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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虚构文学研究梅洁报告文学的情怀书写
——以“南水北调中线移民三部曲”为观测点

2021-04-15龚举善龚道臻

东吴学术 2021年6期
关键词:汉水报告文学移民

龚举善 龚道臻

“南水北调中线移民三部曲”(《山苍苍,水茫茫》《大江北去》和《汉水大移民》,以下简称“三部曲”),是梅洁历时20余年呕心沥血创作而成的长篇系列报告文学。“三部曲”首次全景性、立体式、文学化地记录了南水北调中线工程台前幕后可歌可泣的感人故事,重点报告了为“一江清水送北京”,南水北调中线工程核心水源区长达半个多世纪以来83万移民的巨大奉献和牺牲。作品不满足于对事件作客观、真实的“报告”,而是在字里行间浸透着浓烈的故乡情怀、崇高的社会责任和超拔的文学力量。

一、浓烈的故乡情怀

中外文学史上很多优秀作家都与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故乡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他们作品的特定意象符号。一如约克纳帕塔法县之于福克纳,马孔多小镇之于马尔克斯,鲁镇之于鲁迅,商州之于贾平凹,高密东北乡之于莫言,郧阳汉水对于梅洁而言,就是她艺术灵感的源泉,报告文学创作的出发点和根据地。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她被誉为“汉水女儿”。

(一)故园之恋:郧山汉水总关情

故园似水,亲人有泪,乡恋如血,故乡情怀始终伴随着梅洁行走、成长和写作的全过程。出生并初长于郧山汉水的梅洁,故乡的山水、亲人和乡邻无不给她留下鲜活而纯洁的记忆。尽管这块土地也曾给她稚嫩的心灵留下过屈辱和艰辛,但她却始终以一颗感恩之心,对曾经滋养过她的故园抱有一种宗教般的虔敬之恋。当她以文学的方式与世界对话的时候,她总是用女儿般温柔的情丝编织着对于郧山汉水的深深眷恋。特别是在梅洁创作的成熟期,无论她行走到哪里,就把郧山汉水背负到哪里。在《关于“南水北调中线移民三部曲”》的自序中,梅洁坦言:1991年,“我在少女长发离别故土31年后重返故乡湖北十堰,31年的离别使我失去了故乡;但31年的离别,又以常人无法体验的情感使我重新认知并回归了故乡。就是在这种深刻的情感体验和文化反观的震惊与认知中,我(于1993年)完成了第一部反映南水北调中线移民的纪实文学《山苍苍,水茫茫——鄂西北论》。”①梅洁:《山苍苍,水茫茫·自序》,第1页,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15。2005年,梅洁再度回到鄂西北,沿汉水、丹江考察百余天,赴京津冀调研百余天,用14个月时间创作了长达40余万字的长篇报告文学《大江北去》。2010年底,梅洁又一次重回故乡,两年后出版了近90万字的《汉水大移民》。由此,在前后20年的时间里,梅洁相继完成了三部、145万字的有关南水北调中线移民的长篇系列报告文学——“南水北调中线移民三部曲”。

福克纳多次提及他的创作与故乡的关系——“打从写《沙多里斯》开始,我发现我家乡的那块邮票般小小的地方倒也值得一写,只怕我一辈子也写它不完,我只要化实为虚,就可以放手充分发挥我那点小小的才华。这块地虽然打开的是别人的财源,我自己至少可以创造一个自己的天地吧。”②[美]威廉·福克纳:《福克纳创作》,《福克纳评论集》,第274页,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其实,此话也能很好地诠释梅洁对故乡初恋般的情感。在梅洁眼中,故园特别是其中的武当山和汉江,永远充盈着诗情画意般的天灵地秀:

