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星堆
2021-04-16黄孝光
黄孝光
四川省广汉市鸭子河南岸,一圈高墙将三星堆遗址考古发掘区包围得严严实实。墙外有众多保卫值守,拒绝外人和陌生车辆的靠近。墙内,连日来文物的发掘和提取工作正在紧张进行,并被置于聚光灯下。
对墙内上百名工作人员而言,这无疑是一场考古界的盛筵。此次三星堆考古发掘行动由四川省文物局主导,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具体实施,全国有34家科研院所和高校参与,其目标是三星堆新近被发现的6个祭祀坑。
远眺三星堆遗址祭祀坑所在地的考古大棚。图片|中新社
三星堆考古工作站前站长、1号和2号祭祀坑的发现者之一陈德安提到,今年是中国考古学诞生100周年,在此背景下,三星堆新坑发掘工作意义非同寻常。
这是一场耗时良久的发掘行动。据受访者透露,三星堆新坑将在今年年底前结束野外发掘和提取工作,后续实验室检测、出土器物的修复和整理等工作,则还需要3到5年时间才能完成。
最大规模考古发掘行动
对有经验的考古人而言,仅凭肉眼便可辨别土壤的质地和颜色,进而判定埋藏坑的存在和范围。“我们根据土壤情况找出了3号坑,但一开始并不敢断定它里头有器物。”陈德安在接受采访时说道。
在三星堆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曾经塞满宝物的1、2号祭祀坑经回填后,搭建了供游人参观的栈道。2019年12月2日,工作人员在栈道墙角用探钩进行勘探,于地下一米处触碰到了器物。他们不敢妄动,第一时间请来了陈德安。“是个尊,大口尊。”唯一的蛛丝马迹被盖在栈道之下,陈德安只能用手触摸,但熟稔于三星堆青铜器器型和质地的他还是果断给出了判断。此后,栈道等构筑物被迅速拆除,来自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的考古人员顺藤摸瓜,耗时半年找出了三星堆6个新坑。
3号“祭祀坑”表面出土的金器。图片|中新社
这时候,距离发掘1、2号坑已过去35年。35年来,新坑发掘因何陷入停滞?对此疑问,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员、1号和2号坑的另一名发掘者陈显丹告诉记者,事实上三星堆遗址从未停止过发掘,只是发掘对象并非祭祀坑,而是遗址内城墙、宫殿等其他功能区。“我国文物法规定的原则是保护为主、抢救第一,技术再好也不允许主动发掘。确要发掘,必须是出于科研项目,并报批国家文物局同意。”
直到2019年4月,四川省委宣传部组织实施《古蜀文明保护传承工程》,将三星堆遗址考古工作列为重点,新坑的发掘才迎来契机。这年8月,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编制《三星堆遗址考古工作三年行动计划(2019~2022)》,将聚落考古、社会考古作为今后几年内三星堆遗址的主要工作和研究方向,直接推动了发掘工作的展开。
根据三星堆遗址考古发掘队执行领队冉宏林的解释,聚落考古指的是了解三星堆遗址范围内不同时期、不同区域的遗存,以及遗存之间存在的各种关联;社会考古则指通过遗存去了解居住在三星堆人群的身份等级、族群构成状况等。在这些研究方向的指引下,冉宏林表示,前述计划实施之初便带着寻找3号坑的目的,因此发现新坑并非偶然。
从2019年10月22日至2020年8月8日,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联合广汉三星堆博物馆在1、2号祭祀坑周边开展了系统、全面的考古勘探与发掘,基本摸清周边祭祀区域的范围,以及各类遗存的年代序列和空间格局。其间,6个新坑陆续被找出,它们位于1、2号坑的30米距离内,规模3.5平方米~20平方米,形状均是长方形,并呈一致朝向。
