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学研究“我们中的中国”
——莫桑比克作家米亚·科托作品里的“中国形象”
2021-04-15郭建玲
郭建玲
2018年的上海书展将米亚·科托这位享誉世界文坛并多次提名诺贝尔文学奖的莫桑比克作家带到了中国读者面前。作为参会的唯一一位非洲作家,米亚·科托携2018年相继出版的三部长篇小说《梦游之地》《耶稣撒冷》《母狮的忏悔》中文译本,引起了一定程度的关注。
米亚·科托1955年出生于莫桑比克一个葡萄牙移民家庭,父亲是当地著名诗人和记者。自幼受家庭影响,米亚·科托14岁开始在报刊上发表诗作,大学时修习医学,其间参与了莫桑比克反葡萄牙殖民的独立战争。1975年莫桑比克独立后,他投身新闻事业,在多家报刊媒体担任编辑,1980年重回大学攻读生物环境学。之后在坚持文学创作的同时,也作为记者兼生物学家长期从事环境保护工作。
米亚·科托迄今已出版作品30多部,作品被译成23种语言,其中,1992年创作的长篇小说处女作《梦游之地》入选“20世纪最伟大的12部非洲小说”,2013年获葡语文学最高奖卡蒙斯文学奖,2014年击败村上春树获得有“美国诺贝尔文学奖”之称的纽斯塔特国际文学奖。2015年,米亚·科托凭《耶稣撒冷》入围布克国际文学奖。2017年,《母狮的忏悔》入选都柏林文学奖短名单。
因为父亲和家庭的影响,以及跨文化环境下的童年成长经历,米亚·科托的作品中有不少涉及中国和中国人的描写,这在非洲作家中是颇为少见的。对这些描写做深入的文本细读,不仅有助于我们了解外部世界尤其是非洲世界看取中国的角度和观点,而且也有助于我们了解中国人在非洲的移民发展史。
一、文化利用与交融:以朱熹与郑和为代表的古代中国形象
在散文《河流、蛇和睡袍》(Rios, Cobras e Camisas de Dormir)中,米亚·科托借用朱熹的哲学思想,对话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对“生存还是毁灭”经典命题,从正反两方面来说明自己的自然观和生命观。米亚·科托认为,莎士比亚并没有认识到“生存”与“毁灭”这两种极端态度之间还存在着广阔的中间状态;然而,那位叫朱熹的中国诗人早在1200年前就写道:“尝见高山有螺蚌壳,或生石中,此石乃旧日之土,螺蚌即水中之物,下者变而为高,柔者却变而为刚。”①Mia Couto, Rios, Cobras e Camisas de Dormir, em E se Obama fosse africano? E outras intervenções. 2.ed. Lisboa: Editorial Caminho, 2009, p.58,引文为本文作者参照朱熹原文所译。这段话出自朱熹的《朱子语类》,朱熹在这段话中清楚地描写了“石化”的过程。米亚·科托借此来说明,经过亿万年的演变,曾经的大海可以变为高山,海底的贝壳也可以变为岩石,万事万物并非非此即彼,并非完全静止、孤立存在,而是相互联系、相互影响,甚至可以相互转化的。
在米亚·科托的世界图景中,来自遥远的古代中国的朱熹不是一个与自己相对立的“他者”而存在的,恰恰相反,朱熹的哲学思想和自然观不仅构成了米亚·科托“为我所用”的文化资源,朱熹“跨学科”的宏阔视野和学术兴趣,对于米亚·科托也很有吸引力,是可以与之跨越时空进行思想对话和文化交融的“他者”。米亚·科托身兼记者、生物学家、环境保护者、作家、社会公众人物等几个身份。从专业背景上看,米亚·科托很敏锐地从朱熹对自然界的探索与思考中获得共鸣,从人类与自然的关系中获得共鸣。他认为朱熹不仅是著名的诗人,还是科学家、自然学家,正如他自己一样,一直在不同的身份之间游走。他称朱熹用诗化语言记录下沧海桑田贝壳石化这一科学现象是“美”与“真”的结合,表达了对以朱熹为代表的格物致知的哲学思想和生命智慧的欣赏,也为说明自己的自然观和生命观作了跨文化的背书:米亚·科托的自然观从朱熹格物致知的自然感受中找到了认同,仿佛呼应了18世纪作为欧洲新思潮的自然神论从中国宗教生活与伦理准则的自然感受中找到的认同。
