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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古金石铭文法帖刍论*

2021-04-16徐文平

新美术 2021年6期
关键词:金石学法帖款识

徐文平

宋代刻帖和金石学研究热潮下,出现了收录古金石铭文的丛帖和专门的古金石铭文刻帖,成为法帖传统与金石学接续的桥梁,体现了金石学视野下士大夫刻帖者将古金石铭文纳入法帖谱系的企图与努力,不但拓展了宋代法帖内涵,而且助推了篆隶书法的复兴。

一 宋代刻帖与金石学兴盛

(一)刻帖兴起

宋代刻帖是宋初文化政策的一部分。当宋朝廷以武力结束五代十国的战乱局面后,宋太宗试图从文化上重新统一中国。就书法而言,五代战乱使得被唐太宗确立为皇家风格的王羲之书法传统在中原断失,却在西蜀和江南的南唐、吴越国中保存下来。宋太宗欲发扬唐明皇倡导的王羲之传统,不但任命由蜀入宋、自称琅琊王氏后人的王著为“翰林侍书”(此职专为王著而设,终宋无二),授意王著及翰林院众书家勤练王羲之书法,而且诏命王著挑选内府所藏以王羲之为主的历代名家墨迹(多由南唐所获,亦有新购、进贡所得),于淳化三年(992)以雕版的形式编次摹勒刻成法帖十卷,这便是后人熟知的“丛帖始祖”《淳化秘阁法帖》(又名《淳化阁帖》,简称《阁帖》)。《阁帖》刻成后,被广赐予皇亲、近臣,成为宋室政治和文化地位合法化的重要象征。宋太宗通过主持摹刻《阁帖》,不但确立了一整套完整的王羲之传统书法经典以供皇朝学书者临习效仿,而且它紧密契合统治理念,无疑意味着皇朝文化标准在书法方面的确立。故自《阁帖》一面世,就极大地激发了宋人对刻帖研习、收藏及持续刻帖的热情,并与之后日渐兴起的金石学热并行乃至交融。

(二)金石学开创与兴盛

跟因宋太宗主导摹刻《阁帖》引起刻帖热不同的是,宋代金石学的兴起源于宋初三代铜器的陆续出土,而获益于宋室右文政策、通过科举入仕的新兴士大夫阶层的苋集、著录、考订、应用。饱读儒家经典的新兴士大夫们多来自民间,有着深厚的儒家理想与淑世情怀,当骤遇三代铜器,惊觉于其中所蕴含的丰富文化讯息,遂开宋代金石学典范。宋代金石学主要以当时出土的古代钟鼎彝器(铜器)和碑碣墓志(石刻)为研究对象。古人称铜器为“金”,称石刻为“石”,合称为“金石”,其相关研究的先驱为刘敞、欧阳修,尤以欧阳修影响为最大。欧阳修对唐代韩愈推广儒家价值观的理想表深切认同,在掀起古文复兴运动1韩愈主张使用模仿战国时期(前480—前221)和汉代作家们的直言不讳的文学风格,这种风格被称为“古文”。的同时,十分重视古代金石铭刻的价值,以其可证经补史、辨析文字(有时也欣赏其书艺),故致力于鼎彝碑石拓本的广泛收集与系统研究,金石之学由此发端并终成独立的研究门类,其成果对恢复自唐末以来战乱所破坏的礼制起了积极的作用。

