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文心雕龙》研究①
2021-04-15刘业超
刘 业 超
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二十世纪初,是中国社会发生剧烈变革的时期,也是中国的文化思想发生革命性飞跃的时期。延续了数千年的专制统治受到了时代潮流的强大冲击而终于土崩瓦解,现代科学与民主自由的新理念在中华大地上汹涌澎湃。这一时代的新潮赋予了国人以现代化的新视野,也给了他们以许多新的思维方法,促使他们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在这种情况下,对《文心雕龙》的研究也必然产生革命性的飞跃,进入了一个现代化的崭新时期。而鲁迅,则是这一革命性飞跃的奠基者与前驱者。
鲁迅对《文心雕龙》研究的开拓之功与奠基之功,集中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对《文心雕龙》“心力”说的历史继承和现代深化
鲁迅对《文心雕龙》研究的革命性开拓,首先表现在他对《文心雕龙》“心力”说的历史继承和现代深化上。
“文心”是《文心雕龙》中的核心范畴,而“心力”则是这一核心范畴中的核心价值取向。这一价值取向,明确表述在《神思》的论断中:“博见为馈贫之粮,贯一为拯乱之药,博而能一,亦有助于心力矣。”也鲜明表述在《风骨》生动的比喻中:“夫翚翟备色,而翾翥百步,肌丰而力沉也,鹰阜乏采,而翰飞戾天,骨劲而气猛也:文章才力,有似于此。”所谓“风骨”,所谓“骨劲而气猛”,实际就是对文心中的力学追求的崇尚和标举。由于这一崇尚和标举,将始自魏晋的“文学自觉”推至历史的极致。这一以“心力”相尚而以“风骨”作为表征的美学理想,正是大唐文学繁荣的理论前导,也是我国文学历代相承的民族风格的精神支柱。
但是无庸讳言,任何历史的现象都具有自身的局限性。刘勰所标举的“骨劲而气猛”的“心力”,毕竟是封建体制内的心力,它只能在“征圣”“宗经”的前提下,推动着民族文化的进步过程,而不可能具有对封建体制进行突破的力量。特别是当这一陈旧的社会体制和思想体制已经过于成熟而失去原来的积极意义的时候,在这体制中成长的美学理想也必然会失去原来的积极意义而面临着革命性的变革,在通与变的双重契合中融进时代的新质,在理论上获得一种全新的诠释。鲁迅对“心力”的继承与开拓就是如此。
鲁迅早期发表了《摩罗诗力说》《文化偏至论》《破恶声论》等“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的重要论文,提倡“二十世纪的新精神”,批判封建专制的罪恶和改良派的欺骗行为,借以唤醒国人“立狂风怒浪之间,恃意力以辟生路”①鲁迅:《坟·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7页。,为冲决网罗而斗争。
鲁迅的基本思路是:救国必先救心,救心必经由文学的发动。文学发动的关键,就在于发挥文学中的“心力”。“心力”是《文心雕龙》中独特的认识范畴,鲁迅“妙抉其心”,将它与“摩罗”的事业融合,作为革命性的思想武器加以标举。他明确认为:“盖人文之留遗后世者,最有力莫如心声。”心声的集中表现就是诗心,诗心是民族灵魂的标志,与民族的生命共终始:“古民神思,接天然之宫,冥契万有,与之灵会,道其能道,爰为诗歌。其声度时劫而入人心,不与缄口同绝;且益曼衍,视其种人。递文事式微,则种人之运命亦尽,群生辍响,荣华收光;读史者萧条之感,即以怒起,而此文明史记,亦渐临末叶矣。”②鲁迅:《坟·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第65页。诗人之职责,就是振奋人心,给人心灌注一种特别的积极向上的精神活力,推动生活前进。“盖诗人者,撄人心者也。凡人之心,无不有诗,如诗人作诗,诗不为诗人独有,凡一读其诗,心即会解者,即无不自有诗人之诗。无之何以能解?惟有而未能言,诗人为之语,则握拨一弹,心弦立应,其声澈于灵府,令有情皆举其首,如睹晓日,益为之美伟强力高尚发扬,而污浊之平和,以之将破。平和之破,人道蒸也。”③鲁迅:《坟·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第70页。这些见解,无论是范畴上还是方向上,与刘勰的“文心”说及“心力”说是完全一致的。
