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哲学视域中的市场社会与社会精神的建构
2021-04-15康翟
康 翟
以往关于市场经济的讨论,较多强调了市场经济相对于计划经济的优越性,较少涉及从批判性的维度对市场经济及其社会后果展开分析。就后一主题而言,20世纪的经济史学家卡尔·波兰尼(Carl Polanyi)的著名论述可谓无法绕过的经典。波兰尼深入批判了经济自由主义者关于自律性市场的神话,指出市场的扩张始终与管制和干涉共同发展。市场经济的确在整体经济效益方面优越于非市场体制,但是,不能因此无视失业的痛苦,无视产业与职业的变动所造成的挫伤,以及伴随而来的道德上与心理上的折磨。在波兰尼的分析中,对社会的保护主要侧重于减少工资的弹性与劳工的流动性等方面。虽然他也提到劳动力市场化将会带来旧的社会结构乃至道德、文化传统的瓦解,但是,这一问题并不构成他思考的重心。总体来看,波兰尼更关注市场经济对普通民众物质生活上所造成的损害,而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市场经济对精神文化领域所带来的消极影响。
波兰尼所忽视的地方构成了本文分析的重心,如果说通过社会立法、社会保障、失业保险等措施可以帮助普通民众抵御在物质生活方面所遭遇的风险,那么,社会精神培植的意义就在于将人们从利己主义、消费主义、虚无主义等负面价值观的支配中拯救出来。换言之,社会精神的培植同样可以被视作对社会的一种保护方案。随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当代中国已经从物质稀缺时代转向丰裕时代,精神生活的质量日益成为制约人们追求美好生活的关键因素。在此背景下,关注当代中国市场社会的精神状况,积极推进社会精神的培植,最终形成良好的社会风气和价值体系并超越“理性经济人”的狭隘性,就具有十分显著的现实意义。
一、市场社会的历史性生成
19世纪见证了自由放任的市场经济体系的勃兴,在此之前,人类的经济活动总是嵌含在社会之中,这意味着,经济体并不是自主体,而必须以特定的政治、宗教、文化及社会关系为基础并受到它们的制约。可以说,正是政治的、宗教的、文化的以及社会关系为人们之间的经济交往提供了必要的前提。如果人们彼此之间缺乏由共同文化保障的基本信任,或者契约缺乏法律约束力,市场交易必然极大地受到抑制。在市场经济诞生之前,独立的、分离的经济制度从未存在过。相反,总是可以看到某种程度上政治与经济的同一。经济活动从政治社会中抽离出来,意味着经济领域与政治领域的分离,或者说市民社会与政治国家的分离。正是这一问题,引发了青年马克思与黑格尔的巨大争论,尽管对如何克服这一分离,他们给出了截然不同的方案,但他们都承认这一分离乃是现代世界的基本特征。
市场经济的蓬勃发展使得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日益受到市场逻辑的主宰,由此带来了市场与社会的内在张力。这种张力显示出国家干预的必要性,抑制市场过度扩张、捍卫社会中的人与自然,使人与自然的存在不被简单归结为劳动力商品和土地商品,这是国家必须承担的使命。当国家政策倾向于支持自律性市场时,普通民众便会因此付出代价。工人及其家属因失业而变得脆弱,农民也会因粮食进口而暴露于更多竞争之下。这方面的例子不胜枚举,一部新自由主义在全球范围内取得胜利的历史,同时也是无数国家付出惨痛代价的历史。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美国财政部在发展中国家所推动的金融及资本市场自由化,无疑是新自由主义全球扩张的一个缩影,这种扩张与金融危机的灾难性后果显然存在着重要的关联。
