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的盐粒 【外一篇】
2021-04-16成向阳
成向阳
雨似乎渐渐要停了。
一只鸽子不知从哪里来的,忽然就落到对面屋顶一块腐烂的牛毛毡上。它一拐一拐地走动,忽然又停下,转动着脖子把眼睛看向我的窗子,像个疲累的人走不动了,坐下来一面修理膝盖,一面仰着头,茫然顾盼一种无须劳累的生活方式。它身后,有它的同类———一大群,在很远的铁路桥上空转啊转啊转啊,以那种带着持重与耐性的旋转方式飞行, 一圈又一圈,像滚动着看不见的铁环。
每一次,回转到我隔窗仰望的同一个位置时, 那群鸽子都像完全不同的一群,滚着重量不同的铁环。但它们其实还和我刚看见它们时是一样的,数起来一只也没有缺少。但在持久的飞行中,它们翅膀和尾巴的颜色却越来越亮了。与此同时,铁路桥上的天空渐渐变得更大,更圆。桥后雨雾中的远山开始显出一些轮廓,而刚才还在淅沥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完全停止,天空一滴水也不再浪费。
但铁路桥上空飞着的鸽子们,还在滚铁环一样地飞,那只停在对面屋顶上的鸽子也还在那里,继续修理着似乎永远也修不好的膝盖。
在城市, 我慢慢就把天空分为两种:鸽子们转着的天空,以及鸽子们藏起来后的天空。
有鸽子转动的时候,我会更喜欢在天空下多站一会儿,或者就多坐一会儿。那个时候, 天空似乎充满了额外的分量,以及一种可以把人与天空连接在一处的声响与味道。
“鸽子是天空的盐粒。”
这是每次站在城市的街头,把一张脸努力后仰到与天空保持平行,见到鸽阵在天幕与眼睛之间无尽回转时大脑深处突然显现出的一种想象。为什么是盐粒,而不是糖精? 说不上来,因为当旋转的鸽子塞满视野的时候,大脑忽然间就不再转动了。在长久的凝视中,只觉得鸽子闪光的腹部星辰一样在湛蓝的天空中闪烁与游弋真美啊。它们在我的视网膜上留下了清晰的投影,我珍存这天空宝贵的赐予。
在城市的每一天,只要你慢慢一个人行走, 或者只是坐在窗边长久地望着天空,就总能像我一样,在想不到的时刻,忽然看见或者听见一群鸽子飞过头顶又飞回来。
大群的鸽阵在夕光中飞过头顶时,眼前常常会忽然一亮,又忽然一黑,有尘埃暗自落下来吗? 也许并没有,但此时的天空正被长长的光束分隔, 当鸽翅翻卷而过, 每一颗光中的尘埃都看得清清楚楚。但和大海一样,此时的天空也是有自我净化功能的。你看,鸽翎过处,连一颗血红的夕阳也渐渐刮白了,像充分美白后失去了皱纹也失去了血色的老人的脸。在这样的夕阳下,在鸽哨阵阵传来的天空下面坐下来,你会和我一样忍不住去想很多。比如比之于大海和天空,人的心胸也该有自我净化的能力———但你不能期望鸽子的翅膀扫过你的胸腔,荡尽你内心荡漾的尘埃啊。而在鸽子一次一次摩擦着天空带电旋转的时候,你其实可以闭上眼睛慢慢去想一个朋友、一个爱人,让他们藏在时间深处的音容碎片聚在一起,像不同时间里的浪花汇成一片大海, 在你的心房缓缓激荡,慢慢涤净那些尘埃,这大概是可以的吧。但涤荡在大海中真的感觉挺冷的,也许你该和我一样,在想象中披上鸽子们的大衣。然后,睁开眼睛的时候,会发现鸽子们已经回巢,而广场上夜晚正在降临。
