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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

2021-04-16李晓君

散文 2021年2期
关键词:悬铃木樟树街道

李晓君

树木与回忆

真的存在一条回忆的街道吗? 当你闭上双眼,那街道的灯光自黑暗中闪烁出来,更多的灯将后面的灯点燃,建筑物浮现,广告牌、站台扑入眼前,有轨电车、出租车、行人纷纷涌出记忆之海, 在汽车前窗玻璃的雨水中呈现。在冬天,落叶乔木和街心花园绿植静默的神态一一聚拢在眼前, 这纷繁而寻常的景观指向一个区域、一个地名,与观察者有关。

事实上,我们回忆某条街道,只是回忆这街道的一部分,就像我们想起某个人,脑海里呈现的只是他在某个时刻的片段,而不是他的完整信息。现在我坐在这里,不是回忆———而是看到这条街道出现在视野中。街道作为一个古老的事物,它的出现,与人群的聚集、生产生活方式改变、从田野走向集镇城市有关。作为城市事实上的动脉、血管,街道,它是城市活力和畅通的象征。街道也是挽歌、哀愁的一部分。这条街,那条街, 无论是以人名(通常是古人的名字)命名,譬如孺子路、永叔路、子安路、渊明路、子固路,还是以城市名命名,如北京路、南京路、上海路、洛阳路,或者以专有名词命名,如胜利路、解放路等等———它不仅仅是功能性的存在,对于城市的个体来说,往往还与他的童年、读书、恋爱、工作地等有关。因此,街道在文学的意义上,诉诸人的情感,如《米格尔大街》(奈保尔)、《莫格街凶杀案》(爱伦·坡)、《玫瑰街角的汉子》(博尔赫斯)之类。

街道,是个人情感升沉、转换的场。无论是熟悉的大街———那闭上眼就能看得见的天空(以及夜晚的星星)、建筑、街道树、车流; 还是陌生的街道———那引起视觉上新鲜感的一切,都在那一片刻,界定着“我”和世界的关系。

小区门前的街道———阳明东路, 北端连接着阳明路(一直延伸到赣江边),同时与八一大道西端、青山南路口相接,东与洪都北大道相交(它通过一条隧道从青山湖底下穿过),往东延伸,通过国威路、火炬大街消失在艾溪湖畔。这条大路,贯穿着南昌城内的东西向,横跨了一大片平原,像一根项链,将沿线的几个湖泊串起来了。严格地说,阳明东路是一条不到五公里长的街道。站在楼顶望去,天气好的时候,整条街道在我的视线之内,白天,街道两边的建筑丛林分峙,类似于英国画家透纳的水彩画(他擅长捕捉景物在空气中的变化), 近景清晰、坚实,而中景减弱,远景则模糊和虚淡。夜晚,站在街上,只能仰头看到灯光在半空绽放,霓虹灯、红绿灯,在它们固有的位置上,显示出无比清晰的明度和固有色。

阳明东路没有我更多个人的哀愁、伤感的记忆,有的只是平淡、温馨的画面。我是个旁观者,不是这“舞台”故事的主角。在此,我也并未看到过什么过于骇人的场景,正如我曾寫到的那样, 街边确实躺着流浪汉、卖红薯的小伙,以及兜售假皮具的小商小贩,有恋人、上班族、学生,来自省城以外的中巴车(我终于弄清楚了,为什么那么多来自鄱阳湖边———鄱阳县、余干县、万年县的中巴车,在小区前的站台下客,因为永外正街与青山南路交会的地方是个长途汽车客运站)。有一次,我在路口等待红绿灯,看到从南大一附医院北门出来一对老夫妇,他们手里提着东西, 并没有绕道走到红绿灯前斑马线等候,而是径直穿过马路,来到马路中间的铁栏杆前,翻身爬过栏杆,到对面的公交站台去。我有点吃惊地看着这一幕———仿佛目睹电影中的镜头。事实上,我在其他时候, 也曾目睹到老人, 也有年轻人,翻越街道中间的栅栏,对于两边的车流满不在乎。

