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朋为事功而求道*
2021-04-15张立文董凯凯
□ 张立文 董凯凯
内容提要 温州学派(古称永嘉学派)在王安石新学、程颐洛学、吕大临关学的融突和合中,创新为事功之学。王十朋便是在事功之学大流行的温州经济文化背景下,问道、求道、悟道,进而认同事功之学。他认为,为学必须做到尽己、尽人、尽天,不能坐而论道。道合内外,无二致,没有亲疏、贵贱、贫富差分。五常之道莫大于仁。仁义为天下普适的道德言行原则和信条。仁义礼智信是五常的正性。性的善恶是心所发,受心制约。君子之学必先正心术,然后圣人之道,斯可得入。心性道德为群体所接受,促使中华民族成为礼仪之邦。这详备于王十朋所著《周礼详说》的统摄古今中。他认为,治国理家的首要是尽革今日的蔽政。公家之政为国政,私家之政为家政。因之,他又作《家政集》。此外,他主张抗金,并对宋战、和的形势进行了精准分析,体现了其事功的精神。
历来学人对王十朋 (1112—1171) 都推崇备至,尤其是朱熹。①他把王十朋与诸葛亮、杜甫、颜真卿、韩愈、范仲淹相提并论,并指出“此五君子,其所遭不同,所立亦异,然其心则皆所谓光明正大,疎畅洞达,磊磊落落,而不可揜者也。其见于功业文章,下至字画之微,盖可以望之而得其为人。求之今人,则于太子詹事王公龟龄,其亦庶几乎此者也”②。在朱子眼中,王十朋是德行、功业、文章、才艺俱佳的人。其中,他首要谈及的便是王十朋的德行,以至于《宋元学案·赵张诸儒学案》将王十朋列为“紫岩门人”。这恐有不妥。因为在《忠献张紫岩先生浚》传中尝谓:“所荐虞忠肃允文、汪文定应辰、王忠文十朋,刘忠肃珙等,为名臣。”③王梓材据此在《忠文王梅溪先生十朋》传后谨案:“先生尝为张魏公所荐,当以紫岩为受知师。”④显然,王十朋并没有受学于张浚。又据清徐炯文《梅溪王忠文公年谱》载:王十朋读书乡塾及鹿岩学院,“从潘翼先生学。”惟不能为所推荐,便定其为张浚门人。再者,王十朋中状元后,屡次举荐张浚,甚至在他出师宿州转而退守淮时,又逢符离战败而上表自劾时,为他辩解道:“闻丑虏乱华,中原陷没,未尝不痛心疾首,与虏有不共戴天之仇。及闻秦桧用事,辱国议和,臣常思食其肉,以快天地神人之愤。臣素不识张浚,闻浚天姿忠义,誓不与贼俱生,天下闻浚之名,必以手加额。盖忠义人心所同,臣实敬慕之……至于劝陛下破群议而用浚,臣不为无力。”⑤足见其抗金的决心,对议和的坚决反对;又表明他与张浚素不相识,对孝宗推荐用浚并不出于私心,而是为国为抗金事业考虑。既然他与张浚素不认识,又如何是张浚的门人?《宋元学案》所说不可信。
王十朋的为学有道乃至学有所承当自永嘉学,是他“为事功而求道”的自然所现。他是温州乐清人,而温州早在北宋时,由于中原人口大量南迁,⑥社会经济得到飞速发展,城乡商品经济特别活跃,工商业也异常繁荣。这为永嘉事功学派的形成奠定了社会经济基础。温州社会经济的发达又促使文化教育事业大发展,乃至文风大盛,诸多学子进太学学习。永嘉九先生既在太学学习王安石新学,⑦又亲受程颐洛学,兼受吕大临的关学,在会通三学中,和合创新为事功之学。王十朋在温州事功学大流行的背景下,在思想观点的相契、相交中,促使其理论思维在潜移默化中赓续事功之学。永嘉学行至王十朋,其中的事功思想主要表现为:学问道德的一以贯之、家国同构的天下治理、国强民富的命运与共等。
一、学问道德的一以贯之
人生在世,在于问道、求道、悟道,或在于立德、立功、立言。王十朋犹颜回,一生在求道。他说:“学者求道,如客在途。不有所止,将安归乎。《大学》之道,在于知止。意诚心正,乃悟斯理。孔门高第,回也独贤。未见其止,夫子惜焉。”⑧学者求道犹如在路途之中,此路途无限而不止。止是必至于道不变,不停止。《大学》止于至善,诚意正心,而觉悟这个道理。颜回虽贤,亦未见其止。“止匪易,知匪难。知反求诸身非远,而正子心兮诚子意,定应不离方寸地”⑨。知止,止不变易,知不难而反求诸身,正心诚意,不离方寸心。圣人之道,不仅一以贯之,而且“圣人之道合内外,初无华夷迩遐之间,不幸无时与位,道不得而行,必待后世右文之主,儒学名世之臣,以主盟吾道,乐育人才为己任,然后斯文有传,与王化并遐”⑩。圣人之道具有包容性,它融合内外,初没有华夷远近之别。然而圣人之道不得而实践,惟有等后世祐文的君主和儒学名臣,以主盟吾道和乐育人才为己任,使圣人之道和教化传之悠远。
为学求道贵在尽己、尽人、尽天的一以贯之,即便道行无时与位。“君子之道有三:其未达也,修其所为用,其既达也,行其所当用,不幸而不遇,则处其所不用。修其所为用,则能尽己;行其所当用,则能尽人;处其所不用,则能尽天。”⑪君子自幼学习之初,必须修其能用的实际;将事君,必须先学所以事奉父亲;将治国,必先学所以治家;将明德于天下,必先学正心诚意。切实、就近、即身的道问学,顺此自会从道的体贴入微又尽广大中践行不已,绝不能局限于“坐而论道”。“惟夫子之道一以贯,亦奚间乎迩遐,不陋九夷而欲居,行乎蛮貊如一家……若夫事贤友仁,与学道而爱人也。”⑫孔子之道,一以贯之,一视同仁,不问乎远近,以天下如一家,包括蛮貊民族,都尊道学道而敬事贤人,仁爱百姓。“所欲与诸生共勉者,曰忠,曰孝,曰思无邪”⑬。这是为学为人的基本伦理道德和思想观念。“夫子之道,至大而神,颜犹苦之,犇轶绝尘。设教以中,善诱循循,化被万世,遐迩惟均……学道爱人,益以无倦,敢不谆谆。若夫惟孝为政,勿欺事君”⑭。孔子之道博大而神圣,颜渊犹苦苦追求,奔逸而超越一般人。设教中庸、中和,循循善诱,被泽万世,远近惟均平。学道爱人,若以孝治天下,不要欺事君主。“曾参以孝著于孔门,得曾之学而行之者,宜其以孝而施于有政也。”⑮然而亦出现丧母不归、杀妻求将的事情,所以必须真正体贴道,以正心诚意而施政,以致广尽微而体认孝道。
