瓮:新麦地
2021-04-16周蓬桦
周蓬桦
墙上的洞
中午,绕过西厢房,我去屋后的青草垛里看小人书。阳光强烈, 只能眯起眼睛走路。像往常一样,我在草垛上半躺下来,翻开画册,进入故事叙述的情节中。无意间抬头, 发现远处的土墙壁上突然出现一个黑洞,像一只黑眼睛,正十分诡异地盯着我,似乎还翻着一个白眼珠。
这时候, 人身上天生的好奇心发生效力,我轻手轻脚地朝黑洞走去,欲看究竟。那一刻,我如履薄冰,心怦怦直跳,整个世界都静下来, 可以听得见远处有一只昆虫正开足马力撞击窗棂的声音。我脚底绵软,朝黑洞目标悄然靠近。整个过程中,我的脑海里兀自冒出许多画面, 它们与传说中的金银财宝有关, 或者与某一桩秘密事件有关。
阳光把周围的一切照得更加幽暗,晒干的草垛芬芳四溢。
经过两天的观察, 我发现墙壁上的洞里似乎有一些细微的响动,窸窸窣窣,就像从水缸里发出的声音, 那声音如此弱小而又神秘,类似深夜风掀动一片落叶。不知怎的,我一边感觉兴奋,一边又心怀惧怕。
在童年的乡村, 偶然发生的事件足可以改变人的命运, 比如南街的一个孩子在老屋的地下挖出满满一大坛银圆, 主动上缴了大队部,因此获得村里的表彰,免试上了镇中学,成了全镇孩子的仰慕对象。
有一年夏天, 村里一位叫朱八的青年人,从沙河里捞出一条会唱歌的怪鱼,有人说朱八捞上来的是极其罕见的美人鱼。消息传开,一下子轰动了周边三四个村庄,人们络绎不绝地前来观瞻, 精明的朱八一家早已把怪鱼藏匿起来, 排队购票后才能饱一下眼福。虽然票价只有区区五分钱,但在那个年代也让他一家人迅速发了一笔小财。在那一段时期,人们经常看到朱八家的烟囱里炊烟袅袅,三天两头的烀牛头、炖猪下货,肉香弥漫村庄,惹得村民们无端地流了许多涎水。其直接后果是眼瞅着去沙河里捞鱼的人多了起来,一度达到了“哄抢”的地步。当然,除了几条泥鳅和一些小鱼小虾,再也没有人捞上怪鱼,幸运的朱八只有一个,就像世上的怪鱼只有一条。
事实表明, 神灵对万物所持的态度是公正的,人的贪欲越强,幸运之星降临的机会就越少。而在整个童年时代,天生胆小如鼠使我历来感觉幸运与自己无缘, 对世间的事从不敢作非分之想, 即便是面对墙壁上出现的一个神秘黑洞, 也不敢独自享用———万一是个天大的秘密呢? 它一旦被我捅破,无论是福是祸,我都无力承受。
每天除了照例去草垛里读小人书,我都会悄悄地来到墙洞下, 静静地谛听和观察一会儿,仿佛黑洞里隐藏着另一个世界,它或许比现实的世界更加单纯、明亮、温暖,如一场细雨对小草的呢喃。
就这样,在狐疑了七天之后,我决定把这件事悄悄告诉哥哥。
我哥哥当时正端着一只海碗喝玉米粥,他长得健壮如牛,食量也大得惊人,他一顿饭可以喝五碗粥, 因此人们看到他的肚皮总是胀得圆圆的,像一面牛皮鼓,无论敲击或捶弹都会发出一阵激荡人心的声音。而且,他喝起粥来也动静很大,旁若无人,像一台强力收割机横扫一片庄稼地。见我支支吾吾了半天,他忽然听出了什么,瞪大眼睛问:“什么洞?在哪里?”当然,手里的碗仍是没有放下,半碗粥还冒着热气,散发一丝蒸熟的胡萝卜味道。
我说:“在西屋后面,草垛旁边。”
我哥哥眨了一下眼睛, 迅速放下了手中的碗,起身找出一把掏炉灰用的铁钩子,拉起我的胳膊就来到了西厢房, 双脚站立在那个折磨了我一周的黑洞下。