但城市里寂寞的人并不需要過分担心,因为总有早起的鸽子唤醒城市又一个黎明时分的天空。你看,在太阳从城东的双塔之间升起之前,在穿毛裙的烟雾朝天拔起烟囱之前, 在我习惯性的等待中,一群鸽子和昨天一样,不知从何处又飞到了南沙河上。还需要再等上一会儿,那群鸽子,才终于睁开了睡眼,终于穿过了河岸对面将落的一瓣冷冷的月亮,在我期望的那个高度、那个斜角、那阵清新的冷空气里,像一阵惯有的忧伤一样掠过了城市的残梦。这个时候,我总喜欢在河岸上抱着肩膀多站一会儿,多等一会儿。等什么呢?等那些不知从哪里飞来的鸽子飞得更高一点,飞过越来越淡的月亮,旋转着,把夹在远处双塔中间的一只太阳慢慢推起来,推出意义清晰明朗的一天。
那意义究竟是什么呢? 也许就是在一片空阔的天空与未知的气流中永远向着想去的地方飞行吧。就像这些城市上空不停飞着的鸽子一样,它们消耗着自己体内的盐粒,似乎什么也不为地飞行着。
一次又一次, 在对鸽子的凝视中,我想到了自我、意义、未来这些空茫之物,但又实在想不清楚。想不清楚的时候,就继续看鸽子们不知疲倦地飞行吧。
你看, 三十二只鸽子飞过高架桥时,有两只正在接吻。即使在急转弯的时候,它们的喙也没有放弃彼此。
你看, 在广场音乐喷泉的水浪上,一只离群的鸽子落下来又飞上去,它向上的每一次扑击都像在同自己发狠。它从一片白色的水沫中提着两只爪子跳跃起来,像是狠狠抛弃了上一秒所有的自己,啪啪啪啪啪啪啪,它的翅膀发着清脆的声响。在对自己过往的无情击打中,它又一次高高飞起来了, 像飞进了自己来世的一片轻盈。
你看,在雨后的早晨,植物的尖端光芒闪烁,又一群崭新的鸽子在叮叮当当的脚手架上空传送劳作的希望,那是八月的尾声,云不徒劳,风有新的契约,天空下凝视的人似乎可以大步一直向着地平线行走。
你看, 鸽子们一瞬间又飞过去了,你看,那干净的终于开始显得可疑,那肮脏的越发显得清晰,雾霾的夜晚就这样提着灯盏到来,而灯下的人间,在鸽子归巢之后越发迷惑不解。
城市的鸽巢,总是有一些神秘和无法探测。它们分散在你并不会刻意去寻找的一个又一个寻常角落,它们像一些散发神秘气味的根系,或者矿藏,一天又一天,让鸽子们带着崭新的盐粒飞出来,在天空中开出腹光柔软的花朵。可是,作为一个城市天空下卑微而无知的仰望者,你永远不可能从鸽子杳不可即的踪迹里找到它们栖止的巢穴。
只是有一次,我完全偶然地窥见了鸽巢的内部。那是黄昏,在城市广场的巨型鸽巢像一整座大楼一样被连根搬移的那天。一部分鸽子已经连同它们的巢穴被运上了卡车,而另一部分鸽子还待在它们气味浓郁的房间里等待迁移。它们拥挤着,像一些饲养场呆头呆脑的禽类那样看着突然冒出来的我。它们的眼光陌生,带着拒绝、惶惑与不安,它们似乎一点都不知道,我这个不速之客曾经无数次站在广场中央的银杏树下, 带着莫名的虔诚与热爱,仰望它们在天空中的飞行,并无数次把它们想象成天空的盐粒。
但它们一点都不认识我,它们为什么要认识我呢? 它们从未为我而飞行。它们是天空的盐粒。而当我看向此刻空荡荡的天空时,一只孤零零的灰鸽子突然从身后飞来,突兀地落在一间鸽巢上的金属横梁上。它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它是这些鸽巢里的一个偶然溢出的居民吗? 我不得而知,但越过这一只鸽子双翅刚刚合拢的背影,看向下面人群密集的广场时,我突然就生出一种奇异的寂寞感———鸽子是天空的盐粒,它们在飞行中消解、融化,像浪花消逝于大海。而你的自我与意义,在城市,也一样会离你而去。在一定的时刻,除了你自己,也许谁也不是你的同类。你的眼睛只能和你的嘴说话,你的耳朵只能听着你鼻子的翕动。你在你自己之内,其外,空无一人。
但那些搬走的鸽子在很久之后又搬回来了,它们的巢穴,也还在原来的那个地方,在一大架紫藤的后面,但是它们的数量却少了许多。初夏它们回来的时候,隔着满架紫色的空隙,我徒劳地数过天空中的它们。