米亚·科托作品中关注的古代中国人形象,另一位是郑和。在散文《交流的海,神秘的洋》(A Sea of Exchange, an Ocean of Myths)中,米亚·科托描写了郑和下西洋和欧洲大航海这两个历史上促进全球化进程的重大事件,并将郑和所率领的大规模舰队与葡萄牙航海家达伽马的舰队进行比较。在他看来,莫桑比克濒临的印度洋不仅是一个地理标志,更是见证了各色人种、各种文化交流融合的场域,而中国人是其中极其重要的一支。米亚·科托详细记述了1403-1435年间郑和七次远洋航行跨越印度洋的经历:在此期间,明朝皇帝派出的350艘大船在印度洋沿岸不同地区运送人员并进行货物贸易。中国的帆船并非小船,其中有些规模可与现代远洋轮船相媲美,可以承载上千的乘客和数百吨的商品。他们在水流和季风的帮助下航行,季风推动竹制桅杆上的船帆使船快速航进。不像葡萄牙的船每艘只有三个桅杆,中国的船有九个桅杆。郑和的船队不仅比达伽马的船队早了近一百年,而且中国的造船工艺、船队规模、船只装载量及航海技术都远远领先于葡萄牙。比较郑和与达伽马的航海壮举,米亚·科托发现,尽管郑和与达伽马走的是相反的航向,但他们都受到了熟悉印度洋航线的穆斯林水手的帮助,都追随着前人已开辟好的航道。后来郑和皈依了伊斯兰教,还曾经去麦加朝拜。②Mia Couto, A Sea of Exchange, an Ocean of Myths,Pensativities: Essays and Provocations, translated by David Brookshaw, Biblioasis, 2015, p.183-185.米亚·科托不由地感慨,印度洋海域俨然成为人类和神灵沟通的高速通道,成了东西文化的交汇点,不同人种在这里汇集,他们的思想、文化也在这里交流。就像他在接受英国《卫报》记者采访时强调的,“我是白人,也是非洲人,我喜欢将不同的世界融合到一起”①Maya Jaggi, Mia Couto“: I am white and African. I like to unite contradictory worlds”, The Guardian, August 15,2015,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15/aug/15/mia-coutointerview-i-am-white-and-african-i-like -to-unitecontradictory-worlds,引文为本文作者所译。,米亚·科托对各种文化相互交融的场域表现出一贯的迷恋,譬如大航海时代新航线的开辟,譬如现代社会川流不息的国际机场,在此,米亚·科托感兴趣的,除了郑和下西洋的历史传奇般的事实,更重要的是对毗邻莫桑比克的印度洋所孕育出的多种文化、多种文明、多种宗教交错对话的可能性场景的肯定。②Mia Couto, A Sea of Exchange, an Ocean of Myths,Pensativities: Essays and Provocations, translated by David Brookshaw, Biblioasis, 2015, p.183-185.
