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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主义辐射下的存在之思
——周闻道散文论

2021-04-15陈剑晖

东吴学术 2021年2期
关键词:诗性散文

陈 鹭 陈剑晖

散文作为一种自由灵动、率性任真,特别注重个人体验的文体,最可贵的是创作主体思维方式的独特和对于存在及诗性之思的不懈探求;或者说,是散文家精神世界的日趋成熟与辩证,以及心灵的丰满与强大。而在这个演化的过程中,又必然离不开散文家对时代与生活、历史与现实、文化与人性、存在与诗性等多个维度的深刻理解和真切把握。

周闻道的散文正是这样。

周闻道的散文创作,从最初的写故乡童年,写“家”的物质和情感构成,到写“官场词语”、国企变法,再到“七城书”、 思想智慧、“暂住”人口,题材越来越多样和开阔。其中既有对日常生活的诗性感悟,更有对底层民众生存困境的当下性展示;既有对“经秋植物”的生命探究,还有对西方哲学和哲人的追问,等等。难得的是,在不断拓展题材的同时,周闻道对当下的介入越来越自觉和坚定,对社会人生的剖析和生命的思考越来越成熟深刻。其散文文体风格,也正朝着正确健康的方向自由延伸,而且呈现出一种思辨的力度和阔大的气度。显而易见,周闻道正如他所倡导的在场主义一样,自始至终在探索一条理想的散文精神与现实生活紧密结合的艺术之路。而他在散文创作上所取得的成就,除了自身的禀性与天分,后天的修为、勤奋善思和丰富人生阅历等因素外,更主要的是源于他对散文的痴爱与投入,源于他对散文性、在场精神和现实生活的深刻理解,此外还有对于散文理论的自觉,以及对散文艺术变革的执着追求。

从现代散文的创作类型来看,散文大体上可以分为两类:一类以周作人、丰子恺等人为代表。文字浅白,自由随意,像老朋友聊天般娓娓道来。一般来说,这一路散文只适应于阅读和体味,并不需要太多阐释。另一类散文以鲁迅的《野草》,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为代表。这类散文往往有较丰富的思想内涵,其文字富于象征和隐喻,因此给读者和批评家留下了许多阐释的空间。很难说这两类散文哪一类更优秀,因它们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周作人式的聊天散文似乎是散文的“正宗”,但读者倘若没有与周作人相近似的人生阅历、审美趣味、心境和文学造诣,则很难真正感受体味到个中的“苦味”和“涩味”,至少我从来就没有进入过周作人的散文世界。相较而言,我更偏爱《野草》,尤其是《我与地坛》,笔者读了不下15遍,可以说是常读常新,每次阅读都有新的人生体会和生命感悟。周闻道的散文创作,似乎更接近鲁迅、史铁生这一路。虽然他也写过一些轻松浅白的文字,但因他本质上是一个发现者和思想者,更倾向于怀疑、追问和思考事物的本真,指向终极价值。如此一来,就产生了《七城书》《庄园里的距离》《边际的红》等几本颇具智性与深度的散文集。在我看来,这是周闻道散文中最有价值的部分,也是他在在场主义精神的辐射下,对当代散文创作的拓展和推进。

