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性:数字时代新闻摄影发展趋势探究
2021-04-16延婧
延 婧
(郑州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流动性”是英国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的著作《流动的现代性》一书中对现代社会形态本质特征的一个诊断性结论。鲍曼用隐喻和象征的表达方式把当前社会状况描述为“流动的现代性”。他认为,社会的流动性不可避免且无处不在,致使现代社会永久处于一种不确定的状态。鲍曼的“流动性”虽根植于社会学之中,但是由于其思想的深刻性,更是穿梭在政治学、人类学、文学等多元学科地带。有学者指出,鲍曼《流动的现代性》一书实际是用“流动的现代性”来表述后现代。“‘流动性’意味着偶然、短暂、弥散、肤浅、交汇、杂糅、不确定、不安全、不规则、不稳定、无本质、无中心、无边界、无距离、无深度(内核)……一言以蔽之,流动性就是后现代性,流动的现代性社会就是后现代社会。”[1](P34)在社会由固态至液态、由沉重至轻盈、由长久稳定至短期快速的变迁过程中,整体社会情境的不稳定渗入了生活的所有层面,新闻业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从“流动性”这一概念出发,将研究触角延伸至对媒介后现代性特征的考察,一方面有助于我们建立起社会学与新闻学的对话,另一方面其对后现代社会特征的敏锐把握也能够激发我们对数字时代新闻业变迁的思考。新闻摄影作为新闻业视觉传播的一个重要分支,不难看出在其生产模式、传受关系、文本呈现等方面都体现出流动性特征。以“流动的现代性”为理论基础来理解造成新闻摄影变迁的技术、文化与社会背景,探究新的视觉技术、传播手段究竟给当下新闻摄影的生产、传播以及消费带来了何种变化,进而有助于透视变迁背后的内在逻辑以及发展的底层规律,进一步把握新闻摄影的变革和走向。
一、新闻摄影生产主体变化的流动性体现
齐格蒙特·鲍曼认为,现代社会正从一种坚固、沉重、形状明确的固体状态变为流动、轻盈、千姿百态的液体形状[2]。以这种流动性、液态化概念来理解当今的新闻业就是新闻业的多维度快速变迁,主要体现在之前确切、稳定的模式、规范被不断打破和颠覆。
回归新闻摄影本体,其流动性在新闻主体变化方面的体现即主体多元化正在消解专业记者的权威性。数字技术在新闻摄影领域的应用,使摄影与手机、网络联姻,近年来又与人工智能技术对接,一方面降低了摄影操作的专业门槛,同时有效缩短了图片生产和传输的时长,技术发展带来的便捷使新闻摄影生产主体呈现多元化趋势。学者甘险峰等针对近年来新闻摄影主体的变化指出:在技术赋权下,获得影像是第一位的,如何拍好和拍摄后果是第二位的。能够在场获得影像代替技术掌握、专业素质和伦理约束,摄影主体已不是传统意义上具备一定拍摄能力的个体,而是但凡在场的人与设备[3]。这种阐释反映出新闻摄影行业正在发生的事实,专业摄影记者的职业角色正受到来自技术和业余爱好者的挑战。今天图像的生产与传播不再是专业摄影记者的特权。在技术层面,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催生出无人机、摄像头等智能传感器硬件设备,而AI相机的诞生,机器对信息数据的收集、挖掘、分析、计算加工能力极强,某种程度上已可以替代专业摄影记者进行拍摄,同时也使大批拍客、公民记者以UGC(用户原创内容)形式参与新闻图像的生产与传播。2013年5月,美国《芝加哥太阳时报》宣布裁撤摄影部,该部28人无一保住饭碗,其中包括1982年普利策奖得主John H.White。2018年12月24日,我国《人民日报》发出面向全社会征集摄影稿件的消息。从越来越多事实可以看到,数字技术的冲击使新闻记者的职业边界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其与公众的关系不再是单向传导,而走向互动合作,新时代呼唤新闻影像新的叙事类型和呈现方式,也对从业者在技能和知识方面提出更高的要求。走在传媒业的十字路口,面对多维变化和挑战,包括摄影记者在内的越来越多新闻人在思考什么是新闻专业主义,思考记者在当下传媒环境中如何建构自己的的职业身份认同。在面对此类问题时,部分学者把新闻专业主义和对记者的职业身份认同界定为一种职业意识形态和话语结构。有西方学者认为,这种结构、制度框架为记者提供了一个话语库,使他们能够有选择地激活特定空间和时间内的新闻价值观、规范和实践的偶然形式。与此同时,它可能促使记者质疑其组织或社会所支持的适当性的逻辑。话语视角不把新闻的制度逻辑看作是一个给定的,而是一个动态的意义结构,它受到话语再谈判的影响。即这种话语结构(体系)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在与外部因素(政治、经济、文化等)互动中不断变化的。