正因为“文心”有如此伟力,历代统治者都决不允许这种深蕴在诗歌中的心力自由释放,而必然将其纳入自己的正统与道统的严格控制之下,“设范以囚之”,不给它以半点松动的可能。对此,鲁迅举出了屈原的例证。屈原同样是一个饱受伦理拘囿的诗人,他的“心力”的充分燃烧,是在“茫洋在前,顾忌皆去”的最终时刻,实际上是凭借生命的牺牲所作出的最后的反抗。“惟灵均将逝,脑海波起,通于汨罗,返顾高丘,哀其无女,则抽写哀怨,郁为奇文。茫洋在前,顾忌皆去,怼世俗之浑浊,颂己身之修能,怀疑自遂古之初,直至百物之琐末,放言无惮,为前人所不敢言。”④鲁迅:《坟·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第71页。但纵令这一最大胆的生命放歌,仍是有许多顾虑的。“然中亦多芳菲凄恻之音,而反抗挑战,则终其篇未能见,感动后世,为力非强。”①鲁迅:《坟·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第71页。这正是刘勰与鲁迅古今同慨的地方:“刘彦和所谓才高者菀其鸿裁,中巧者猎其艳辞,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皆著意外形,不涉内质,孤伟自死,社会依然,四语之中,函深哀焉。”②鲁迅:《坟·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第71页。“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杜甫:《咏怀古迹》),这就是中国诗人和中国诗坛的共同命运。诗歌中的“心力”不仅得不到与时俱进的积累和强化,反而在岁月的流逝中日趋黯淡,文学对生活的影响也越来越小。“故伟美之声,不震吾人之耳鼓者,亦不始于今日。大都诗人自倡,生民不耽。试稽自有文学以至于今日,凡诗宗词客,能宣彼妙音,传其灵觉,以美善吾人之性情,崇大吾人之思理者,果几何人?上下求索,几无有矣。”③鲁迅:《坟·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第71页。这就是我国除了建安时代和大唐盛世之外通常都是诗心无力的真正原因,也是从刘勰开始一直延至鲁迅,都在寻找“建安风骨”这种诗心中的力学因素的原因。
刘勰提出了“心力”的范畴,他将这种“鼓天下之动”的力量,归结为“自然之道”——宇宙运动的总动势的力量。但在现实生活的运动中,他并没有找到这种力量。在封建道统的长期延续中,是不可能找到更不可能发展这种异化的力量的。这种异化的力量虽然早已孕育在历史的土壤中,但是,它的茁壮成长却是在社会的结构发生重大嬗变的时候。而鲁迅,就是这一历史嬗变时期的文化前驱者。为着实现新文化的启蒙,他需要这种“鼓天下之动”的力量,他也找到了这种“鼓天下之动”的力量。这种力量,就是东方“诗心之力”的“风骨”学说和西方“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的“摩罗”精神的有机融合。他赋予古老的东方命题以时代的新质,又赋予现代的西方精神以东方的睿智,使二者构成一种相得益彰的美学战斗力——摩罗诗力。
鲁迅的这一认识,是对刘勰文心理论的极大扩充。它将东方的心力理论与西方“争天拒俗”的反抗精神有机地融合在一起,构成一种强大的心理战力。这种在中华民族古老传统中所深蕴并由西方现代文化精神所激活的心理战力,无论对我们民族的生存和发展,或是对中华文学的生存和发展,都是必不可缺的。
刘勰是世界上第一个倡导“心力”的美学理论家,而鲁迅就是将这种美学中的力学因素用于文学发动和社会发动的研究者与实践者。这种思想上的飞跃和目标上的飞跃,使《文心雕龙》的研究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境界。鲁迅一生中对文学的“匕首与投枪”的战斗力量的追求,在理论上实发端于此。
二、对《文心雕龙》社会批判思想的历史继承和现代深化
鲁迅对《文心雕龙》研究的革命性开拓,也表现在他对《文心雕龙》社会批判思想的标揭和深化上。他在《摩罗诗力说》中旗帜鲜明地指出:
中国汉晋以来,凡负文名者,多受谤毁,刘彦和为之辩曰:人禀五才,修短殊用,自非上哲,难以求备。然将相以位隆特达,文士以位卑多诮。此江河所以腾涌,涓流所以寸折者。东方恶习,尽此数言。④鲁迅:《坟·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第78页。
所谓“东方恶习”,是指门阀等级所形成的社会偏见,是封建礼教所造成的文化恶果。对“东方恶习”的揭露和批判,也就是对封建道统的揭露和批判。对封建道统的揭露和批判,实际上在它刚刚形成的时候就已经发生,如《老子》所说的“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孟子所说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就是古代民主思想的最初火种。正是由于有了这一可贵的火种,才有了战国时期百家争鸣的第一次思想大解放。这一火种在魏晋南北朝的特定时刻,又熊熊燃烧起来,于是才有了我国历史上的第二次思想大解放。《文心雕龙》就是第二次思想大解放的文化丰碑,标志着文学走出经学附庸获得独立生命的开始。鲁迅所处的时代,是封建主义与民主主义总决战的时代,是中国人民彻底扫荡封建道统的时代,也是我国历史上第三次思想大解放的时代。“五四”运动,就是这一思想大解放的高峰。这三次思想大解放的具体内容以及广度与深度,虽然各不相同,而就其批判“东方恶习”的共同指向来说,却是并无二致的。鲁迅用“东方恶习,尽此数言”八字,不但揭露了封建社会数千年来一脉相传的丑恶本质,也标揭了我们民族数千年来一脉相传的战斗指向和民主性的文化精神。这是对《文心雕龙》所代表的文化精神的最高标举,也是革命民主主义战士的鲁迅之所以如此推崇这部作品的最大原因。
但是,鲁迅的社会批判决不是刘勰社会批判的简单重复,而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对前人学术思想的历史扬弃和现实针对。这一具有革命意义的开拓,集中表现在对传统诗教的批判上。鲁迅认为,文学的本质就在于“撄人心”,但由于“诗言志”“持人性情”与“思无邪”的儒家正统诗学观念的束缚,中国诗坛真正能“撄”人心之诗歌实在是少而又少。他一针见血指出:“中国之诗,舜云言志;而后贤立说,乃云持人性情,三百之旨,无邪所蔽。夫既言志矣,何持之云?强以无邪,即非人志。许自由于鞭策羁縻之下,殆此事乎?”①鲁迅:《坟·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第70页。究其根由,就在缺乏个性:诗歌中本应存在的撄人心的“独立自由之志”,变成了在“鞭策羁縻之下”的毫无个性可言之志。鲁迅认为,正是这样一种文学传统,使千百年来充斥诗坛之作多为“颂祝主人,悦媚豪右之作”,即或“心应虫鸟,情感林泉”的韵语,②参见鲁迅:《坟·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第70—71页。也多“拘于无形之囹圄,不能抒两间之真美”③鲁迅:《坟·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第71页。。在这种压抑个性的文化环境中,是不允许人们有半点个性化的感情表现的,“倘其嗫嚅之中,偶涉眷爱,而儒服之士,即交口非之。况言之至反常俗者乎?”④鲁迅:《坟·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第71页。
鲁迅对这种压制反抗精神的正统诗教进行了断然的否定。他认为“中国之治,理想在不撄”,而“不撄”的根由在于“为帝大禁”,“为帝大禁”的根由则在于“其意在保位,使子孙王千万世,无有底止”⑤鲁迅:《坟·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第70页。。惟其如此,它必然将一切民主和个性的因素,扼杀在摇篮之中——“故性解之出,必竭全力死之。”⑥鲁迅:《坟·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第70页。在鲁迅看来,无论是孔子“温柔敦厚”之诗教、老子的“不撄之治”,或是柏拉图“谓诗人之乱治,当放域外”,都是毁灭诗的真正价值的“权术”,是对富有个性的人的情感的“设范以囚之”。