(三)法帖与金石学的兴盛并行与交融

宋代法帖与金石学先后兴起,此后并行交融。其实早在宋代法帖摹刻伊始,就隐含有金石碑版元素。《阁帖》卷五列有诸家古法帖,分别为苍颉《戊己帖》四行、夏禹《出令帖》二行、孔丘《延陵帖》二行、史籀《射州帖》二行、李斯《田畴帖》四行。这些所谓诸家古法帖,在宋代时即已被诸多学者考证为伪造,如史籀《射州帖》、李斯《田畴帖》皆唐人笔,后者更直接源自李阳冰篆《明州刺史河东裴公纪德碣》中字2如《法帖释文考异》卷五:“伯思云:自仓颉至程邈书皆伪。史籀书,传世者岐鼓耳,今此书云‘扬州襄易德系’,字殊无三代体,与其辞皆唐人笔也。李斯书,米云:‘未知何人书。’僕案其文云云:‘田畴耕耨,为政期月而致法令,使父子为邹鲁’,乃李阳冰篆、王密所撰《明州刺史河东裴公纪德碣》中字也。”其碑略云:“惊逋复田畴,辟教以耕耨,故为政可期月而致宽之,则法令非行。公之化夷俗为邹鲁,使父子长幼各得其宜。’此帖乃摹田畴等十八字为斯书,与碑中篆无铢黍差,而米云‘未知何人书’,盖未尝见此碑耳。程邈在秦云阳狱作隶字,乃今汉碑中字是也,有此隶方生今正书,不应邈已作之。《大观》标目作史苍颉书。”,孔丘《延陵帖》缩取延陵碑3刘昌诗《芦浦笔记》云:“《孔子书》十有三字,内有吴君子之五字,与延陵碑同,或者后人衍此题墓上。按十字碑唐明皇命殷仲容摸搨,大厯中萧定重刻于石,张从申碑跋可证。《阁帖》刻于宋太宗淳化中,逺出十字碑后,谓《阁帖》缩取延陵碑则可,谓延陵碑衍《阁帖》可乎?又《阁帖》仅十有二字,此误以为十三,本不足置辨,聊复书之,以当一笑。”,而苍颉《戊己帖》、夏禹《出令帖》则纯是臆作,是截取当时所能见到的钟鼎文、小篆及传抄古文字形上一些笔画拼凑而成的,虽不能通读,倒也迎合了宋人所谓“奇古难识”的心理。尽管由于王著学术的缺失,法帖中收入了虚假的上古书写范例,但不妨可视为藉此体现了皇家对古文字的一种溯源与敬惜之情。显然,就这点而言,它与士大夫热衷的金石学是一致的。需要指出的是,孔丘、史籀、李斯书帖虽是伪迹,但皆取字于碑版,事实上已开金石入帖先河。同时,指出这些伪迹的学者本身就是饱含金石学素养的硕儒,他们对法帖的订正研究,逐渐成为金石学一个新方向。另外,法帖的原初含义是指将内廷所藏名家墨迹镌刻在木板或石上(以石为主流),然后拓成墨本并装裱成卷或册以供书法学习。而随着金石学的兴起,一些法帖突破以名家墨迹辑刻之初规,将绢、帛、纸材质墨书手迹之外的钟鼎铸文和秦汉刻石、简牍等辑刻入帖中。将青铜器铭文辑刻入帖的谓“以金入帖”,将刻石碑版辑刻入帖的谓“以石入帖”,如宋绶《赐书堂帖》就包括了古钟鼎识文和秦代《之罘刻石》,开始出现了法帖与金石学的交会。而至薛尚功《历代钟鼎彝器款识法帖》出,则是直接取钟鼎彝器款识专门汇刻成法帖,标志着宋代法帖与金石学交会高峰的到来。

二 古金石铭文法帖

古金石铭文法帖包括专门的古金石铭文法帖和汇辑有古金石铭文的法帖。

(一)专门的古金石铭文法帖

主要有赵明诚《古器物铭》(今佚)、薛尚功《历代钟鼎彝器款识法帖》、娄机《古鼎法帖》等,别开刻帖新体系。具体者如下:

1.赵明诚《古器物铭》(今佚)

赵明诚除著《金石录》三十卷传世外,还摹刻有《古器物铭》十五卷(今佚),其自跋云:“右《石本古器物铭》,余既集录公私所藏三代秦汉诸器款识略尽,乃除去重复,取其刻画完好者得三百余铭,皆摹刻于石。又取墨本联为四大轴,附入录中。近世士大夫闻有以古器铭入石者,然往往十得一二,不若余所有之富也。”4[宋]赵明诚,《石本古器物铭》,载《金石录校证》卷十三,金文明校正,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23页。其提及这种以石传刻古器物铭的方式,不但为当时士大夫所乐于使用,而且具有典型的刻帖特征。