市场经济扩张对社会的危害绝不仅仅限于物质方面,同样也涉及人的精神方面。对于在工商业文明发展过程中不断得到强化的自利原则,苏格兰启蒙思想家亚当·弗格森(Adam Ferguson)批评道:“每一个希腊人才会对祖国怀有真挚的爱,也正因为如此,古罗马人才有矢志不渝的爱国热忱。把这里的例子同风靡于商业国家的那种精神做个比较吧。在这种商业国家中,人们可能都全面地经历过个人在保存整个国家的过程中表现出的自私自利。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们有时会发现人类是一种孤立的、寂寞的生灵;一旦他找到了一个与他人竞争的目标,他就会为了利益,不惜像对待牲口、对待土地一样地对待他人。”1[英]亚当·弗格森:《文明社会史论》,林本椿、王绍祥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1~22页。与狭隘的自利原则相伴随的是,在一个变动不居、无物常驻的世界中,人们在精神上日益沉沦并陷入虚无主义。随着分期付款制度或即时信用的发明,人们可以沉溺于即时兑现。大批量生产和大众消费,新的需求和满足需求的新手段的诞生,最终瓦解了旧的价值体系,取而代之的是消费主义和享乐主义的盛行。这表明,传统伦理价值和相应的意义系统已经丧失了支配地位。在西方,这意味着韦伯所说的新教伦理的瓦解;在中国,这意味着传统的儒家伦理的式微。问题的关键在于,市场化过程摧毁了旧的社会联系、旧的共同体及身份认同,取而代之的是以人对物的依赖和原子化个人为特征的市场社会。正是这一市场社会抛弃了传统的伦理价值。
亨廷顿敏锐地发现了市场经济所推动的现代化进程对旧有认同和权力体系的破坏,“人们从农村移居到城市,脱离了他们的根基,从事新的工作或没有工作。他们与大批陌生人相互作用,面对着一套新的关系。他们需要新的认同根源、新形式的稳定社会以及一套新的道德规范来赋予他们意义感和目的感。”2[美]萨缪尔·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周琪译,新华出版社,2009年,第77页。当古典政治经济学以进步主义的乐观盛赞市场体系的巨大优越性之时,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为家庭生活的破坏、自然环境的恶化、精神世界的物化与虚无等问题而感到忧虑重重。摆在人们面前十分明了的事实是,市场体系摧毁了人们安土重迁的传统特性,并且把他们蜕化为一种新形态的人:迁移、飘荡、缺乏自尊与自律。总之,市场社会最根本的精神困境在于,它总是陷于狭隘的“理性经济人”或利己主义。并且,由于市场社会的生成要以传统有机社会的瓦解为前提,因此,它必然缺乏超验的纽带,无法向人们的性格结构、工作、生活等提供一套“终极意义”,从而也无法逃脱物欲主义与虚无主义的纠缠。
无论是从物质生活领域的危机还是从精神生活领域的困境来看,市场社会都是存在缺陷的,这种缺陷使其历史性生成始终处于内在的张力和矛盾之中。一方面,即使自律性市场真的能导向高效率且均匀的资源分配,它由于自身缺陷所带来的代价也是难以承受的。何况事实上,只要在信息不全或市场机制不完整的情况下,高效的资源配置便不可能由市场机制带来。另一方面,市场经济逐步扩张的历史才同时也是干涉与管制不断发展的历史。“纵观19世纪的社会历史,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构成现代社会的原动力的两种基本倾向,一方面是市场不断扩张的倾向,另一方面是限制市场以保护社会的倾向。”3[匈]卡尔·波兰尼:《巨变:当代政治与经济的起源》,黄树民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第127页。二战之后,凯恩斯主义的财政和货币政策成为正统,一种大卫·哈维(David Harvey)称之为“镶嵌型自由主义”4参见[英]大卫·哈维:《新自由主义简史》,王钦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第11页。的政治经济形式被确立起来。在这一框架下,国家通过监管引导经济与产业发展,借以实现充分就业、经济增长与国民福利。所谓“镶嵌型自由主义”的实质即是一种特定形式的市场社会,在其中,市场受到约束,社会得到保护,而自由与干预也达到了微妙的平衡。但令人遗憾的是,这一平衡很快就在20世纪70年代的“滞涨危机”面前被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市场逻辑得到进一步扩张的新自由主义模式。不言而喻,这乃是另一种形式的市场社会。
二、超越“理性经济人”的市场社会精神培植