二、新闻摄影文本呈现变化的流动性体现
在数字时代,新闻摄影变化的流动性趋势不仅体现在生产主体的变革,其文本呈现的变化也体现出这一特征,具体表现即是文本的视觉表达打破线性叙事结构,转向非线性叙事。
作为后现代主义著名的理论家,鲍曼核心的思想就是他对“流动性”的论述。从某种程度来说,鲍曼对“流动的现代性”这一隐喻并没有完全与后现代性分离。在鲍曼看来,确定性代表了现代性,而不确定性、流动性则代表了后现代性。数字时代,以电子信息技术为主导,以互联网为代表的新媒体的应用正在改造着社会运转模式。有学者认为,以互联网为代表的新媒体技术,其信息传递是瞬间完成的,无所不在,它创造了没有边缘的中心,在某种程度上也瓦解了线性的逻辑思维模式,而走向非线性的思维、分散的多中心、扁平化组织、无边界的合作[4]。
这种信息传递方式所体现出的特征正是后现代主义思潮的一种表征。后现代主义思潮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在西方国家开始广泛出现的具有重大影响的社会文化思潮,其诞生是经济、政治、社会心理等多重因素交织作用的结果,其中数字时代,电子信息技术的发展成为有力的助推力量。它是以反传统哲学为特征的社会思潮和文化思潮,也是对现代文化哲学和精神价值取向进行批判和解构的一种哲学思维方式和态度。“不确定性”“非中心性”“非整体性”“非连续性”等正是后现代主义的核心。针对后现代社会所体现的流动性,鲍曼认为,线性脚本无法传达人们的思想逻辑,人类的经验要比任何对它的解释丰富得多。新闻摄影作为新闻报道中图像信息生产形式之一,在新闻生产中的视觉文本呈现与叙事模式的变化也体现出后现代社会的流动性特征。尼尔·波兹曼指出,人类以文字为传播媒介的时代,对应的是理性思考、逻辑推理的线性思维,而由片段的、割裂的图像所引发的则是非线性的、零散的、拼贴的“后现代文化”[5]。新闻摄影在今天的视觉呈现从以往的线性思维模式脱缰出来,转向非线性叙事。线性思维模式是一种单向的、一维的思维方式。传统的视觉叙事的话语建构和解读是通过线性叙事精心安排文本结构和情节,观众只能按一定的时空和逻辑顺序来观看。而非线性是互动叙事的基本特征。其在叙事上打破线性叙事先前按照时间先后、视觉经历的顺序和习惯的叙事框架安排画面与情节,通过重组时空关系和叙事逻辑提供给观众更多主观参与视觉文本多义性解读的可能性。具体到新闻图片,非线性叙事体现在单幅照片中多利用多视点的画面结构,而图片故事(组照)则多采用散点式的叙事思维,摒弃了传统的从新闻事件开端到结尾的顺序逻辑呈现。《南方周末》图片总监李楠针对新闻摄影在数字时代的变化,提出了“新新闻摄影”这一名词。她总结“新新闻摄影”的特征是:照片强调摄影师的主观融入,个性化观点的表达,不展示结果只展示过程,拍一种视觉印象。这与传统的新闻摄影表达观念截然不同。例如,2015年世界新闻摄影比赛当代问题类组照二等奖获奖作品是反映非洲精神病院的照片,作者在视觉表达上打破常规,所有画面的视觉呈现都没有固定的焦点,画面是晃动的,整个叙事结构是离散的,这些碎片化的影像展示的是精神病患者在被监管人员囚禁、捆绑甚至鞭打时或惊愕、或孤独、或恍惚、或对美好事物向往的多重精神空间的刻画。作者在拍摄时的目的并非向读者交代一个定性的结果,反而带给观众的是一种带有主观色彩和强烈现场感的视觉印象。这种表达方式使作品更具思辨性。散点式、去中心化的叙事逻辑在之后中国两位获奖摄影师李洁军的《复制战争》及区志航的《那一刻》作品中再次得到印证。这种非线性叙事结构的运用,在连接摄影记者、作品与读者的互动关系中发挥了积极作用。今天信息传播的传受关系已经从单向传播转向双向互动,读者不再是被动的接受者。因而非线性叙事会使视觉文本的意义指向更具开放性、多向性,给读者阅读开启充分的想象空间,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著名的学者罗兰·巴特的“作者之死”及苏珊·桑塔格“反对阐释”的提出也正是基于后现代语境对文本的传受关系进行的反思。