一以贯之的首要当为五常之首的“仁”,体道、悟道旨在不违仁道。王十朋认为有三种形相:“上智性仁,其次修仁,其次假仁。性之者无心于为仁,而所为无非仁者,得之于不思不勉之间,而从容于颠沛造次之际,犹水之不嘘而自寒,火之不呵而自热也。寒也,热也,仁也,非水火与圣人之性也哉!嘘而寒,呵而热,修而仁,则出于人者矣,惟贤者能修之于终身之久,其至也,与性之者同。众人假之于日月之暂,及其久也,则真伪之情见矣。”⑯性仁是无心为仁而无非是仁,不思不勉而得而中,在颠沛流离造次之际,亦不违仁。水不吐气而自寒,火不哈气而自热,其本性为仁;嘘而寒,呵而热,修身为仁,终身而久,可与性仁同;众人假借时间的暂时,日久天长,真伪的情况就可知道了。颜渊虽为孔门的高第,但讲克己复礼为仁,亦不是性仁。圣人观人,必久而试之,不看仓卒之间的暂时性。颜渊三月不违仁,便终不变了。曾子之后有孟子,所以曾子之道益溥,有子之后无门人,所以有子之道不显。然而孟子称有子智足以知圣人,又记其似圣人,与群弟子欲以孔子之事事之,可见对有子亦很尊重。“孟子知性为善,知道莫大乎仁义,发其素蕴,著为七篇之书,盖其自得有如此者”⑰。孟子传承曾子,主性善说,知孔子之道以仁义为大本,这是孟子自得的体贴。自得自在的极致在儒家便是“自谓能举天下于仁义”⑱,也即“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的旨归所在。“孟子曰:‘生我所欲,义重于生,舍生而取义可也。’呜呼!人之所甚畏者死也,义之所在,死有不足畏者。惟不畏死之人,可以成天下之大义,立天下之大节,享天下之大名”⑲。舍生取义,杀身成仁,这是儒家最大、最高的道德行为标准。以至高的义重于人的生命,生命诚可贵,但在生命与义必须选择其一的情况下,人虽然怕死,但宁愿舍弃生命而选择天下的大义,立大节。
如何实现此最高的道德标准,亦必须从具体伦理道德做起。“舜取诸人以为善,尽事亲之理以孝,由孝悌之道以为仁义,是皆人之所可为者,舜亦从而为之”⑳。虞舜吸纳众人的善,尽事亲的孝,由孝悌以为仁义。“大哉孝为百行先,通乎神明光普天”。因此,孝不限于事亲,而具有普天下的意义。“臣闻圣人之德无以加孝,天子之孝,莫大乎光祖宗而安社稷。”天子的孝,除光耀祖宗外,尚在安宁国家。天子的孝,在历史中有不同的情况:有前王创造的功业而守成的孝,如周代的康王、成王,汉代的文帝、景帝;有因前世的衰微而能振兴的为孝,如商朝的高宗、周代的宣王;有国有耻而能雪耻的为孝,如汉宣帝的臣单于雪高帝平城的耻辱,唐太宗俘颉利以雪高祖称臣的耻;有先君有仇而能复之者是孝,如夏代的少康灭浇以复后相的仇,汉光武诛王莽以复刘氏中绝的仇。历代帝王,虽然守成中兴、雪耻复化的迹象不同,但其光耀祖宗的功业、孝安社稷是一样的。太祖赵匡胤应天受命,肇造大业,一统万方,不幸靖康之祸,国仇世耻。记曰:“君父之仇,不共戴天。”雪耻复仇是对国家社稷的孝,此孝具有超越的形而上性。
何谓孝及其内涵? 王十朋引《论语》《中庸》以释。“《论语》曰:‘父在观其志,父殁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中庸》曰:‘武王、周公,其达孝矣乎! 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也。’……其所谓继志述事者,一家之事也。事之大小虽不同,其为孝则一而已矣。”武王、周公是有位的圣人,他们所谓继志述事是天下国家的事。至于一般老百姓,所谓继志述事,虽然没有武王、周公的道德、事业及地位,但是区区孝思的情感,是与武王、周公一样的。自天子至于庶人,必须行孝,孝无终始。“善事亲为孝,善事兄为弟。孝弟者,闺门之懿,百行之先也。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弟,故顺可移于长,扩而充之,至于格上下,通神明,准四海,未有不本于此者。”善事亲兄为孝弟,在家庭之中,这是百行之首。孝可推移为忠,孝子出忠臣;弟推移为敬长。扩充孝弟忠敬于上下,联通神明,作为四海天下人的行为规范和道德准则,都以孝弟为根本。尧舜其道最大,孟子称其为孝弟。尧舜之道,虽不仅为孝弟,但其巍巍荡荡,后世莫及,是为孝弟之道的扩充。王十朋认为:“夫理,一而已。举斯心而加诸彼,则孝弟者,为臣必忠,为子必顺,小则必不好犯上,大则必不至作乱,盖理之必然。”由孝弟扩充为忠顺,其道理是一。小言之,不会犯上,大言之,不至于作乱。