位于层峦叠嶂的秦岭山脉和高大巍峨的大巴山脉东部主峰大神农架之间的武当山,本已收尽天下奇秀,恰又有奔涌万年的汉水,浩浩荡荡于神山北麓,奇山秀水,大刚大柔,刚柔相济,实为苍天造化之圣地。我们说,天下山岳美不胜收者甚多,但如武当山这样“七十二峰朝大顶”的山势,即一峰接天独立、诸峰团团环绕,如拱如揖,且落差又突降100多米的“山岳崇拜景观”,唯武当独具。登武当山天柱峰,800里崇山峻岭,千山万壑,云来云去;登武当山天柱峰,顿如入九天太虚幻境,有老子大音忽从天宇入心:“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只有到武当,你方可体悟道教文化的“山岳崇拜”和“天人合一”之精髓、之大境。③梅洁:《大江北去》,第123、89页,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15。

正是这种纯洁而执着的故园之恋,奠定了“三部曲”文学地理学意义上的生命原色和叙事情调。

(二)乡亲之爱:文学书写的精神还乡

童年时代的“创伤经验”造就了梅洁敏感、多思、善良的品性。作为少小离家的游子来说,“文学成了对故乡记忆的修复与重建,成了艺术的精神还乡形式”④刘雨:《心灵走在回家的路上——作家的故乡记忆与艺术的精神还乡形式》,《文艺争鸣》2002年第5期。。从梅洁的“三部曲”中,我们充分领略到同情、关爱、理解、仁慈以及对于生活的无限热爱。或许,正是因为这片让她受尽苦难的热土,反常性地造就了她那浓郁的人文情怀。从郧阳到襄阳,再到塞外的河北蔚县,梅洁都在用女性作家所特有的大悲大悯端详着那片她曾经生活过的土地以及后来依旧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父老乡亲。梅洁相信,“人在童年、少年的经历最终会铸就成一个人生命的底色和质地;我更坚信,人在童年、少年走过的故乡才是他流浪的人生中永远的故乡。仅此,我对上苍赋予我的诞生充满感激,因为她使我15岁之后的离别最终成为我一生的找寻,她让我对故乡的牵念始终与我流浪的精神伴随,她更让博大的幸福与苦难在我生命中不断轮回。”⑤梅洁:《大江北去》,第123、89页,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15。

无论是对故乡的牵念,还是对故乡人民的个性化生存或社会性奉献的书写,梅洁都有一种自觉而强烈的执念——将其告知社会。在《汉水大移民》的“引言”中,梅洁这样表达自己的心愿:“二十年前我写《山苍苍,水茫茫》,六年前我写《大江北去》,现在我写《汉水大移民》,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写书只是含着一个心愿:就是想让人们知道。”①梅洁、鄂一民:《汉水大移民·引言》,第6页,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15。基于此,梅洁反复行走在故乡的山川大地上,将南水北调工程数十万乡亲“舍小家顾大家”、“建设新家园,走向新生活”的豪迈与壮丽带入了神圣的文学殿堂,让世人从她的作品中感知“这三千里北上的江水里流淌着多少鲜活、悲壮的生命信息”!这是她作为作家对故乡最好的情感回报,也是对故乡建设与发展的最大贡献。当得知移民工作顺利完成的时候,梅洁禁不住感叹——“大移民结束了!半个世纪里,湖北47.5万中线移民的磨难结束了!数十万移民干部的艰苦鏖战结束了!从此,我的父老乡亲不再迁徙了!从此,我的故乡可以安居乐业了!”②梅洁、鄂一民:《汉水大移民》,第400、403页,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15。

就这样,梅洁一遍又一遍遍如杜鹃泣血般地歌颂着鄂西北这片热土以及生于斯长于斯的父老乡亲,赞扬调水沿线人民在重建家园时所表现出的无私无畏。正是这种博大的乡亲之爱,使其写作具备了更加深邃的寻根意识和史诗品格,并以此为故乡人民筑就了一座不朽的精神丰碑。

