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义实践观:一种人工智能、大数据时代的视角*
2021-04-15陈吉胜王丹竹
陈吉胜 王丹竹
内容提要:广义实践观突破了狭义实践观将实践仅理解为物质(生产)劳动的局限性,因为广义实践观一方面主张所有的人的实践活动都具有物质性要素,另一方面主张物质生产劳动是最重要的实践活动,因而具有坚实的唯物主义基础。人工智能及大数据技术的发展将推动人的自由全面的发展,其实际过程就是从物质劳动走向精神劳动的过程。但这并不意味着人类社会以及个人的存在失去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因为物质生产将以社会性物质劳动的样态存在。
广义实践观即对马克思主义实践观的广义理解,它主张实践指向“社会生活的一切过程”。由于广义实践观以生产劳动实践为第一人类实践活动,因此,并不会引起物质与精神、实践与理论的对立。随着现代科学技术,尤其是人工智能与大数据科技的迅速发展,将人类的劳动实践主要由物质实践转向精神实践(非物质实践),从而促进人的解放与全面自由发展。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在人工智能时代,物质生产实践将失去其基础性地位,它只是不再以个体性劳动、而主要是以社会性劳动的样态存在,这也恰恰说明了人的自由解放只有在“联合劳动”中才能实现。
一、广义实践观的基本观念
“实践观点的确立是马克思实现哲学变革的关键,‘实践’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体系的核心范畴,这已成为学界众多同仁的共识。”(1)陈晏清、王南湜、李淑梅:《现代唯物主义导论》,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页。然而,关于究竟应该如何理解实践范畴,“对此哲学界存在着狭义和广义两种不同的解释,前者指向人的物质性的感性活动,后者指向人和社会生活的一切过程。但其中占主导地位的观点倾向于将实践范畴做狭义的理解”(2)林剑:《论实践唯物主义视野中的实践范畴与唯物史观的逻辑结构》,《哲学研究》2004年第12期。,另有学者认为:狭义的实践观主要指人类的物质生产劳动,这是站在马克思唯物主义立场上来说的;而广义实践观是指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生活世界,它是人类的所有活动以及这些活动所处的环境总体。(3)王南湜、谢永康:《走向实践哲学之路》,《学术月刊》2006年第5期。可以看出,关于狭义实践观和广义实践观的划分是有所差别的:关于“狭义实践观”,前者指向“物质性感性活动”,后者指向“物质生产劳动”,严格来说,前者的外延大于后者,但显然,物质生产劳动是物质性的感性活动中最为重要的一个类型。因此,这种差别并不是本质层面的,毕竟它们都明确了狭义实践观指向物质性的活动或劳动。(4)基于本文持广义实践观,因而将“劳动”与“实践”视为同义词。
在狭义实践观突出物质性的观点之前提下,自然就会引出一个问题:在与之相对的广义实践观理论框架内是否容纳了某些不具有物质性的人的活动,例如精神活动,该问题是根本性的,消解它的根本出路在于明确指出,精神活动本身就具有物质性。然而,论证精神活动具有物质性,这似乎陷入了一种自相矛盾的境地。解扣的关键在于:“我们不能诉诸一种非此即彼的思维方式”,“人的活动形式是丰富的,既包括物质活动,也包括精神活动;无论人的何种活动形式,都应‘理解为客观的活动’”。(5)林剑:《论实践唯物主义视野中的实践范畴与唯物史观的逻辑结构》。无疑,“客观的活动”之客观性就在于它是一种物质性的活动(否则,实践观就可以退回到黑格尔式的理解)。打破“非此即彼”的思维方式,不仅仅在于突破狭义的实践观,也在于破除狭义的精神活动观;将精神活动看作是思维内部的、纯粹的意识运转过程。狭义的精神活动观作为一种理论分析的框架是合理的、必要的,但应该认识到,现实中是不存在纯粹的精神活动的:“对人而言,没有单纯的物质活动,也没有单纯的精神活动;人们的物质活动只是自觉的、有目的的活动,而人们的精神活动也总是借助于一定的物质过程才能实现”(6)王南湜:《追寻哲学的精神:走向实践哲学之路》,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57页。。与对“精神活动”的狭义理解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人们对于物质活动或物质实践的理解往往是含有其精神要素的(如自觉能动性等)。既如此,就不应该对精神活动形成一种纯粹的“精神迷思”,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关于思维——离开实践的思维——的现实性或非现实性的争论,是一个纯粹的经院哲学问题”(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34页。。只有破除了这种狭义的精神活动观,才能够认识到精神活动本身也是具有物质性的。