米兰·昆德拉说过,小说是关于存在的思考。我认为这一论断同样适用于散文创作。如果说小说主要是通过丰富曲折的故事情节,各种各样的人物塑造和独特的叙事方式,诉说其对人类存在状况的了解;那么,散文创作则是通过对日常生活片断的真切描述,捕捉时代风潮之变迁,揭示现实生活中人的精神流向,探测现代人的心灵秘密。从这一角度看,在今天这样一个商品经济高度发展的时代,在哲学和科学对人的存在日益淡忘,同时现代社会对存在的遮蔽日益严重的背景下,散文更应张扬其自身灵动快捷、长于思考、适于抒情,关注心灵以及自由表达的认识和审美功能,义无反顾地担当起探索存在、敞亮存在的重任。也许正是意识到这一点,早在2005年,以周闻道为代表的眉山一批散文家,就高举“中国新散文批判”的旗帜,表现出了对当时喧嚣一时的“新散文”的强烈质疑;继而,他们又于2008年旗帜鲜明地亮出了“在场主义”旗帜,创立了汉语写作中第一个自觉的散文流派。“在场”这一富于存在主义色彩的提法,意味着散文对人的存在处境的一种探索和反思,同时意味着散文从过去只关注浅表的生活现象,风花雪月,个人经验,只关注外部的世界,到关注事物的根部,关注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以及人的心灵世界、精神状态和生命内涵。因此,在本质上,我认为散文的终极目标不是展示现实,而是探索存在,发现意义,是“存在之思”。这是散文真正的有意义和有深度的写作之所在。而关于“存在之思”的散文写作,必然是从怀疑和反叛出发,展示人类生活的焦灼、悲苦和荒谬,同时体现出散文审美内涵和形式的相对性和复杂性:崇尚怀疑,追求多元,认同模糊。

周闻道近年来的散文创作,在我看来正是对“存在之思”写作的最好阐释;而以城命名的系列散文《七城书》,更是“存在之思”的范本,同时也是在场主义散文流派的标志性作品。《七城书》写了七座城,即迷城、空城、蛊城、玻璃城、危城、欲城、皇城。让我们先来看《迷城》。作品中的“我”从乡村来到城市,但在城市中,它却完全迷失了自我,搞不清自己是主人、居民、过客,抑或旁观者?甚至怀疑自己就是一个电话号码,一个汽车牌号。而更为可怕的是,当“我”进入“迷城”,竟仿佛“走进了一个身体的迷宫,声与光的交响,钢铁与水泥的重量,很快便让我们感到了危险与压力。”而街道的宽度,同样使“我”感到“一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宽”。这种由“宽”造成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压抑,包括那座“泛着黯然而诡秘的光,令人捉摸不透”的政府大楼,都是对人的存在感的消解;或者说是对于人性、自由和温情的嘲讽。正是在这种无处不在的压抑和嘲讽中,人的视野变得模糊、价值变得混乱,人成了城市的迷失者。应该说,在《迷城》中,周闻道对现代中国城市的体验是独特的、新鲜的,也是深刻的。《空城》展示的是另一种生存境况。这座古怪城市的一切都是格式化、机械化和空心化的。“市民大会”的会场竟然空空荡荡,主席台上的讲话者只是一个道具。图书馆的书全都没有署名,没有章节,没有页码,没有图文,每一本都是空的。而夜总会的舞台上,没有演员,没有乐师,没有报幕员,只有一块大大的长框,镶嵌在舞台正中的位置。显然,周闻道给我们讲述的是一个寓言式城市的故事。他从现代哲学中发掘了一些象征与隐喻的元素,以此揭示现代人主体的缺席,灵魂的丢失,并时时让读者感受到一种既抽象,但同时又是权威的控制力量的无处不在。而作为寻梦者的我们,将在这样“一座没有名称,没有地址,没有灵魂,没有历史,也没有未来的城市”慢慢耗尽生命,最后“像广场中央那尊镂空的雕像一样,变成一个空心人”。这正是作为一个现代中国人的悲剧性之所在,也是当下中国人普遍面临的真实处境。

如果说《迷城》是城市的“迷失者”对于人性压抑的真切体验,《空城》是对于空心化城市和空心人的精神探测,则《欲城》是人类欲望膨胀和变异的集中展示,它是一幅幅活色生香的“欲望化时代”的浮世绘。《危城》更为吊诡:因城市中心一块悬石移位,威胁着城中人的生命,于是,这座城市的平静生活被打破了。市政机关没完没了的开会却没有结果,最后将责任推给文物管理所,文物所长从京城请来专家鉴定悬石上的图案和符号,却在高速路上出了车祸,这样悬石依然悬在人们头上,随时有滚下的危险,而人们的神经从此更为紧张,生存境况更为恐怖了。《危城》讲述的其实是一个发生在当下的现代性寓言,即在一个权威至上,在物欲横流、人性扭曲、生态遭到严重破坏的社会环境中,人的生存状态——随时随地都处于一种不可知的危机和恐惧中;而真正的、更大的危机,还不是那个高悬的巨石,而是由悬石折射出来的时政之弊。

