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岸之美的缔造者
——论迟子建生态女性主义文学观及其创作
2021-04-16韩明明刘川鄂
○韩明明 刘川鄂
迟子建是一位创作力生命旺盛的多产作家。她擅长极地世界的地域写作,专注于日常生活中的人、事、物的细微观察与着色描绘。第七届茅盾文学奖颁奖词给予她贯有的创作风格与文学成就以精准定位:“文风沉静婉约,语言精妙。小说具有诗史般的品格和文化人类学的思想厚度。”自80年代北极村系列的童话抒写为创作生涯的逻辑起点,一路褪去稚嫩外壳展露成熟丰满的灵感双翼。中短篇的长期探索文风日趋稳健,在潜心长篇小说的精细雕琢之路上视野日渐开阔。生态关怀是其固守创作的美学底色,两性之间的诗意融合建构和谐之美的本质内核。女性作家独特身份下的复合视角应用与女性主体的边缘化群体呈现是她共情之美的主体流露。苦难生活的温情书写叩响反抗暴力叙事的回击之战,善恶胶着的人性诗学是反刍现实的哲理思辨。谈及创作立场,她本人曾坦言个人向来以“寻岸之旅”的中立姿态保持“隔岸观海”的创作惯常:“我属于哪个派也不是,哪一个流也归不进去,一直走着一条自己的路过来。我是不大喜欢给一个作家贴标签,而且也不想站在哪一面旗帜下。我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发表作品到现在也二十多年了,这一路走下来,我没觉得没靠近哪一条河,身上少了什么。”①她的文字伴随着本人的成长磨砺由孤独忧郁、细腻伤怀的敏感少女蜕变为别具韵味的温婉女性。生态与家园、乡土与家庭是其笔下逃不开的岁月之声。笔尖流动的树影月光下恍恍惚惚撞上冰心与萧红。故土依恋与纯粹情怀颇具沈从文式的美学遗风。
迟子建出生在极地酷寒的冰天雪地时节,于火的温暖与家的柔情中感恩生长,在依附故园场域的熟悉里渐渐凝结成一股独具一格的生态气流。极地特色日渐鲜明的地方性书写缓缓开启了她困顿求索于创作之路的文学之窗,温情是她抵抗世间敌意与销蚀凡尘丑恶的不二氧气。深陷地狱的绝望与困顿现实的惨烈不是心灵回望的终极归宿,肉身的赎罪与灵魂的修行通往向善而生的天堂。自日常生活的漫卷烟火中升腾而起的袅袅夙愿,孕育成慈悲为怀与感化众生的力量之花。它们大片大片地盛开在理想贫瘠的荒野地带,滋润干枯已久的现实河床。寻岸之美是追随一生的不灭信念,在现实激荡的河流边缘放逐流浪,缔造生命之上的柔韧顽强。她是以爱之名灼烧无尽黑夜的蓝色火焰,性灵之真生根于故乡泥土的神性之中割不断彼此之间循循环绕的命运指向,善与恶频频交界重塑复杂人性的熔炉诗学。
一、共情之美:女性作家的多元视角与边缘群体的中心呈现
共情之美融入了迟子建女性作家身份之下女性视角、动物视角、儿童视角等多元视角的交叠共融。区别于男性作家的创作特色,迟子建的作品印迹中带有女性独有的柔美与韧性的性别天性、潜藏着心生向善愿景与美好憧憬的创作动机。“女作家生性惧怕流血,惧怕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她们对和平有着更热切的渴望。”②对于女性作家身份集体无意识的隐形认同,无疑为创作风格的形成蒙上了一道视觉滤镜。“女性作家身份的标签,其实一直隐秘地贴在我们身体的某个部位,如影随形,只不过我们没注意而已。”③不同的是,迟子建女性意识的表露没有转化为激烈的女权主义冲突,也未卷入身体写作与揭露女性内心隐秘的激流,而是投向自然性灵与人情冷暖的纵深书写。“我觉得女性对万事万物,在天性上比男人更敏感。我不是个女权主义者,但我想男人还是比较社会化的,而女人呢,自然化的痕迹更浓。”④这种女性视角下的“自然天性”附着了迟子建一双看见与发现美的眼睛,注定了起点也是终点。它巧妙地化解芸芸众生的喜悲与苦乐,洗涤尘世浮杂的泥泞与浑浊。