实践哲学源远流长,然而,从亚里士多德到黑格尔,关于实践范畴的理解仍然是在精神或理论的世界里“兜圈子”,直到马克思,才彻底确立了唯物主义的实践观:“始终站在现实历史的基础上,不是从观念出发来解释实践,而是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各种观念形态”(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72页。,“物质实践”被马克思抬到前所未有的理论高度,其重要意义在于:它是马克思发动这场哲学革命的“尖刀”。但众所周知的是,这场哲学革命并不是简单地将“精神”与“物质”颠倒位置。因此,若坚持狭义的实践观,就难以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革命的彻底性:“马克思说人类的社会生活在本质上是实践的,人创造环境,环境也创造人,这些思想如果不基于广义实践的概念,就不能得到适当的理解”(9)王南湜、谢永康:《走向实践哲学之路》。。
一般都承认的是,物质活动是决定或制约精神活动的,在这种决定机制或制约机制之下,似乎可以理所当然得出精神活动与物质活动一样具有物质性(从而避免物质与精神的二元对立),其逻辑理路是这样的:A决定B,若A有性质F,则B有性质F(因为物质活动制约、决定着精神活动,所以,由物质活动具有物质性就得出精神活动本身也具有物质性)。但显然,这样一个推理过程是不能够成立的,例如,经济基础是决定上层建筑的(包括政治上层建筑与精神上层建筑),那是否可以得出:如果经济基础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经济关系的话,那么上层建筑是否也是一种人与人之间的经济关系呢?这里问题的症结就在于:“由于人们对实践范畴只是赋予一种狭义的理解,而将人们的精神生产与精神交往排斥于实践范畴之外,因此,人们对唯物主义历史观的逻辑结构尤其是上层建筑的理论解释仍然缺乏彻底性和说服力。”(10)林剑:《论实践唯物主义视野中的实践范畴与唯物史观的逻辑结构》。请注意,以上分析并不是在质疑“决定论”、“制约论”存在一定的合理性,而是说不能够将其当作“万能钥匙”,如果这样就使马克思主义哲学失去了其理论解释的魅力。“决定论”、“制约论”被当作万能钥匙恰恰是保守狭义实践观的结果。这并不是在质疑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而恰恰是意图彻底地维护、诠释历史唯物主义,试想,如果没有物质统一性的视角,“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又如何得到彻底的诠释与维护呢?因此,“生产力不是别的,生产力即是个人的行动或活动”,“生产关系也不是别的,它是人的自主活动形式,这种自主活动形式表现为人的物质交往活动的对象化和物化”,“政治上层建筑与思想上层建筑表现为物质劳动与精神劳动的结果”。(11)林剑:《论实践唯物主义视野中的实践范畴与唯物史观的逻辑结构》。
毛泽东大力发扬了广义实践观,他在《实践论》中指出:“人的社会实践,不限于生产活动一种形式,阶级斗争,政治生活,科学和艺术的活动,总之社会生活的一切领域都是社会的人参加的”(12)《毛泽东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283页。。显然,明确“阶级斗争”、“政治生活”、“科学和艺术的活动”属于社会实践,这本身就是对狭义实践观的突破,更不要说他将实践活动的论域确定为“社会生活的一切领域”。因此可以说:“毛泽东在对于实践的理解上,比后来许多阐释者仅将实践限定在生产和生产直接相关的领域的眼界要开阔的多。”(13)王南湜:《〈实践论〉的实践哲学阐释》,《哲学动态》2007年第12期。毛泽东之所以能够提出马克思主义实践观的广义理解,其现实的原因就在于:“毛泽东生活于人类实践日趋科学化、知识化的20世纪”(14)陶德麟、汪信砚:《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当代论域》,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4页。。马克思主义理论及其实践观是一个开放、发展的体系,而社会实践的现实发展和变化正是马克思主义实践观不断丰富、完善的重要依据之一。