在《玻璃城》中,周闻道要告诉读者的是另一个残酷的事实:在权力控制和科技控制结盟的时代,城市其实已被格式化、玻璃化和凹镜化了:“在这座城市里,每一个人(包括一切物象),都被预先置于一个透明的容器中,既身不由己地透视别人,也毫无保留地被别人透视。”这有点像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所描述的境况:在一个规训林立,惩罚无处不在,人被置于全景监视和控制的社会中,人还有什么资格奢谈个人的自由、价值和尊严?《玻璃城》正是涉及到这样一个现代哲学命题,并通过具象进行深入阐释,其立意高远,构思独特,想象力亦十分超拔。《蛊城》和《皇城》则有异于上述5篇作品。《蛊城》写的是作者到湘西寻访放蛊者的故事,中间穿插关于蛊的各种新老传说,作品有点怪异,有点神秘,却与现实紧密相联。透过弥漫于作品中的神秘氛围,我们不难感受到作者对于民间文化的向往和邪恶力量的抗拒,而这同样是一种存在,一种真实;特别是对灵魂蛊的发现,意味隽永而辛辣,对于长期受体制意识形态左右的我们,具有非常深刻的现实性。《皇城》中,这样的描写同样耐人寻味:“置身于这座皇城里,再灿烂的阳光,也驱散不了那一种彻骨的阴冷”。“在一片迷茫的壮丽中,第三座山峰从远处的迷蒙中浮现出来,两峰夾持,一把龙椅的形状在视野里清晰地出现,空荡荡的两峰之间,落日正从第三峰的肩部一点点下坠,就像一个人,在一把巨大的龙椅上慢慢入座……。”这是一个什么意象?皇权意象。它植根于我们几千年的封建厚土,具有顽固的思想惯性和体制基因,让一切虚妄的现代标榜显得苍白无力。作品讲的是历史,其实观照的是现实。像这样的描写,虽没有前述那些作品的后现代意味和尖锐犀利的批判性,但因其深刻的存在之思,已深深嵌入历史的追怀和现实大地的书写中,因而作品显得厚实而真实,既有一种历史厚重感,又促人警觉,引人深思。

综上所析,可见《七城书》的确是一种存在之思的写作。当我们进一步研究比较会发现,这种写作与传统散文相比,有诸多不同的可资借鉴之处;它不仅为在场写作提供了成功的经验文本,而且可以说为整个当代散文写作提供了积极有益的探索。

首先,它从怀疑和思辨出发,全方位呈现了现实生活的困境和人类存在的荒诞性。人类一切知识,都是从怀疑开始,以哲学终结的。存在之思的妙处在于:它巧妙地将认识的起点和终点熔于一炉,追问存在的根据,揭示存在的本真,发现存在的意义。《空城》中的“市民大会”,我们看到一位领导模样的人在主席台上发表讲话。“那讲话声音听上去抑扬顿挫,慷慨激昂,颇有些闻鸡起舞的号召力。” “我”屏息静气,希望能从这位领导的讲话中了解这个城市的一些背景材料。但奇怪的是,“我”越是认真听,越是陷入了雲山雾瘴中:“只听见扩音机里不时传来‘嗯……这个嘛,这个,这个,啊……那个嘛,那个,那个’。”更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说是“市民大会”,但整个会场竟然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与会者。这样的场景,对读者来说并不陌生,因为它每时每刻都在我们身边上演。只不过周闻道将其略为变形夸张,并将其抽象化和符号化。于是,这些我们见惯的日常生活场景,便具有荒诞性和反讽性的艺术效果。