在语言与感性的直觉书写中无限贴近人物与生活,以非绝对的理性之思疗愈心灵创伤与抵御凡世苦难。以女性作家身份与女性的本我认知出发,迟子建有意由女性视角的共情之思发散至同类边缘化群体组建。她承认,女性标志性长发的每一根触角都浸润着自然的日月精华。“这难以割舍的长发,更多地接受了阳光和月光的照拂,更多地接受了清风和雨露的滋润,更多地接受了男人的爱抚,更多地接受了婴儿的抓挠,更多地感受了植物生长的气息,也更多地听到了大地深处的叹息,所以女作家进入写作时,这有着丰富感知的长发,不知不觉做了她们的笔。这笔游走在天上时是彩虹,游走在大地时是晨雾,游走在地下时是暗河!”⑤
1986年迟子建首部作品《北极村童话》发表于《人民文学》,之后创作《原始风景》《没有夏天了》《草地上的云朵》《岸上的美奴》《麦穗》《北国一片苍茫》等皆以童年视角开启创作生涯的极地之窗,将家乡的人与风景自然氤氲为一团呼之欲出的朦胧水汽。《穿过云层的晴朗》中以黄狗涅槃的动物视角记录了人间丑恶与历史纠葛,以狗道反视人道,重辨人性善恶与苦难沧桑。对女性的生存关注与形象塑造,是迟子建创作生命线上的恒定音符。随着创作视域的不断拓展,迟子建的关注触角涉猎更为宽广的群体范围,目光聚焦于以女性为主体的边缘化群体,她们涵盖了乡土本地女性、“出走”城市的女性以及还乡女性;其身份复杂多样:学生、家庭妇女、创业者、打工者、清洁员等等;她们大多活在世上各个不起眼的灰暗角落,经历着无法掌控的命运下不同的人生与相似的生活。自处女长篇之作《树下》起,其原始的创作观中便糅合了乡土伦理下对女性生存的本性认知与多维呈现。《树下》中的七斗一生都在学习与不公和平共处,温顺服从、不曾抗争的悲剧性格是作者对女性命运的初步思考。《奇寒》中塑造的典型传统乡土女性“奶奶”,代表了承受乡土伦理下男权中心主义附属命运的边缘群体。“爷爷生前像要经常洗衣服一样经常地蹂躏我奶奶,常常把我奶奶打得满世界乱跑,弄得老太太狼狈不堪。奶奶那双明净的大眼睛也就变得越来越忧戚。”⑥以共情之心体察凡尘众生,迟子建似乎有意无意间将弱者生命组成边缘群体的他者联盟。女性与自然生理属性与社会生存的劣势现状构成相互辉映的共性符号。《逝川》中包含主人公吉喜与泪鱼之间命运的隐喻互指、《原始风景》中小姨与小鱼伴随着各自“汛期潮起”到来经历命运多舛的跌宕起伏与颠沛流离。《一匹马两个人》中将人与马的命运生死相连,也直指妇女自我因目光狭隘、素质低下而酿就的悲剧成因。《白雪乌鸦》中妓女翟桂芳虽背负凄惨身世遭遇与人间多难苦悲却依然保持做一朵盛放在内心深处圣洁的冰凌花,怜爱遭众人嫌弃的乌鸦的阳春白雪。《群山之巅》中侏儒安雪儿因赋有通灵神性的天赋异禀而被世人供奉为“特殊人”,在“被强奸”与“意外怀孕”后由众人拉下神坛。《青草如歌的正午》中将乡土女性与鸡划为女性与自然联结下共同隐喻的命运指归。“这些鸡往往是在青春年少、生育正旺的年龄就被卖掉。它们无一例外面临着挨宰的命运”⑦。
游走在城市与边缘的另类乡土女性是迟子建着意关注的特殊群体:《逆行精灵》中向往爱情与自由,但同时在传统道德边缘游移的鹅颈女人。听从内心的召唤,与麦子做爱,与火光交融。释放一颗自由不羁的灵魂。《零作坊》中屠宰场的女老板孙二娘,爱上陶艺匠人文艺青年,与渴望迷恋男性声音气质中的色彩和气味为自我的精神依托与情感投射。爱而不得使她对城市由羡慕转向仇恨,萌发女性意识觉醒的幽暗火苗:“难道一个从乡村走出来的女人拥有浪漫的情感就是离经叛道?”⑧底层夹缝生存者《门镜外的楼道》的清洁工婆婆在苦难命运的反复捶打面前依旧保持善良感恩的纯净内心。《世界上所有的夜晚》中小煤窑疯狂开采,人命如草芥,成千上万的寡妇“蒋百嫂们”挨着世界上最黑暗的夜晚。所有人物的悲欢离合活在她悲悯共情的心灵世界,共情之美为生命鲜活题墨着色。