米亚·科托作品里对朱熹与郑和的评价和运用,对朱熹自然哲学所蕴含的中国智慧以及郑和所代表的中国古代高度发达的科技和伟大文明的赞叹,构成了“世界文化总体对话中的中国形象”③乐黛云:《世界文化总体对话里的中国形象》,史景迁著:《文化类同与文化利用——世界文化总体对话中的中国形象》,廖世奇等译,第1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的一部分。值得注意的有两点:一是米亚·科托关于中国知识的来源。在参加上海书展之前,米亚·科托没有到过中国,他关于中国古代的知识,是凭借着阅读、想象和推测完成的。葡萄牙是欧洲全面研究中国文明的西方汉学的“先锋”,对中国文明的介绍和研究有悠久的传统和历史,为以法国为代表的传统汉学奠定了基础,开辟了道路。米亚·科托深受父亲费尔南多·科托(Fernando Couto)的影响,很早就接触文学,博览群书,对中国有较深的了解。他的父亲还编写了一本收录了不少中国诗歌的诗集《我是一颗极星》(Eu Sou A Estrela Polar),其中收录了多首选自《诗经》的诗歌以及李清照、朱淑真等人的词。此外值得关注的一点是米亚·科托对中国文化知识的运用。米亚·科托对朱熹的认识与现实生活的关系并不密切,中国是作为世界文化对话中的一个维度、一种象征、一种精神存在的。
二、《我们中的中国》:米亚·科托作品中的在莫华人形象
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的那一刻,米亚·科托和家人围坐在电视机旁,聚焦中国北京。电视机中展现的中国画面将他拉回了儿时在贝拉的童年时光,他回想起儿时的玩伴——那个姓钱(Ching)的中国小男孩,关于中国的记忆不断在脑海中涌现:“中国曾经是世界上最小的国家,而中国人是这个星球上最小的人类群体。那是我小时候,整个宇宙就像一个专供玩耍嬉戏的后花园,而所有中国人都聚集在我故乡的几条街上。”④Mia Couto, The China within Us, Índico, 2008, p.52-53,引文为本文作者所译。于是,米亚·科托写下了杂文《我们中的中国》,在莫桑比克杂志《印度洋》(Índico)上同时发表了葡语版和英文版。米亚·科托的杂文实时性很强,往往追踪热点社会问题和国际问题,他写给南非总统祖马的关于反对暴力排外事件的公开信即是一例。⑤如针对2015年南非暴力排外事件,米亚·科托给时任南非总统祖马(Jacob Zuma)写了一封公开信,引起国际社会广泛关注。米亚·科托在信中提到了20世纪80年代祖马作为政治难民避难莫桑比克时,莫桑比克人民所提供的保护和帮助,但是现在生活在南非的莫桑比克人却无端惨遭杀害,这不仅是对外来者的残忍伤害,也是对南非国家形象的玷污。米亚·科托呼吁祖马总统采取严厉措施保护外国公民的人身安全和南非的自身形象,这种充满仇恨的排外事件应该从公民教育着手彻底解决,重建两国团结友好关系。随后,祖马总统也给米亚·科托写了一封公开信,表达了自己对这一系列灾难事件的沉痛哀悼并对所发生的事件进行解释,也回顾了两国深厚的革命友谊。两国之间关于社会问题的公开对话显示了米亚·科托杂文的特点以及他的社会影响力。参见Mia Couto“,Dear President Zuma: A letter from Mozambican writer Mia Couto”, Daily Maverick, 20 April, 2015, https://www.dailymaverick.co.za/article/ 2015-04-20-dear-president-zuma-a-letterfrom-mozambican-writer-mia-couto/#.VTpA362eDGc,Accessed 201 9-07-05.Jacob Zuma“,Open Letter from President Jacob Zuma to Mia Couto, Mozambican writer and poet”,Daily Maverick,24 April,2015,https://www.dailymaverick.co.za/article/2015-04-24-open-letter-from-president-jacobzuma-to-mia-couto-mozambican-writer-and-poet/.与他以往的杂文不同,《我们中的中国》虽然以北京奥运会为背景,但整篇文章都是在回忆过去中勾连起来的记忆片段,米亚·科托记录下那个勤奋刻苦的中国小男孩、经常光顾的中国杂货店、寻找中国父亲的混血儿,还有擅长打篮球的中国姑娘,童年在贝拉的生活仿佛历历在目。