而《欲城》更是将这种荒诞性和反讽性推到极致。作品中有这样一个场景:某商家正在举办一次“新产品介绍暨大酬宾活动”,只见临街搭建的一个简陋舞台上,灯光闪烁,鼓乐喧天,几个英俊男子,正应合着声光节奏,夸张地做出各种造型。”而更吸引人注意的是,“他们两条腿之间,不同色调的紧身内裤,都高高地隆着,宛若一根根柱子平地撑起一顶顶帐篷,又仿佛一挺挺机关枪,正夸张地向周围的人群扫射。”接下来,便是身材丰腴的年轻女子推销“暴君牌内裤”,而后,“我”来到了“欲望街”,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欲望牌”陈列品,包括钱欲灵、权欲灵、名欲灵、性欲灵、骂欲灵、戒欲灵,等等。应该说,像周闻道这样集中深刻、别开生面地描写现代人欲望膨胀和变异,而且将日常生活上升到哲学的层面,在叙事结构中提炼出新的寓意,我们在以往的散文中还从未见到过。就如上面的“市民大会”一样,周闻道在《欲城》中所描绘的那些荒诞的欲望化场面,我们同样是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因为它们是消费时代的一种伴生物,在许多时候,我们不仅对其麻木,对其视而不见,而且会认为这是社会进步的标志。其实,这就是现代性的遮蔽。它以其“欲望机器”的疯狂旋转,摧毁掉人的善良纯真,摧毁掉传统社会的从容淡定与优雅,同时也摧毁掉正常的社会秩序。

不仅如此,这种遮蔽还使人的价值混乱,使人感受到一种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周闻道正是警觉到这一点,所以他沿着“去蔽、敞亮、本真”的在场主义创作理念,以荒诞与反讽的手法,展示了现代城市中种种欲望化场景,并力图探求欲望花的根源,这样他的散文便具有一种强大的艺术张力和抵达本真的穿透力。

其次,它从存在的多样性、复杂性和变化性出发,呈现存在的模糊性、不确定性和多义性。我在上面说过,存在之思的散文崇尚质疑,追求多元,认同模糊。这一点,在周闻道的散文创作中有着十分明确的表征。比如说,你可以将《迷城》理解为一个乡村寻梦者,或现代城市人本身在城市中的迷失,可以理解为迷宫一样的城市,也可以解读为权力和现代性对人性的压抑,对自然与纯真的破坏。此外,周闻道还通过“小肠”、“大肠”、“胃脏”、“虫子”等意象,赋予城市人格化的属性,让作品的叙述触角扩展到乡村,在城市与乡村的多重联系中,揭示城市无情吞噬乡村这一残酷的现实。《空城》所表达的意义也是模糊和多样的。它既是现代城市空洞化、空心化的表征,又是人的灵魂空虚、精神麻木和荒芜的隐喻,同时它还暗含着作者对于同质化、格式化现代生活的忧虑。而《危城》中的那块悬石,更具有复杂的多义性指向。至于《玻璃城》,它不仅仅是对于权力、等级制度乃至现代性的批判,不仅仅表达了一个现代人在“全景监控”下的恐惧心理,而且通过“未来镜”的特殊功能和神秘色彩的描写,嘲讽了某些所谓科技创新的荒谬,及人性复杂性、多重性的滑稽,具有鲜明的在场批判精神。

周闻道的《七城书》不同于传统散文之处在于:在传统散文那里,一般都有一个确定性的立意,而后再根据这一立意组织材料、设篇布局。这种散文的好处是“率章显其志”,易于理解和分析,即使一般读者在阅读时也不会碰到太多障碍。这一类散文的缺点是主题过于单一,意蕴过于显浅,审美空间窄小,一目以见底。而现在,周闻道勇敢地颠覆了这种创作模式。他在洞察社会世情、体味人生百味的基础上,将个人体验、生命情调和理性思考置于同一调色板上,而后再将日常生活图像、生活细节与意象和象征深度交融,创造出多维的审美空间。如此一来,周闻道的《七城书》自然呈现出了一种全新的、独特的美学风采。