二、和谐之美:生态美学的场域内核与两性关系的理想建构
迟子建的创作融入人与自然和谐共融的生态整体观的场域内核和男女两性之间的双重和谐的美学追求。首先,在迟子建的世界里,极地生态的自然环境注入其创作生命的原浆血液。生于斯长于斯,本土作家的民间书写具有先天性的环境优势。原始童年的生活经历为迟子建的创作风格染上一抹苍郁浓厚的生态底色。“我想没有童年时被大自然紧紧相拥的那种具有田园牧歌般的生活经历,我在读大兴安岭师专中文系时就不会热爱上写作”“在妖娆奇异的自然风景中读了三年中文专业”。⑨自身成长经历与生态自然环境密不可分,极地之女擅长于自然环境中酝酿带有传奇色彩的文学想象。“也许是我童年生活的环境与大自然紧紧相拥的缘故吧,我特别喜欢做一些色彩斑斓的梦。在梦境中,与我相伴的不是人,而是动物和植物。白日里所企盼的一朵花没开,它在夜里却开得汪洋恣肆、如火如茶。我所到过的一处河湾,在现实中它是浅蓝色的,可在梦里它却焕发出彩虹一样的妖娆颜色。我在梦里还见过会发光的树,能够飞翔的鱼,狂奔的猎狗和浓云密布的天空。”⑩其次女性作家的性别身份赋予其对自然环境的敏感天性与情感共情。“我想若我生为男性,也许就不会成为作家,因为男性往往对大自然不敏感,而我恰恰是由于对大自然无比钟情,而生发了无数人生的感慨和遐想,靠着它们支撑我的艺术世界。”⑪山川、河流、森林、渔汛、白夜、雪景、松林、迷雾、鸭子、熊、狗儿、白鹤、猪与鸟儿,迟子建在自然铺就的生态画卷上以民俗之笔描摹出人与自然的和谐之美。
人与自然互为伦理依存,是不可分割的命运共同体。斯宾诺莎说,没有人之外的自然,也没有自然之外的人。不区分自然与人,而将万事万物看作生命整体的一部分,大环境观超出了生态系统意义上的自然。⑫1989年迟子建在创作之始的探寻路途中,便在作品《奇寒》中就已经体现出明显的生态意识性和环境危机感。“现在灾难已经过去,但更大的灾难就在那一时刻起顽固地滋生在这片土地上了。没有了树木的森林是否为强大的西伯利亚寒流的入侵大开了方便之门?丰富的植被被破坏后,狂嚣的风沙和凶猛的洪水是否也会乘虚而入?”⑬《采浆果的人》与《零作坊》反应了迟子建基于生态写作理念与写作生态实践之间的辩证思考。以城市的物欲对原始乡土与自然生态赤裸裸的侵袭和破坏为现实代价,重溯生态正义的伦理反思。人与动物的场域关系正是她创作思考的生态常在。《草地上的云朵》以“杀猪菜”为线索,人们目视“杀猪”与“勒狗”的惨烈过程,却转眼间忘记。只记得口中美味血灌肠要“多加点料,味足。”《青草如歌的正午》故事开篇以杀一匹“泪马”为引,以架起灶台“煮马肉”来结尾。而马儿流泪的原因,也正是迟子建想要借以控诉的人类恶行。“除了一年四季当牛做马的辛劳之外,还要被人当作赚钱工具任人践踏尊严跑马戏耍。”⑭《鸭如花》中与鸭子、羊群久处生情的徐五婆,构成了人与自然和谐与共的有机生态图景。宗教神性的感召与生态家园的回望共同构成了《额尔古纳河右岸》的灵魂内核。《也是冬天,也是春天》里作者坦言:“在我眼里,破坏自然,远离自然,无视人类历史进程中,我们不该遗忘的文明,就是跟万千生灵告别,人类会不知不觉被孤立起来,我们的心灵会走向黑夜。”⑮人与自然的依存伦理是文学生态的集中表现,也是迟子建创作立场中所坚守的根本内核。“文学在这个过程中能做什么?梭罗的《瓦尔登湖》,蕾切尔·卡森《寂静的春天》,艾特玛托夫《死刑台》......它们从不同侧面,指出了我们面临的问题,自然危机、生态危机、道德危机等,提醒我们摆脱贪婪,免于灾难,这些作品,无疑是这个趋向的典范文本。”⑯“无论死去的是燕子还是老鼠,无论他们是天上的精灵还是地上的窃贼,我为每一个无辜逝去的生灵痛惜。我们在保护人不踏入跑道时,没有想到保护大自然中与我们同生共息的生灵,这一直是人类最大的悲哀。”⑰对文学的执着偏好不断为其个人化的持续性写作注入能量,源源不断地动力将早已血脉相连的自然与唇齿相依的生态融为灵感共之的涌动笔墨。