米亚·科托出生于莫桑比克第二大城市贝拉,他在那里度过了美好的童年和青少年时光。贝拉的中国人大都聚集在米亚·科托家附近的几条街上,经营着自己的生意,还创立了中华学校、东华体育会等,形成了类似“唐人街”的小型社区①Eduardo Medeiros, Os Sino-moçambicanos da Beira,Mestiçagens Várias, Núcleo de Estudos Sobre África do Centro Interdisciplinar de História, Culturas e Sociedades(CIDEHUS) da Universidade de Évora.,一个在米亚·科托看来的“我们中的中国”。米亚·科托的好友钱是他的小学同学,是他上学途经并且经常去买文具的一个中国杂货店老板的儿子。在米亚·科托的记忆中,钱是个含蓄内敛的男孩,勤劳刻苦,少年老成,算术很好,有着聪明的头脑和深深的忧患意识。这些都是传统中国人身上的典型特征,也是当时很多莫桑比克人对中国人的整体印象。但当被问及中国在哪儿或者中国是什么样时,钱却答不上来,“他出生在非洲这片土地,他的世界也止于此”,这是像钱这样的中国移民后裔所面临的共性问题,他们虽然有着中国人的相貌,会说中国的语言,但是却从未去过中国。据统计,1960年莫桑比克登记在册的中国人约有两千人,其中一半以上出生在莫桑比克境内。居住在贝拉的700多名中国人几乎都或多或少地与他们的祖籍地广东有关。这些父母相互之间说粤语,对孩子们说葡萄牙语,对顾客则说当地的塞纳语。米亚·科托认为,“以这种方式离散的灵魂或许已经为他们的未来播下了种子”。②Mia Couto, The China within Us, Índico, 2008,p.52-53,引文为本文作者所译。
米亚·科托跟随着钱接触到了更广阔的华人世界。他曾跟钱一起到东华体育会观看篮球比赛,球场上一个青春洋溢的中国女孩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人群的叫喊声似乎要掀翻了整栋房子,球员们在赛场来回穿梭,但唯有这个中国女孩笑容依旧,头发整齐”③Mia Couto, The China within Us, Índico, 2008,p.52-53,引文为本文作者所译。。莫桑比克华人有注重体育运动的传统。体育活动受到华人社区的高度重视,不仅被看作是强身健体的手段,在抗日战争时期,更是与抵御外辱、保种强国密切联系起来,被赋予了救亡图存的民族主义色彩。华人还积极参加乒乓球、篮球、拳击等各类国际体育赛事并取得突出成绩,大大提振了华人社群在当地及莫桑比克的国际社会的形象。尤其是在篮球赛事中,中华女子篮球队曾蝉联1937、1938年马普托葡人篮球总会发起的国际篮球赛,在“中西恶战”的决赛中凯旋而返,“一括西人之侮视中华的观念”,扫除了西人固存的中国人为“东亚病夫”的负面印象,引起国际社会轰动。④参见《 中华小学三周年纪念特刊》,莫桑比克洛伦索-马贵斯(今莫桑比克首都马普托),1939。1954年马普托中国代表队赢得约翰内斯堡国际篮球联赛冠军。华人的这种体育精神延续到六七十年代。1960年代,莫桑比克华侨事业达到顶峰时期,其中涌现了不少华人体育明星,引起当地主流媒体关注。米亚·科托笔下这位名叫苏梅(Sui Mei)的女篮选手就是当时享誉体坛的明星,为葡萄牙国家队效力。但令米亚·科托惊叹不已的不只是或主要不是苏梅的高超球技,“而是她在球场上移动时的从容与优雅,仿佛这场比赛不是双方的对决而是默契的共舞。她的亲和力似乎能够治愈这座城市古老的创伤”⑤Mia Couto, The China within Us, Índico, 2008,p.52-53,引文为本文作者所译。。这句貌似与比赛没有直接关联的评价有些突兀,流露出米亚·科托对莫桑比克长达400多年殖民统治的历史与争取民族独立的现实命运难掩的忧心。贝拉于1890年由葡萄牙殖民者建立,迅速成长为主要港口和东非内陆国家通往外界的主要门户,由葡萄牙人的莫桑比克公司管理,在反抗殖民统治的解放战争的最后阶段,贝拉也是饱经战火,伤痕累累。米亚·科托在苏梅身上看到的亲和力,在反殖民的斗争背景下,被赋予了某种具有治愈力的神圣色彩。
