅?我想你家应该挺大的吧。距离上次见面已经六年过去了,也许你接我的时候认不出我,我在这封信里放了一张我现在的照片,是我在夜校排《日出》时照的,我演的人物叫小东西,不是最主要的,但是很重要,你看了很多书,应该知道这个故事。我没有化妆,所以你应该可以认出我。
我确实挨不住了,请你尽快回信给我,我就买票了。我想你也应该愿意见到我吧,是我的幻想吗?如果你没时间接我,我可以直接去你家找你,我有你的地址,毕竟我们是朋友,对吧?
小千
小千好:
我的地址已有变化,我搬家了,勿来。你瞒着我的事情,我没有生气,但是确实出乎我的意料。我没法接待你,我的工作很忙。我不会再给你寄钱了,过去寄的钱也不需要你还给我。
霍
霍你好:
之前写的几封信都没有回音,我知道你确实搬家了,不会再给我回信了,或者说,我们就这样失散了。这是我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当然你是不可能收到的,不过我还是要写,寄到原来的地址。我来北京了,我现在刚刚出站,我找了一家邮局给你写信。我期盼的奇迹没有出现,你没有在月台或者站外面等我,我记得你的样子,我找了一大圈,又等了挺长时间,你没有出现。我明白了,往下就靠我自己了,谢谢这么多年你一直在帮我,没有你我不会是现在的我,我一直依靠着你的信活着,其实你不知道,你的信比你的钱重要一百倍。现在你没有了,我还得活下去,不是吗?我身边的人一个个失去了,我还得活下来,北京这么大,有这么多人,我应该可以找到一个自己的地方。我哭了,我喜欢的人为什么都要离开我呢?是我有什么问题吗?是我爱别人爱得太多了吗?你给我一点点东西,我可以回报你很多,为什么你还要消失呢?算了,没关系的,如果我们还能见面,我会原谅你的,真的,在之前我会自己努力,我会非常努力的。
小千
十
快到晚上的时候,李页醒了。前一夜他睡得很好,没有做梦。上午处理了一些手头的工作,定了几个拍摄的时间和地点,多年来他都没有助手没有徒弟,所有事务性的工作都由自己打理,工作时设备也全由自己背着。然后他回了几封邮件,马小千的那期封面反响非常好,在几乎已经完全商业化的时尚杂志圈子里引起了一些波动,一个常年默默无闻且年龄已不小的女孩登上了重要杂志的封面,散发出令人惊奇的魅力。她是谁?她做过什么?她下面的时间怎么安排?很多人在问这几个问题,她为什么如此美丽?她的皮肤不太好,瘦小不性感,面容也有些悲戚,眼神里散发着难以捉摸的戏谑,为什么无法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下午的时候李页躺在书房的躺椅上看了会儿画册,跟姜丹通了几个微信。今天姜丹学校没有课,但是下午要带褚旭去顺义参加一个钢琴比赛,大概晚饭时候可以到家,李页跟姜丹说她们比赛结束时告诉他一下,他就从家里出发,大概四十分钟就可以到。姜丹说如果他忙的话,她可以在褚旭睡后,到他这里来找他。李页说他不忙,他一天的工作已经基本做完了,而且他答应了褚旭今天要再见面,他会在他睡前赶到。姜丹询问了他对褚旭的印象,当然是从对褚旭的批评开始的,以此诱导李页说几句。李页诚实地说,他很少跟孩子打交道,但是他很喜欢褚旭,他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他看他弹琴的样子就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画画,经常也光着脊背。之后姜丹问了问他晚上想吃什么。李页没有思路,他让姜丹自己决定,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用电磁炉吃火锅。下午四点左右,李页在躺椅上睡着了,通常他会在这个时间小睡一下,这天也不例外,醒来时已经五点多了,他看了一眼手机,姜丹没有微信来。这个时间从顺义回来应该是非常堵车的,李页突然感到有些焦躁,他喝了点水,在屋子里转了转,决定提前出发,平时这个时间他会在园区里跑步,今天他决定骑共享单车去姜丹家,他看了一眼导航,骑车大概需要两个多小时,挺好,他心想,那个时间也许姜丹和褚旭正好到家。