这番大范围的勘探,在为更重大的发现做着铺垫。冉宏林介绍,新一轮三星堆祭祀区发掘工程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即是前述对8个祭祀坑所在区域的整体考古发掘。发现6个新坑之后,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第一时间将情况上报给国家文物局,并制定了三星堆遗址祭祀区第二期发掘保护报告。国家文物局批复后,2020年10月,三星堆遗址祭祀区考古发掘推进到第二阶段。在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的邀请下,来自国内34家科研院所和高校的逾百名考古人云集四川广汉,共同探寻古蜀王国的秘密。
3号“祭祀坑”内的青铜器和象牙。图片|中新社
二号考古发掘舱内的工作场景。图片|中新社
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员、1号和2号坑的发掘者之一陈显丹表示,?以前文物发掘多是各个省份自己做,现在组建了多兵种、多学科融合的?考古?团队,对文物进行信息提取、?数据采集和后续?研究,在考古史上具有“断代”的意义。
文物提取难题
自今年挖掘到器物层以来,三星堆带给考古人员的惊喜不断。截至目前,3、4、5、6號坑已发掘至器物层,7、8号坑正在发掘坑内填土,现已出土金面具残片、鸟形金饰片、金箔、眼部有彩绘铜头像、巨青铜面具、青铜神树、象牙、精美牙雕残件、玉琮、玉石器等重要文物500余件。
提取文物是件技术活儿。陈德安表示,坑内文物纵横交错,彼此叠压,如何避免提取过程中对周边文物造成破坏,是比较棘手的难题。“就像接生一样,不能顾此失彼,接出小孩,伤到大人”。
在3号坑,首先被提取的是一尊重达200多公斤的铜尊。据了解,这件铜尊是此次考古发现的最大一件铜尊。“孤零零的,只有它压别人,没有人压它,所以只有把它取出来了,才能接着干别的活儿。”徐斐宏说。他介绍,青铜器保护从清理、拼接断片、矫正、修复,到最后的考古记录,已有一套成熟体系。
提取这尊青铜器之前,考古人员已对其用石膏进行浇筑。冉宏林表示,如何让如此重型的铜尊安全提取到地面,是一个很大的难题与挑战。他们首次将3D打印技术应用在铜器提取中——扫描铜器,获取同比例模型,再利用该模型生成一个薄的硅胶体覆盖在铜尊表面,以期提取时对铜尊形成保护。“16日扫描,定制隔离层,18日、19日再次进行细致的清理,20日做了一个用来固定的木质套箱。”徐斐宏告诉记者,3月21日考古队员对其提取成功,前后耗时6天。
“这么大一个东西,又是在直播的环境下,总有些担心,万一出点问题,场面很难收拾。”徐斐宏说。包括他在内的多名受访者认为,相比已经成熟的青铜器提取技术,接下来对象牙的提取,是摆在他们面前的最大难题。
在三星堆6个祭祀坑中,3、4、5、8号坑均发掘出象牙或象牙制品。徐斐宏说,目前3号坑已暴露出来的象牙量有127根。
既有报道提到,中国目前只有三星堆遗址和金沙遗址经考古发掘出如此集中的象牙。金沙遗址出土的肩扛象牙纹玉璋,刻画了两组头戴高冠、方耳方颐、身着长袍、肩扛象牙的人像,该图案与三星堆“祭山图”玉边璋上的图案类似,展示了古蜀人用象牙进行祭祀活动的场景。
数量众多的象牙从何而来,目前仍然是个谜题。对于现场的考古专家来说,眼下更重要的是如何将这些象牙从坑里成功转移出来。徐斐宏提到,在地下埋藏千年的象牙含有大量水分,一旦暴露在空气中,就会迅速失水开裂。“它表面有一层薄壳,质地非常酥脆,就像雪糕外面的那层巧克力,一不小心就会戳破。”