米亚·科托也因此结识了钱的堂兄,当地黑人妇女和来自广东的中国逃兵生的混血儿。他的父亲想送他回中国读书,他的母亲不同意,于是把这个男孩“绑架”到了北部伊尼亚明加周边的地区生活。这个孩子从此远离了严厉的父亲,在偏远的农村长大。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开始渴望了解自己的身世。他来到贝拉就是为了偷偷看一眼把他带到这个世上的父亲。钱和米亚·科托把这个小男孩带到集市寻找他的父亲。可是,当他远远地见到自己的父亲时,“那个少年无动于衷地站着,一脸模糊的表情在他的脸上徘徊,无处安放。……在他心中似乎筑起了一座长城阻隔了父子间的亲情”①Mia Couto, The China within Us, Índico, 2008, p.52-53,引文为本文作者所译。,小男孩最终只是压抑着心底的悲痛默默地离开了。
中国人在莫桑比克的移民史可追溯到1858年。随着第一批从澳门出发的“苦力”到达莫桑比克岛开始,之后陆续有中国劳工被葡萄牙殖民政府输送到此进行城市建设(主要建设贝拉和马普托市)以及修建铁路。中国劳工凭着吃苦耐劳的精神在莫桑比克扎根下来,他们当中很多人和当地妇女结婚并生育子女,社会融入度比较高。尽管这些华人后代“与殖民地的欧洲人去同样的教堂,读相同的学校”,但在莫桑比克的社会等级观念中,混血儿的社会地位甚至次于当地黑人,“卷头发、棕皮肤”的中非混血儿也被当作二等公民。钱的混血堂兄从出生开始就面临着两种文化的抉择问题,他因父母文化的冲突而不得不与父亲分离,多年来一直承受着父爱的缺失,也面临着对自我身份的质疑。
身份问题是米亚·科托自身始终伴随、不断面对的问题,也是他接触华人世界时不可避免面对和思考的问题。比如,钱的父亲不许孩子用葡语说东华俱乐部的名字,不许用葡语叫苏梅的名字,当钱用流利的汉语一口气叫出俱乐部和苏梅的名字时,米亚·科托产生了一种完全的陌生感;那个来自伊尼亚明加的混血男孩近似孤儿的无助感和无处安放的孤独感,滞留在米亚·科托的记忆深处,映射了莫桑比克殖民时代复杂的人种和身份问题以及不同种族之间的文化冲突。在莫桑比克被葡萄牙殖民统治的近500年间,葡萄牙人与莫桑比克当地妇女通婚生育的“黑白混血儿”,成了社会地位最低的那一群边缘人,他们在父母所代表的两种文化之间游离,被排除在两种文化圈之外,寻找属于自己的归属地。米亚·科托在小说《母狮的忏悔》中也曾借混血儿之口表达了当时这群人这种无处安放的现实处境:“我们是黑人以及比黑人还要低一等的黑白混血,只能住在社区边缘汇聚雨水和疾病的地方。”②米亚·科托:《母狮的忏悔》,马琳译,第44-45页,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8。
如果说关于中国古代的了解主要是来自阅读的话,那么米亚·科托对当代中国的描述则更多地带有个人的童年经历和情感印记,来自他与华裔同学的交往以及对“他者中的中国人”的印象。“我们中的中国”的题目所显示的,中国不是一个与“我”无关的独立存在的“他者”,而是作为世界(甚至是莫桑比克历史)的一部分来理解的。米亚·科托对钱及其混血堂兄以及苏梅这些“他者中的中国人”的深刻记忆,是与近现代中国和莫桑比克的现实生活关联在一起的,但何尝不也是作者对作为他者中的葡萄牙裔莫桑比克人这一自我身份的探索和相近的迷思。作为土生土长的葡萄牙裔莫桑比克人,米亚·科托在反殖民斗争中毅然站在了葡萄牙的对立面,这其中所经历的身份探寻与重建过程,不仅是个人的,也是种族和民族的。但其实不管最终选择哪一种身份,也都与另一种有隔不断的联系。除了身份认同,米亚·科托也很关注文化的认同。独立后的莫桑比克曾寄望文化上的“去殖民化”,但这是很难实现的,因为文化的边界正在消失,多元文化的相互交叉不可避免。③闵雪飞:《书写与文化身份的找寻——评米亚·科托的小说〈耶稣撒冷〉》,《外国文学动态》2012年第6期。