再次,它从作家强烈的主体意识出发,积极介入现实,关注当下,给散文提供了丰厚的现实土壤和社会担当,让散文富有了更坚实的美学价值。关于散文创作的主体性问题,我曾有专文论及。在我看来,创作主体主要是指散文作家的主观能动性和独立性。它一方面强调人本质上是自由的,人是目的,而不是工具,不是意识形态的跟风者,也不仅仅是生活的忠实记录员;一方面又强调人的理性思考,强调精神的独创性和创造性,以及感情的介入和心灵的渗透,等等。因此,一个散文作家如果具备了这种高层次和强大的主体意识,他就有可能“视通万里,思接千载”,使外宇宙与内宇宙相接,让第一自然与第二自然融通,并通过主体的全身心介入,使散文产生超越性的质的飞跃。《七城书》正是这样的作品,它充分体现出了周闻道强烈的主体意识。表面看来,它有点像卡夫卡的《城堡》,然而事实上,周闻道讲述的是一个个发生在当下中国的故事,展示的是现代中国城市的七种镜像,他不似《城堡》中的土地测量员那样永远进入不了城堡。周闻道不仅进入了七座不同的城——“介入”中国当下特定的城市文化语境中,而且他还试图去除日常生活中的遮蔽,从现代人生存的困境与荒谬中,寻求生活的本真,从混乱无序中发现存在的意义。显然,周闻道首先是受到现实的激发,而后对现实进行细致的观察、体验,由表及里,由浅到深,抓住“生命中不能承受之宽”、“空心的城市”、“灵魂的丢失”、“欲望化图像”等生活场景、生存世相和精神特质进行全方位描绘。因此,《七城书》的创作主体是强大的、独立的。它不仅从身体,而且从精神、感情和心灵上深度介入了现实。这样,周闻道的散文自然而然地便是在场的。

《七城书》实际上是周闻道对于中国城市的一种想象性解读。周闻道在“在场主义”散文结集《稻草人的信仰》的“代序”中提出这样一个散文理念:散文要“追求审美空间的无限宽广”。而在《七城书》中,因有了想象性的书写,于是,《七城书》的存在之思的审美空间是无限宽广的。它一方面具有了强烈的介入性和精神性倾向;一方面又超越了个人性和经验性。它既是自为的,又是自在的;既有多变性,又有丰富性和复杂性;既有鲜活的生命体验,又有独特的发现与创造。于是,从每一个看似虚幻的叙事中,都可找到现实的影子;不同的人、不同的时间、从不同的角度去解读,都会有不同的发现。正是这种写作的多种可能性,使《七城书》告别了意义单一的浅薄和陈词滥调,呈现出一种开阔大气,本真敞亮的澄明境界。

跨过《七城书》,把眼光投向整个周闻道散文,我们会发现,存在之思不仅已成为周闻道散文的个性风格,而且,在其存在之思写作中,往往是丰厚复杂的存在内涵,与闪烁性灵的诗性光芒交相辉映,形成在场、思想、诗意、发现水浮交融的在场写作文本。

如众所知,散文创作有它的独特性。它不同于自然科学的具体、客观和明确,也有别于哲学的逻辑推理。因此,真正优秀的、能让读者的心灵受到震动同时获得审美愉悦的散文,在我看来还应在“存在”的后面加上“诗性”两字。这个“诗性”,我在这里解读为散文之所以为散文的一种品格和美质,也可以用在场主义同仁提出的“散文性”来概括。它直逼事物的本源,强调生命的投入,偏重于想象联想,叙述的灵动多变,语言的张力、活力、穿透力,以及节奏、色彩和韵味。周闻道深谙散文创作之真谛,他一方面执着于存在的追问,注重散文内涵的坚实;一方面又从“散文性”的身份归属出发,讲究散文的语言、叙述和文本创新,追求散文对存在的诗性表达。