他吩咐我把院子里的树墩子搬过来垫在脚下,踩上它就能俯视黑洞口里的一切。他手持铁钩子探入洞中, 三下五除二就把一个惊天的秘密破解了: 洞里隐藏着一个鸟窝———两只老麻雀和五只小麻雀。
奇怪的是, 两只老麻雀进进出出哺育幼儿,墙根下竟然沒有留下一粒鸟粪,也没有发出暴露目标的叫声。这让我觉得,这是很聪明的一家:如果不是那个黑洞,没有人会想到,这里隐藏着一个正在繁衍的家族。
哥哥哈哈大笑,从树墩上跳下来。
着散落的草茎和羽毛, 我在心中泛起阵阵懊悔,顺手捡起两只碎裂的蛋壳。
瓮:新麦地
除了池塘里的蛙声,村前还有一片新麦地, 我爷爷是这片新麦地的主人。印象里,他起早贪黑,肩扛锄头,往来于池塘旁边的家与新麦地之间, 把一条小路踩得又白又亮。
那时候,村里人要先从事集体劳动,大家一起干活挣工分,大片的田地是集体的,人们一年四季都在耕种, 秋天收了粮食分给村民一部分,余下的用来缴公粮。而新麦地则属于自留地, 是集体之外分给个人的土地。每家每户都有几分这样的自留地,有的用来种烟叶,有的种瓜菜,也有的荒着,长满了芦荻草。
我爷爷是个闯过关东见过世面的人,他太爱惜土地了, 舍不得让一寸土地荒废掉。因此他总是聪明地充分利用季节的时间差,在麦地里套种其他植物:黄豆、玉米、西瓜之类。他最擅长的是在麦地里套种西瓜,以一米左右为一带做畦,在大畦上种植六行小麦,再在小畦上种植两行西瓜。
现在想来,土地在爷爷手里,就是一块泥巴团,可以任意由他揉搓和摆弄,像一只碗打碎成粉末又和成泥, 放到火窑里烧成一只新碗,或者一只烛灯台。
当六月麦收过后, 西瓜也进入了生长成熟期,空气里到处弥漫着甜丝丝的气息。爷爷在新麦地里搭上一间草棚, 晚上睡在新麦地里看守西瓜。当时,西瓜地是最容易招贼的了,在一些毛贼眼里,偷一只西瓜远比偷一袋粮食有趣得多, 即便被抓到也不太丢人———在他们看来, 西瓜圆滚滚的模样这么好看,原本就该是被盗了吃的。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西瓜们长在荒天野地,比较容易得手,人在月光下趴在西瓜地里,朝一只西瓜匍匐前行的感觉也比较刺激。
是的,话说至此,正是在那个时期,我无意中发现了爷爷平添了一个新毛病———那天中午, 我提了饭篮子去新麦地给他送饭,穿越池塘边的一片花楸树,绕过一道小溪水,远远地看到了亲切的茅草棚,草棚外两根黑漆漆的木桩像两个人影子, 晾衣绳上晒着西瓜秧和爷爷的老汗巾, 而从风中飘来一阵呜里哇啦的人语:
嗯嗯,好着哩,俺好着哩! ”“大娥子,你和孩子们都好吧? ……那就好。呵呵。”
我顿时惊呆了, 手中的饭盒差点失手落地。因为大娥子是我在东北吉林公主岭生活的一位姑奶奶, 是爷爷最小的一个老幺妹, 她的居住地与故乡沙河镇相距近两千公里。难道她从东北回来了?唔,不可能。我当即摇头。慢慢走近草棚子,才发现是他一个人在嘀嘀咕咕地说话, 还很投入地打着手势———自那以后, 我知道世界上还有一种人会在孤独时自言自语,呼朋唤友,或怀念故交。这种人我在后来的人生中又遇到过几位,他们多半神经不太好,但我爷爷属于健康正常的一类。事后得知,因为看守瓜园要吓跑小偷,他才平添了这个毛病的。有时他睡着了, 还仍然可以磨磨叨叨地说话,远远地听上去,像是一群人在说话。
岂止是说话, 他还能在昏睡状态下讲述一个长长的故事, 故事里反复出现的物象,是一口瓮。