“我们中的中国”的阐释无论是出于“他性”还是出于“我性”,还是出于整个世界正面临的一种新的文化转型或文化组合④乐黛云为史景迁著《文化类同与文化利用》撰写的序言,第11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作者感兴趣的不仅是中国在莫桑比克的现实,也是从中国作为莫桑比克历史和现实的一部分所看到的或揭示出的莫桑比克的历史现实,是人类共同面临的革命、战争、迁徙以及身份、种族、过去和未来等普遍思索的困惑,因此,中国不是一个与“我”无关的“他”,而是“我们中的中国”。正如米亚·科托在文章最后对北京奥运会以及奥林匹克精神的赞美,他为看到一个曾经与自己如此亲密的中国变得再次强大并与自己的祖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而满怀欣喜和激动,也从飘扬的莫桑比克国旗和莫桑比克运动员坚定的面容仿佛看到了“在那个盛大的节日中还有其他奥林匹克”,一个没有压迫、没有歧视,只有各个国家独立自由、平等交流、文化交融的奥林匹克,“渐渐地,永远微笑的苏梅在我心里重生了,这个女孩治愈了我们被压迫的生命的创伤。再一次,我们都成了那片用火药制造璀璨烟火的土地上土生土长的人。”①Mia Couto, The China within Us, Índico, 2008, p.52-53,引文为本文作者所译。
三、作为叙述功能元素的当代中国形象
米亚·科托小说和散文中还有一些涉及当代中国的描写,虽然相对于来自阅读的古代中国和来自童年生活的近代中国形象,当代中国的形象显得较为单薄,更多的是作为推进叙事和表达观点的一种功能元素,但仍有探讨的空间,其价值在于可以了解他如何借助“中国元素”来思考莫桑比克的社会问题乃至更广泛的世界问题。
发表于2012年的长篇小说《母狮的忏悔》是米亚·科托基于自己在莫桑比克北部的真实经历创作的,故事讲述了库鲁马尼狮子袭击人类的事件以及人类对狮子的猎捕。在经历该事件后,作者在调查时逐渐发掘其背后的社会原因,了解到莫桑比克北部地区女性在传统约束下的悲惨生活。由此,狮子吃女人在作者笔下演化为一个比喻,以揭示父权制社会中对女性的暴力现象——女性被社会、被生活所“吞食”。②马琳:《母狮的罪与罚,国族的痛与殇——评〈母狮的忏悔〉》,见米亚·科托:《母狮的忏悔》,马琳译,代译后记,第195页。
小说中出现的中国形象是女主人公马里阿玛在区长弗洛林度·马克拉瓦的办公室看到的:“区长亲自出来接我,把我带到他的办公室。他在宽大的沙发上坐下。我的视线扫过墙上巨大的日历,上面画着一个中国女人,以非常淫荡的姿势坐在一辆汽车的前盖上。”③米亚·科托:《母狮的忏悔》,马琳译,第162页。这个细节可以从现实和虚构两个层面来解读。从现实层面看,片段中的“中国女人”所描述的很可能是中国1990年代流行的挂历女郎,当时时髦的装饰品。虽然挂历在中国出现之初的题材多为自然风光、花鸟水墨等,但随着改革开放,人们的思想逐渐开放,开始拍摄性感美女主题的挂历。小说的故事背景发生在莫桑比克内战结束之后,刚好是90年代,可能当时的中国移民把这些挂历带到了莫桑比克作为流行商品出售,或作为礼物赠送当地人。至今有中国特色的新年挂历仍是中国人馈赠莫桑比克当地人的佳礼。从虚构层面看,“中国女人”的形象与马里阿玛当时复杂的心态密切相关,她认为弗洛林度把她叫过来是想占有她,她心里一直在担心这件事,所以看到这个挂历女郎自然认为是淫荡的,充满了情色的气味。不过,后来证实区长只是想让她过来陪伴安慰自己的妻子。另一方面,马里阿玛得知区长聘请的猎人就是十六年前爱上她并答应带她离开的阿尔坎如,汽车上的女郎何尝不是投射了马里阿玛每日期盼猎人归来带她逃离这片残破之地的潜意识,呼应了她以另一种方式抛弃旧世界到城市开始新生活的最终选择。“中国女人”的形象与其说是和主人公作为欲望对象的自我相对立存在的“他者”,不如说是其摆脱传统、自我解放意识的外在“幻化”和投射。跳脱开马里阿玛的叙述视角,更为重要的是,在这部虚构的文学作品中,汽车上的中国女人形象还与小说对莫桑比克男权传统的批判和为女性发声的主题具有某种“象征”性的关联。区长弗洛林度是生活在城市的管理者,追求时髦,与传统格格不入,甚至对传统充满鄙视;但他又非常关心自己政绩,不敢与库鲁马尼村的传统作斗争,希望通过捕杀狮子满足他的政治企图,以便升官发财。联系小说开头猎人乘坐区长的汽车进村捕猎狮子的场景,区长办公室墙壁上的这幅坐在汽车上的中国女郎日历便具有了某种象征意义:汽车所典型象征的现代文明对莫桑比克传统乡村社会的突入,而其突破点则聚焦于女性地位和女性命运。只有现代文明的硬性闯入,才能揭开库鲁马尼村秘而不宣的野蛮秘密,揭示男性/父权社会以及传统所保护的男权话语才是猎杀女性另有其人的真正凶手,正如小说题记所写的,生于此地的女人,连一件东西都不如,“她不存在”。米亚·科托借助日历上的“中国女人”这样一个小小的功能道具,为我们展示了在文明和野蛮的边缘地带莫桑比克女性作为边缘身份的存在及摆脱父权/男权压迫获得解放的某种可能。