李页开始整理自己的背包,这个背包他背了好几年,每个东西应该放在什么位置他非常清楚,但是临出门之前还要用手摸一遍。他想起跟褚旭的约定,他站在客厅里想了一会儿,把宝剑从书房里找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仔细看这个东西,剑套是特制的,上好的黑牛皮,因为用得久了,皮子已经非常绵软,但是没有一点破损之处或者磨得发白的地方,依旧有光亮。剑匣比剑套更古旧一点,应该也是后人所造,花梨木的,有钢铁的折页和锁扣,打开剑匣,宝剑就在其中,比他想象的短小、宽阔。在他脑中青铜剑总是狭长的,这把剑不然,全长大概七十厘米,剑柄占去了大概三分之一,剑身比一般的长匕首长不了多少,最宽的地方有十厘米,以非常柔和的曲线收紧在剑尖,厚约一厘米,像一块上好的牛排。拿在手里,握感极好,重量在三公斤左右。剑茎一面有一个“让”字,另一面有一个“智”字,都是篆书。他把包里的东西整理了一下,身份证和门卡揣在兜里,其他东西不带,然后把剑背在身上,下楼。他在小区门口扫了一辆黄色的单车,调试好车座的高矮,骑上出发。从酒仙桥,他骑到了霄云路,然后右拐,向西骑去,沿着东风北桥,骑往海淀方向。太阳正在西垂,但是還是很热,他的汗一直从鼻子流到胸口。夏天正在流逝,到了这个时间,就像有人抽走了夏天的鱼骨,肉固然美味,已不是那么劲道。北风带着一点凉意吹拂着李页的身体,他已经好多年没有骑车了,觉得骑车极舒服,甚至可以一直骑到香山去。到了一个路口,他停了下来,等了两个信号灯也没有走。昨天晚上马小千给他发了一个微信,微信的内容是:李页老师好,前阵子一起工作特别愉快,谢谢你给我的帮助,我都明白。不知道你这两天方便不?到家里来坐一坐,我明天后天晚上六点之后都在家。地址在国贸新城29号楼7单元301。拍摄那天我可能有点不太礼貌,那也是因为我觉得你挺有意思的,你明白不?
李页掏出手机看了一下,姜丹还没有给他发微信,这个时间她应该坐在一个大厅里,听一个一个孩子弹琴,等待褚旭上场。她的心里应该全想着这件事情。他感觉到自行车车座的坚硬,心脏剧烈地蹦跳了一下。他给马小千回了一个微信:我半小时之后到。发完之后他重新设计了手机的导航,继续骑行。大概二十分钟之后,他到了国贸新城的门口,锁好车,进入了小区。29号楼的位置比较偏里,需要走过一片小草坪,他走了一会儿才找到,楼旁有一棵高树,枝叶茂盛,几乎倚在住户的窗户上,目测大概有十米。他按了门禁呼叫,没有人应答。有点奇怪,李页心想,微信她也没有回。也许她睡着了,那贸然上去是不是有点不妥当?几个韩国人出来了,好几个孩子在前,两个家长在后,大声说着韩语,一个孩子跑得太快差点摔倒。李页拉住门让他们走过,男主人用中文说了一声谢谢。李页点点头走了进去。电梯挺宽敞,楼道也非常整洁,一看就是一个非常成熟高效的小区。李页按了门铃,没人开门。他又敲了敲门,趴在门上听了听,一点声音也没有。可能是她的安排临时有变,现在出门了。他准备离开,忽然发现门口有一个棕色鞋柜,三层,简易的拉门,他拉开了最上面的一层,只有一双鞋子,一双男鞋,黑色皮鞋,尺码很大,看上去不是四十四码的就是四十五码的。他用三根手指拎起鞋的后帮看了看,这双鞋穿了有一段时间了,鞋的前部形成了自然的脉纹。鞋底子上有泥,他用另一只手摸了一下,是新泥,还有一根草。他抬起自己的脚看了一眼,然后把皮鞋放回原处。
李页趴在门的底下往里看,什么也看不到,房间里的门口有地垫,把缝隙完全挡住。他站起来敲门,用了不小的力气,声音回荡在走廊里,马小千在家吗?马小千你在吗?他大声问。门开了,一个中年男人站在里面,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裤,身材高大,他说,您是哪位?李页说,我是马小千的朋友,她在家吗?男人说,她下楼买东西去了,马上回来,您请进。李页犹豫了一下,然后走了进去,客厅不大,布置得很精心,一瓶没有打开的红酒放在餐桌上,上面还系着彩带。厕所在他的对面,厕所左边应该是卧室,门紧闭着。客厅的窗帘没有拉开,屋里亮着灯。李页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能够思考。他把剑套摘下来放在餐桌上,男人在盯着他看,又看了看剑套。他知道如果这时候他拿出手机,可能他预感要发生的事情就会提前。男人说,你是小千的哪种朋友?李页说,不好说,你呢?男人说,我们认识很多年了,中间一度失散了,最近又联系上了,挺幸运。男人长了一副沉思的脸孔,以摄影师的角度看,他的四肢比例完美,胖瘦适中,如果说中国有绅士的话,就应该是他这种样子。李页说,她下楼没带手机?男人说,好像是吧,好像是。李页说,没带手机怎么买东西呢?男人说,她这么聪明,总有办法解决吧。我给你倒杯水。说完他转身进了厨房。