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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银座的幸子

2021-04-14崔正熹

中国新闻周刊 2021年12期
关键词:银座和服福岛

崔正熹

兩年前的一天,我一个人到东京银座一家餐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餐,邻桌坐着的这位——就暂且叫她幸子女士吧——看起来到了古稀之年,然而头上戴着贝雷帽,涂着朱红的唇色,雪白的香粉施到脖颈,蓝色的套装下配着一双油亮的皮鞋,神色里透出一股难以言传的自信。

幸子女士突然身子向前一倾,问道:“今天下雨了,天凉了啊。”我环顾周围,确认这是在问我,便回答:“是啊。”幸子又问:“一个人来吃饭啊?”“在东京工作吗?做什么的?你是哪里人?来东京多久了?”见我略显尴尬,幸子畅快地笑着解释,她是这家店的常客,服务员都认识她,只是听到我在电话中说“外国话”,好奇才攀谈起来。

这打消了我心里的戒备,也开启了我和幸子真正的“对话”。

我也问起幸子的生活,她说:“我在东京住三年了,是福岛人。”这个地名让我顿了一下,问:“福岛啊,您家没有什么影响吧?”幸子回答:“我的丈夫,两个儿子、儿媳,都没了。就剩下我自己了。”我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抱有什么样的情绪。但幸子反而笑着说:“没关系,你看到的是活人,不是鬼!”

幸子是“二战”后出生的,小时候在乡下,没见过什么世面。那时候女孩子并不自由,她十几岁就被送到工厂里,起早贪黑地工作。她想,不如索性来东京做工,挣的或许还要多些。那时候的年轻人哪个不想来东京?连她都知道东京银座有漂亮的衣服,有外国的好东西,有彬彬有礼又洋气的人。“我也想跟他们一样。但我的父亲坚持说,小姑娘到东京就会学坏,不如赶紧找婆家。”

我开玩笑:“那您何不找个东京人嫁了?”幸子:“就附近找了个人嫁了,我要是总念叨东京,也怕婆婆觉得我不踏实。后来有孩子了,我也认命了,伺候家人,养活孩子,一辈子就这样了吧。再后来突然地震了,海啸了,家人都没了。我哭了不知道多少天,觉得我这辈子真的完了。”

我静静地听着,幸子也像是回到了那些黑暗的日子。“有一天,我做了个梦,梦里有人说,拽着你的人啊,都走了,你也去你想去的地方吧。我醒来以后突然觉得,既然你们都走了,我也去我想去的地方吧。所以我就来东京啦。托朋友的家人给我在东京找了个房子,我的积蓄和补贴还有不少嘞。现在,我买喜欢的衣服,吃没吃过的外国饭,打扮成我当年想成为的样子。”

我问她,现在还喜欢东京吗?幸子说,东京人都只管自己,而且不敢摆脱别人的眼光,挺累的。银座周围和她年纪相仿的老太太,都穿着讲究的和服,但实际上穿和服特别麻烦,她们自己其实并不舒服。

“现在我不喜欢东京,但我喜欢在东京的我。”

我又看了看她,忽然觉得那种难以言传的自信,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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