《破袜子星球》(The planet of frayed socks)是米亚·科托2008年在马普托莫桑比克千禧银行(BIM)国际研讨会开幕式上的一个长篇主旨发言。当作者谈到“人”的定义这一话题时,他回想起在丹麦认识的一位喀麦隆非洲传统乐器Mbira演奏家,当米亚·科托问他演奏的是否为班图音乐时,这位演奏家笑着回答:“我的朋友,即使是中国人也可以像我们非洲人一样演奏班图音乐。”①Mia Couto, Murar o Medo, Discurso proferido por Mia Couto,na Conferência de Estoril, 2011, 22 de abril de 2015, https://www.miacouto.org/murar-o-medo/, Accessed 2019-07-05.Mia Couto, Pensativities: Essays and Provocations, translated by David Brookshaw, Biblioasis International, Windsor, Ontario,2015, p.124,引文为本文作者所译。因为撒哈拉以南的广大非洲很多语言都使用同一个词“bantu”来称呼复数形式的“人”,所以,这些语言被语言学家统称为“班图语”。这位喀麦隆民族演奏家称中国人也能演奏“班图”音乐,其实想表达的意思是,中国在本质上也都是“人”。而米亚·科托借这段旅途轶闻想与听众分享的是一种来自家庭集体观念的非洲哲学思想,即每一个人的存在都因他是其他所有人的总和,从“人”的本源来看,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人在本质上的同一性,是米亚·科托在几乎所有作品中的核心思想,也是他作为作家和环保主义者的主要哲学观。
在《破袜子星球》中,米亚·科托还探讨了一个影响莫桑比克发展的问题。一些当地人谴责中国人过度采伐引起森林退化,不仅破坏了环境,还可能让莫桑比克人失去与贫困作斗争的主要武器,当地媒体发表文章称,对森林的关心来自一个受西方势力操纵的善意团体,而这个团体则被用来反对在非洲的中国人。②Mia Couto, Pensativities: Essays and Provocations, translated by David Brookshaw, Biblioasis International, Windsor,Ontario, 2015, p.129.对此,米亚·科托以记者和作家的敏锐视角和深刻洞察力,批判和反思了莫桑比克社会自身,看到莫桑比克普通民众和舆论界如何通过“阴谋论”逃避对现实问题的承担和解决,政府官员如何利用“阴谋论”达到政治上的目的。更进一步,米亚·科托以木材案为例子反思莫桑比克人所普遍信仰的“好运”观念如何影响了人的思维方式和国家的现实发展。这种“好运”观念使莫桑比克人习惯于推卸责任,把失败归咎于幕后推手。慢慢地人们开始依赖这种背后的力量,不再积极地承担自己作为一个公民的责任,不愿努力掌握自己的命运,而是向背后的强大势力乞求帮助。诚然,随着中非贸易发展,除了国家的援助项目,很多私人企业及个体经营户也在莫桑比克落地生根,他们在为当地提供便利的同时,可能也会带来一些问题,尤其是一直被西方所诟病的环保问题。这些问题会被一些西方势力扩大化成为国际政治斗争的工具,③近年来莫桑比克出版了一些关于中国形象研究的著作,其中,《曼巴蛇和中国龙:莫中关系透视》一书主要分析了莫中两国在经济、贸易、技术等领域的合作以及莫桑比克人对中国的态度。João Feijó为了深入了解莫桑比克人对中国人在当地经济活动的态度,对马普托的政府官员、大众传媒推动者以及中资企业当地员工这三个代表性团体进行调查,发现他们眼中的中国形象有很大差别。处于社会上层的政府官员更多强调的是两国友好的外交关系和中莫合作特色以及中国投资对莫桑比克发展的重要性,他们眼中的中国形象是正面的。