(三)乡愁之思:故乡与自我的双向选择

“从郧阳到襄阳,从襄阳到北京,从北京到塞外大漠,在我越走越远的路上,‘乡愁’便成为我前行中再也无法拆迁的房屋。我因离别而失去了故乡,我又因离别而永远拥有了故乡。”③梅洁:《大江北去》,第51、3页,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15。在梅洁包括诗歌、散文和报告文学的创作谱系中,“故乡”是其刻骨铭心、永不倦怠的精神追忆。

王德威认为,“一个艺术家的乡愁可能来自远离故土,也可能来自他觉得他己经失去与土地灵犀相通的那点感应。”④[美]王德威:《史诗时代的抒情声音:二十世纪中期的中国知识分子与艺术家》,第255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对于梅洁而言,乡愁的唤起一方面是因为她少女时代不得不远离故土而漂泊异乡,更源于她对故乡和汉水的那种宗教般的虔诚膜拜——“就在那一年我终于弄明白,我的故乡因为有了那条古老的大河而诞生和延续了3000年的文明;也因为有了那条美丽的大河,那里的人民将要永远地失去故乡……深深的忧伤与颤栗使我最终完成了《山苍苍,水茫茫》的长篇报告。当这篇文章落笔之时,我发现,对于汉水的虔诚与膜拜已成为我的宗教。”⑤梅洁:《大江北去》,第51、3页,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15。在《汉水大移民》的“后记”中,梅洁认识到,“一个宏大的水利工程,一个援救北中国水危机的重大水务事件,一个十几万、几十万人为之奋斗、流泪、流血的日子,不能在苍海桑田中被湮埋,不能在历史长河中被消弥”;“也许是为了这太多的不能忘却的纪念,我和汉水之滨的一群儿女相约,进行顽强地书写;也许是为此,我们把真情和使命一并交付给了这不容亵渎的文字”。⑥梅洁、鄂一民:《汉水大移民》,第400、403页,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15。

进一步说,书写故乡也是一个作家成长与成熟最为直接和便捷的途径。就此而言,故乡成就了梅洁,梅洁彰显了故乡。梅洁的“郧阳书写”本身就是以自身的生命体验来“讲好中国故事”的经典范例。正是在梅洁的虔心报告中,生活在郧阳这片古老土地上的乡亲以及那些为了解救北方水危机而远走异乡的众多移民也必将被历史所铭记,“三部曲”也必将会成为此后历史学家、社会学家研究汉江水利史、移民史的一份鲜活档案。有如海德格尔在阐释古典浪漫派诗歌的先驱荷尔德林时所说,“诗人的天职就是还乡,还乡使故土成为亲近本源之处。”⑦[德]马丁·海德格尔《:荷尔德林诗的阐释》,第31页,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

实际上,对于故乡的乡愁之思,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众多成名作家无法绕行的“宿命”。梅洁坦陈,“我选择了中华大地上有着特殊存在的故乡,故乡在此意义上也选择了我。这是我们相互的宿命”⑧梅洁:《山苍苍,水茫茫·自序》,第4页,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15。。从《山苍苍,水茫茫》到《大江北去》再到《汉水大移民》,每一次写作,对梅洁来说都是一次通往精神家园的朝圣之旅,她都在追寻着那个始终令她魂牵梦萦的神圣故乡。著名评论家雷达说得好,“很少有人像梅洁这样刻骨铭心地,忧思满怀地,深情无限地眷恋自己的乡土,她对故乡鄂西北倾注的感情,非泛泛的乡愁乡思者可比,这简直就是她的生命根系和精神家园。”①梅洁:《山苍苍,水茫茫·序》,第1页,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15。不仅如此,“梅洁对故乡有一颗特别感恩的心,纵观她的创作,我们可以发现她一直在写家乡、写乡愁。她虽少小离乡,但天涯、岁月里的梅洁,对于故乡一直在做着精神的寻找和皈依。”②王宏甲:《梅洁:寻找精神的故乡》,《文艺报》2016年3月7日。据此可见,“感恩”已经成为梅洁乡愁之思的动力因素。