臣之于君,犹子之于父。忠孝道一。孔子对曾参说:“吾道一以贯之”。此一以贯之的道,依曾参的体贴,便是忠恕之道。王十朋说:“自古圣人盛德,则待人必恕,实有余,则取名必廉。孔子以天纵之圣,生民以来未之有,而乃自比于老、彭,自同于丘明,自以为不如颜渊,可谓待人恕而德愈盛,取名廉而实益有余矣。”尽已之心为忠,推己及人为恕。恕是推行仁道的方法和实践。在孔子的《论语》中,恕道具有“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和“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涵义。恕道的宗旨是为别人、别家、别国着想,是立己立人、达己达人,其基本方法是以仁爱之心,将心比心。忠恕是圣人最大的道德情操和道德规范。廉是指某种具体道德诉求,如廉洁、节俭等道德规范。有余不苟取、不贪得。忠非廉则欺。惟有廉洁公正才能做到真忠,真忠必为廉洁公正。“自古帝王所以敦厚风俗者,必以俭德为本,而每以身率之。禹恶衣服以率夏,文王卑服以率周,文帝身衣弋绨以率汉,是三圣皆古之大圣贤,均以俭德先天下为风俗者也”。夏禹穿破旧衣服,以俭德率风俗之先,周文王以卑贱衣服率周代之先,汉文帝则是弋绨的衣服,这三位圣贤,都以俭德率先开天下风俗之先。夏禹尚俭,而天下百姓以俭相应,所以在夏代的时候,其风尚都忠质。周文王尚俭,天下百姓以节俭应之,所以当时的官吏们都有以节俭为道德的风尚。俭便廉,奢必贪,俭则公正,奢必谋私利。这就是为什么自古帝王敦厚风俗以俭德为根本的缘由所在。
人的道德与心性密切相联,忠孝的真知、力行也是由此发轫。从性与天道而言,这构成了人道德心性的逻辑系统。性,甲骨、金文有生意,天地生物,各有不同,是生的分殊。性从心,具有主体性,与心相联。心从自然本能意义上说,它是指操舍存亡的神明之舍,是人的思维智慧之所在,即心之官则思,古人把心与脑器官不分。思维与智慧并非心脑器官,但离开心脑器官,也就无所谓思维与智慧。性指本性,天命之谓性,是生来具有的。生之谓性,因其是人类一切活动、价值的基础。王十朋有言:“夫子之言性者,不可得而闻也,其昭然著于《论语》者,有一言焉,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继之以‘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夫子之言虽不详,吾可以吾心而求夫子之言也。夫子性近习远之言,盖论天下之常性也,而上智下愚,不可以常性论也。”他认为学者的患,好言性而不知性,好为雷同的言论。如多以孟子的性善论为是,而以上中下三品为才。孟子主唱,学者和之,没有自己的见解。孔子讲性近习远,是讲天下人的经常的性,而上智下愚,不是指经常的性,所以孔子举中人的性而讲常性,才有性相近之说。又怕学者固执此而概论天下的人性,所以以上智下愚加以区别。上智的人,天命之初为上智,下愚之人,天命之初固已为下愚,虽尧舜不能下移为愚,性不智不愚为中人。“非善非恶者为相近,方其生也,无君子小人之别,及其习也,有君子小人之归。”譬如水,其源头是相同的,可谓近,后水向东西南北不同方向流去,就相远了。圣人之所以为此立教,是为天下常人所设计的。孟子性善论,并非他不知性,而是为设教,也非为性立一规定。荀子以性为恶,扬雄以性为善恶混,也是为设教为救弊,都不是为性立一定义。孟子性善是诱使天下人都为善; 荀子性恶论是怕天下人都去为恶; 扬雄善恶混是开两端使天下人自己选择。三人的性论,各有其目的和价值,孟子性善有人不从,荀子以性恶懼之,以恶懼之不畏,扬雄不得不说由其自己选择,到韩愈著《原性》,提出上、中、下性三品说。王十朋认为,此最合孔子所谓相近及上下不移的观点。“世乃谓愈(韩愈)之所论者才也,非性也,至谓夫子所谓上智下愚者,而亦谓之才焉。夫性之与才,同出乎天,有上中下之性者,必有上中下之才。性为之主,才为之用也。上智之性善矣,发而为善则非性,是才为之也;下愚之性恶矣,发而为恶则非性,是亦才为之也。”人那上智下愚的性,是自然的有善恶,之所以为善恶,是才。性为主、为体,才应性,即性主才用的关系。王十朋以性体才用论性,是其在探赜融通从先秦到唐各种性论后,提出的独到的见解,是对性论的传承和发挥。随着社会的发展,王十朋认为“盖闻天地定位而万物生,最贵最灵者,莫人若也。得五常之正性,三纲之大伦,尊卑有分,昭穆有序。”以仁义礼智信五常为正性,若分正,必有邪,这是从宗法等级社会来观照性,性自然性也就被穿上各种外衣,为一定的人与等级服务,并以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妇纲的三纲为最大的伦理道德,性终被政治化、阶级论、意识形态化。性的善恶论也被一定的利益集团所利用,失去其公正性。
性的善恶是心所发,受心的制约,心是善恶背后无形之手。譬如对人对事,尊之或抑之,尊敬它或贬抑它,是出于“其公心欤,其私意欤?岂好己同者有相党之心,故私有以尊之欤?恶己胜者有相轻之意,故妄有以抑之欤? 尊之者是,则抑之者坐蔽善之罪;抑之者是,则尊之者陷虚美之失矣。”或尊或抑,或自己喜好相同的有相党的心,便尊重、尊敬它; 或自己不喜欢胜过自己,有相轻的意思的,便压抑、贬抑它。究竟是尊或抑为正确呢?都由不同人的不同的好恶之心所支配。因此,王十朋认为“君子之学,必先正其心术,而不惑于异端邪说,然后圣人之道,斯可得而入焉。苟惟心术不正,而异端邪说从而陷溺之,望其入圣人之道,犹航断港绝潢,而欲求至海,不亦难乎! ”端正心术,即思想、观点,既不被私意私心所主宰,亦不被异端邪说所迷惑。如果被此两者所制约,有如航海而达目标,是很难的。孔子死后,杨朱和墨子唱为我,兼爱无父无君以乱天下,幸有孟子批评杨墨,使人心复归于正。孟子没,有申不害、韩非的刑名之学,黄老虚无之说簧鼓于世,其害甚于杨墨,在世的儒者往往堕于其间而不悟,以贾谊的美才,犹明申、韩、司马迁之博学,当时不惑其说只有扬雄一人而已。东汉时西方之教(指佛教)流入中国,时君世主尊尚其说,遂与孔子、老子并立,而王公卿士陷溺滋甚,王通犹称其为圣人,白居易用其教以理性,当时不迷惑其说,而力排者,只有韩愈一人而已。所以君子之学,必先正其心术,而入圣人之道,不被异端邪说陷溺其心。