马灯里的雨
春天里,有个病男孩原本就睡得迷瞪,对一场雨的到来没有任何提防, 他甚至还以为是在梦境中行走, 穿山入林。推开窗棂,天空很及时地打下一道闪电,照亮了村庄里的一切:荒凉的土地,苏醒的河流,稀疏的树林,低矮的屋舍,简陋的马槽,一条正惊恐逃窜的草狗———狗在转过头来朝向他的刹那,他看到了一双琥珀色的泪眼。
而当他睁大的眼睛企图搜索更多的事物时,闪电熄灭了。
好在第二道闪电很快被神灵点燃,雷声也鞭炮一样炸响,雨水倾泻而下。在第二道炬光的照耀下, 他看到天空有一块镶着金边的乌云,乌云里有一辆马车。马车从天而降,飘落到村头那条最宽敞的乡路上,拉马车的是一匹英骏的白马, 车厢里是几麻袋棉籽饼。
是的,你猜对了———在时间的深处,黑黝黝的村庄里, 这个手扶门框耽于幻想的七岁男孩,就是我。
一大早,人们照常出工,到田里劳作,春天的农活无非是给麦苗浇水施肥, 或者用犁耙翻弄土地, 远处的树林里传来阵阵布谷鳥的叫声。这时候,太阳突然隐匿了,屋内比黑夜更黑, 散发一股腐烂麦草的气息。雨让天空暗了下来,人们出现了视觉上的错位。雨让整个村庄都笼罩在一片模糊的阴影里,磨坊和蛛网都在轻轻摇摆,像一幅荡开涟漪的水墨画。
我还记得在雨的背后,是隐秘的花蕊、枝头的青杏和沟畔柔弱的穗芒, 以及房前屋后的荠菜花、紫地丁和车前草。当然,春雨过后,田野里的事物也被随之改变:坟茔被雨水冲刷,有的长满了青草,有的则露出了棺材板和白骨。
而我当时正在生病, 被爷爷圈在家里不许出门。印象中是比感冒更严重的疾病,具体的名称却忘记了。我只是感觉头比平时大出一倍, 像戴上了一顶斗笠, 还嗡嗡响,有成千只蜜蜂在我耳边飞翔。因为感觉头大,走路便跌跌撞撞地打趔趄,有几次撞在院子里的梨树上,撞得眼前金星四溅。
人生病了便格外嘴馋, 什么都想吃却又吃不下,尤其要命的是,再好的食物也变了味道,吃到嘴里根本不香。在生病期间,前街的二婶送来了烙鸡蛋饼, 那可是我平时做梦都想吃的东西, 但吃了几口就吐了出来。爷爷和二爷急得团团转,生怕他们的孙子性命不保, 那样他们将无法向在外地工作的儿子交代。在那些天,他们整天趴在我耳朵旁边问:“想吃啥? 吃啥就说。”我咳嗽着,小脸蜡黄,只是摇头,他们的眼睛里便流露出恓惶和担忧。
我突然开始馋一种食物:“燎麦穗”———就是麦子还未成熟时, 用火烤熟的青麦粒。
两个爷爷一听就傻了眼, 因为时令刚过惊蛰,田里的麦子刚刚抽穗,而催熟术当时还没有诞生。
另一次是突然想吃棉籽饼, 爷爷们听了都表示不解,齐声说:“有毒呢! ”我就说是去年村里的张二驴吃着一块棉籽饼故意馋我,老远就闻着香。这一次,爷爷们妥协了,连夜冒雨分头去寻找棉籽饼,最终是二爷披着蓑衣进屋,手里拿着半块饼。爷爷看他全身都是泥水,就问:“摔倒了? ”二爷咧咧嘴,说:“回来路上雨太大了,一跤跌到水沟里了。”爷爷骂了一句:“笨!马灯呢?”“被水冲走了。”二爷一脸沮丧。
当晚, 我拿着二爷从生产队仓库保管员处要来的棉籽饼, 只吃了手指肚大的一小块,就拒绝再吃了。坚硬的棉籽饼实在是难以下咽。
值得一提的是,第二天,爷爷从水沟里捞出了二爷丢失的那盏马灯。它被我收藏至今,摆放在书房的一角。马灯里,有时间和一场雨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