二、崇高的社会责任

梅洁百余万字“三部曲”的辛勤写作与震撼登场,不仅源自作者纯洁的故乡情怀和感恩动力,而且源自以丹江库区为中心的83万移民滚烫的社会生活以及建基其上的历史责任。这种因急切的建设需要与滚烫的现实生活所催生的社会责任,主要包括三方面的价值内涵:关注现实的历史使命感、超越自我的社会责任感、为移民树碑立传的道义担当感。

(一)关注现实的历史使命感

在过去长达40年的创作生涯中,梅洁的书写几乎都与火热的现实生活紧密关联着,“三部曲”自然不会例外。作品紧紧围绕丹江口水利工程、黄龙滩水电站、襄渝铁路、二汽建设以及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等现实建设场景展开,用一个个鲜活的事例,生动感人地诠释了广大建设者和前后数十万移民无私的奉献与牺牲精神。这既是大时代的要求,更是报告文学的文体使命。诚如有学者所言,“报告文学的写作既要站在高位,瞩望国是大政,为历史留存民族前行的宏大全景,也要紧贴大地,将镜头对准生活中的大多数,反映普通人平凡而感人的生活。不仅要有宏大叙写,更要富有生活质感,并能联通大时代的个人生活故事的讲述。”③丁晓原:《论“全媒体”时代的中国报告文学转型》,《文学评论》2020年第1期。梅洁的“三部曲”正是作家切合“南水北调中线工程”这一总体性、长期性国家战略,从不同时段、不同角度进行的宏大非虚构性文学开掘。不过,作者的“报告”并非仅仅停留在对宏大事件的宏观扫描上,而是以一个个具体鲜活的“移民故事”来述说着这场“没有硝烟的人民战争”,用生动可感的书写颂扬了广大建设者和普通奉献者平凡而伟大的献身精神。

难能可贵的是,梅洁对自己的书写对象以及由此而来的文学叙事的意义有着清醒的理性认知。在她看来,“人类社会存在的本质,决定了理解和相互理解,包括对于世界,对于历史、文化和人的理解,而理解的传导应该是对意义信息的有效释义。这便是我为什么要把当今人类面临的水困境尽可能多地进行着量化或非量化的叙述。我知道,我在企望寻求一种叙事的‘微言大义’,我更企望在这种寻求中把我后面要叙述的鄂西北人与汉水、汉水与丹江口水库、丹江口水库与南水北调之间发生的事情,赋予一种意义的光辉。”④梅洁:《大江北去》,第47页,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15。这种源自现实忧患的问题意识,是梅洁报告文学写作的重要特征。“三部曲”围绕南水北调中线移民工程所进行的深度历史追问、命运观照、决策考问、事件梳理、人文反思以及资源、生存、生态等诸多问题的探究,都不同程度地印证了作者对现实生活的深度介入诉求。

文本叙事的政论色彩是“三部曲”深度介入社会现实的一个重要表征。作品以南水北调中线工程这一国家战略为叙事背景,以中线水源区人民“舍小家、为大家”的牺牲奉献精神为情感基调,用极富激情的笔触书写了这一工程在国家水资源开发利用方面的重要意义,使作品拥有了宏阔的视野和敏锐的思想穿透力,表现出梅洁作为一名报告文学作家的强烈的责任意识。正是这种源自关注现实的理性认知,促成梅洁的写作并不简单满足于生活原生态的感性重述,而是因应国家战略而对普通劳动者和广大移民干群可歌可泣的杰出奉献和英勇牺牲做出理性的选择和激情式赞颂,因而体现出强烈而深沉的历史使命感。