两性和谐的理想之爱透视着迟子建创作生命与个人生命的本位呈现和向往追寻的情感诉求。迟子建在《我的女性观》所传达的两性之观:“男女之间是太阳和月亮的关系,互相依存,不可替代。只有和谐相处,才能维系平衡。”⑱生态女性主义所追求的理想标地正是以两性之间尊重差异为前提、共同营造有利于彼此生存的和谐风景。《亲亲土豆》是一部广受读者推崇与喜爱的文本范例,讲述发生在一对农村夫妇之间浓浓温情的爱情故事与家庭生活。《盲人报摊》讲述了一对盲人夫妇在黑暗世界中彼此相偎相依,寻求孕育生命的光亮希望。《群山之巅》中法警安平与殡仪馆理容师李素贞之间的爱情,是两个被世俗厌弃的心灵互为彼此相偎的心灵依靠。《踏着月光的行板》打工夫妇在彼此交错的美丽时刻制造爱的绵延漫长。《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蒋百嫂将自己对丈夫的死亡之痛与悲情怀恋深藏于心,独自吞下世间所有的心酸苦难。这无疑加入了迟子建对自身的个体生命意识与情感认知的镜像投射。曾与丈夫相恋、相爱、相守的往日之情及追忆之思缠绕在她作品影像的始终。这种和谐之美的锻造铸就源自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思想浸染与古典美学的循循回望。中国传统文化中道家和儒家都在不同立场上提出“天人合一”“阴阳两合”的主张,其中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之间和谐共融的精神内核正是迟子建传承与沿袭正统文化的有机生态观与关怀伦理立场。这种“和谐是一种超个体生命的存在,这个存在是个体生命、人生幸福以及社会价值的根据”⑲。
三、反暴力美学:苦难生活的温情书写与善恶交战的人性哲思
三十多年的写作生涯,迟子建文学创作的风格实现了由灰姑娘的文学童话转向白天鹅的美学诗话。在文学王国的设计版图上,她多年以来坚持温情书写的文学惯常,以理性之思构建反抗暴力叙事的美学之维,还原现实温度与人性本色。学者吴义勤在《迟子建论》中对其风格做出精准的评价定性:“她的优秀在于她始终像一个‘中性人’一样信奉着小说的最原始、最本源的道德与伦理,始终演绎着小说最自然、最朴实的美感,因为从不‘东张西望’,因而她所呈现给我们的‘文学性’也是最纯粹、最本色的文学性。”⑳这样的纯粹底色也正是她所秉持凝练的执着风格。“迟子建的小说,自始至终站立着一个不断成长着的抒情主体形象。这是一个对真、善、美充满了热情与期待的主体,她有着忧虑、典雅而敏感的气质,既有对生活与人生浪漫而诗性的想像,又有对人类精神家园温情的回忆与张望;她的目光透明而纯净,她坚定不移地寻找着人生的诗意,又以悲悯和仁慈的情怀注视着人间的悲欢离合;她是生命的歌者,又是生存之痛的体验者。某种意义上,正是这个充满魅力的抒情主体决定了迟子建小说的风格与基调。”㉑而这样的创作格调源于她天然秉持的一种广阔的博爱情怀,以文学之躯无限贴近大地与土壤的生命根基,以至善之美溶解现实的冲突与敌意。
迟子建以温情之笔在人性版图上描摹出共情之美与和谐之美交汇下的粲然之花。对苦难人生的诗意书写是她反抗暴力叙事的双面匕首。她带着女性作家的身份印迹和与之影响下的无意识焦虑,刻下抵抗世俗与男权的沉默隐喻。她坚信“‘伤痕’完全可以不必‘声嘶力竭’地来呐喊和展览才能显示其‘痛楚’,完全可以用很轻灵的笔调来化解”㉒。这种轻盈之感不是对生活苦痛的无视和遮蔽,而是超脱悲剧之上的心灵皈依与灵魂净化。尤娜·埃利斯-佛莫尔认为:“悲剧在宗教与非宗教价值观之间达到了很好的平衡,她用的是一种不认可任何一方的不偏不倚的态度。”