二、广义实践观的唯物主义基础
由于广义实践观“指向人和社会生活的一切过程”,因此,可能会引起如下理论困境:第一,这种观点在理论上混淆认识与实践、主观与客观、精神与物质的界限;第二,把实践泛化为人类生活,无法体现马克思主义哲学认识路线的实践唯物主义性质;第三,把实践泛化为人类生活,会导致实践范畴外延的无限延伸,无法体现马克思实践观的理论品质。(15)吴仁平、廖宝光:《走出实践唯物主义研究困境的思考》,《江西师范大学学报》2017年第6期。上述“困境”较为典型地代表了学界当前对于广义实践观的一种担忧,然而,如果能够确切地把握广义实践观,上述三个困境其实是可以得到合理化解的。
首先来看第一个“困境”。在广义实践观看来,人的任何一个具体活动过程都可以看作是认识与实践(狭义理解)、主观与客观、精神与物质的互相结合、互相统一,这样的理解并不会导致认识与实践、主观与客观、精神与物质混淆,因为“人类活动样态与其他活动样态的区别不在于有无物质性因素,而在于该活动的目的性形式与中介形式以及由此而决定的活动方式,其中包括物质性因素的作用方式及各种因素的比重”(16)王南湜:《人类活动论:马克思的哲学革命》,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99页。。由此可知,广义实践观并不以混淆物质与精神、客观与主观为前提或结论,并且承认人类实践活动是存在不同样态的,例如,物质生产实践与认识活动就可以被看作是不同类型的实践。
再来看第二个“困境”。毫无疑问,广义实践观的认识路线具有实践唯物主义的性质与基础,这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广义实践观认为所有的人类活动都含有物质性因素,或者说都有物质性的一面。第二,物质实践特别是物质生产实践是所有实践类型中最基础、最根本的实践活动,这两方面是缺一不可的,如果不承认所有活动都具有物质性,将不能够充分解释物质实践对于其他实践活动类型的基础与制约作用;如果不承认物质实践的基础与制约作用,论证人类活动都具备物质性的一面将失去意义,这也正如相关学者指出的:“由于将狭义实践理解为人类物质性生产劳动,将其视为构成人类生活世界的第一活动,因而也是理论通向生活世界的优先性入口,所以马克思哲学是唯物主义的”(17)王南湜、谢永康:《走向实践哲学之路》。。因此,在广义实践观的理论框架内,马克思主义哲学认识路线的实践唯物主义性质不仅没有被违背、被削弱,相反,得到了更加全面和更加彻底的解释。
最后看第三个“困境”。实践范畴外延的“无限延伸”并非没有体现马克思实践观的理论品质,而是恰恰相反。“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1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36、156—157页。,马克思这一经典论断使得人们认为:认识活动(如哲学)与实践活动的重要区别就在于前者仅解释世界,而后者则立足改变世界。但这一解读似乎存在某种程度的误读。在笔者看来,马克思这一批判之意图不在于说:以往的哲学家们只在意认识活动,而忽视实践活动;而应是:以往的哲学家们只在意解释世界,而忽视改变世界。以狭义实践观的理论范式——“改变世界乃实践活动之特征,解释世界乃理论活动之特征”,以此来看,两种解读似乎并无实质差别,但若跳出狭义实践观,就可分析出二者之差别,前一种解读是在说,以往的哲学家们忽视实践活动;而后一种解读则是说,以往的哲学家们仅是从解释世界的视角来理解人的各种活动,而忽视了从改变世界的视角来理解人的各种活动。如果这一解读是合理的,那么,也就不能够说,在马克思那里,理论活动不能改变世界。正如有人指出的:“马克思从来都不否认哲学作为解释世界的世界观理论体系存在的必要性和合理性,只是它不满意以往的哲学家们把哲学的使命局限于解释世界方面,而忽视了哲学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功能即改变世界的功能。”(19)陶德麟、汪信砚:《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当代论域》,第393—394页。马克思在批判费尔巴哈的“单纯的直观”时就曾指出:“费尔巴哈特别谈到自然科学的直观,提到一些只有物理学家和化学家的眼睛才能识破的秘密,但是如果没有工业和商业,哪里会有自然科学呢?”(20)《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136、156—157页。这不仅是在突出认识活动以生产实践活动(工业生产)以及其他类型的社会实践活动为基础,也间接地承认了认识活动本身就会影响甚至改变世界,因为科学家看得到“秘密”,而普通人看不到。从理论思维范式转向实践思维范式(进而审视人的一切活动),才是马克思通过“改变世界”所要表达的第一目的,这也正对马克思实践观之理论品质的彻底性理解。总之,广义实践观有坚实的唯物主义基础,一些理论担忧也可在其理论框架内得到合理化解。