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发展,新闻摄影视觉文本的呈现转向非线性叙事一个重要现象表征还在于以VR技术为代表的虚拟现实技术在新闻中的应用。2016年被称为VR元年。VR技术在各个行业得到广泛应用,新闻生产也与之嫁接,其产物称之为“VR新闻”,即虚拟现实新闻,顾名思义,它是以虚拟现实技术为承载媒介制作与呈现的新闻,其既可“复现”真实场景,亦可建构想象空间,且辅以VR 终端中的各类视觉、听觉、触觉传感系统模拟受众反应。具备沉浸感、交互性、构想性三大特征的虚拟现实从文本角度重构了视听叙事的手段,具有自身全新的叙事方式和表达逻辑。学者张占龙等指出,虚拟现实技术的交互特性可以实现视听作品的非线性叙事,观者进入虚拟环境后,通过多种传感器与多维化信息环境发生交互,虚拟环境做出的相应响应与真实环境一样[6]。虚拟现实提供给受众的是第一人称视角,受众从一个旁观者变成一个参与者的角色,虚拟现实技术在新闻中的应用,使事物呈现方式不只局限于传播者所设定的框架,新闻不因传播者的发布而结束,而是随着用户在不同节点进入,依据个人偏好,与新闻产品互动,实现对新闻产生不同的解读和认知,进而使新闻生成新的意义,整个过程是流动的、变化的,无形中消解了传统的线性传播模式的单一性。同时也使受众在参与过程中打破原有的单一视觉体验模式,实现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等多感官互动的多维度体验。这种非线性叙事扩展了新闻的内涵与外延,但与之同时,也有学者对虚拟现实所涉及伦理问题提出质疑。
鲍曼曾经指出流动的现代生活具有“根茎”的特征,这里的根茎具有“多样性和多向性的制度、组织、思想形态和社会生活”的喻意[7]。对于新闻摄影而言,无论是传统视觉样式的新闻图片,还是VR新闻,其在当下叙事方式由线性转向非线性,都适应了社会生活的流动性趋向,适应了当下新媒体变化和后现代社会转型培育出受众对视觉文本阅读的新的需求,进而激发人们思维的多向延展。
三、新闻摄影流通变化的流动性体现
鲍曼在论述人类社会流动性时,认为其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时空”维度的变化。新闻摄影的最终传播效果亦受到时空因素的影响。媒介环境学派的代表学者哈罗德·伊尼斯曾指出,传播媒介的性质和结构对知识的生产、传播和消费具有关键性的影响,并因此对社会文化和文明的性质和结构产生影响[8]。“传播偏向”一词最早是由伊尼斯提出的,他把媒介分为两类:偏重时间的媒介和偏重空间的媒介。而今天随着互联网普及,手机在信息传播中的应用使移动互联成为可能,再加之5G等新技术的开发,之后人类将会迎来万物皆媒、物物相连的新时代。新技术和新的媒介传播格局也改变了先前伊尼斯所说的媒介对时间和空间的依赖,形成了空间的流动和超越时间的局限,空间的流动是指今天传播追求即时性,同时由于新技术和媒介形态的介入使传统空间距离消失,而超越时间局限则是指受众对信息的获取和解读不再受到传统意义上的时间的限制,而成为全时和无时不在的传播。这些都证明时间与空间的区隔被打破,传播无时无刻、随时随地都在发生。在新闻摄影领域,手机摄影普及,人工智能、云处理技术等信息技术的应用,使图片生产与传播下沉到普通大众,普通大众甚至可以利用爱云动、Vphoto和喔图等图像平台实施图像直播,从新闻图片生产到传输与观众见面,缩短到仅仅几十秒的时间,真正实现了即时传播。新技术的应用正在消解着诸多事物之间的边界,如时间与空间、虚拟与现实、传者与受者。在这种时空共融的背景下,传受关系发生了巨大变化,组织化新闻生产正在变成协作式新闻策展。公众在生产和共享新闻的过程中扮演积极的角色。在信息传播与互动中,公众针对各种平台发布新闻图像信息,利用网络和手机等实施浏览、点赞、评阅、讨论、转发等行为可以进一步扩大新闻图像的影响,促进新闻信息的交流,甚至可以影响新闻实践的发展进程。例如,受粉丝热捧的今日头条头条号“微言薄语”“乙图”都属于图像自媒体,其生产团队在自媒体平台发布的多篇图片故事稿件都获得“10W+”粉丝关注量,阅读量过亿,其部分图像和稿件通过受众粉丝的转发、评论,强化了其社会效应,甚至促成社会募捐行为,使一些遭遇不幸的生命重获新生。同样,公众也可以成为官方媒体和自媒体信息的生产者,进行新闻信息生产与发布。这种传受一体、受众参与性和主体性不断提升的局面促成了新闻的流动性和多元化。