㉓宗教神性的内化使她得以抵御现实寒意的重重包围,苦难之水的淘沙化为洗涤读者心灵的一剂良药。坚持历史书写的真实性,还原人性图景的多样性是她坚守本我良知的创作信仰。《伪满洲国》与《白雪乌鸦》是战争历史与民族灾难的回忆录。时代红场下个人命运漂浮幻灭,他们的悲壮凝结为一缕缕苍凉诗意的冰凌花盘旋在皑皑白雪的大地之上漫天飞舞。《群山之巅》中死刑执行法警与殡仪馆敛容师的两双手怀着对生命的敬意与亡灵的致礼,他们的指缝间滑过世间纵横的百态人生,触摸沾满苦痛悲情的灵魂肌肤,一路掌灯迈向生存之谜的哲理纵深处。不同于麻木沉痛、刻意放大苦难的哀嚎者,迟子建一反惯常之下的温情表象展露出理性冷静的深层哲思:“我很惋惜的是我们有那么多曾经历过苦难的作家,他们那些曾经脍炙人口的作品中对苦难的理解是那么出于私人的目的,那种完完全全的带着受害者强烈报复心理的声嘶力竭的哭喊,我对这种肤浅地倾诉苦难的方式向来心怀警惕。因为这是一种迫不及待要得到补偿的哭诉,它缺乏公正与平和的心态,狭隘地理解了属于人类意义上的苦难。所以一旦他们摆脱了他们视为罪孽的苦难后,他们将比谁都更唯利是图,比谁都更平庸,比谁都更没有灵魂。”㉔
作者摄入作品又反向读者的情感倒影,折射出迟子建思考生活与生命、艺术与现实的关系之维。日常生活细碎驳杂的铺陈述就不是疼痛感的浅薄遗忘,而是着眼于生活细微之处探寻生存美学的曲径通幽。正如格尔茨所述:“一个人对生活的感知当然表现在生活的各个方面,不仅表现在艺术上,还表现在人们的宗教观、道德观、科学观、商业观、技术观、政治观、娱乐观、法律观念,甚至还表现在他们任何安排日常生活现实生存的方式上。”因此格尔茨认为艺术和审美观念与日常生活中其他领域的观念有着密切的联系,同为文化的深层法则在不同生活层面的表现。也由此强调,对艺术的审美意蕴的探求应当深入现实社会生活的具体的和为数众多的方方面面中。㉕真、善、美组建了迟子建文学创作的内蕴核心。这种真源自于对生活与自然的认知,怀着对人与生存的善心本念,完成生命意义的涅槃重生。苦难是迟子建对生命价值的哲理之思,温情是她用以剖析生活肌理的手术刀。她的美学基点“不是高屋建瓴式的道德批判,而是人伦意义上的‘尘世’的悲悯,因为悲剧的苦难与抗争是历史人群中每一个人的“恶”与善”㉖。
尼采认为:“出于爱所做的,总是发生于善恶的彼岸。”㉗天使性与魔性的厮杀较量,是善与恶纠缠争斗的永世母题。人性的原罪与赎罪是迟子建反复丈量的灵魂尺度。她不直指罪恶与仇恨的深渊,而是还原矛盾冲突与人性陷落的节点。“我觉得生活就是由善和恶构成的,而且善和恶在这里并没有明确的分野。它们是胶合在一起的。”㉘在她的创作信念中似乎力图传递一种悲剧的美学张力,在丛林芜杂的审美藤蔓上开出波德莱尔式善恶对撞的恶之花。“我觉得把一种大恶放在唯美当中,它的冲击力可能更大。”㉙《群山之巅》中表现为草根底层对神性与权威的僭越与冒犯。辛欣来强奸安雪儿贯穿整个故事的事件背后是两个家族、两个阶层的分庭抗礼。罪犯辛欣来向安平哭诉自己无父无母的身世经历与被公安局屈打成招的冤屈伤痕。一个灵魂彻底腐烂的人,也曾渴望化为死灰与白雪共融,洗清肮脏罪孽不复轮回梦魇。善恶之间的界限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的泾渭分明。尼采提出:“我们生命的那些伟大关头就在于:当我们争得勇气,敢将自己的恶更而命之为我们的至善。”㉚自我救赎是迟子建审视善恶边缘的彼岸视角,与“恶”困顿胶着的脱胎抽身被视为个人修行的生存哲学。她坚信:“人生的巨大后路,很多时候是埋藏在善念中的。”㉛世上有坏人没有绝对的恶人,世界本从混沌中来,黑暗也孕育着托起光明的地平线。当安雪儿站在群山之巅,穿透这片因果循环的土地上映衬的白雪绿叶,隔过冬天,便能望见春天。