儒家君子学或圣人学以正心术为先,转至天下,首要的正心术便是正君的心术。唐太宗李世民问魏征,“为君者,何道而明? 何失而暗。”魏征对曰:“君所以明,兼听也,所以暗,偏信也。”王十朋说:“遂使人君聪明惑乱,心无所主,君子将用而复舍,小人将舍而反用。小人之党日炽,君子之势益孤,卒至于在位皆小人,而空国无君子……其始起于偏信之私,其终至于祸乱危亡而不可救,可不戒哉! ……心术不可以不正,君子小人不可以不择也。”尧舜辟四门,明四目,达四聪,虽有共鲧,不能塞,靖言庸违,不能迷惑。人君以一人的聪明,接众多的臣下,不会没有像共鲧之徒,人君初未尝不好治而恶乱,亦未尝不用君子而去小人。然而为什么君子不能用,小人不能去? 是因为独立而无助,小人植党而自私,小人惧怕君子对自己不利,于是必巧为诽谤而中伤君子,遂使人君聪明惑乱,小人植党愈来愈盛,君子的势力愈来愈孤立,国无君子,君主孤立,终于使国家陷入祸乱危亡而不能救。因此,君主的心术不可不正,用君子而去小人。惟有君主心正眼亮,使国家致治、百姓安居。“人君能正其始,斯能正其终。正始之道,必先正其心。念虑云为不可以不正,视听言动不可以不正,出入起居不可以不正,左右前后不可以不正。以之正朝廷,正百官,正万民,正四方,其身既正,罔敢不正。”人君心术正、身正,正始正终,视听言动、出入起居、左右前后都正。首先是心正、念虑正,这是支配、主使正朝廷、百官、万民、四方的关键,否则一切之正都不能实现。这也是为君之道、为国为民之道。
二、家国同构的天下治理
心性道德实践普及化,为当时群体所受容,促使中华民族成为礼仪之邦。五帝之一颛顼的“绝地天通”的宗教改革,开启了“巫术文化”。周武王吊民伐罪于商纣,改变了王权天授的内涵及标准。提出“天命靡常”,不是永远授命于某一君主,而是唯变所予的。天命“惟德是辅”:谁能“敬德保民”,才能“以德配天”,终授命而治理四方。周公为了永祈天命,便改革夏商礼乐,完成了“制礼作乐”,实现家国同构的天下治理,使社会和谐、安定、有序、享乐。
从礼乐制度本身而言,家国同构的天下治理范本是《周礼》。王十朋在其《周礼详说》中细解其中要义。在礼制方面,要而论之,一是官府八事一以公私文书的形式展开。“八成,皆文书也。比居、简稽、版图、礼命、要会、文书之用于公者也;傅别、质剂,文书之用于私者也;书契,公私皆用之。”八成是指:“以官府之八成,经邦治:一曰听政役以比居,二曰听师田以简稽,三曰听闾里以版图,四曰听称责以傅别,五曰听禄位以礼命,六曰听取予以书契,七曰听卖买以质剂,八曰听出入以要会。”据郑玄注可知:比居是指军队士卒的籍贯比地为伍;简稽是指士卒兵器薄而简;版图指户藉图,听人讼地以版图决之;傅别指听讼责者以券书决之,约束于文书,别为两家,各得其一;礼命指礼的九命差等;书契指出予受入的书契,狱讼的要辞;质剂指两书一札,同而别之,长称质,短称剂;要会指月计称要,岁计称会,官之出入有要会薄书。王十朋认为八成从比居等是用于公的文书,傅别、质剂是用于私的文书,书契是公私都用的文书。这是官府之中的八事,依时而行,治理国的政事。二是民“相协厥居”的人文教化机制。“五家为比,不过防其奇衺,未必有可书之事也。五比之闾,则书其‘敬敏任恤’,是于六行之中可书者二;四闾之族,则书其‘孝弟睦姻’,是于六行之中可书者四。其于德行道艺,有所未备也。至五族之党,然后书之;五党之州,又从而考之;至三年乡大夫又考之,然后宾兴焉。可谓详且慎矣。”从比闾以至州乡立其官长,教化其百姓。五家为一比,下士为比长,五家保证不犯过错或罪过。五比为一闾即25 家为一闾,以中士为胥,使家舍破坏的有所寄托。由此类推四闾、五族、五党、五州,一乡为12500 家,由卿大夫负责。又“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一曰六德:知、仁、圣、义、忠、和;二曰六行:孝、友、睦、婣、任、恤;三曰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因此,一闾25 家书“敬敏任恤”为六行中二者。四闾100 家,书六行中前四行。由于德行道艺未备,要经过考试而继续任职。三是顺时而食。“月令春食羊,夏食鸡,季夏食牛,秋食犬,冬食彘,与此不同。盖月令所食,顺时令也;庖人所行,顺物性也。或《记》所称非周制与? ”依照时令和所食食物的性质、品性,按春夏秋冬和季夏所宜食的各种肉类食物,可以滋补身体,有益身体健康。