四、对新闻摄影流动性的认识
正如鲍曼所指出的,流动性是现代社会发展的一种趋势和走向,新闻业作为现代社会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也不可避免。针对“流动的现代性”,荷兰新闻学者马克·德尔兹认为新闻业的回应应当是拥抱这种流动性所带来的无尽内容与体验资源。新闻业只有适应这种趋势,才能真正参与到新兴媒介生态环境之中[9]。然而针对流动的现代性的负面效应,很多学者认为其所带来的不确定性无法控制,某种程度上不可避免地给人们带来焦虑与恐惧。我们看到,新闻业所体现的流动性有其积极意义,但同时也带来了一系列问题,流动性的这种去边界化,消解了专业权威与业余的界限,之前所树立的一些专业规则与标准被打破,在这种去边界、自由化的传播形态中,受众的过度参与使部分新闻信息的信息质量、真实性和道德边界等受到种种挑战,甚至专业信息制造者为满足消费者需求,其信息生产也弥漫着消费主义的气息。鲍曼曾指出:“某种程度,自由变成了一种负担。面对选择,人们不知道他们‘应该’做些什么。‘应该’包含了两层含义: 第一是实际上的‘应该’——我应该做什么才能保证能获得最佳利益,同时无需承受太多的耗费? 第二是伦理上的‘应该’——什么是道德上正确的和好的行为方式?”[10](P22)
对于这种局面,我们的专业新闻人需要做些什么,是否需要重新理性思考自己的职业定位,思考新闻专业主义在具体情境下所赋予的新的内涵。在新闻摄影中,业余爱好者和人工智能技术真的可以完全取代专业记者的新闻生产者角色吗?摄影记者面对挑战应如何调适自身与技术、与业余拍客之间的关系如何处置?美国学者马克·迪耶兹在《新闻是什么》一文中提出新闻理想的价值模型。对职业身份认同中的五种“理想型价值”在数字化转型的过程中除去了对客观性、及时性的关注,则更加强调公共性、自主性和道德性三种价值的重要性[11]。而对于后三者的追求,恰恰是专业摄影记者面对业余爱好者和机器人的优势所在。面对激烈的竞争和角逐,专业摄影记者需要坚守“自主性”,坚持自身价值追求。新闻从业者之所以超越机器的可贵之处在于,作为人类面对新闻事实的选择和提炼有其自身理性的思维和判断。实践证明,虽然技术高度发达,但要在照片拍摄中获得摄影大师布列松所说的“决定性瞬间” ,普通拍客和机器在某些方面是无法取代专业记者的,比如拍摄一张照片时,基于新闻行业的公共性和伦理价值进行的瞬间选择,照片中体现出的基于摄影者新闻素养、美学素养及人文思考对画面框架结构的精准把握及所传播的照片背后包含的隐喻色彩与深刻意蕴,都是技术、拍客无法超越专业记者的因素。摄影记者首先需要认清新闻专业主义建构的话语体系在与当下历史情境互动中产生了何种变化,进而适度对自身进行自我调整以适应新的竞争。目前已经有越来越多摄影记者面对媒介融合带来的挑战,他们注重强化多种技能的学习与训练,力图把自己打造成能使用数字信息处理技术、能写稿、能拍照片和视频的多面手,这是应对变化的一种积极举措。针对现代社会因为全民摄影的兴起和网络的快速发展带来的虚假新闻摄影事件不断发生,有记者提出数字化时代正确运用数字技术是保证新闻摄影健康发展的重要前提。应该积极完善相应新闻摄影制度和新闻图片使用规则, 尽可能避免新闻摄影业遭受重大的损失。因此,专业新闻工作者应当认识到新闻专业主义在新的历史时期仍具有规范新闻实践的重大意义。学者潘忠党、陆晔在《走向公共——新闻专业主义再出发》一文中指出:“新闻专业主义蕴含理性的交往模式,构成民主的公共生活。在人人生产并通过社交媒体分享信息的‘技术民主’当中,新闻专业主义需要以理性交往模式为‘元传播范本’展开重新阐释。”[12](P91)“元传播”的概念是美国人类学家Batson提出的关于传播的传播,即界定信息传递活动发生的情境,传达使用语言的规则。而作为专业摄影记者在与普通拍客、与技术进行对话时,今后要扮演的角色正是“元新闻话语”的践行者、示范者、阐释者,要树立整个行业新闻操作的典范、标杆,传递新闻专业主义及其内涵中的民主和理性观念,因而在新闻业的流动性发展中,新闻摄影工作者仍需在行业向健康、良性的方向发展发挥积极的引导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