为此,提取象牙时需对其进行加固。“我和做文保的老师沟通过,他说这就像医生治病一样,加固相当于开药方。问题在于,它酥脆的病因是什么?我们现在还没有明确的研究结论。”徐斐宏强调,量身定做象牙加固材料需要较长的周期,而在国际上这也是个尚未解决的难题。
为了减少象牙暴露在空气中的时间,考古队员对坑内的象牙覆盖了保鲜膜、湿毛巾和塑料布。“通过这三重保护,尽可能保证象牙湿度。”徐斐宏说,他们能做的就是尽量缩短在现场的发掘时间,为后续提取争取时间。
他们首次将3D打印技术应用在铜器提取中——扫描铜器,获取同比例模型,再利用该模型生成一个薄的硅胶体覆盖在铜尊表面,以期提取时对铜尊形成保护。
古蜀文明的6个“盲盒”
自3月20日四川对外公布三星堆新坑发掘进展以来,新出土文物的照片在网上广泛传阅,三星堆6个新坑迎来前所未有的关注。“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6个古蜀文明的盲盒,可以说非常期待了。”有网友留言道。
与大多数考古不同,从上世纪80年代出土大量青铜面具和奇异雕像的那一刻起,三星堆就以神秘的姿态迅速进入大众视野。而这一轮6个新坑的发掘,不断涌现在1、2号坑未曾出现的新奇器物,再次将古蜀文明的声浪推向高潮。
“当我们看惯了中原的那一套坛坛罐罐,我们看三星堆就觉得它奇怪,它使我们感到震惊,觉得前所未见。它把人、神和人神之间都给铸出来了,它都是以图像的方式向我们展现出来当时三星堆人的社会生活。”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孙华说道。
眼下正在逐一打开的6个“盲盒”各具特色。除了尚在发掘填土层阶段的7、8号坑,已发掘至器物层的3、4、5、6号坑均已带来非同寻常的惊喜。
在6个祭祀坑内,3号坑目前是器物最为丰富的一座。徐斐宏告诉记者,因为3号坑的形制、大小、方向与2号坑非常相似,他和团队早前还担心器物雷同,未料3号坑给他们带来不少惊喜。这其中,除了前述120多根象牙,一座手臂修长、两脚赤足卷曲的顶尊铜人像最为显眼。这个青铜尊与众不同的地方,它的肩部有一些龙形的装饰,青铜尊的底部有一块往下收拢的铜板。再往下,铜板下方有人的耳朵,恰恰是与铜人的手相连,这才确认铜尊与铜人是一件器物,于是一整件器物被发掘出来——原来这是一件“铜人顶尊”。徐斐宏描述称。经过初步测量,这尊铜人像的通高达到了1.15米。
“以人来作为青铜器的表现主体,不是中原青铜文明的传统,而是三星堆的强项。”三星堆遺址考古工作站站长雷雨说。他表示,目前顶尊和铜人的关系尚未完全确定,如果确定,这将是前所未见的“国宝级文物”。
另外一项值得关注的文物是出土于4号坑的丝绸——确切地说,是在4号坑的黑色灰烬中提取到的肉眼不可见的丝绸制品残留物。专家表示,它在此前的三星堆考古中从未出现,足以说明古蜀是中国古代丝绸的重要起源地之一。在中国丝绸博物馆的协助下,目前丝绸的功能、材质分析及后续保存正在进行中。
“祭祀坑出土的东西,很多都具有唯一性。”雷雨说。此次发掘中,首个被提取的半张金面具便前所未见。这半张面具宽约23厘米,高约28厘米,含金量为85%左右,银含量在13%到14%。
“根据目前所发现半张面具推测,这件黄金面具完整的重量应该超过500克。”雷雨说,如果能发现完整的黄金面具,那这不仅将是国内所发现的同时期最大的黄金面具,还将是国内所发现的同时期最重的金器。
“三星堆遗址考古成果充分体现了古蜀文明、长江文化对中华文明的重要贡献,是中华文明多元一体发展模式的重要实物例证。”国家文物局副局长宋新潮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
◎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