在乐方面,一是春秋的“合舞”“合声”。“《王制》:‘春秋教以礼乐’,是春未尝不学声也;《文王世子》:‘秋冬学羽籥’,是秋未尝不学舞也。此言‘合舞以春’,‘合声以秋’,盖大合舞大合声,与平日之学舞学声异也。”《王制》:“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此诗书。”春末并非不学乐声。郑玄注:“春夏阳也,诗乐者声,声亦阳也。秋冬阴也,书礼者事事亦阴也。互言之者,皆以其术相成”。春夏时阳气充满,吟诗唱歌有声,声亦为阳性。秋冬时,阴气充足,书法礼仪事事为阴,阴阳相互相成,礼乐诗书亦相应相成。《文王世子》曰:“凡学世子及学士,必时。春夏学干戈,秋冬学羽籥,皆于东序。”郑玄注:“干,盾也。戈句矛,戟也。干戈万舞象武也。用动作之时,学之羽籥,籥舞象文也,用安静之时学之。《诗》云:‘左手执籥,右手秉翟。’”春夏阳气发动,用动作的时候来学。籥为笛;籥声出于中。冬天万物藏于中,籥舞不用兵器,为文舞。“籥师掌教国子舞羽龡籥。”贾公彦疏:“籥师掌文舞,故教羽籥。若武舞,则教干戚也。故云文舞有持羽吹籥者也。”籥师教国子文舞,不是教武舞,武舞用兵器,文舞吹笙击鼓。王十朋认为,这就可通达“合舞以春”“合声以秋”的大合舞合声的欢乐的境界。二是无穷的至乐。乐有穷,抑或无穷?“子知天下之乐乎,散于事物之万端,会于穷达之两途,然皆有穷焉”。然“乌知天下有所谓无穷之至乐哉! 一箪食,一瓢饮,颜回之乐也。宅一廛,田一区,扬雄之乐也。是固无心于轩冕,亦不放志于山林,得乎内而乐乎道也。”颜回、扬雄度越世俗生活,为穷道而有无穷的乐。王十朋也认为自己游心于书斋之内,适意于经典书籍之中,以颜回为师,与扬雄为友,亦为天下的至乐。这种无穷的至乐,是求道之乐、求真之乐、心灵之乐、情感之乐。
礼乐,在王十朋看来,“三王之教世子也,不过教之以礼乐,乐以治内,礼以治外,俾知父子君臣之义而已。”就乐的治内而言,既指精神层面的心灵、心理,亦指朝廷政事、百姓的风俗等。“夫乐之作尚矣,先王以是正朝廷,美风俗,格神物,和上下,有其举之莫敢废也”。《周礼·大司徒》以六乐防万民之情。情是心灵、心理层面的。荀子有言:“乐在宗庙之中,君臣上下同听之,则莫不和敬;闺门之内,父子兄弟同听之,则莫不和亲;乡里族长之中,长少同听之,则莫不和顺。”以乐感动人情,感动的善心,使人认识父子君臣的道义,才能正朝廷,美风俗,和上下,使社会安定有序、和谐乐业。一言以蔽之,礼乐是家国天下顺受其正的正途,其中的和谐至美不容否认,但是终究不免美好的愿景而与现实的家国天下治理存在差距。
治国理家的具体有为不免因时有变、有异等。在治国方面,首要的是勇于改革弊政、选贤任能。王十朋认为,“自古帝王图天下之大业,必贵乎好谋而能断。谋固不易,而断为尤难。”谋之于新,固不若谋于旧也,谋之于众,谋之于老,谋之于大臣,便可。诸君抱甽私惓惓之忠,必有奇策可济世。必须“内修政事,盖自治之策也,任贤使能,又自治之要者”。汉汲黯寢淮南之谋,晋谢安破苻坚之众,唐陆贽济奉天之难。宋仁宗把经略安抚的任务给了范仲淹和韩琦,以至于军中有“一韩一范,西贼破胆”之谣。所谓一士止百万之师,一贤制千里之难者。王十朋认为,敝政之治,“在乎中外小大之臣,各居其官而不知其职也。居其官,食其禄,因循苟且,旷职不修,欲望敝事之革,治道之兴可乎! ”官不像官,居官食禄而因循守旧,苟且度日,不尽职尽责,寄望其改革弊政、振兴治道是不可能的,因此,王十朋说:“臣窃谓欲尽革今日之敝,宜首诏大臣,修进贤退不肖之职,内之侍从卿监百执事,孰为贤为才,拔其尤者一二人而进用之;孰为愚为不肖,亦取其尤者一二人而斥退之。外之监司郡守,孰为贤才而称职者,拔其尤者一二人而进之于朝;孰为愚不肖而为民害者,亦取其尤之一二而置之于罪。诏下旬日之间,必责大臣以进贤退不肖而必欲其当。”改革弊政,必须从内外两方面着手,内侍从卿监百执事中提拔最为贤才的,斥退最为愚不肖的;外监司郡守,最为贤才的、称职的,提拨他入朝廷,对最为愚不肖而害民的惩之以罪,这样才能朝纲正、政治清明。
其次,在治国理政中,君主的职责最大,贵在任贤、纳谏、赏罚。“任贤乃人主之职,而尤急于兴衰拨乱之时。”“听谏乃人主之职,而尤急于兴衰拨乱之时。”“明赏罚者,乃人主之职,尤急于兴衰拨乱之时”。譬如“为台谏者,又果能尽其所以为耳目,正纪纲之职乎? 臣闻欧阳修有言曰:‘天子曰是,谏官曰非。立殿陛之前,与天子争是非者,谏官也。’……臣往岁备员馆职,窃闻台谏有论事不行者,而同列不为之助,乃曰‘我自有体’;又有缄默不言者,闻侍从百官言时事,则怒而逐之,台谏之职,果如是乎? ”台谏应该与君主争是非。《左传》齐景公与晏婴有一段对话,晏婴说: 君认为可行的,其中有不行的,臣应该指出其不行的;君认为不行其中有行的,臣应该指出其行的部分。决不是君认为行,臣也认为行;君认为不行,臣也认为不行,要提出不同的甚至冲突的意见,这是忠臣。“致治之君,不可不听谏,不可不用贤,尤不可不力行,又不可不始终如一也。”除任贤、赏罚、纳谏(听谏)外,还需力行和始终如一,即一以贯之,这样才能致治。王十朋认为,有贤君无贤臣不能治理好国家,反之有贤臣无贤君也不能治理好国家,惟有君臣都贤,然有大有可为,不仅致治,而且可振兴发展。若君臣俱贤,必推行德政,即仁政。
第三,古者致治之学有行王道仁政,有施霸道刑政。王十朋认为“学帝王仁义之术,则为德政;学霸者刑名之术,则为刑政……人君以德为政,无为而治,而天下共尊。”人一般先学而后行为政,学与政不是二分,而是学帝道、王道、霸道而为帝、王、霸,进而并行帝、王、霸。“行帝道而帝,行王道而王,行伯道而伯,此五帝三王五伯之所以分。”王霸分野的标准,在王十朋看来,王道行德政,霸道行刑名。“荀卿论王霸兴亡之道,其言有曰:‘上一而王,下一而亡。’且以法始、佐贤、民愿、俗美四者齐,谓之上一。观汤、武之所以兴,与桀、纣之所以亡,信乎卿之言不妄也……秦、隋之世,天下统一,然二国皆遽兴而遽亡,其兴也岂出于上一,其亡也又岂尽出于下一耶? ”上一为王道,是法始、佐贤、民愿、俗美四者皆具齐。