阳明东路上都是香樟树。南昌城内也尽是香樟树。不单南昌,也不单城内,其实在江西的任何城市和乡间, 见得最多的树就是香樟树。故楚汉时期江西设置豫章郡。豫章,也作豫樟,本为木名。《左传》曰:“抉豫章以杀人而后死。” 这个以树木命名的郡,在汉代辖境大致与今江西省相同。香樟树是南昌的市树,也是江西的省树。然而在我的印象中,至少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开始记事起),我们老家县城的街上不是香樟树,而是法国梧桐,也叫悬铃木。这一印象,在与同龄人或更年长者交流时,得到普遍的认同。那时,江西境内普遍的街道树是法国梧桐。后查阅资料可知,树干高大、枝叶茂盛、生长迅速的悬铃木,最早是十七世纪中叶在英国伦敦育成, 陆续引种到世界各大城市。我国是在二十世纪一二十年代,由法国人种植于上海的法租界内,故称“法国梧桐”,其后迅速成为各城市的行道树。

我童年县城的街景,除了悬铃木,便是计划经济时代的建筑———县委会、 工人俱乐部、电影院、百货大楼、公安局、消防队等,共同构成的灰旧、略显呆板,但同时也静谧、开阔的县城景象。南昌也是如此,那时,满街的行道树,并不是香樟树———从一张张老照片上可以看到, 悬铃木是主要树种。我单位附近,靠近财富广场(原南昌工人文化宫)那里,直到2000年的时候,我还见过一棵巨大的悬铃木,像是个标志物。现在自然是没有了。这造成城市独特的景观———香樟树满街, 但树龄都不长———在江西各个城市、县城,都是如此。与魁梧、阔叶、色彩斑斓的法国梧桐相比,香樟树在观感上是不占优势的———除非是乡间已经少有的上千年的古樟树,那是很壮观的,但毕竟稀少。香樟树生长缓慢的特性与悬铃木正好相反, 因而给人一种总像未成年人的感觉。悬铃木赋予城市一种浪漫、成熟的风情,适合恋人在浓荫下牵手漫步,而香樟树以它永远年轻的面孔,卵形的身躯,无法给恋人们提供足够的浪漫想象和事实上的浓荫。它们,更像一个个行人,站立在街边,孤立而乏味地向街道致敬。脸上总是一种表情和颜色———死命的绿,没有第二种色彩。

小区门口,倒是有几棵杂树,槭树、榆树,还有一棵悬铃木,因而常有落叶光顾,让你觉得本该如此, 不会因为落叶覆在车身而引起不快。落叶在秋风中,在太阳的缝隙里,让你感觉到节气的变化,内心呼应着这自然的节律。而香樟树不会给你这样的感觉,它永远地生机勃勃,青翠欲滴,隐藏了时节的秘密。

如果深究这街道的名字: 阳明东路——因为和王守仁有关, 倒也觉得香樟树与这街名是匹配的。曾经,有那么一段时期,大量的悬铃木进来了,迅速地占领了街道,在原来香樟树的位置上,带来一阵工业时代(重工业)和整齐划一的生活气息,那来自西方文明的审美和仿佛植根于计划经济深处的树种,与风衣、礼帽、烟斗、手杖、风雪相关———悬铃木,在电影里,成为那个年代气氛的一部分。而在这里,在街边的苏式建筑、柏油马路、中山装、旧歌曲、广播、自行车的物象中,也显得那么相得益彰。甚至,在那些炎炎夏日,成为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出生的人夜晚街边纳凉记忆的一部分———阔叶扶疏的悬铃木不仅荫庇着少年的头顶, 也在记忆的天空里撑开情感的巨伞,让人怀想、唏嘘和感叹。