诚如上述,周闻道是一个对社会人生有着深刻洞察的作家,同时也是一个生活的思考者和智者。他一直用一种怀疑和批判的眼光打量世界,也一直在思考现实的荒谬、个体的苦难和人类的困境等精神问题。这种创作倾向决定了他作品的质地是坚实的,但同时也是沉重晦涩,甚至是令人望而生畏的。难能可贵的是,周闻道的散文竟然能将“存在”和“诗性”如此完美地融汇于一炉。请看《庄园里的距离》中的散文《智慧,一个痛苦的分娩》《快乐,但不要惊扰灵魂》《追寻德里达的流云》《漂泊,或在理性中享受宁静》《躺在床上,让思想如此缠绵》《轻轻拨动叔本华的钟摆》《走进柏格森的时空隧道》《仰望星空,我无法找到标题》……单看题目,就富于诗性,令人眼前一亮。而当你进入周闻道的文本世界,你更是随处都可以捡拾到一串串的诗性珍珠:

我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仰望天空,双目所见,是如此生动。那一朵朵流动的云,德里达的流云,就这样飘进了我的灵魂,令我产生一种相见恨晚的惊喜。静些,再静些,不忙解构,不要粗糙,让精神贴近宁静致远……

肉体渐渐从消解中淡出,世界沉入无边的淡静,天地间只有我一颗轻飘飘的心,在起舞并清影。云是月,心儿是追月的嫦娥,追寻,是一个生命的契约。轻轻地,我就随德里达投入到了云的深处。不是惊扰,不是破碎,而是曲径通幽。

——《追寻德里达的流云》

就如德里达的流云,周闻道的文字是流动的、舒缓的,它既有诗的意象、意境和节奏感,又有散文的自由挥洒,此外还有哲学的思辨色彩。

不但赋予散文以诗性语言,周闻道存在之思与诗性写作的独创性还表现在这样一些方面:其一,他特别擅长于通过一些片断性的场景或细节,以延展性的思维进行诗性描写。如《德里达的流云》抓住“流云”展开联想和诗性描写,既贴切德里达解构哲学的本质,也使德里达的哲学变得灵动可感。其他如《为黑夜的出现点一盏灯》《杏叶纹路里的自由》《仰望星空,我无法找到标题》《轻轻拨动叔本华的钟摆》均是如此。其二,用心灵来感受心灵。这在散文集《庄园里的距离》《边际的红》里那些写西方哲人和诗人的散文中表现得最为突出。在这些散文中,周闻道不论写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培根、伏尔泰、笛卡儿、尼采、叔本华、海得格尔、萨特、德里达、庞蒂、柏格森、克罗齐,还是惠特曼、华尔华兹、贝多芬,总是尽量用生命去解读这些大师的内心世界,用灵魂去贴近那些伟大的灵魂。在《躺在床上,让思想如此缠绵》中,他这样写道:“一个简单的‘我思故我在’,又使我回到早晨,回到鸟语花香,回到床上……思维的羽翼以‘我’为原点,缓缓张开,并聚焦于自我。不是窗外的世界都因我而存在,比如那些晨鸟,朝露,花草,还有小区里隐隐约约的脚步声。虽然,从经验判断,我也许可以做出多种揣测,他们大概是什么,怎么样,或不是什么。但我却不敢确认。没有任何一种知识,可以保证我的确定无疑。我能够确认的,就是此刻,我躺在床上思考,并因此而确定我的存在。……我尝试着贴近笛卡儿,用心体味世界。清晨的窗外,那些树,那些鸟,那些朝露,以及满院的绿肥红瘦,都澄清了所有的怀疑。”在这里,周闻道不是从抽象到抽象,用理性逻辑去演绎,而是用感性,用心,用生命来感知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正因如此,这些作品才能成为周闻道散文中最华丽的乐章之一,也是我最为欣赏的周闻道的散文创作。其三,哲学、历史与现实互证。周闻道不仅学识广博,有极高的哲学修养和分析能力,而且善于将学术性、思辨性与文学性相融合。这样,他的散文特别是那些思想随笔便显得仪态万端、摇曵多姿,文采飞扬而且血肉丰满。