要突破这一精神的囚笼,必须寻找出一种另类的力量。他也像刘勰一样,将屈原视为具有革新意义的文化力量的总代表,赋予屈原的反抗精神以极高的评价:“放言无惮,为前人所不敢言。”①鲁迅:《坟·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第71页。但是,和正统诗教的强大存在相比,这种另类的力量毕竟是有限的:“然中亦多芳菲凄恻之音,而反抗挑战,则终其篇未能见,感动后世,为力非强。”②鲁迅:《坟·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第71页。就其影响之所及来说,同样是极其有限的。鲁迅所深深感慨的“孤伟自死,社会依然”③鲁迅:《坟·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第71页。的历史现实,就是对这一古今相续的历史宿命所做的真实展示。
鲁迅高瞻远瞩地指出,要想走出这一历史的瓶颈,关键就在于既要继承从屈原到刘勰的社会批判的民族传统,又要别开生面地“求新声于异邦”。他所说的“新声”,指以西方摩罗诗派为代表的“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的现代诗魂,也就是彻底反封建的文化精神。而弘扬摩罗诗力的目的,就是在以屈原为代表而以刘勰为大成的中华传统的社会批判精神中,注入时代新质,赋予传统的社会批判以更加精进、更加勇猛、更加自觉的品格,以促进中华文化的复兴。具而言之,就是“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人生意义,致之深邃,则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人国既建,乃始雄厉无前,屹然独见于天下”④鲁迅:《坟·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第57页。。
鲁迅的这些论述,既是对刘勰社会批判思想的继承,又是对刘勰社会批判思想的极大拓展。他在《文心雕龙》的社会批判思想中注入了一种时代的新质——彻底反封建的民主主义的新质:将对以“东方恶习”为焦点的浮靡讹滥文风的批判,升华为对整个封建正统诗教的批判,将“征圣宗经”的体制内的批判,升华为“超脱古范,直抒所信”的体制外的批判,将“怨而不怒”的“为力非强”的批判,升华为“立意在反抗,指归在动作”的“刚健不挠”“雄桀伟美”的批判。由于这一历史性的拓展,《文心雕龙》的研究才具有了现实针对性的远大目标,成为中华文化复兴的重要组成部分,真正进入了现代学术的康庄大道。
赋予《文心雕龙》以如此浓烈的时代新质,赋予《文心雕龙》的研究以如此自觉、如此重大的社会学目标,鲁迅是《文心雕龙》研究史上的第一人。
三、对文化比较的现代逻辑方法的开创性吸收和运用
鲁迅对《文心雕龙》研究的革命性开拓,还表现在他对文化比较的现代逻辑方法的开创性吸收和运用上。
我国的文学,长期都是在极端封闭的文化环境中成长的,很少接触外来文学的影响。由于“屹然出中央而无校雠”,它的发展必然十分顺利,十分辉煌,也必然埋下固步自封的劣根性。这就是鲁迅所说的“惟无校雠故,则宴安日久,苓落以胎,迫拶不来,上征亦辍”⑤鲁迅:《坟·文化偏至论》,《鲁迅全集》第1卷,第45页。。鲁迅认为,要改变这种状况,关键在于将它汇入整个世界文学发展的大格局中进行体认,置于中国文化现代化的总过程中加以把握。具而言之,就是运用文化比较的方法,以近代西方文学作为参照系,重新对我国的传统文学进行审视,找出二者之间的共同性和各自特色,从中吸取时代新质和方法资源,促进传统文学的现代转化和中华文化的复兴。鲁迅所进行的文化比较,也别开生面地运用在对《文心雕龙》的现代化研究中。
鲁迅在《文心雕龙》研究中对文学比较的吸收,首先表现在他对文学比较观念的理论体认和鲜明标举上。在我国现代文学发展史上,鲁迅第一次振聋发聩地提出了文学比较的主张:“欲扬宗邦之真大,首在审己,亦必知人,比较既周,爰生自觉。自觉之声发,每响必中于人心,清晰昭明,不同凡响。”①鲁迅:《坟·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第67页。他所著述的《摩罗诗力说》《文化偏至论》《破恶声论》就是这一主张的完整表述和鲜明标举。由于这一体认和标举,中国的文学与文论才获得了一种睁开眼睛看世界的广阔视野,也获得了一种通过比较把握事物本质的逻辑方法。这种具有现代新质的文化精神和逻辑方法,是中国文学实现现代转型的文化前提,也是传统《文心雕龙》研究向现代《文心雕龙》研究转型的工具保证。