伴随着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兴起,市场经济以西欧为中心向世界范围内扩散,人类也因此经历了从传统社会到现代市场社会自觉建构阶段的转变。市场社会建构的关键在于形成适应市场经济体制的、高度自觉的社会文明,并使得市场、社会与国家三大领域实现良性互动。社会文明的实现有赖于社会建设的持续推进,后者可以区分为广义的和狭义的:广义的社会建设指总体性的社会建设,包括政治、经济、社会、思想文化等各个层面的建设;狭义的社会建设则指与政治、经济、思想文化等并列的作为社会总体建设一个子系统的社会建设。本文所讲的社会精神培植虽然也涉及狭义的社会建设,但主要还是从属于广义的社会建设,其目标在于社会生活的开化与进步、制度文明框架的构建以及相应的价值观、社会风尚、社会公德等的生成。
社会建设的关键在于制度层面的建设,但与此同时,社会精神的培植也不可忽视。制度归根结底要依靠人的文明素养、价值观及其实践来支撑,如果仅有制度,而无与之相匹配的人民,那么制度的存在便无法巩固。中国近代史上的辛亥革命堪称在一夜之间,将一个古老国家从专制带向“共和”,但“头上的辫子好剪,心中的辫子难剪”。这表明,社会精神的培植构成总体性的社会建设的关键一环:“社会精神反映了现代性社会的精神意识及其整合团结状态,并因此成为衡量现代化质量及其可持续性的标示性概念,在那里,社会化的个体要求超越狭隘的利己主义与私人等级,集体也要求超越单一的封建性质的族群与地方性,精神文化及其价值观则要求超越宗教一神教与商品拜物教,自觉形成社会主义的精神文明及其核心价值。”1邹诗鹏:《现代性论域中的社会文明与社会精神》,《天津社会科学》2018年第2期。
市场社会的精神培植所面临的最主要阻碍即是以自利为基本原则的“理性经济人”。一方面,自利的“理性经济人”往往陷入不断追逐欲望满足的“恶的无限”过程中。财富的积累是永无止境的,并且,完善和富足会造就新的欲望,同时又为满足新的欲望提供手段或确立方法。我们今天熟知亚当·斯密,主要是因为他是《国富论》这一现代经济学奠基之作的作者。但事实上,斯密一生最为关心的问题却是如何限制自私个人的感情和行为,以便坚守美德,最终实现幸福。关于这一问题的思考,集中体现在他的《道德情操论》一书中。在斯密生活的18世纪的苏格兰,“道德情操”这一短语,正是用来说明人的判断并克制私利的能力。另一方面,技术进步和谋利的无止境过程将会以牺牲其他追求为代价。“对利润的渴望压抑了对完美的热爱。私利使想象力冷却了,使心灵变得冷酷无情。依据工作是否有利可图,是否有可靠收入来决定工作是否可取,将会把人们的聪明才智、雄心壮志推向柜台和车间。”1[英]亚当·弗格森:《文明社会史论》,林本椿、王绍祥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43页。纵观人类历史,最原始状态下的人类也不会一味考虑生计,一味关心私利。人类历史上相当长的时期里,谋生活动在不同的文明中总是由地位低下者承担。如在古希腊,女人或奴隶专门负责家务或与谋生有关的活动。随着商业的发展,奴隶就被培养从事手工业。相反,自由民唯一的目标是从政和参战。不仅如此,更为要紧的问题在于,如果公民都埋头追求私利以及享乐,那么,对公共福祉的关心必然被抛诸脑后。并且,商业的发达和公民耽于享乐,往往伴随着精神萎靡、灵魂脆弱和腐化堕落,这种情况很有可能为自由丧失和政治奴役埋下伏笔。
具体来说,市场社会的精神培植首先需要落实在交换伦理与企业家精神的积极建构上。这是因为,达到“理性经济人”的水平,是超越“理性经济人”狭隘性的第一步。这一点对于具有漫长专制传统的国家来说尤其如此。虽然交换逻辑对社会生活各领域的入侵已经带来了种种异化现象,但是,交换伦理及其背后的契约精神本身无疑具有重要的启蒙价值和进步意义。一方面,“经历了二十余年的市场经济及资本主义因素的洗礼,中国人方形成‘理性经济人’及功利主义,这本身就具有进步意义,也是我们在新的历史条件下超越‘理性经济人’的基础。”2邹诗鹏:《人的文明及其实践自觉:基于中国当下现实的思考》,《学习与探索》2015年第6期。另一方面,市场经济也有助于建构起现代社会的基本价值观,譬如独立自主以及对个人权利的尊重和守护,等等。黑格尔在思考市民社会的贫困问题时,最为忧虑的还是建立在贫困基础之上的贱民的产生。在他看来,贱民意味着“依赖偶然性,人也变得轻佻放浪,害怕劳动……这样来,在贱民中就产生了恶习,它不以自食其力为荣,而以垦扰求乞为生并作为它的权利”。3[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范扬、张企泰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245页。换言之,贱民实际上已经丧失了独立自主性,从而也失去了对人的生活来说十分重要的自尊的感情。