香樟树来自农业文明, 可以说是江西的精魂———豫章,是江西的面孔和名字。在这个丘陵起伏、河流纵横、村落密布的省份,香樟树由来已久,根深叶茂。当王阳明带兵驰骋南赣和吉州时, 广袤大地上樟树成群,与丘陵、土地猩红的颜色成为对比。那是一种激情与温婉色彩的合唱。

我不知道各个城市中的悬铃木是什么时候开始锯掉, 而香樟树又是从何时重返城市、占领街道的。恐怕大部分人像我一样,也没有意识到这点。有自觉精神、喜欢刨根究底的人,毕竟是我们身边的少数。道路永远具有流动不息的特征, 它不是一个驻足地,不适合停留;而树木则始终扎根于此,直到厌倦的人们将它搬移或锯掉。道路与树木———这流动与驻守的彼此, 构成完整的街道本身。街道可以没有旁边的建筑(那五花八门的单位、小区、学校和机构,以及灯光、招牌之类),而要有树,有了树木,街道才成其为街道。

街道与房子

有关街道与房子, 我觉得意大利画家契里柯的油画《一条街道的忧郁和神秘》,是让人印象最深的。1919 年1 月,契里柯与另一位画家卡拉, 都因精神失常被送入了意大利北部城市弗拉拉, 加上常来医院探望的契里柯的弟弟、诗人与音乐家阿尔贝托·萨维尼奥,三人谈得非常投机,创立了“形而上”画派。这个画派,擅长于描绘一些被哲学的幻想所强化的形体, 通过物体在“非现实”的背景上并置,传递出一种引人深思的神秘感。作品表现形式十分丰富,但内容荒诞离奇, 给观众留下的印象是焦虑和不安。这个画派对其后产生的超现实主义绘画有较大影响。

十六岁那年, 我第一次在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西方美术史》上见到这幅作品,无法理解,但同时也无法忘记。

《一条街道的忧郁和神秘》的创作,受到尼采对意大利荒漠广场描写的启示。画面之中,深秋城市的午后,一大片被深褐色和灰色带拱顶建筑物遮挡的阴影, 处在画面右边,占据画面二分之一;左边是一道低矮的透视感极强的白色连拱廊, 十五个褐色门拱(连同白色拱柱)像黑白琴键一样延伸并消失在地平线。天空阴沉,但街上十分明亮。一个滚铁环的小女孩出现在画面左下角, 街的前方则是一个被建筑物遮挡的人投下的幽灵般的影子。一辆老式货车空车厢停在阴影里,车门敞开着,城市广场空无一人,商业停歇,一切都令人感到费解、怪诞、恐怖,给人神秘莫测之感。

这幅作品的含义似乎在事物的表象之外。高明的画家能够删繁就简,把握到人与世界最本质的关系。按照“形而上”画派理论,它“所描绘的不是‘思想,描绘本身就是‘思想”。如果从这个画派的视角来观察贤士花园以及阳明东路的景象:宽阔、空寂的大街,高大的医院住院部(以及投下的阴影),灰色墙体住宅小区,停在贤士横街的工程车,天桥,正从文教北路经过的火车,夕阳———这画面也有几分“形而上”画派的意味。医院是人对抗疾病与死亡的象征;天桥和火车, 让人产生空间和时间无限延伸的联想;工程车,人类工业文明的产物,是人手臂的延伸———当我们透过这些“艺术等价物”去观看时,阳明东路的景观仿佛是经过刻意安排的,具有戏剧化的舞台风格。

街道与房子构成城市最基本的骨架。街道衍生出广场、天桥、地下通道、隧道、隔离带———它们是街道的延伸和扩展,是“聚集”“抵达”“通过”这些词的对应物。是平铺直叙的街道的转折、承接和变奏。譬如阳明东路, 它延伸的部分连接八一广场———它使流动的速度在这里停顿、放缓,使街道的平易性质变得庄重、严肃,甚至带有些黄昏和哀歌意味。地下通道,使街道的明朗、清晰、直白变得暧昧、混沌和含糊,有着抒情和不可知的味道。隧道赋予街道以哲学上的深邃和存在主义腔调, 是海明威、惠特曼、杰克·伦敦向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加缪的转换。隔离带是印象主义的存在,是不随时令的市政者变化莫测的喜好在植物花卉上的反映。街道的行政化色彩体现在它的金属栅栏上———有一次, 我从机场接一位画家来我们的城市交流, 当他看到街道中间阻挡行人通过的栅栏时, 不禁皱眉说一点也不美观,行政官员缺乏美学素养,所以才弄出这僵硬、冰冷的东西来。