2.薛尚功《历代钟鼎彝器款识法帖》

《历代钟鼎彝器款识法帖》(下称《款识法帖》)二十卷,南宋绍兴十四年(1144)钱塘(今浙江杭州)薛尚功上石。《款识法帖》摹刻496件商周至汉铜器铭文及15件石鼓、石磬、玺印、玉琥文字,总计511件,是宋代金石法帖以及金石书中所收铜器铭文最丰富的一部。其铭文主要源于:

(1)李公麟(1040—1106)《考古图》五卷(今佚)。该书为最早关注于鼎彝之学的著述,但《款识法帖》直接引用不多。

(2)吕大临(1042—1090)《考古图》十卷。此书直接受李公麟《考古图》泽被,为现存年代最早且有系统的古器物图录。

(3)宋徽宗敕编、王脯等纂《博古图录》(又称《宣和重修博古图录》)三十卷。此书共收宋皇室宣和殿所藏自商到唐铜器869件,是宋代铜器著录书中的集大成者,是《款识法帖》中鼎器部分最大的来源。

(4)赵明诚《古器物铭》十五卷(今佚)。《款识法帖》鼎器部分多有引用。

《款识法帖》以上述资料为基础,广泛辑录,勘误订伪。就金石学而言,它是宋代金文著录之作中资料最丰富的一部,就书法刻帖而言,则是现存最早的专门金石铭文法帖。

3.娄机《古鼎法帖》(今佚)

娄机(生卒年不详),南宋绍兴年间嘉兴人。《古鼎法帖》五卷,专以铜鼎铭文为基础,为书法临习提供范本,具典型的学书功能。《宋史·艺文志》目录中有记载。

(二)收录古金石铭文的丛帖

主要有《赐书堂帖》《绛帖》《汝帖》《鼎帖》《甲秀堂帖》《澄清堂帖》《越州石氏帖》等,具体分述如下:

1.宋绶《赐书堂帖》(今佚)

宋绶(991—1040),字公垂,号常山,谥号宣献。其《赐书堂帖》无疑是宋代首部私家刻帖,它开创了古钟鼎器刻石铭文转入帖制的方式。宋赵希鹄《洞天清禄集》曰:“宋宣献公刻《赐书堂帖》于山阳金乡。首载古钟鼎识文,绝妙。而《二王帖》诠释不精,今无石存。”明都穆《金薤琳琅》卷二:“右秦之罘刻石,所存仅十字,盖二世诏也。……此刻《汝州帖》亦尝载之,然字仅十五。予家所藏视《汝帖》多“御史大夫臣”五字,盖宋莒公赐书堂本也。”可见《赐书堂帖》包括了古钟鼎识文和秦代《之罘刻石》等5《赐书堂帖》收录《之罘刻石》,丰坊《书诀》亦有记载:“秦石刻,《之罘》大篆,李斯书。宋宣献公刻于赐书堂。”其收录比《汝帖》还早。,说明其收录辑刻范围,由法书及于钟鼎款识与刻石。这些作品皆由宋绶自藏的古器物和拓片中复制而来,宋绶于康定元年(1040)去世,《赐书堂帖》的辑刻肯定要早于此年。宋绶去世四年后的庆历四年(1044),欧阳修于河北都转运使任上开始集录金石遗文,耗时18年始成《集古录》。可见宋绶辑刻古金石铭文入帖,比欧阳修收集碑文材料还要早,可惜佚失无存。

2.潘师旦《绛帖》

《绛帖》二十卷,潘师旦于北宋皇祐、嘉祐年间(1049—1063)摹刻于绛州(今山西新绛),故名。《绛帖》以《阁帖》为底本而有所增删,虽“传写字多转失,然亦时有可佳者。”6欧阳修《集古录跋尾》卷十一云:“近时有尚书郎潘师旦者,窃取官法帖中数十帖,别自刻石以遗人,而传写字多转失,然亦时有可佳者。”特别是它增录了《诅楚文》7《诅楚文》刻在石块上,北宋嘉祐(1056—1063)、治平(1064—1067)年间,先后在三个地方发现三块,根据所祈神名分别命名为“巫咸”“大沈厥湫”“亚驼”。总体而言,《告巫咸文》和《告大沈厥揪文》的来历确凿,“巫咸”后来被宋徽宗收归御府。“亚驼”则为伪作。《绛帖》及之后的《汝帖》,只收“巫咸”“厥锹”而不及“亚驼”。容庚跋《汝帖》云:“秦《楚诅文》发见于宋代,惟《绛帖》及此帖载之。”,可谓体现了金石学最新成果。诅楚文原石已佚,现只有从《绛帖》及之后的其它宋代法帖中一窥其面貌,《绛帖》保存之功不可磨灭。