然而,社会下层的普通劳动者对中国企业的劳资关系表现出了很多不满,如低工资、语言引起的融入障碍、高强度的工作压力、中国同事专横暴躁的性格等。参见João Feijó, Perspectivas moçambicanas sobre a presença chinesa em Moçambique: uma análise comparativa de discursos de entidades governamentais, de um blog e de trabalhadores moçambicanos de Maputo, em A Mamba e o Dragão - Relações Moçambique-China em perspectiva.2012, p.175《.莫桑比克媒体里的中国形象》的作者Sérgio Chichava及同事对莫桑比克的《星期日报》(Domingo)、《国家报》(O País)和《真相报》(A Verdade)三大报纸中关于中国的报道进行分析,结果显示37%的文章对中国持中立态度;33%的文章是负面报道;30%的文章是正面报道。参见Sérgio Chichava, Lara Côrtes and Aslak Orre, The coverage of China in the Mozambican press:Implications for Chinese soft-power Paper presented at the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China and Africa Media, Communications and Public Diplomacy 2014, p.9.米亚·科托能够站在中立者的角度以更高的格局客观地看待这些问题,这是非常难得的。
另一方面,莫桑比克华人仍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群体,外部世界对中国人还缺乏了解,这种未知也造成了他们的恐惧。恐惧则引发威胁和敌意。米亚·科托曾在一次演讲中谈论关于“恐惧”的话题,他提到莫桑比克曾流传着中国人吃小孩的传说,因此很多当地人都对中国人感到恐惧,这恐惧和谣言的起因都源于对这个群体的不了解。后来,人们发现中国人并没那么可怕,他们就是常在门外的街上开餐馆的普通人。很多情况下,那些保护我们的人并不总能分清感觉和现实的区别。他们教会我们对未知的事物感到恐惧,然而,事实上,很多针对儿童的暴力犯罪恰恰是由我们认识的人实施的,而非那些我们恐惧的陌生人。①Mia Couto“,Murar o Medo”, Discurso proferido por Mia Couto, na Conferência de Estoril, 2011, 22 de abril de 2015, https://www.miacouto.org/murar-o-medo/.借此,米亚·科托探讨了人类互相沟通的必要性:只有互相的了解才能真正消除刻板印象和根深蒂固的偏见。
于米亚·科托而言,在物理距离上,中国仍是遥远而陌生的;但在心理距离上,通过纪实与虚构的写作,他已经将中国与自己和莫桑比克联系在了一起。米亚·科托曾在采访中表示他是白人也是非洲人,是欧洲人的后代也是莫桑比克人,是活在高度宗教化的国度中的科学家,也是在高度口语化的社会中写字的人。②马琳:《母狮的罪与罚,国族的痛与殇——评〈母狮的忏悔〉》,见米亚·科托:《母狮的忏悔》,马琳译,代译后记,第195页,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8。个人身份的种种矛盾令他对书写国家历史与社会现实有着强烈的使命感,而他对“中国形象”极其丰富意义的深刻理解,正是与个人身份和民族国家命运的探索融合在一起的。中国,不仅是一种知识,更是与个人成长和国家历史发展不可分割的记忆,更多意义上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他者”,而是与作家个人以及莫桑比克息息相关的“我们中的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