三、广义实践观与人工智能对人的劳动解放
如果不关照当代人类社会生活及其未来,现实与理论的冲突就会给马克思主义实践哲学造成更多困境。进入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人工智能以及大数据技术、信息技术等相关学科的快速发展与应用极大地改变了人们的生产、生活以及思维方式。(21)黄欣荣:《人工智能与人类未来》,《新疆师范大学学报》2018年第4期。更为重要的是,人工智能及相关技术的发展为人的劳动解放提供了可能路径:“虽然人工智能的发展并不能无条件地导致人自由而全面发展目标的实现,但有一点是可以确认的,即它在客观上为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创造与准备着物质性的基础与条件,向人类展示出了实现人的自由与全面发展可能性的光辉前景”(22)林剑:《论人工智能的发展对人的劳动解放与社会解放的意义》,《人文杂志》2019年第11期。。
劳动使人成为人,劳动是人的存在方式,但是,劳动也在束缚着人类。自从人类社会诞生的那一天起,人类就不能够摆脱沉重而繁杂的劳动,因为一旦停止劳动,衣食住行等基本生存需要将难以得到满足,即使经过几次工业革命,人们也还是难以摆脱劳动的这种束缚,或许,少数人可以摆脱这种束缚,但是,对于人类全体来说,还是深陷其中,人口的爆炸式增长、粮食的短缺、资源的枯竭、环境的污染……这一切似乎都在告诫人们,劳动不能停止。其实,所谓劳动对人的束缚,其根本是自然与人的对抗,而化解这一对抗的根本出路“取决于科学的一般水平和技术进步,或者说取决于这种科学在生产上的应用”(2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96页。,显然,人工智能机器以及由其构成的生产体系既是科学的一般水平和技术进步的表现,也是科学在生产上应用的结果,人工智能的发展同时也意味着,人类退出具体的物质生产过程是一种客观要求:首先,人类往往是“被迫”退出生产过程,因为“自动工厂中分工的特点,是劳动在这里已完全丧失专业的性质。但是,当一切专门发展一旦停止,个人对普遍性的要求以及全面发展的趋势就开始显露出来”(2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630页。;其次,人工智能与大数据时代的生产方式和经济增长方式被彻底革新,例如,数据经济的出现与发展将使得经济规模可以无限扩张,人类的各种无限需求可以随之得到满足。(25)黄欣荣:《大数据、人工智能与共产主义》,《贵州省委党校学报》2017年第5期。这样,人类不仅没必要从事劳动生产,也必须从劳动生产中退出。然而,即便是人类能够从劳动生产过程中退出,也不意味着人类就能得到真正的解放,因为“只要社会生产仍然处于资本的统治或支配下,人们就有充分的理由得出一个肯定性的结论,由人工智能与智能化的机器人的使用所产生的社会必要劳动缩短的时间,不仅绝不会转化成社会成员的闲暇时间或自由时间,不是可能,而是必然性地转化为工人的失业时间”(26)林剑:《论人工智能的发展对人的劳动解放与社会解放的意义》。。因此,即便人类从自然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也还是存在着生产关系这种人对人的束缚,而冲破这种人对人的束缚仍要依赖人工智能与大数据科技的发展,这是因为:一方面,人工智能的发展将使“社会所拥有的生产力已经不能再促进资产阶级文明和资产阶级所有制关系的发展;相反,生产力已经强大到这种关系所不能适应的地步”(2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7页。;另一方面,若多数人游离于依赖人工智能和大数据技术构建起的生产-消费体系之外,则人工智能与大数据也就很大程度上失去了它们存在的意义;相反,而若社会全体成员或其大多数纳入到这个体系当中,则阶级化的社会迟早会被人工智能与大数据技术的发展所冲破。