(二)超越自我的社会责任感

梅洁的创作经历了由诗歌到散文,再由散文到报告文学的“递进之旅”。这种“递进”,体现了作者社会责任感的日趋自觉和不断强化。捷克著名报告文学家基希早就说过,报告文学是一种“危险的文学样式”,因为它不仅需要独特的非虚构文学表达能力,而且特别需要超常的临场勇气和非凡的写作智慧。报告文学作家只有以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去深入社会、走进生活,以敏锐的眼光去捕捉关乎国计民生的重点、热点、难点问题,既做歌颂正能量的时代歌手,又做批判现实问题的斗士,才能吟唱出勇立潮头的大风长歌。毫无疑问,梅洁已经做到了这一点。在面对必然付出更加艰辛的劳动乃至个人健康和家庭幸福等重大代价面前,没有退缩,毫不犹豫,走进生活,直面现实,抵近基层,贴近民众,在长达20年、纵横5省市的对于南水北调中线工程的全方位考察中,以浸透着心血和泪水的责任意识和写作毅力,为这个改革开放的大时代交出了《山苍苍,水茫茫》《大江北去》《汉水大移民》等三部厚重答卷!面对梅洁由诗歌、散文向报告文学的转轨,雷达感佩不已:“这既是有效地扩大自我,丰富自我的方式,又是强化文学的社会功能,直接干预生活的明智之举。她很能吃苦,为了读懂、读透生活这部大书,长途奔波,深入采访,饥渴劳累她都不在乎。没有发自内心的对生活和文学的挚爱,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因此,我很尊重她的劳动。”①梅洁:《山苍苍,水茫茫·序》,第2页。

作家作品能否成为“正典”或文学经典而进入文学史,“答案常常在于陌生性(strangeness),这是一种无法同化的原创性,或是一种我们完全认同而不再视为异端的原创性。”②[美]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江宁康译,第2页,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正是报告文学这种与生俱来的“陌生性”和“一种无法同化的原创性”,让“三部曲”成为深深烙有梅洁个人、乡亲建设群体以及伟大时代等三重印记的“原创性”文学正典。尽管这三部作品在题材上有相当程度上的相关性和延续性,但无论是在主题开掘还是在叙事策略、语言风格上,作家都在不断追求并实现着自我超越与革新,并因此使梅洁成为当代文学史上与黄宗英、陈祖芬齐名的优秀女性报告文学作家。譬如,修订版的《汉水大移民》不论在题材开掘还是写作艺术上,都称得上是同类题材中的上乘之作。与梅洁个人此前作品相比,《汉水大移民》比《山苍苍,水茫茫》的视野更为宽广,叙事风格上比《大江北去》更具史诗品质,堪称名副其实的自我超越之作。需要说明的是,在写作《汉水大移民》的日子里,作者因腰肌严重劳损、腰肌膜发炎而卧床难起,连鞋袜也穿不上,随后又将右胸肋骨神经拉伤,多重痛苦最终连一日两餐饭都难以维系,但为了兑现对故乡人民的心灵承诺,作者以超乎常人的顽强毅力跪着完成了写作。这种舍我其谁的社会责任感和坚韧意志力,值得当代作家尤其是青年作者学习。

(三)为移民树碑立传的道义担当感

“在中国,由于一种稳定的人-地关系(people-place relationship)在很大程度上被认为是正常的生活方式以及社会稳定的基础,因此人口迁移被看作是不稳定、异常的甚至是病态的”。③[美]张鹂:《城市里的陌生人:中国流动人口的空间、权力与社会网络的重构》,袁长庚译,第35页,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换言之,因为人们对于故土难以割舍的深厚感情,历史上的历次源于社会动荡或自然灾害的被迫迁徙,对迁移者来说都是内心深处的一道不愿被触及的伤痛。梅洁的“三部曲”勇敢正视湖北、河南等前后50多年83万之众的移民群体,艺术地报告并热忱讴歌了他们顾全大局、无私奉献的精神,理解并同情其血浓于水的故土情结,这种为广大移民树碑立传的道义担当,尤其难能可贵。作者认识到,“广大移民积极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舍小家、顾大家,为国家、搬新家。刚挂果的果树说砍就砍了,新修的房屋说拆就拆了。不少群众经历了三次移民,看着即将被淹没的家园,他们抹去眼泪,毅然抛家舍业、离土别乡,不讲‘价钱’,不言回报,彰显了荆楚儿女的大义与大爱。这种以国家利益为最高利益、以民族利益为最高道义的思想境界,这种顾全大局、无私奉献的爱国主义精神,不仅震撼着人们的心灵,而且也激励着人们的斗志,我们永远不会忘记。”①梅洁、鄂一民:《汉水大移民·序》,第2-3页。