其次,市场社会的精神培植要求培植健全的法治文明及相应的公民素养。法治文明构成现代市场经济健康运行的前提和基础,同时,它也是约束和限制“理性经济人”的有效手段。“现代市场经济作为一种有效运作的体制的条件是法治,而法治则是通过其两个方面作用来为市场经济提供制度保障的。法治的第一个作用是约束政府,约束的是政府对经济活动的任意干预。法治的第二个作用是约束经济人行为,其中包括产权界定和保护,合同和法律的执行,公平裁判,维护市场竞争。”4钱颖一:《市场与法治》,《经济社会体制比较》2000年第3期。一方面,法治不同于人治,因为它强调依照法律治理国家的原则;另一方面,法治也与法制相区分,因为它诉诸社会主体的自觉性和能动性。但是,由于法治的触角不能涵盖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而且总是存在着无法用一般性规则事先划定界限的领域,比如说卫生习惯、环保意识等,因此,良好的习俗、社会风气、行为习惯等就显示出重要的意义。事实上,人们在日常生活及一般性的社会交往中更多地受到上述因素的影响。总体来看,法治文明指向的是一种良法善治的社会状态,在对法的遵从和践行中,公民既培养起了以规则意识为核心的法治精神,也实现了人自身的尊严。
再次,市场社会的精神培植还有赖于政治文明及其相应的权利意识作为支撑。政治文明的确要落实在现代化的民主制度的构建上,但更重要的或许是与之相适应的公民意识和权利意识的觉醒,因为后者可以视作政治文明得以维系的精神土壤。近代以来,市场经济的发展伴随着个人权利的不断扩张,共同推动了人类政治文明迈向新的更高的阶段。政治文明之所以重要,就在于只有它才能有效保障法治。法治所面临的难题在于:“谁来监督监督者,对执法者执法?恰好民主有这样的积极作用,即它是管最高统治者、最高执法者的。”1王一江:《国家与经济》,吴敬琏主编:《比较》第18辑,中信出版社,2005年,第34页。政治文明在保障个人权利方面有着无可替代的价值,如果没有对个人权利的保护,社会的活力和创造力必然受到抑制。不仅如此,通过对公共事务的参与,公民意识到普遍利益与特殊利益的统一,从而能够自觉限制和规范对特殊利益的追求。不言而喻,对普遍利益的寻求,将有助于在一定限度内超越“理性经济人”的狭隘性。
最后,市场社会的精神培植特别需要关注价值观的调整和积极引导。人的行为总是其所具有的特定价值观的反映,只有健全的价值观才会带来积极的、正确的行为方式,才能摆脱“理性经济人”的狭隘性。官员的贪腐、企业家社会责任感的缺失,背后折射出的正是价值观出现偏差。时下正在流行的“佛系”一词,或多或少也折射出了年轻一代安于现状、自我放逐的心态。面对市场经济条件下功利主义、利己主义的盛行,建构积极健全的价值观的任务十分紧迫。市场社会的精神建构最终指向的是人的全面发展,按照马克思的说法,人的全面发展直接意味着:“人以一种全面的方式,就是说,作为一个总体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03页。在对私有制的批判中,他进一步指出:“私有制使我们变得如此愚蠢而片面,以致一个对象,只有当它为我们拥有的时候,就是说,当它对我们来说作为资本而存在,或者它被我们直接占有,被我们吃、喝、穿、住等等的时候,简言之,在它被我们使用的时候,才是我们的。”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303页。从这一视角出发,人的全面发展首先要求对单纯的拥有这一异化的感觉进行扬弃。对单纯拥有、占有的追逐,反映的正是狭隘的“理性经济人”原则。因此,超越“理性经济人”不仅是社会精神培植的题中应有之义,而且,也直接关乎着人的全面发展的实现。
三、当代中国市场社会的精神培植