然而,当人类真正地从劳动及其异化中解放出来后,人类将面临一个赤裸裸的拷问:人何以为人?因为劳动是人的存在方式,如果人已从劳动中真正地解放出来,那么,人作为人的依据是什么呢?显然,从劳动中解放出来的人类仍需保持劳动者的身份,不过这时从事的是“自由劳动”。“所谓自由劳动,即是人为表现与发展自己本质与本质力量的劳动或活动。”(28)林剑:《论人工智能的发展对人的劳动解放与社会解放的意义》。那么,究竟什么样式的劳动才是自由劳动呢?或许是更加智慧的劳动:“比如需要利用自身智慧、创新能力的教师、医生、律师、导演、设计师、心理学家、大法官、科学家等等”(29)黄欣荣:《人工智能对人类劳动的解放》,《四川师范大学学报》2020年第2期。;或许是更具创造性的劳动:“正是人工智能发展所带来的劳动解放,使人类迎来一个劳动即创造的时代,人工智能日益取代人类的非创造性劳动,人类劳动越来越聚集于创造性活动”(30)王天恩:《人类解放的人工智能发展前景》,《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20年第4期。。然而,不管是“更加智慧的劳动”,还是“创造性的劳动”,它们很大程度上都不再是物质生产劳动,这样,依据狭义实践观,自由劳动就失去了“劳动”的身份。但明显的是,在广义实践观的理论框架内自由劳动才能获得合法的“劳动”身份,从而使人成为劳动者。
仍然需要审思的是:使人类从物质劳动中解放出来的是否是人工智能本身呢?不可否认,人工智能承担了物质性生产劳动,创造了人类解放与全面自由发展所需的大量物质财富,但从根本上来说,人工智能仍然是对人体器官,尤其是智能器官即大脑的延伸与模仿。显然,大脑不仅仅是自然发展的结果,更是劳动实践的产物。因此,使人从劳动中解放出来的不是人工智能,仍是劳动本身。
四、人工智能时代广义实践观的唯物主义基础
人工智能与大数据技术对人类劳动的解放其实主要就是将人类从物质劳动尤其是物质生产实践中解放出来,人类转而成为自由劳动的主体,而自由劳动的具体表现样式主要是各种精神劳动(非物质劳动)。然而,这带来一个严重的挑战:“马克思认为物质生产劳动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前提和基础,而精神生产劳动既是物质生产劳动的结果,又是它的能动性方面;而哈特和奈格里却认为非物质劳动是现代社会发展的前提和基础,是现代社会物质生产劳动的驱动力。就此而论,他们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背离得似乎更远了”(31)曹文宏:《非物质劳动:一个似“马”非“马”的理论命题》,《马克思主义研究》2017年第2期。。这里我们并不意在为哈特和奈格里的非物质实践理论辩护,但是,哈特和奈格里的非物质劳动理论与马克思的非物质劳动理论之间存在一致性的一面,这也恰是问题提出者所要论证的:“他们的‘非物质劳动’概念并没有超出马克思的论述框架。在马克思那里……由人和自然界之间的物质变换引起的人和社会之间、人与人之间的物质变换过程,意即哈特与奈格里意义上的非物质生产劳动过程”(32)曹文宏:《非物质劳动:一个似“马”非“马”的理论命题》,《马克思主义研究》2017年第2期。。这不禁令人发出疑问:在一个物质生产劳动被人工智能机器所取代的社会中(简称其为“人工智能时代”或“人工智能社会”),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观以及人学理论、价值理论等是不是也被抽离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呢?
一个自然的回答是:智能机器成为了物质生产劳动的主体。然而,智能机器毕竟不是人类,只是人的劳动实践工具,因而不是真正的实践主体。(或许,可以大胆设想智能机器可以发展出人类一样的心智或者智慧,但智能机器对于人类是一种异质性存在,它们会与人类共建美好社会吗?为了减少讨论的复杂性,暂且假设智能机器不能够成为如人类一样的智慧存在。)这样,我们就陷入了一种悖境:一方面,人类不停地追求着劳动的解放,从而使人工智能机器成为物质生产的直接承担者;但另一方面,当人类从物质生产劳动中退出之后却成为了智能机器的“寄生虫”。事实上,虽然以个别人为主体的物质劳动被智能机器所取代,但是人类将以群体或集体的方式作为物质生产劳动的主体,让我们称之为“社会性物质劳动”。
智能机器虽然本质上仍然是人类的劳动实践工具,但它不是原始的、或简单的一般性工具,而是“不需要人的帮助就能完成加工原料所必须的一切运动,而只需要人从旁照料”的“自动的机器体系”(3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8、439、443、561、443、439页。。然而,如果“大工业特有的生产资料即机器本身,还要依靠个人的力量和个人的技巧才能存在时”,“大工业也就得不到充分的发展”。(3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8、439、443、561、443、439页。因此,依赖自动机器体系的大工业,如果得到充分的发展,它是不需要个体劳动参与其中的。显然的是,即便是在经过三次工业革命、迈向第四次工业革命的当今时代,大工业的发展也是不充分的。