除此之外,周闻道还有一手绝活,他往往从散文性和在场精神的融合出发,力求从哲学、历史与现实之间的穿梭交织中,用现实的人事来解释深奥的哲学道理,让抽象的存在之思具象化。比如分析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周闻道先是解读自在、自为和他在三种存在形式,而后以窗外的风景:一位时髦女郎和正在修剪花木的园丁来体验存在的不同样态。这样一来,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便不再抽象晦涩,而是生气勃勃、活色生香、具体可感了。而像这种从抽象到具象,再用具象印证抽象的写作策略,在周闻道的创作中并不是一个孤例,而是一种常态。

思与诗,思即是诗,诗即是思。这是海德格尔的思路。海德格尔认为“艺术的本性是诗。而诗的本性都是真理的建立”①海德格尔:《诗·语言·思》,第 70 页,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 1997 。。尽管海氏在这里讲的是“真理”与诗的关系,但他的思就是诗,诗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诗歌,以及思应从存在出发,思把我们带向的地方不是对岸,而是一个澄明清澈的境地。所有这些,都可以开拓我们的散文视域,促使我们进一步去思考散文创作的难度和深度问题。当然,要真正做到思与诗的深度融合并非易事。我们看到,即便是周闻道这样的散文家,也有思与诗出现裂缝的时候。比如他新近出版的长篇纪实散文《暂住中国》,这篇作品的选材很好,在揭示现实生活中底层老百姓的生存境况方面,无疑是十足在场的。特别是对小说元素的引入,注重在场精神和当下介入,追求散文的可读性和叙事完整,不谓不是一积极的探索。然而忽略了散文本身需要的诗性的柔软,理性过于强大而感悟不足,有翔实的叙事内容,但缺乏丰滿的细节,导致心灵与感情的温润有所缺失,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在场主义所倡导的散文性。因此,从散文的存在与诗性之思的审美高度来要求,我认为《暂住中国》的探索并不是十分成功的。

毫无疑问,作为在场主义散文流派的发起人和领军人物,周闻道的散文创作具有独创性和开拓性的意义。他总是通过对人生社会的洞察和睿智的思考,来探究笔下的人事,并经常上升到精神和诗的高度。于是,那些迂腐狹隘的风花雪月的抒情,那些顾影自怜、鸡零狗碎的生活记录均与他无缘。他的《七城书》用有效的介入推动了散文“在场”的写作,也可视为当代散文深度模式书写的成功样本;而他那些写西方哲人的思想随笔,将深奥的哲学通俗化和生活化,将现实的此岸与理想的彼岸对接,而后将在场性、独特性、发现性与诗性相融合,抵达智性与本真至美的化境。像这样的思想随笔,在当代散文园地中,应该说是极少见到的。即便有相近的题材和主题,也未及周闻道的自由挥洒与丰厚深邃。周闻道其他题材和类型的散文,在在场之思的探索上,也均有可观之处。在我看来,这就是周闻道对当代散文的贡献。

不过,就目前来说,我感到周闻道的意义和贡献,似乎还没有被散文研究者们充分认识。尽管有不少关于周闻道的散文评论,但总体来看,周闻道还是被低估的。究其原因,在于一方面我们正处在一个缺乏耐心的时代,而周闻道却有太多的疑问;另方面是当下散文的泡沫太多,而读者又普遍缺乏一双发现美的眼睛,从而导致大量优秀之作被掩没或忽视。正是有感于此,我写了这样一篇评论,不是友情演出,更不是我的散文立场的改变,而是确实喜爱周闻道的散文,并希望从中能感悟到一些独特性的东西;另一个原因是希望通过评论周闻道,让更多的人了解在场主义散文。笔者过去曾批评过“在场主义”散文宣言,但近年来通过阅读大量在场主义散文家的创作,特别是通过六届的“在场主义”散文评奖,我认为“在场主义”同仁们并不是哗众取宠,而是切切实实在为中国当代散文做些事情,从而使长期落后、波澜不兴的散文界有一些声响。因此,我期望有更多的散文家和散文研究者拥有更多存在之思的自觉,并积极参与到“在场”的写作与理论建构中,如此,当代的散文创作才有可能告别老迈、浅薄、苍白和平庸,在存在与诗性之思的实验探索中走向阔大与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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