3.王寀《汝帖》

《汝帖》,王寀于北宋大观三年(1109)杂取《淳化阁帖》《绛帖》诸帖以及自藏法书汇集成109帖,荟刻12石,因刻于汝州(今河南临汝县),故名《汝帖》。尽管王寀所刻存在驳杂混淆、传写讹误等问题8王寀有好异标奇的毛病,《汝帖》所刻古金石铭文往往摘录数行片语,且不乏集古碑中字托名某人书者,驳杂混淆。同时在三代文字的选取上,依然没有摆脱《阁帖》的影响,保存了虚幻无稽的仓颉书、夏禹书等,体现出认识上的局限性。,但它增刻的一些新古金石铭文直接摹取于一手金石。清冯云鹤《金索》载《殷比干墓铜盘铭》跋云:“得之偃师,刻于《汝帖》,临于墓石者。”则《汝帖》不但首次收入了《比干墓铭》,而且采取直接临摹墓石铭文方式而刻帖。《汝帖》所刊“天禄、辟邪”刻字(标“宗资石兽”,目作“宋资石兽”)则是以南阳东汉宗资墓前石兽膊间刻字(今两石兽尚存,臧南阳汉画馆,膊间刻字宛然可辨)为底本而勒帖。又摭拾了《州辅墓碑》(谬作蔡邕《 定册帖》)残剩“定册帷幕 有安社稷之勋”9原碑铭全文有数百字,原句为“定册帷幕援立圣主有安社稷之勋”十四字。十字摹刻入帖,可谓辑存了残缺古碑书法之善者。这些都体现了最新的金石学成果。许多金石碑版或笔画完整,或原石已佚,都赖此帖以存,如《之罘刻石》自宋绶《赐书堂帖》佚后独此帖载之,这对后代书家了解早期出土古文字书法样式提供了重要的借鉴与参考。《汝帖》在编次上更趋理性与合理,如以“三代金文八种”命名卷一,相当妥帖。

4.《鼎帖》

《鼎帖》二十二卷,又叫《武陵帖》,武陵郡守张斛刻于南宋绍兴十一年(1141),因武陵时属鼎州,故名。《鼎帖》集秘阁法帖合潭、绛、临江、汝、海诸帖,参校有无,补其遗阙,以成此书。其中卷五辑有钟鼎款识。原刻久佚,有翻刻伪造本。宋拓真本残册今藏上海图书馆。

5.《甲秀堂帖》

《甲秀堂帖》五卷,南宋淳熙年间(1174—1189)庐江陈氏刻,流传甚稀,容庚《丛帖目》未收录。故宫藏有宋拓《甲秀堂帖》残本一卷,内存《周石鼓文谱》,为摹缩石鼓文北宋拓本最早之本。摹刻时皆循原行次和字位而刻,但刻工欠佳,失误很多。此外,据吴宽《匏翁家藏集》所载,该帖还辑刻有《秦泰山诏谱》(残本未存)10故宫庋藏宋方楷旧藏宋拓本《绛帖》,十册装,每两卷合裱一册。此帖中并未收录《泰山刻石》文字。另有明代伪刻十二卷《绛帖》,欧阳辅言:“虽为伪作,然镌刻颇精,纸墨亦有佳者,且发现甚早,大约明初人,或元人所为,有以为金人者,亦未可知。……其中伪刻颇多,一卷之《泰山碑》,即从《甲秀堂》之《泰山秦篆谱》摹出。”《秦权》《量铭》《汉邓骘讨羌竹简》等古金石铭文书法。宋黄伯思《东观余论》有载:“近岁关右人发地得古瓮,中有东汉时竹简甚多,皆章草书,书迹古雅可喜,然往往散乱不可考,独永初二年讨羌符,文字尚完。”这里的“永初二年讨羌符”即吴宽所说的《汉邓骘讨羌竹简》,可见,早在宋代,汉简即已纳入了法帖范畴,成为士子习书的范本。《甲秀堂帖》开了“以简摹帖”的先河。