“一个优秀的作家,总是会把感应时代、关注现实、讴歌伟大、书写崇高当成自己的神圣责任,并且在自己的创作中,义无反顾地担当起这样的责任。”②黄锦秋:《一个优秀作家的责任与担当》,《文艺评论》2011年第5期。就像时任湖北省移民局党组副书记、副局长的彭承对梅洁所说:“你最熟悉这里的历史和移民,迁走的、留下的都是你的父老乡亲,你不写谁还能为他们写?”③梅洁、鄂一民:《汉水大移民》,第404页。是的,面对故乡人民的奉献与牺牲,面对“那里的干部带领人民历经几十年艰苦卓绝的劳动和创造、奋求和抗争”④梅洁:《大江北去》,第3、123、232页。,这位“汉江女儿”放下一切杂务,披挂上阵,挥毫泼墨,以如椽巨笔为这片古老土地上的伟大创造树碑立传,显示了一位公共知识分子大写的责任与担当。

三、超拔的文学力量

在长达40年的创作历程中,梅洁热爱诗歌创作,精于散文书写,但可以肯定的是,给她本人履历、故土乡亲和新时期文学带来巨大荣耀的,还是她的报告文学“三部曲”。

“三部曲”立足于“南水北调中线工程”这一国家战略的完整再现和深度挖掘,深情而艺术地报告了库区人民的巨大奉献和牺牲,表现出超拔的文学力量。概而言之,这种文学力量主要体现为三个基本层面:一是知识储备,二是精神高度,三是艺术魅力。

(一)丰富深厚的知识储备

梅洁受过严格而系统的学校教育,并在社会这所大熔炉里饱经历练,拥有深厚的哲学、美学、社会学、历史学、文化人类学、语言学、文艺学的知识累积,这使得她的文学写作具有丰富深厚的知识储备。这些知识储备,保证了梅洁观察视野的宏阔性、知识结构的完整性、理性思考的高位性和艺术表达的完备性。通过“三部曲”,我们不难看出,作者勇于面对现实题材,善于驾驭宏大题材,精于剖析社会问题,巧于应对复杂问题,将历史文献、报纸新闻、人物访谈、回忆录、日记、序跋、摄影图片这些“副文本”元素运用自如,使作品具有厚重的生活感、历史感和哲理性,并据此享有了丰厚的历史文献价值。

譬如,作品用较大的篇幅讲述了道教圣地武当山,“ ‘72峰’、‘36岩’、‘24涧’并不意味着武当山只有这么多峰、岩和涧溪,它寄托着古人希望借此数字祈求天地交泰、天人合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愿望,表达了先哲们希望‘太和’即宇宙万物普遍和谐的理想。”⑤梅洁:《大江北去》,第3、123、232页。又譬如,作者不惜笔墨对孔子和屈原的沧浪之游、唐太宗三子李泰贬谪郧阳并葬于马檀山、距今100万年的梅铺猿人化石、郧县南猿头骨化石、青龙山龙蛋混生化石群、青龙泉文化遗址、龙城遗址、淅川春秋古墓葬群等进行了知识考古式的书写,将这些看似驳杂的文化碎片凝聚成了一个有机的文化整体,使作品具有很强的知识性。