鲁迅在《文心雕龙》研究中对文学比较方法的吸收,也反映在他的具有开创意义和示范意义的文学评论上。这一历史性的实践,集中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是对东西诗力的比较。这种跨文化的比较,被鲁迅放置在以摩罗诗派为代表的西方诗力和以屈原为代表的东方诗力之间进行。通过这一比较,鲁迅不仅找出了二者之间的力度差异,也找到了产生这种力度差异的根本原因,这就是封建礼教和封建诗教的长期拘囿。这一深层的揭示,也就是对中国现代诗力建设的战斗方向和价值取向的明确标定。
鲁迅所标定的这一具有鲜明民主主义色彩的战斗方向和价值取向,实际也就是现代《文心雕龙》研究的战斗方向和价值取向。这是因为从形而上的层面来看,鲁迅在摩罗诗力与屈原诗力之间所进行的平行比较,实际就是对以“风骨”为核心理念的《文心》理论和以“冲突”为核心理念的《诗学》理论的间接比较。由于这一比较,积淀于“风骨”论中的历史局限性及其历史根由才能充分显示出来,推动人们走出历史的瓶颈,在反封建的总目标下进行现代文心的建设,将传统的“风骨”之力的美学目标,改造成为具有现代民主主义新质的美学目标。
二是对东方文心和西方诗学的比较。鲁迅的平行研究不仅善于揭示东西文论的各自之异,也善于发现二者的普遍和共同之处。这就是他对《文心雕龙》与亚里斯多德《诗学》所作的美学比较:
篇章遂富,评骘既生。东则有刘彦和之《文心》,西则有亚里斯多德之《诗学》。解析神质,包举洪纤,开源发流,为世楷式。②鲁迅:《集外集拾遗补编·题记一篇》,《鲁迅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70页。
这一论断是极其精当的。鲁迅将刘氏与亚氏置于同等的历史地位,不仅由于他们都代表了各自民族美学理论的最高成就,而且都代表了各自民族文化精神中最光辉、最有力量的一个方面——突破常规、解放思想。关于这点,鲁迅在《诗歌之敌》中做出了鲜明的阐述。该文说,亚氏的老师柏拉图是“反诗歌党的大将”,无独有偶,“和我国古今的道学先生的意见,相差似乎无几”。又说:“他的高足弟子亚里斯多德做了一部《诗学》,就将为奴的文艺从先生的手里一把抢来,放在自由独立的世界里了。”③鲁迅:《集外集拾遗·诗歌之敌》,《鲁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47页。显然,鲁迅之所以推崇亚氏《诗学》,除了美学的原因之外,也与它追求解放的精神品格密不可分。
《文心雕龙》中,也具有同样的精神品格。在刘勰的时代里,文学刚刚从汉代经学的附庸地位中解放出来,成了一门独立的学科,开始走上了“文学自觉的时代”。《文心雕龙》就是这一“自觉”时代的产物,也是这一“自觉”时代的美学纲领和文化纲领。刘勰所标举的“自然之道”,实际就是对“文以载道”说的异化和突破。这种敢于突破常规的精神,正是《文心》与《诗学》所同具的最可宝贵的精神。鲁迅对二者的并举,实际也就是对“为奴的文艺”与“经学的附庸”的鄙薄,对敢于批判封建文化传统的“叛经离道”的独立自由文学的“推介”和向往①贾丽萍:《鲁迅的〈何典〉推介:文学广告和广告文学》,《鲁迅研究月刊》2021年第7期。,对阻挠思想解放的道学腐儒的轻蔑。通过这一跨文化的比较,将东西文化中最光辉的东西,也将自己思想中最光辉的东西,充分地凸现出来。
鲁迅的这种跨文化的大视野比较,不仅是《文心雕龙》研究中的第一次,也是中西美学比较和中西文化比较中的第一次。它极大地提高了《文心雕龙》在世界美学史上的历史地位,也极大地扩充了《文心雕龙》研究的视野。它赋予了《文心雕龙》研究以世界性的眼光,也赋予了世界以中华美学的强大震撼。将中国美学与西方美学置于同一的坐标系中进行比较,既有利于世界了解中国美学,也有利于中国了解世界美学,极大地缩短了中国美学与世界美学的心理距离与学术距离。
以上三大贡献,无一不是《文心雕龙》研究中的独创,无一不是历史的丰碑,鲁迅是20世纪《文心雕龙》激进性飞跃的奠基者与引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