他认为“汉高帝之创业,光武之中兴,唐太宗兼创业守文之功德,是三者亦可谓后世之盛王也”。就此而观,王十朋并非如朱熹所言。在朱熹与陈亮的王霸义利之辩中,朱熹说:“老兄(指陈亮)视汉高帝唐太宗之所为而察其心,果出于义耶,出于利耶?出于邪耶,正耶?若高帝则私意分数犹未甚炽,然已不可谓之无。太宗之心则吾恐其无一念之不出于人欲也。直以其能假仁借义以行其私,而当时与之争者才能知术既出其下,又不知有仁义之可饬,是以彼善于此而得以成其功耳。”他认为汉高祖刘邦和唐太宗李世民都出于私意,李世民则无一念不出于人欲,是一种假借仁义之名而实行其私欲,人们不知道他们的权术,而得以成功的。这与王十朋赞刘邦创业,李世民兼创业守文的功德异趣。“汉之文、宣,唐之太宗,在三宗七制之中,尤为杰然者,非中才之主可得而拟议也……欧阳文忠公尝赞太宗矣,则曰:‘功德兼隆,由汉以来未之有。’果如三子之言,则文帝以德优,而宣帝以功显,太宗功德两全,又在文、宣之上矣。”在汉文帝、汉宣帝与唐太宗的比较中,他认为太宗功德兼隆,度越文宣二帝,而与朱熹的观点殊异,也与陈亮义利双行、王霸并用的观点不同。因为王十朋并没有以刘邦和太宗为霸道,若以其功德兼隆,而近王道之治。
第四,王道之治以揽权为先。南宋高宗赵构亲自主持策试时问曰:“朕缵绍丕图,恪守洪业……然画一之禁,赏刑之具犹昔也,而奸弊未尽革;赋敛之制,经常之度犹昔也,而财用未甚裕;取士之科,作成之法犹昔也,而人才尚未盛;黜陟之典,训迪之方犹昔也,而官师或未励。其咎安在? ……子大夫学古入官,明于治道,蕴畜以待问久矣,详著于篇,朕将亲览。”王十朋对曰:“尝谓君者天也,天之所以为天者,以其聪明刚健,司庆赏刑威之权而不昧也。君之所以为君者,以其能宪天聪明,体天刚健,司庆赏刑威之权而不下移也……为政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而万民莫不拭目以观者,如天之运行而不息。”把君比为天,如天子、天位、天命,居天阙,法曰天宪,诏曰天语等。人君掌天下之权,并要揽权,即把持权。“臣观自古善言治之人,未尝不以揽权为先,自古善致治之君,亦未尝不以揽权为先”。这样既把君主(天子)神圣化、神秘化,又把君主的一切行为、措施、话语、法令都赋以天的权威。如果违反就是违背天的意志,要受天谴,因此,天子的揽权,便是天权,谁都不可违反,谁都要遵照而行。把君主的意志与天意合一,进而言之为,“陛下惩前日权臣专政之久,收还福威之柄,运独化于陶钧,裁万几于独断,天下翕然,称陛下为英主……臣窃谓陛下欲守祖宗之法,莫若躬揽福威之权”。他认为“五经”泛言治道,《春秋》为人主揽权的书。所谓揽权,不是秦始皇衡石程书,不是隋文帝传飧听政,不是亲治细事、不任宰相的唐德宗,不是无复仁恩的唐宣宗等形式的揽权,而是惩其既往,戒其所未然,操持把握,不可一日而少纵之,使福威之柄,一出于上,不至于下移而已。
分而论之为,王十朋认为,守祖宗之法当“法《春秋》以揽权……如是,则祖宗良法美意,可以垂万世而无弊矣,尚何患乎天下之不治哉!”除奸去弊有赖“陛下每进一人,必出于陛下素知其贤,亲自识擢可也”,或出于大臣等公心推荐,或出于天下国人都认为是贤人,决不能滥进人才。财用充裕“实在乎节用也……若夫自同于聚敛之臣,献生财之术,则臣不敢也。”又“节省一事,尤在圣躬亲率”,君主自己节财的以身作则最为关键。育才取士贵在“命庠序去谤讪之规,科举革忌讳之禁,有司取忠谠之论,将见贤良方正、茂才异等、直言极谏之士济济而出,如仁宗时矣,尚何患人才之不盛乎!”开放言论,学校、科举不要有禁忌,各种人才便济济而出。劝勉官师当“以仁宗为法,以前日权臣之事为戒,执福威之大柄以为黜陟之法,明忠孝之大节以为训迪之方,如是,则尚何患乎官师之不励职如祖宗时乎!”必须大力革除故旧积习,训迪以忠义、忘身徇国、明忠孝的大节,则官师必励职。总之,王十朋认为,揽福威之权,以守祖宗之家法,赏刑当而天下悦,奸弊不患不革; 节俭行而天下化,则财用不患不裕;取士公而贤能出,人才不患不盛;黜陟明而邪正分,官师不患不励;祖宗致治之效,不患不复见于今。今历朝的国典、祖宗的宝训政要、有司之成法、朝廷的故事都在。“陛下宜诏执政与百执事之人,参稽而奉行之可也。”只要推行的要领,付与臣下去执行就可以。
揽权的根本在于君主正身。在与高宗的对答中,王十朋明言“臣闻人主开求言之路,必将有听言之实,人臣遇得言之秋,不可无献言之诚……臣复有一言以为陛下献者,欲陛下正身以为揽权之本也。”君主正心以正朝廷,正百官,正万民。谓人君所行必正道,所发必正言,所居必正位,所近必正人。古人君正身而教化下人,如周文王;不能正身以化下者,如汉武帝。武帝好谀、好利、好刑、好兵、好夸大、好神仙,其不能自正其身,下便应之如彼。应以武帝为戒,非正勿视听言动。至于用人,不必问之才不才,要先察其正与不正。若如正人,其进则为治之表;非正人,进则为乱之机。“臣愿陛下以是为揽权之本,而又任贤以为揽权之助,广览兼听以尽揽权之美。”王十朋对高宗之问,作了系统、全面、有序的回答,并大量引先圣先贤的话和史实来证明自己的现点,使人心服口服。因此,高宗御批:任贤辉,经学淹通,议论醇正,可作第一人,即头名状元,天子门生。