丰富深厚的知识储备,不仅使“三部曲”具有很强的趣味性、可读性,而且使作品拥有了文化性和历史感。在梅洁的笔下,汉水是和人交织、叠加在一起的。“汉江,在她从嶓冢山流向长江的亿万年里,以其柔美的躯体写就了一个‘人’字左边的一撇,这一撇长达3000里;当她在离嶓冢山900余里处的丹江口水库分出一支流向北方、流进人类古老的都城北京、天津时,她将又写成这个‘人’字右边的那一捺,这一捺也近3000里。那时,我们在太阳系遨游的宇航员,即可拍下一丝绿绸银缎般的汉水在地球上写就的一个最大,也是最美丽的象形文字——‘人’!”⑥梅洁:《大江北去》,第3、123、232页。正是因为作家丰富的知识储备以及蕴含其中的人文精神,使得“三部曲”所呈现的历史与现实、自然和人文相互交融,并由此极大地扩充了作品的文化内涵和文学能量。

(二)以人为本的精神高度

梅洁无疑是一位勤于观察、善于思考、富有思想深度和精神高度的作家。承前所述,“三部曲”始终将广大移民干群的奉献和奋斗精神作为主轴,所有的题材、人物、细节、结构与具体的表现手法都向这一主轴靠拢,表现出鲜明的建设立场、敏锐的问题意识和诚挚的民本情怀。她多次强调,“我是一个看重‘价值意义’的劳动者,对于意义的追寻和理解总是困扰着我。我所要写的和所要做的对于社会、自然、历史、他人究竟有什么意义?我不断诘问自己的同时就有了一种担心,那就是如果没有某种程度对于我现在的写作意义的解释和阐发,我就无法和我的读者沟通,我们之间的交流纽带就随之中断。”①梅洁:《大江北去》,第47、371页。

作为一个始终心系人民、情牵故乡的作家,梅洁的报告文学创作始终贯穿着她对故乡、对人民、对生活的深沉之爱与悲悯之情。在她看来,“我必须要保证我文字的全部真实,不能有任何的虚妄,我必须对历史负责,对那一个庞大的生命群体负责,对那片神圣的土地和河流负责,对自己的心灵和情感负责。任何的粗制滥造、偷巧、浮躁,都会前功尽弃”②梅洁:《大江北去》,第47、371页。。当然,尽管梅洁的写作始终延续着对于家园沦陷的忧思、对故乡人民的遭受的苦难和牺牲的悲悯,但她的苦难叙事不是祥林嫂式的诉苦,而是将其置于广阔的历史背景中去进行历史、文化和人性的多重审视,去探求奉献与牺牲背后的收获与希望,为可以预期的美好生活振臂欢呼,从而给人以积极向上、大义凛然的丈夫气和豪迈感。在《汉水大移民》中,作者热情展望——“汉江生态保护带、汉江生态产业带,将使已有国家级卫生城市、国家级文明城市、国家级生态环保城市光环的十堰,成为中国最适宜人居的山水绿色之城,成为一江清水永远北送最有希望的地域”,而这,恰恰“是在经历了无数苦难和牺牲奉献之后,十堰人民对幸福的再造”③梅洁、鄂一民:《汉水大移民》,第401页。!

透过梅洁的“三部曲”,不难发现,将“人”放在很重要的位置、表达对“人”的深切关怀是梅洁“三部曲”的深度追求。作者以强烈的悲悯情怀塑造了感人至深的移民群像,把人性的书写融入国家战略的宏大叙事之中,作品因此闪烁着光彩夺目的人性光辉。从《山苍苍,水茫茫》对过往移民工作的深度反思,到《大江北去》对第一代移民重建家园豪迈情怀的热切书写,再到《汉水大移民》对移民工作的全景式“过程描述”,作者始终将自己的写作激情兴奋点倾注在故乡移民身上,用一个女作家特有的母性柔情述说着一个个感人至深的“移民故事”,传颂着“建设者”们无私奉献的浩然正气。据此,梅洁也实现了由“汉江女儿”向“人民歌手”的转身。