远离激荡奔流的现实主义河床,迟子建独自在幽暗迷雾的丛林深处探寻真善之美的隐隐谜路。她专情于丹田处积淀气韵的荷泽沉酿,创作旅途往往独钟于爬山涉水,在破晓处寻觅与黑夜厮杀后的微微光亮。她在不断地回望自我中锻造铸就,在思想反刍的暗河里循循环游,直至岸的尽头。疼痛与撕裂是其生命感知的部分呈现,容纳现实的和解却是构建超越生命体系之上的存在美学。生态自然与人类社会共存的宇宙之中,在中华大地的极寒之北,迟子建在女性作家身份与多重视域融合下以温情之笔融解苦难冰川、破解人性繁杂的善恶之谜,吸纳生态女性主义追求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以及两性关系彼此共融的核心意蕴,以共情和谐之美缔造出北国之春的恒温风景。
①④迟子建、郭力《现代文明的伤怀者》[J],《南方文坛》,2008年第1期。
②③⑤⑮⑯迟子建《也是冬天,也是春天》[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年版,第157页,第153页,第158-159页,第386页,第286页。
⑥⑬迟子建《北极村童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61页,第151页。
⑦迟子建《世界上所有的夜晚》[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59页。
⑧迟子建《逆行精灵》[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299页。
⑨方守金、迟子建《自然化育文学精灵——迟子建访谈录》[J],《文艺评论》,2002年第3期。
⑩⑪迟子建《寒冷的高纬度——我的梦开始的地方》,《小说评论》,2002年第2期。
⑫[美]阿诺德·伯林特《环境美学》[M],张敏、周雨译,长沙: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06年版,第10页。
⑭迟子建《鸭如花》[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42页。
⑰迟子建《烟火漫卷创作谈》[J],《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年第6期。
⑱㉒宋秋云《极地·远方:迟子建文学创作论》[N],光明日报出版社,2017年版,第231页,第84页。
⑲㉕㉖王杰《现代美学的危机与重建》[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393页,第143页,第246页。
⑳㉑吴义勤《彼岸的诱惑》[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64页,第174页。
㉓[英]特里·伊格尔顿《甜蜜的暴力——悲剧的观念》[M],方杰、方宸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9页。
㉔迟子建《自觉与被动》[J],《文学自由谈》,1995年第3期。
㉗㉚[德]尼采《善恶的彼岸》[M],赵千帆译,北京: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121页,第111页。
㉘迟子建《故乡是永恒的根》[J],《群言》,2020年第10期。
㉙迟子建、周景雷《文学的第三地》[J],《当代作家评论》,2006年第4期。
㉛迟子建,张学昕《是星辰,还是萤火?》[J],《当代文坛》,201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