李页使劲喘了几口气,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褚旭在台上弹奏的样子,他迅速打开剑匣,把剑拿在手里。厨房的门开了,男人手里拿着一把水果刀,男人说,这剑哪儿来的?李页说,马小千还活着吗?男人说,我问你,这剑怎么在你手里?谁派你来的?李页大喊,马小千!你在哪儿?有人吗?救命啊!他一手拿剑,另一只手掏出手机,男人扑过来,用刀刺他的肚子,他一闪,手机落在地上,这一刺其实是虚晃,他的刀接近着横动,李页没有躲开,他感觉自己的小腹一痛,被刀划开了,血马上流出来。李页抱着剑滚向厕所,男人追上来,他回头冲着男人挥了一剑,男人躲开,手里的水果刀立起,刀刃向下,扎向他的前胸。李页觉得像是一块冰掉到了自己的肺子里,他被刺中了。他仰面朝天,男人的脸就在他的鼻子前面,他看见他面无表情,或者说表情跟迎他进门时没有分别,只是在专注杀他。李页忽然一把抓住男人拿刀的右手,使他不能动弹,另一只手将剑刃挑起,刺进男人的肚子,那一瞬间他感觉不是他的手在操持着剑,而是剑在引诱着手,刺进的一下如此地顺滑,像是切开一块奶酪。他翻身把男人压在身下,剑还在前进,刺穿了地板,把男人牢牢钉在了地上。男人说,稍等。李页觉得自己气短,张开嘴拼命吸气。男人说,火车开了。李页说,什么?男人死了,没再说话。
李页爬到卧室门口,拧开了卧室的门。他向里爬,看见了一双洁白的脚,他爬上床,看见马小千四肢都被绑住,嘴上也有封条,一台摄影机在无声地运转着,房间里有微弱的电流的声音。他撕开了封条。她还活着,因为她在均匀地呼吸。跟他想的一样,她睡着了,睡得很沉。李页掏出手机,发现姜丹给他打了十五个电话,他用微信给姜丹发了一个位置和一个语音:来找我,我爱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他抱着马小千闭上了眼睛,感觉到自己躯体里的生命前所未有地高涨,血在床的凹陷处形成了一个湖。
原载《收获》2021年第1期
原刊责编 吴 越
本刊责编 黑 丰
创作谈
完整地分裂
双雪涛
我写小说的时候不怎么喝酒,因为有东西在肚子里顶着,喝不大进去,而且喝酒的开心和第二天没法工作的焦虑比起来,有点不太值当。这是一道无聊的计算题,在目前生活中较为常见的计算题,值不值得。因为时间就这么多,你干这个就不能干那个。如果你不算,你就会被一些貌似有意义其实是一些人的心血来潮消耗掉;如果你算,你就变成一个爱算计的人。还是做一个爱算计的人吧,因为我本来也算。但是不写小说的时候,喝酒的罪恶感就降低了很多。当这一段生活里没有规律的文字活动的时候,我就把它当成一整段找乐的时间。比较遗憾的是,我能在日常生活里找到的乐趣有限,没有丝毫不敬的意思,如果无法将之转化成精神创造我就觉得枯燥,但是如果万事都变成精神创造的一部分那又是多么令人疲乏啊,于是喝酒这个项目就跃升出来,因为其正好介于两者之间。
《刺客爱人》是我2020年写的。我最近有时候会看之前写的小说,我很羡慕那时候我对世界的认识,如果我能保持住,也许我会少喝点酒,并且更容易有小说家的豪情。可惜人的年龄一天天变大,此事谁也无法阻逆,酒吐不出来,只好在肚子里发烧。往好处想,你看到了自己的局限,就是看到了人的局限,看到了人的局限就是看到了世界运转的一个小小的规律。写小说的一点好处是,无论你写多么长,它也是一个有限的东西,或者说某一种局限,无论你内心对世界的认识几多分裂,它本身也是完整的,可以用看待完整事物的方式去掌握。我一直不很赞成把小说当成一个枯燥的文学事业勉力去搞,平时的生活里谋求愉悦,写小说时便皱起眉头想起了历史上诸多痛苦的文学巨匠。小说本质上与自己相关,这是其最根本的相关性,阅读契诃夫或者卡佛你就会发现它的滋味和合法性就在于它与作家自己的关系(观看伯格曼和布努埃尔也类似),因此他便保持了幽默。阅读这种好作家的收益并不完全在于研究他的写作方法,也在于了解他怎么通過写作处理困扰自己的问题。或者简单点说,他们怎么通过写小说把自己呈现出来。
《刺客爱人》是一篇挺长的小说,对于我自己来说。为什么写这么长我也不知道,最后得到这么一个东西我觉得还是可以接受的。感谢《收获》诸君提供的宝贵意见,弥补了我忙于呈现而露出的盲点。文学的怀抱是温暖的,这是我修改这篇小说过程中最直接的感受。
双雪涛,男,1983年生于沈阳。
出版小说集《平原上的摩西》《飞行家》,
长篇小说《翅鬼》《天吾手记》《聋哑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