君主正身以统天下的“修己”治国当始于理家有道,因为在家国同构的中国社会,家是国组成单位,所谓有家才有国。治国理政不能缺少治家,故《大学》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齐家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个环节,若脱节,不能齐家,国也治理不好。基于此,王十朋特撰《家政集》。这是其他温州学派学者所没有的,这也体现了其事功的思想。王十朋说:“有公家之政,有私家之政。士君子达而见用,有爵位于朝,外则行公家之政,以泽民生;内则修私家之政,以化子孙。至若穷而未通,藏而未用也,公家之政虽不得行,私家之政不得不修。”公家之政为国政,私家之政为家政,达而作官外为国政,内为家政,即使穷而未作官,家政也不得不修。“士君子欲修一家之政者,非求富益之也,植德而已尔,积善而已尔。父子欲其孝慈,兄弟欲其友爱,夫妇欲其相穆,帷薄欲其洁修,门闾欲其清白。”治家不是为富,而是为植德积善,父慈子孝,兄友弟爱,夫妻和睦,门庭清白。家道修明,上天降祥,子孙逢吉。推之作官,天下国家的政理。
王十朋为修身治家之法,採古圣贤的明训、历代史传所载和仁人义士、 孝子慈孙前言往行的事迹,编成《家政集》,使后人终身奉之,世世守之。其中有本祖篇:岁旦献祭尊,清明祭坟,四时即腊之祭、端午祭、尝新、冬至,有春诺冬还之、岁除祭,有非时之祭、世系、坟墓、祖讳、祖忌、支脉等。继志篇:“所谓继志述事者,一家之事也。事之大小虽不同,其为孝则一而已矣”。继先人之志,述先人之事,是为孝。王十朋其父名王辅,字勤公,号安明。性喜读书。尝手编《后汉书》《新唐志》和《圣宋文海全集》,其手迹世世勿失,以为家藏,是为继先人之志。“先人至行,在于孝慈、友爱、笃志、好学,老不废书,死犹语及《孝经》”。是为子孙继志,以教子孙。“先人凡阅史,见前古忠臣义士,必条举其事,以教诸子……先人不幸死矣,十朋兄弟当修身谨行,以尊先人之教,学忠与孝,以显先人之名。”应继承先人平生宽厚之德、慈孝之心、吉善之行、高逸之趣、笃学之志、乐教之诚,当终身效法。
《奉母篇》:“人孰无父,亦孰无母。父者,人之天也;母者,人之地也。天地之德于人大矣,父母之恩于人深矣。”以父母为人的天地,天地之德大,父母之恩深,何以为报? “事亲之道,以养为先。养亲之道,以敬为主……要之,事母之道,当如事父,爱敬兼行,斯善矣。”不是奉母取其爱。事父取其敬,这是片面的。“至于父母有过,则不可不争之,顺其善,而争其不善,使父母之身,不陷于不义,而恶名不彰显,尤其所谓孝也”。顺其善的方面,争其不善的层面。但谏亲之道与谏君不同,君臣以义合。三谏不用,便去之;父子之道是天性,三谏不用,有哭泣使之,不能使之陷于不义。“为人子者,最不可为危险凶暴之事,以贻亲之忧。”孟子讲不孝有五:惰四肢;博弈好饮酒;好货财、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好勇斗狠,以危父母;从耳目之欲,以为父母戮。“大抵为人子者,修身谨行,当如处女之在闺,戒慎恐惧,惟恐有危辱之祸,以为父母之忧”。为人要戒酒、色、博,酒色能伤生,败人之德,破人之家,辱人之身,往往多为所迷,至于博者,乃盗贼之行,为切戒。“亲有疾,子以奉药为职,凡合药、煎药、调药、进药,皆当必躬必亲,不可委俾及他人也”。要不惜货财,以召名医,乃亲之存亡所依,不要惑于鬼神。
在《夫妇篇》中,王十朋说:“世俗之人,既娶之后,往往厚于其妻,薄于其母,以妻为密,所以母为疎,甚者至听妻之谗,而至与其母不睦。”此皆非妇之罪,是为子不孝有以使之然也。他又在《兄弟篇》中说,“兄弟者,天属之亲,同母父之气者也,为兄之道主乎爱,为弟之道主乎顺,兄爱弟顺,家道方和。兄弟不谐,人伦之丑”。有兄弟而不肖,古人以为不幸,兄弟不能相容,古人以为耻,难兄难弟,天伦之美。为兄当知所以教,为弟当知所以率其教,否则谓之不兄不弟。惟至愚大不肖者,顽而不可教,中才之人,未有不可谏、不可教的。人之为人父,孝必慈,不孝必不慈;为人臣,孝必忠,不孝必不忠;事长孝必顺。此孝悌所以为立身之本、百行之先。
王十朋家政观点与治国理政相辅相成,与《廷试策》互补互济。既是治国理政展开,又是治国理政的完善和补充,构成家国天下治理的完整体系。尤其是在深契礼乐文明的仁义礼智信中具体而微,堪称永嘉事功学的典范之一。
三、国强民富的命运与共
无论是国政,抑或家政,旨在国强民富。出于爱君忧国之情,王十朋分析了南宋当时的国内外形势。他说:“窃闻道路匈匈,咸谓虏情叵测,有南下牧马,巢穴汴都,窥伺江、淮之意,庙堂之上,帷幄之臣,必有料敌制胜之策,臣不可得而知。”金兵不断侵犯,必须有所准备,然而凡边奏有警,群臣失色相顾,传闻稍息,则又恬然便以为安;凡讲敌人有内难,势必不来。但敌人内部相残不止,一酋死,一酋出,其势愈炽。若我有先备,敌虽强而不必忧,我苟无备,敌虽有难,对我何益。敌或不以有难为畏,乘我稍怠,长驱而来,其将何以御敌。王十朋的分析是有据的,对形势的正确分析和对国内思想错误的批判,为抗金和恢复中原有着指导意义。进而言之,他认为金宋战、和形势为:今我兵寡力弱,国威未振,不能与之一决雌雄,宜于荆、襄、江、淮要害之地,命大将屯重兵固守,纵未能得志于中原,亦足以据长江之险,保吴、蜀万里之故疆。“何故屈己买和,蹈前日之覆辙耶!……耿南仲主和议而致靖康之祸,秦桧主和议而弱国家之势。”金虏贪得无厌,买和不可保,由和而导致靖康之耻,秦桧买和,杀抗金名将岳飞,而使国势愈来愈弱。