那些少了的鸽子, 飞到哪里去了呢?好在它们无论飞到哪里,都不缺少自由转动的一片天空。
看着天空中飞行的鸽子, 很多时候,我默默地想,也许有一天,在这个不断变大的城市里,我可以找到一个小地方养一群自己的鸽子,然后彻底放弃任何牌子的手机。想谁了,恨谁了,就朝他雪白地或漆黑地或灰蒙蒙地放一群鸽子。传讯,或者不传讯,其实都没什么,只要能让他们看见我养的鸽子带着我的一小片天空,带着我的爱与不爱的盐粒飞过来了,就很好。
夜晚的独居者
冬天没有多余的东西。它鲜明、严峻、冷漠,骄傲得不容一丝更改。在它的内部,留下来没被移动的, 都是存在的必要,像那些优秀的素描、雕塑,或一首删改多次才定型的诗。
这样的冬天有两片婴儿样的嘴唇,苍白,紧张,热切,它过于贪婪地吮吸白日的阳光,如果雾霾暂歇,阳光乘虚涌入的话。那些被吞咽的光好像还可以留着反刍,但迅速就冷下来了,像消化过快的人丧失了能量。在黑夜抵达之后,它陷入衰老,却并不安分, 像摇着轮椅四处游荡着的饥饿者,发出意图不明的声响。
在这样冬天的夜晚,独居者,一个中年男人,不是别的,他只是一个接收器。在他独居的这个房间里,无论他站着,坐着,或者强迫自己贴着墙壁朝一周擦一次的玻璃窗走来走去,甚或在室内植物们跟前蹲下来喷水, 他都只是一个声音的接收器。
那些声响从他背后来, 从他头顶来,从眼前看不清楚内部结构的某件红木家具里来,从玻璃窗外杏树延展的枝条一侧来,或者从他体内某一个可能已失效的器官深处来,总之是,来了。
它们排着队,不慌不忙,但次序随意。他说不清楚这些访问者的具体来处,也不明白先到的究竟是哪一个———哈气一样轻缓的,还是锤击一样钝重的;隔壁孩子练习朗诵一般明晰的,还是老人咳嗽一样混浊的;流浪狗吠叫一样短促的,还是直饮水烧开时噗噜噜那样持续一阵的。
他只知道, 那声响在一瞬间抵达了,姿势不详,但落地平稳,翅膀一瞬间收起来,跳一跳,就精确地触动了他。从耳膜被突然刺激的那一刻起,鸟爪收紧,他倏然停下,中止手中的一切,他体内,一个神秘的按钮被准确地按动,他被操控,被紧紧捏住,一个目瞪口呆的木偶,茫然四顾。
墙还是那些墙, 家具也仍是那些家具,电器上的指示灯没有异样,植物上刚刚喷洒的水滴, 球面的反光还没有消失。但一些崭新的图像正在迅速生成,水藻那样摇曳,鱼群一样浮升,聚拢,色彩渐渐浓郁又慢慢暗淡———然后,是另一个不一样的声响,落地,跳一跳,捏紧。从背后,从头顶,从眼前,从窗外,从他自己的身体里,它们涌出来,像一群已锁定目标的马蜂。
他坐卧不宁,做不了别的,也完不成任何一种转移。
他必须强迫自己收拾残余,好有气力对付这些逼近的声响,这些夜晚的不速之客。
时间在很清楚地流逝,像厨房里喧响着的一只水龙头,像眼前突然倾倒的一只打开盖子的汾酒瓶。蹉跎,是的,他喜欢并高度戒备的这个词正在延续,释放出焦灼的能量,这是眼睁睁的浪费,他很清醒,但没有办法,像化疗中的一个病人,看着头顶上又一缕发丝倏然离去。
那忽然间让他惊惧的几声“呜呜儿,呜呜呜儿”究竟是什么呢?是从哪里来的?从开门进来的一刻起, 安踏鞋还没有脱下,玄关的壁灯还没有打开, 他就已经被捕获,而此刻它们依然在———在因为全部开启而过分堂皇的灯光中,它们游戏一样隐伏,出现,再隐伏,它们变动不居,找不出丝毫的规律。唯一可以捕捉的迹象是,它们似乎靠窗子很近。当窗子开启出一道缝隙时,它们就减弱,或者干脆消失,当窗户关闭,一刹那间它们便再次出现,聚集,狂欢,比上一次更激烈。