当代中国在市场社会精神培植方面既有其优势所在,也有其先天不足之处,这种特殊的境况决定了它必须走一条不同于西方现代性重建的社会精神建构之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义利之辨、对诚信的推崇、对儒商精神的弘扬,以及近代以来中共党员所具有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价值观,无不是当代中国以人的全面发展为旨归的社会精神培植可以依托的优势资源。而几千年来与传统小农经济及其人治传统相适应的封建意识,长期以来熟人社会条件下培养起来的对于关系的重视以及对于规则的漠视,乃至于计划经济条件下培养起来的僵化思维等,都构成当代中国社会精神培植的重大阻碍和制约因素。因此,当代中国的社会精神培植面临着双重任务,一方面必须积极激活和利用传统文化中的优势资源,另一方面必须通过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并发挥党员的先锋模范作用,抵制来自历史与传统的负面因素的侵蚀。
众所周知,中国传统社会在经济形态上是以小农经济为主体的农业社会。生产与消费的自给自足,促使中国人将分散的、单独的家庭作为基本生活单位。物质生产方式及建筑于其上的生活方式,无疑也深刻影响了中国人的文化形态、价值观、心理特征、交往方式,等等。长期以来,家庭和家族都是中国人生活中最重要的基本单位,家庭对中国人之所以如此重要,正是因为中国家庭几乎担负着全部的社会功能。由于过于看重家庭的作用,关系与人情便成为理解传统中国社会的关键因素。在关系与人情的作用下,律法与权力之间产生了永久性的矛盾。今天,我们常说应当把权力装进制度的笼子里,但是,这一点在传统中国社会却因人情和关系原则遭遇独特的困难。西方的法治讲究规则在先,一切依照规则办事,而中国传统思想中却总是强调爱有差等、人有长幼尊卑之序,这样一来,必然抽调了作为规则基础的人格之平等、独立。不仅如此,“儒家这样一种社会对人性、做人、做事及其正误的判断,不是单从理性的、逻辑和条文制度规定的角度考虑问题,它总是兼顾到从具体的、情境的和个别性上来考虑问题。所谓‘合情合理’‘入情入理’‘通情达理’‘酌情处理’和‘情理交融’,或‘于情于理如何如何’的意思,都是希望人们做人做事时兼顾情和理。”1翟学伟:《中国人的日常呈现:面子与人情的社会学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88~189页。但是,情和理之间显然是会存在矛盾和紧张的,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种对理的放松和退让,都意味着理不再为理,而受到了情的干扰。
最近这些年的反腐败斗争在重塑社会风气、为法治文明建设赢得时间方面做出了卓有成效的努力,但是,中国传统社会几千年重人情、重关系、轻规则的特点不可能在短期内消除,当前反腐形势依然严峻。下一步应该在制度建设方面花大力气,积极构建“不敢腐、不能腐、不想腐”的长效机制。“不敢腐”和“不能腐”归根结底有赖于惩戒机制及权力制约监督机制,而“不想腐”的关键则在于社会精神和社会风气的建设上。人在很大程度上是社会环境的产物,一个风清气正的环境更有可能塑造出坚守原则、严于律己的干部队伍。通过构建法治文明,在这个社会范围内培植法治精神,将是当代中国克服人情、关系所带来负面影响的必由之路。对于社会风气的塑造来说,中共党员发挥先锋模范作用无疑是大有助益的。中共党员必须严以修身,增强自身自律能力,以实际行动为全社会作表率。如果党员干部没有高尚的品行操守,思想就容易出错、道路就容易走偏、行为就容易失范,这时候,腐败就容易滋生,就会对党和国家的事业造成极大危害。习近平总书记多次谈到“慎独”,并强调共产党人要炼就“金刚不坏之身”,必须不断提升自己的精神修养,解决好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问题。中国有数量庞大的党员群体,基层党组织也深入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如果党员群体具备较高的道德素养和公民素养,并以各种形式在日常生活中发挥示范作用,那么必然会极大地促进和推动良好社会风气的形成。