6.《澄清堂帖》

《澄清堂帖》,南宋嘉定年间(1208—1224)刊刻,卷数不祥,曾宏父《石刻铺叙》、曹士冕《法帖谱系》等书未记载。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有第十一卷,卷首镌《琅琊台刻石》二十二行八十六字,自“五大夫赵婴”始,末“制曰:‘可’”止。后有苏轼长跋云:“得旧本,由文勋模刻。”其字体为所见刻帖中刊刻秦王刻石文字较善者。

7.《越州石氏帖》(又名《博古堂帖》)

《越州石氏帖》,南宋初年越州新昌(今浙江新昌)石邦哲(字熙明)汇刻历代名帖二十七种,又名《越州石氏刻本》《博古堂帖》(博古堂为石邦哲斋号)等。《宝刻丛编·目录》谓其有“周穆王吉日癸巳,蔡邕石经遗字等”。清孙承泽《闲者轩帖考》谓:“集诸家善本为一帖,三代只周穆王坛山四字,……末集汉隶千文,皆精上劲秀。”施蛰存《水经注碑录》谓:“又有石熙明者,刻《历代名帖》于越州,亦有蔡邕石经遗字一卷。从此而石经乃有摹刻本矣。”11施蛰存,《水经注碑录》,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53—154页。

上述刻帖仅为宋代古金石铭文刻帖的一部分,实际数量应更多。刻帖作为古人重要的书法临习范本,如此多刻帖中辑收古金石铭文书法,不但体现了金石学成果与刻帖的交会,而且说明了古金石铭文刻帖对于宋人书法的重要性。

三 古金石铭文刻帖的文化和书法史意义

宋代古金石铭文刻帖作为宋代刻帖、金石学兴盛的共同产物,体现了多重的文化和书法史意义,其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

一、体现了宋人金石学之于刻帖的一种主动渗透,实现了古金石铭文由儒家的订正经史、重建道统的政治功能向艺术欣赏、书法临习功用的华丽转身。

宋代金石学是由出身于儒士的士大夫掀起并推向兴盛的。士大夫以传统价值的倡导者、保护者自居,对朝廷多有批评,因此,具古远朴拙特征的古金石铭文刻帖的出现不应被视为仅是法帖辑刻对象的突破增变的结果,而应被视为随着宋代文人政治的全面深入而出现的整个文化复古运动中的有机组成部分,以及复古思潮观照下的金石学之于书法刻帖的一种主动渗透。这是一个源于政治而有关艺术意图的内涵嬗变,是身兼金石学、书法之长的士大夫刻帖者之于刻帖、之于书法模范的自觉意识。