比上一次更激烈。不同的窗子打开又关闭, 关闭又打开,他来回反复着,力度不等,像在测试那些合页是否生锈。
始终开着窗子是不可能的, 他怕冷风,他容易感冒,他肠胃非常虚弱,总是需要把内裤高高提起,提过肚脐眼儿。房间里有那么多的窗子,它们究竟盘踞在哪一处? 而当窗子全部完全开启时,它们似乎又一瞬间转移到了厨房的油烟机内部。
瞬间转移到了厨房的油烟机内部。他知道,他的油烟机是崭新的,排气管通着楼上的排气管,它们共用一个排气道。楼上是个独居的女人,那女人的丈夫去非洲援建,两年了都没回来。他偶尔在电梯间门外遇到过她, 提着几根芹菜,或者一根萝卜。他住一楼,开门就是电梯间。
“呜呜儿,呜呜呜儿”,油烟机上的波纹管中又响了一声,声响的源头似乎可以确定并不来自上面, 而就在他的房间里。但即便如此,他已感到了一种胜利,那响动着的东西正在波纹管子里,这个判断让他欣慰,以至都可以一瞬间就放松似的停下来,为自己倒出一杯温水。
但头顶的吊顶上方忽然爆出短促而清脆的一声,在第二口水还没有吞咽下去的时候。像一颗玻璃弹珠落地,又弹起,随即粉末一样消失。他抬头张望,那声音又在另一间卧室里出现,依然短促,却更为清晰, 像一颗带壳的花生突然被踩碎,不———是被过分灵巧的手指在黑暗里突然剥开,持续地剥开。那是从柜顶与天花板的缝隙间传来的吗?
他脱掉鞋子,站到了椅子上,踮起脚尖。他反复着,他每次都撑不了多久,他小腿肚子上有赘肉,这让他看上去好像正在练习一种奇怪的伸展运动。但那里此刻只有沉默,那沉默持续着,那声响孩子一样藏起来了,它的游戏非常严肃。
他从椅子上笨拙地爬下来,潦草地把脚插进一只棉拖鞋, 而套另一只拖鞋时,客厅墙壁吊挂的相框下面,叹息似的又响起一声。那胡桃木相框里镶嵌的是一片秋天的树林,落叶松与侧柏,都沐浴在高原的阳光中,阳光真好,阳光热烈、清白而无声无息。
他颓然坐下来,抱住一只绝对不会发声的靠枕。这是此刻他唯一信赖的天蓝色哑巴。他把耳朵诊断似的贴上去,并用力投入那一片向四面凹陷开来的松软中。但他听到了———那一阵清晰的持续着的水滴声。
一滴接着一滴,又是一滴,坠子形的,快捷的,闪亮的,延续成项链式的环绕物,又重新拉长,散开,弥漫,像他以前的一个女友在凌晨时分妖娆的吟唱,又像她过分矜持的诉说,透着清寒与冤苦。她消失了,消失在无法测量距离与体积的水滴中。
从此处,到彼处,他接收着,分析着,驱赶着,等待着,直到又一个声响的来访者现身。从清醒,到蒙眬,从深夜,到黎明。作為一个似乎乐此不疲的人,他一直提着气息, 在为那涌入耳道的一个声响而战斗。
而黎明就像一种拯救———那些含混、密集而频繁的声响, 总比黎明要快一步。它们的鞋子轻便,集体撤退时都没有多余的动作,仅仅纵身一跃,就一起不见了。
玻璃窗在房间的一头亮起来,只留下了他,久久凝视房间这一头依然晦暗的一面镜子。在这镜子里,他看见又一个夜新鲜地赶了过来。他看见日落贴着西山再次完成一种召唤,看见黄昏过于虚弱地聚拢又过于迅速地解散, 那镜子中的夜晚,一个赤裸而新鲜的整体,冷冰冰的一盘冷肉样再一次端出来。
那些光秃秃的树木,那些边缘锋利的建筑,那些急匆匆的人的影子,那些一盏一盏支撑起夜幕的灯,都有紧绷着呈现的力量。只有他是虚弱的,在镜子的一角,像一个并不认识的旁人。
他知道,那些声响仍正等着他,所以他必须强迫着自己, 主动进入那个频率、那个时段,噤声,屏息,准备好———接收。
他拉了一拉镜子里的耳朵,那是一双过于肥大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