街道也是秩序的直观体现, 作为功能性的存在,它派生出指示标志、警告标志、禁令标志、指路标志、旅游区标志、马路施工安全标志,等等;它还赋予颜色以新的含义,红色表示禁止、停止、危险,黄色表示警告、警示,蓝色表示指令、遵循,绿色表示地名、路线、方向,棕色则是旅游景区和景点项目的指示,黑色作为标志的文字、图形符号以及部分标志的边框而存在(白色也与此相类似),橙色和荧光橙色是道路作业区警告、指路标志,荧光黄绿色表示警告。它的地面还密布着实线、虚线,黄线、白线,三角形、菱形,网格线、短横线,等等。身处街道,人们淹没在符号的海洋里。

街道是黎明和黄昏在诗歌里最深沉的意象。在那经典的咏叹中———“我的灵魂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道之中并非那些被人群和交通/逼迫的贪婪的街道/而是那些寂静的街巷/隐形于习惯的力量/在落日的微光中获得永恒……” 街道是曙光的桌案,也是落日的肩膀,是天空永不厌倦的欣赏者,是夜晚最神秘最忠诚的伙伴。是“形而上”画派最长久的道具和“艺术等价物”,也是印象派当仁不让的主角和流量担当。

如果说街道是抽象的语言, 房子则是具象的空间。房子不是街道赘余的装饰物,不是洛可可或哥特式的花腔, 也不是宫殿式或城堡式的式样, 更不是古典主义或包豪斯风格的斗彩———那只是房子在不同历史、文化、地域中的不同假面,房子只是一个空间———密封的带窗的建筑物, 是行人从街道抵达或出发的点, 是人暴露在街头的反面,是隐藏和停下。在“形而上”画派的作品里, 街道旁的房子具有着思想者的面容和气质。而在土耳其细密画里,房子则像个历史中的弃儿———一副衰败、沧桑的形象。在帕慕克的小说《纯真博物馆》里,街道边的房子, 还是从纸面走向现实的展示小物件———见证爱情、时光的真实的魔镜。街道是忧郁的歌女、午夜巴黎、暗香浮动的探戈,房子则是悔悟的浪子、阿郎的故事、壮大华丽的波罗乃兹舞曲。

坐落在阳明东路的房子: 南大一附医院、中信银行、千爱艺术酒店、老电力大楼,我每天出门就可看到。它们地缘毗邻,成为这城市森林的一部分,在太阳光的作用下,将长长的投影贴在彼此身上, 缔结了隐秘的血缘关系———就像我居住的贤士花园小区, 那十三栋以字母或数字代表的楼栋构成的姐妹关系。它们一起坐落在这儿,纯粹出于偶然,成为按图索骥者的参照和对应。它们是那壁画《最后的晚餐》中的耶稣、犹大和十一门徒,而街道是罗列盛宴的餐桌。它们是惊恐、怀疑、愤怒的表演者,天空威严,它们显示出命运悲怆、怅惋的神色。它们在风中,在太阳底下,或举手加额,或翘首相望,或握手言和。

在月亮升起的夜晚, 陽明东路像静默的河流。站在十四楼的窗口, 可以看到外面———街道像个隐匿者, 在车辆与灯光的沉默中消失,在微风中,在回忆中,在城市森林边缘,像一段陈年往事。而头顶上的星星,踩着这些房子的肩膀,在高远处深邃的时空之外,无辜地闪烁,泪光盈盈地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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