不过可以预见的是,在人工智能时代,依赖于自动机器体系的大工业将得到充分发展,并彻底地摆脱以个人力量与个人技巧为特征的个体劳动。但是,充分发展的大工业并没有、也不能够摆脱人类的劳动(这里的“人类劳动”当然不是指个体劳动),这是因为,机器“只有通过直接社会化的或共同的劳动才发生作用”(3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8、439、443、561、443、439页。。问题是,如果个体劳动都退出了生产劳动过程,那么,所谓社会化或共同的劳动是怎样的呢?“承认劳动的变换,从而承认工人尽可能多方面的发展是社会生产的普遍规律,并且使各种关系适应于这个规律的正常实现”(3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8、439、443、561、443、439页。。因此,社会化或共同的劳动并不是机器体系下个人作为机器的“有意识的肢体”(3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第184、196页。而进行的劳动联合,而是“人作为社会体的存在来对自然界统治”(3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8、439、443、561、443、439页。。人作为“社会体的存在”其表现特征不再是劳动技能的精进,而是科学和艺术的发展,这是因为:“劳动资料取得机器这种物质存在方式,要求以自然力来代替人力,以自觉应用自然科学来代替从经验中得出的成规”(3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8、439、443、561、443、439页。,并且“已经用机器进行生产的工业的扩大,以及机器向新的生产部门的渗入,仍完全取决于这样一类工人增加的情况”——“他们的职业带有半艺术性”。(4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38、439、443、561、443、439页。
上述分析已经向我们呈现了在人工智能时代物质生产劳动的样式:人工智能机器将人类从具体的物质生产劳动中解放出来,从而成为具体的物质生产劳动的直接承担者;但人工智能系统要受到人类的“从旁照料”,而这种照料通过科学与艺术活动来实现。依据马克思主义的经典实践观:劳动(实践)过程可分为精神活动过程和物质活动过程。据此,在人工智能时代,物质生产实践的结构就是这样的:以科学和艺术为代表的人类的非物质劳动过程就是精神活动过程,人工智能系统所承担物质生产过程即为物质活动过程。因此,在人工智能时代,一方面,人类的解放与全面自由发展仍然要依赖物质实践尤其是物质生产实践,只不过这个“物质生产实践”并不体现为一个个个别人的生产劳动或者它们的联合,而是社会性的物质劳动,即真正的劳动主体是人类全体。另一方面,人的全面自由发展也正是由高度发达的生产力状况所决定的,因为没有科学与艺术傍身,一个人不会、也无从谈起劳动的解放,更不会实现人生的价值并体验到快乐,而这也正是马克思告诫我们的:“但这绝不是说,劳动不过是一种娱乐,一种消遣,就像傅里叶完全以一个浪漫女郎的方式极其天真地理解的那样。真正自由的劳动,例如作曲,同时也是非常严肃,极其紧张的事情”(4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第174页。。质言之,从劳动中解放出来的唯一途径就是劳动本身。
劳动(实践)是人的存在方式,即便是从“必要劳动”中解放出来,人类仍以劳动的方式存在,当然,这时人类从事的是“自由劳动”。虽然“自由劳动”多体现为“智慧劳动”、“创造劳动”,但是,人类社会以及个体的存在基础还是物质性劳动。不过,这时的物质性劳动极少以个体劳动的样态表现出来,而是社会性物质劳动。社会性物质劳动恰恰验证了马克思所说的:“在真正的共同体的条件下,各个人在自己的联合中并通过这种联合获得自己的自由。”(4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71页。
从狭义实践观转向广义实践观,其实质是人的劳动解放的内在要求,尤其是在人工智能与大数据科技迅速发展的今天,更加凸显了这种转向。广义实践观是具有坚实的历史唯物主义基础的——以物质(生产)实践为第一重要的人类实践活动,不过在不同的历史时期物质生产实践的具体表现形式是不同的。当人工智能系统取代人类成为物质生产实践的“新劳动主体”之后,物质生产实践并不是消失了,而是以人的“智慧劳动”结合智能机器的“物质劳动”的样态存在——智能机器仍然是人类的劳动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