在所有的宋代古金石铭文刻帖辑刻者中,绝大部分兼有金石学家和书法名家的双重身份,如宋绶既是著名金石学家,同时又是著名书家,朱长文《续书断》谓:“本朝以来言书者称李西台与宋显(宋绶)云。”其书风靡朝野上下,满朝公卿皆以之为楷模,世号“朝体”;刘敞博学好古,书风与蔡襄为近12启功《论书绝句百首》:“北宋书风,蔡襄、欧阳修、刘敞诸家为一宗。”参见启功,《启功论书绝句汇校本》,章正编,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01页。,精于钟鼎款识之学,欧阳修撰《集古录》得其助最多13《集古录》中不但许多重要的古器物或铭文拓片都是刘敞赠送的,而且刘敞参与了许多考释工作,欧阳修自谓“原甫博学,无所不通,为余释其铭以今文”。;娄机精铜鼎铭文,《宋史》本传称其深于书学,尺牍人多藏;张斛,元好问称其“文笔字画,皆有前辈风调”;薛尚功博洽好古,深通篆籀,《书史会要》称其“善古篆,尤好钟鼎书”等等。正是他们以金石学、书法的交叉综合素养,通过“以金入帖”“以石入帖” 的刻帖实践,将古金石铭文书法由少及多辑入法帖至专门汇刻,逐步纳入宋朝廷极力推崇的、二王一脉真迹汇刻的法帖系统中,使得宋代金石学家大力推崇的“反古复始”的观念与法帖真实地发生了联系,并通过学习者的书法临习在行为上得到落实。而以《款识法帖》为代表的宋代古金石铭文汇刻或法帖中增辑古金石铭文,当它们以“法帖”的名义行世时,强调的是为当世、后世书家提供了可效仿的模式,突出的是模范、范式和法则。曾宏父《石刻铺叙》称《款识法帖》:“金石篆隶,则此帖为备。” 就强烈地透漏出其篆隶典范之意味。所谓“以三代款识为诸帖之冠”14[宋]李昭玘,《乐静集》卷九,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122册,第7—8页。,既蕴含有儒家政治观念思想,又起到将儒家“好古”之风最大化的作用,体现了一定的书法探源企图。而孙诒让《古籀拾遗》序中直言《款识法帖》:“薛氏之旨,在于鉴别书法,盖犹未刊集帖之陋,故其书摹勒颇精,而评释多谬。”则摹勒精准是重点,评释等原属金石学主要功能退其次,体现了书法典范精准的重要性,它是一种全面展示古金石铭文独特书法艺术价值的刻帖新尝试。古金石铭文通过刻帖实现了由儒家的订正经史、重建道统的政治功能向书体欣赏、书法临习的艺术功用华丽转身,从而拓展了传统法帖体系和书法视野,别开刻帖新体系。

二、呼应金石学视野下的宋人篆隶书法审美转变,搭建了上古书法史真实样本之序列。

提供书法临习是宋代古金石铭文刻帖最重要的目的。古金石铭文在法帖这一新的视觉环境里出现,与占主导地位的法帖—二王经典风格,形成鲜明的对照,其所展现出来的“古拙”金石文书法风范,对法帖流美遒媚的行草主流风尚无疑是个反向式的审美补充,折射了宋人对篆隶艺术美的再发现与新认识。至少在两宋相交之际,也即古金石铭文刻帖集中出现的时期,朴拙高古的古金石铭文书法开始被一批专业书法人士自觉地推崇,宋人篆隶书法审美情趣亦随之一变,由北宋初、中期的端正、丰腴、华美的主流风范转向了自然、圆劲、古雅的审美特征。15米芾《学书帖》自称“鼎铭妙古老焉”,《海岳名言》自谓“心既贮之,随意落笔,皆得自然,备其古雅”,姜夔《续书谱》谓“圆劲古澹,则出于虫篆”。米芾就批评当时有“阳冰死而孟英生”之誉的释孟英等人的篆书“皆非古,失实一时。”黄庭坚亦谓“虫书绝妙,于今诸家未见此一种,乃知唐玄度,僧孟英妄作耳。”他们开始有意识地追求篆籀的高古之气,宋代古金石铭文刻帖的顺势推出,呼应了米芾、黄庭坚等为代表的时代篆隶审美新认知,不难看出刊刻者一种深刻的时代责任感。同时,古金石铭文刻帖所带来的对古金石铭文字体、笔意、体势、布白等一系列三代、秦汉古典书写形态的楷模指向,无不为书法学习提供了全新的临习对象与创作灵感。