王十朋之所以主战斥和,不仅仅在于买和求保的屈辱历史,而且在于“臣闻荆、襄居天下形势之中,乃古今必争之地,万一虏人乘虚而入,使川、陕隔绝,则东南之势孤矣”。更何况,他始终坚信只要用人得当,必能自保南宋太平。“非建功立名之士,无以排祸乱而辟土疆;非守节死义之士,又无以折奸邪而扶持宗社。二者皆有国之所急,不可不兼崇而并尚也……主上侧席求贤,共图恢复,正有志之士建功立节之秋也。”期望有建功立名的士子和守节死义的人,共图恢复中原故土。从历史上观,蜀诸葛亮固天下的奇才,但连年动众,未能成功,兵机将略,非其所长,功名亦少贬。魏的荀彧有王佐之风,但论者讥其协规曹操以倾汉,机鉴先识未充其志,节义亦少贬。吴周瑜、鲁肃建独断之明,出众人之表,智略具可称道,然赤壁之役,瑜获虚名,荆州之借乃鲁肃之短。功名节义两全的人才虽难得,然主上侧席求贤,必有功名节义的人才,以抗金恢复中原。
共图恢复,需有人有财,而其一切来源在于民。所以王十朋说:“臣闻民为邦本,本固邦宁。自古人君,未尝不以得民心、固邦本为急,而尤欲抚绥固结之于动摇疑贰之时。”近年以来,监司守令不得人,为国敛怨,民心稍离,就在于不宣诏条,不卹刑狱,不先抚字。“臣愿陛下推溥博之仁,下恻恒之诏,勤卹民之隐,动之以诚,官吏有害民者必罚无赦。仍命宰相慎择诸道监司,以寄休戚,以宣明诏条,慎恤刑狱,抚字黎元为先务。如是,则四方万姓罔不感泣。人心既悦,宁患天意之不我助耶! 臣此谓固本以宁邦者,莫大乎此”。对官吏害民者如比年宽卹之诏下,便于民而不便于吏者,或宣毕而遂匿,或略掛而遽收,上虽有良法美意,而实惠民却不得。对慎刑卹狱,今监司按部。动以胥吏数十人相随,所至州县,唯务诛求,苟满其欲,则狱事一切不问,能望其平反吗? 国家张官置吏本为民,以抚字为先,催科为次。而悍吏持尺牒走乡间,噭呼隳突,鸡犬不宁,民不安业,恐其散为盗贼。今夷狄外侮,国威不振,人心摇动,正宜抚缓团结。惟有惩罪害民的官吏,才能固本邦宁。因为恢复中原,“其中利害之大者,莫过于财与力,二者皆出于民”。然而夔、峡之间,土狭民贫,面皆菜色,衣不蔽体。若改马纲为水路,为巴、蜀之困。令马纲复行旧路,以安远人。
民以食为天。王十朋关心民瘼而重视农业生产,曾诗曰:“出门非为采灵芝,端为农时不可违。我欲劝农农劝我,田园薄有早须归。”当遇“又自新春以来,弥月不雨,播种失时,民心嗷嗷,朝不遑夕”的天旱不雨时,他又创作了《祈雨文》《祈雨疏》《谢雨文》《谢雨疏》。“前日不雨,有请于神。三日而应,繄神之仁。今又不雨,其谁之咎? 灾不自作,罪在郡守。守固有罪,斯民何辜! 曰雨而雨,在神吸呼。山川出云,沛为膏泽。不作神羞,吏亦逃责”。其《疏》曰:“旱不自作,端繇郡政之荒,民亦无辜,仰冀天心之闵。月属流火,时逢亢阳,百谷不得其生,群恭无以为命。”这种祈雨文不完全是鬼神迷信,而是对百姓生活生命的忧患,也是对郡县官吏施政的反思和检讨。其《谢雨文》曰:“旱魃为虐,且谁之尤? 守臣失职,惟神是求。久而莫应,牟麦不收,得之桑榆,有事西畴。播厥百谷,庶几有秋,繄神之德,何敢不酬。雨尚未足,民犹有忧,愿终其恩,毋作神羞。”干旱是守臣失职,粮食不收,有雨播种百谷,秋天就有收成,百姓就不会饥荒而流亡。王十朋以百姓之忧为忧,致使百姓生活安定,若能丰衣足食,是其所冀。
民中豪强权势自古为患不已,可谓天灾之外莫过于此的人祸。在鑑湖的废湖为田一事上,他作了详尽的调查,一再计算利害。因为在会稽与山阴两县间的鑑湖周回350 余里,溉田9000 余顷。千余年间,水旱保收,民受其利很大,然而当时不断有豪强盗湖为田,以至奸弊日起,侵盗愈多。政和末,有小人为州官,内交权幸,遂建议废湖为田,湖名存实亡,而水旱之灾无岁无灾。他详尽说明鑑湖之开有三大利,废湖为田有三大害。湖使会稽、山阴9000 顷田无水旱之灾,废湖为田则年年有水旱之灾。原来百姓乐居,家家温饱,民风为善。废湖为田后,狱讼不断,人民流亡,盗贼多有。“非昔之民皆善良,今之民皆顽鄙也。盖礼义生于温饱,盗贼起于饥寒,其势不得不然耳。”这是历朝历代农民起来反抗的根源所在。人民安居乐业,谁去为盗贼! 因此必须重开鑑湖,然而,“今之人占湖为田者,皆权势之家,豪强之族也,侵耕盗种日已久,一旦欲夺而复之,彼必游谈聚议,妄除利害,曰劳民也,费财也,失官租也,有科率之扰也,无积土之地也,争为异说以沮害之”。权势豪强的家族占有废湖为田,他们以种种言论阻碍开湖。因此开湖侵犯他们既得利益,王十朋冒着被他们诬蔑的风险,主张湖有三不可不开,驳斥了种种非议,以及如何化解所谓劳民化财失官租等诘难。可见其为民为国的忠诚之心,亦见其国强民富的命运与共理念。
“凭谁决得天河水,一洗乾坤万里清。”王十朋胸怀天下,对天地间的污泥浊水、 社会的种种弊端、金虏的抡掠、官员的无能、秦桧的投降议和、吏胥对人民的刻剥、百姓的饥饿痛苦,他忧心忡忡,寄希望天河水,来冲决种种不合理的堤坝,一洗天地间一切污染而变得万里清醇。
注释:
①按:王十朋,号梅溪,字龟龄,著名爱国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
③④黄宗羲:《宋元学案》,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418、1425 页。
⑥按:温州在东晋时为永嘉郡,后常以永嘉指称温州。
⑦按:又称“元丰九先生”,分别是赵霄、张辉、周行己、刘安节、刘安上、许景衡、戴述、蒋元中和沈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