当代中国的价值缺失反映了旧价值被摧毁而新价值尚未建立起来的特殊境况。近代以来,西方文明用坚船利炮敲开了中国的大门,中西之间的比较从军事力量、政治制度渐至文化领域,由此引发了中国人价值观的激烈动荡。在一种社会进化论的思维模式下,一国在物质文明的落后同时也意味着政治制度及文化价值的落后,因此,结论就是,我们应当坚决拒斥和抛弃传统的价值观,并且将经济最发达国家的文化价值作为学习和借鉴的对象。这种想法显然忽视了文化价值有其自身的逻辑,“历史上,文化的兴盛常常是以复兴古代文化为名目的,而其所带来的结果则是整个社会的历史性进步。如果说经济发展是向前的,那么,文化传统的价值向度有时候则是向‘后’的,但这里的‘后’不能简单地理解为落后,这是一种价值设定,是对文化传统的敬畏与内在转化的要求。”1邹诗鹏:《人的文明及其实践自觉:基于中国当下现实的思考》,《学习与探索》2015年第6期。因此,当我们思考当代中国价值观重建的问题时,应当特别注重从既有的文化积淀中挖掘资源。譬如说,对于消解当代中国市场经济条件下由狭隘利己主义带来的负面效应时,中国古代的儒商精神不啻为一种很好的“解毒剂”。
就当代中国市场社会的精神建构而言,除了积极地转化和利用传统的精神资源之外,党的集中统一领导以及社会主义基本制度是能够发挥积极作用的重要因素。作为社会主义国家,中国在支配社会资源及社会动员方面仍然具有巨大的优势,我们应当充分利用这一优势,利用各种方式与渠道全面推进社会精神的培植。如果说资本主义社会的最高存在是资本及其增殖的要求,那么社会主义社会的最高存在就是人民及其利益和幸福,这就回到了上文所谈到的人的全面发展的理想目标,所谓人民的诉求与幸福最终落实在这一点上。这一目标决定了中国经济、政治、文化、社会、生态等发展路径的选择和基本原则的拟定。十八大以来,党中央所提出的“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五大发展理念,既体现出对狭隘的“理性经济人”及其唯GDP发展模式的超越,又深刻地反映了中国市场社会建构的人民性本质。西方许多国家在现代性发育时期所走过的道路,其成问题之处正在于过分强调经济发展,认为经济的发展、技术的进步将会解决人自身的种种问题。
社会精神的培植需要建立在一定的物质基础上,古语有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就国家层面而言,应该进一步破解发展不平衡、不充分的问题,进一步促进社会公平正义,巩固小康社会建设成果。就个体层面而言,物质层面的富足也构成人的全面发展的必要前提,因此,合法的个人财富创造应当受到鼓励。社会精神的培植归根结底服务于社会文明的构建,当代中国在社会文明构建上面临的突出问题是如何扭转社会国家化的趋势。历史地看,中国古代有着漫长的专制传统,计划经济又建构起全能型政府的模式,在这两种情形下,社会都为国家所吞没。但是,现代社会本质上具有利益多元、社会活动复杂多变、人口高度流动的特点,不仅如此,全球化、城市化、消费社会、虚拟世界的崛起等也带来了新的社会问题,这些种种问题必然为传统的国家治理模式带来巨大的挑战和压力。大力培育民间社会组织,实行广泛的社群自治,有助于切实提高国家治理的效率,有效应对上述复杂的现代性及后现代性问题,真正推动市场社会的精神培植。
余论
总体来看,当代中国社会现代性转变所面临的诸多困境与矛盾都显示出社会精神培植的必要性和紧迫性,在此问题上,西方国家的先进经验在一定程度上值得我们积极借鉴。但与此同时,当代中国市场社会的精神培植也有着自己的独特优势,特别是新中国成立70多年来的经济发展实践以及在这一过程中逐步形成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为我们承担这一使命提供了必要基础。中国经济增长所取得的成就值得高度肯定,但我们也不能因此而忽视伴随经济增长而来的精神文化层面的种种问题。身处现代性物化处境中的当代中国,无疑遭受到了诸如利己主义、享乐主义、虚无主义等一些负面价值观的冲击。但是,我们有理由相信,通过创造性地转化中国传统文化、积极发展和提升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当代中国能够成功抵御上述伴随现代性而来的负面价值观,并为人类文明的发展贡献出自己的智慧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