宋代古金石铭文刻帖还反映了刻帖者如何将古金石铭文法帖化的过程,以及搭建新书法史序列的努力。其实在将款识“入帖”之前,刘敞就曾将其藏器刊刻为《先秦古器图碑》,欧阳修则另称刘敞的3件汉器为“刘原父帖”,这说明了刘敞当时对古器图像及铭文有着的不同刊刻方式,前者当图文并刊,后者专注于文,前者为“入碑”,后者为“入帖”,其背后的价值观不同。这种刊刻方式的选择,更反映辑刻者对古金石铭文书法传播拓展的原始意图及时代刻帖风尚,也即阮元赞薛尚功将“鼎鬲盘彝甗敦钟,刻成石帖与金同”16[清]阮元,《揅经室集 三集》卷三〈积古斋钟鼎彝器款识序〉,中华书局,2006年,第636页。的内涵所在。就书法史而言,这种款识铭文汇刻“入帖”的意义是巨大的,它反映了中国书法史上一个极为重要的现象,即古金石铭文法帖辑刻者“嗜古”的行为与书法艺术发生了联系,它使《阁帖》虚构的远古书法样本得以真实化、具象化,并由此搭建起了先秦及秦汉铜器、刻石与法帖间互为衔接的时间脉络及视野,即新的书法史序列搭建得以实现。与此同时,古金石铭文法帖通过“以金入帖”“以石入帖”,突破了《阁帖》以来由辑刻名家墨迹而建立起来的名家书史体系,介入了以往被忽略的但具奠基性质的钟鼎铸文、刻石碣字、玺印量铭等佚名书法,堪可谓是对书史体系完备的一大贡献。

三、普及古金石书法,助推篆隶书法复兴。

随着钟鼎、秦碣、汉碑、简牍等古金石铭文的陆续入帖,古金石铭文刻帖新体系终得以建立,不但给学书者的提供了取法便利,拓展了经典范围,而且助推了篆隶书法的复兴,进而触发了宋代帖学的新繁荣。就篆隶书法而言,两宋之际的书家已明确提出“以彝鼎间字为法”的观点,欲藉此超越唐人,此与宋徽宗要求书艺所书家师法金石文书法的实践相呼应。

不能说宋代篆隶书家就受古金石铭文刻帖的直接影响,但古金石铭文刻帖肯定反映了时代书学的新视野、新追求、新成就,同时亦有部分书家是在金石碑版转入帖制的过程中成长的。古金石铭文刻帖辑刻者群体作为宋代最主要的篆隶书法实践者,大凡古金石铭文刻帖基本上离不开他们自己的亲书摹稿上石。有研究者统计,在北宋篆隶书家总数(161位)两倍于南宋(75位)的大背景下,师法金石文字的南宋篆隶书家(11位)却近两倍于北宋(6位)。这说明,南宋篆隶书家更加倾向于师法金石文字。17史正浩,《宋代金石图谱研究》,河南大学出版社 ,2017年,第147—151页。这种书史现象的产生,与古金石铭文刻帖自南宋以来的开始流布无疑是有关联的。古金石铭文书法历史性的法帖介入,客观上起到了普及古金石书法的作用,自然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篆隶书体的复兴。

四 余论

宋代古金石铭文刻帖体现了金石学热潮下的文人士大夫对于法帖、金石、书法的独特见解与实践。作为法帖,古金石铭文刻帖跟《阁帖》一样,采用临摹上石,其结果难免有“传写失真”之弊18如容庚就曾对薛氏《款识法帖》的传写失真多有批评。容庚,〈宋代吉金书籍述评〉,载《颂斋述林》,中华书局,2012年,第16页。,但其书法保存之功不可灭,如《汝帖》的以碑摹帖、《甲秀堂帖》的以简摹帖等保存金石法书之举犹值得肯定。米芾《学书帖》曾说过:“篆便爱《诅楚》《石鼓》,又悟竹简,以竹聿行漆,而鼎铭妙古老焉。”《石鼓》至今犹存,《诅楚》则早已轶失。通过《汝帖》,我们得见最接近米芾所见的《诅楚文》面貌,从而对以米芾为代表的宋人篆籀书法取法有个深入的了解。再就临池而言,古金石铭文法帖汇刻的丰富性、经典性,自然要比单一的古金石铭文拓片要便捷的多,体现了其全面性、普适性,也折射了宋人对篆隶之美的再发现与新认识。但宋代古金石铭文刻帖中以三代钟鼎彝器为多,关于汉碑的辑刻很少,仅有少量的碑刻涉猎其中,这跟当时金石学家多关注三代鼎彝、追求“观其器,诵其言,形容仿佛,以追三代遗风”,故涉足汉碑少的现状是一致。尽管如此,它还是起了辑录了汉隶碑版简牍书法风气之先,为书学经典注入新内涵的同时,启迪着清人刻帖对汉隶的全面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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