(三)独具匠心的艺术魅力

可以肯定,梅洁的报告文学得益于她的诗歌和散文创作经验,她那独具匠心的艺术追求,无疑提升了“三部曲”的文学品位。“说到底,文学真正的生命力,最终在于张扬一种美的、诗意的力量,与此同时,透视出文学家的灵感、灵魂和智慧,以及他积极地参与美的创造的自觉意识。”④梁海《:建构中国当代文学的美学品格》,《当代作家评论》2012年第4期。梅洁的故乡情怀和社会责任使之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报告文学这种文学创作中的“重体力劳动”,并以自己的热情和智慧巧妙地化解了这种矛盾,从而使火热的故乡场景与她内在的艺术追求之间达成了高度默契。清醒的文体意识和文学追求,促成梅洁的报告文学很好地实现了语言生动、叙事细密、手法多样、气韵沉雄、意境壮观、风格悲壮、气质高雅的艺术境界,充分体现了报告文学这种“人民文学”的筋骨、温度和力量!

首先是沉雄悲壮的风格特色。细读“三部曲”我们发现,梅洁常常在滚烫的现实和优美的言说之间备受煎熬,这种既定的生活现实与未定的艺术表现之间的天然矛盾,又从一定意义上成就了“三部曲”沉雄悲壮的风格特色,展现出可谓抒情而不矫情,奇丽而不绮靡,高雅而不媚俗,深沉自成高格,既给人以怦然心动的震撼,又具有弥久难忘的余味。这种风格特色,与作品选取的宏大建设题材、故乡人民的奉献与牺牲、作家个人深沉的悲悯意识以及作品的史诗构架密不可分。

其次是独特的结构形式。分头观察,作品的结构方式随物赋形,富于变化。如《山苍苍,水茫茫》,作者通过复式三迭式结构实现了报告文本的形式创新;同时,全文分上、下两篇,上篇“上岸”,下篇“青山”,前者主要描写鄂西北人民“如歌如泣”的巨大奉献,后者报告库区重建者“如碑如铭”的豪迈伟业,可谓上下比照,前后对应。《大江北去》全书共5卷,前有“引言”,尾附“后记”,具有结构上的完形感;叙事风格上,更是将叙述、描写、抒情、议论有机结合起来,并且尽可能地调动了比喻、拟人、借代、排比、反复等多种修辞方式,增强了作品语言的艺术表现力。《汉水大移民》采取了以纵为主、以横为辅、纵横交错的复式结构,全书主体部分一共八章,前设引言,后有后记,结构完整,“几乎类似一部真实的、充满了激烈复杂矛盾故事情节的小说,起伏跌宕,情景变换不断,其情节的丰富曲折和人物形象性格的复杂多样,足以同很多虚构小说相媲美”①李炳银:《为了北去的一江清水——评报告文学〈汉水大移民〉》,《光明日报》2014年7月21日。。

再次是跨文体的美学追求。小说、诗歌、散文等跨文体语言和格式的综合运用,使得“三部曲”具有文体样式上的符合特征。因其早年从事诗歌、散文写作的经验,梅洁的“三部曲”既具诗歌的意境,又有散文的洒脱,同时不乏新闻的时效性、政论的思辨力和小说的情节美,可谓同时兼备新闻的简明、散文的灵动、诗歌的意趣和小说的厚实,有力地证明了报告文学这种边缘文体的复合特征和美学优势。在《汉水大移民》中,小说手法的运用特别是戏剧性冲突场面的营构、生动细节的描写、多元人称的切换以及精巧叙事方式的安排等,无不凸显出该作的创造品质。

梅洁及其“三部曲”,已经、正在并将继续表明,这是一位有情感深度、思想高度和艺术力度的作家。她所取得的报告文学成就,足以抚慰作者本人伤痕累累的身心,足以滋润近数十万移民干部群众的心田,足以撼动千千万万读者的灵魂,由此,足以奠定梅洁及其报告文学创作在中国当代建设型题材报告文学史上不可替代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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