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的城市化及其空间的资本化
——基于马克思主义的批判性思考
2021-04-14卢文忠
卢文忠
(广东警官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广州 510230)
社会的城市化是人类创造新型社会空间的历史进程,是人的实践活动和生存方式的巨大进化。马克思在揭示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规律的科学研究中,城市及其空间是破解历史之谜的重要范畴,也是分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重要基点。虽然戴维·哈维否认马克思对空间问题的理论研究:“马克思经常在自己的作品里接受空间和位置的重要性……地理的变化被视为具有‘不必要的复杂性’而被排除在外。我的结论是,他未能在自己的思想里建立起一种具有系统性和明显具有地理和空间的观点。”[1]但事实绝非如此,马克思虽然没有专门构建一套城市空间理论,但没有把城市空间问题视为哈维所说的“不必要的复杂性”,尤其是马克思所研究的资产阶级社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实际上就是工业城市中的实质性内容。这意味着,一方面,马克思对城市及其空间的分析已经融入研究社会历史发展的唯物史观之中特别是嵌入在研究资本主义发展进程的理论视野之中。或者说,若没有对城市空间变化的关注,就会忽视揭示资本主义生产规律的物质环境,就无法全面地把握资产阶级社会的发展趋势。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马克思基于唯物史观对城市及其空间的分析,不仅是一种基于现实状况的社会研究而且更是一种具有革命立场的社会批判,或曰城市批判。马克思分析城市问题的实质在于要对资本主义城市空间进行批判和变革,重构有利于实现人的自由发展的新城市空间。对此,这样一种嵌入性的理论视野以及革命性的城市批判,构成了马克思“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的重要内容,从中展现了社会的城市化与空间的资本化的发展趋势。在这一意义上,如何把握城市空间的实质、如何实现城市空间的变革,是马克思研究资本主义发展规律的重要体现,也是我们根据马克思主义来思考城市空间的重要问题。
一、城市化:从市民社会到城市社会
在马克思的唯物史观视域中,西方现代城市的形成,是资产阶级经济活动的产物,起自于市民社会的发展。马克思指出:“‘市民社会’这一用语是在18世纪产生的,当时财产关系已经摆脱了古典古代的和中世纪的共同体。真正的市民社会只是随同资产阶级发展起来的。”[2]市民社会是由中世纪后期从事工商业活动的市民所构建的物质生产和交往关系。这些工商业者逐渐摆脱封建神权统治下的虚假共同体的羁绊,用对物质利益和世俗生活的追求来取代对神学权威和天国理想的迷信。正是如此,市民在日益频繁的物质生产和交往活动中形成了满足自身需要的新的共同体——市民社会。
马克思在对市民社会的研究中洞察到资产阶级社会的世俗基础,发现资产阶级社会的内部矛盾和演变趋势,从而建立了分析城市问题的理论起点、开启了城市批判的理论进路。在马克思看来,市民社会标志着人们获得了追求物质利益和私人财产的自由,也标志着人们活动的社会空间的“商品化”改造。“正在出现的资本主义形态要求私人财产的合法正当性,而这将带来不仅仅是城市空间的‘商品化’而且也是社会其他许多方面的‘商品化’。”[3]这样一来,导致的结果是社会的持续进化,行业工会和帮工队伍的聚集,工业活动和商业活动的推广,市民社会的活动空间不断扩大。
至此,工商业发展所推动的社会空间的建构和扩张,酝酿和推动着市民社会向城市社会的过渡和跃迁。马克思指出:“以前那种封建的或行会的工业经营方式已经不能满足随着新市场的出现而增加的需求了。……于是,蒸汽和机器引起了工业生产的革命。现代大工业代替了工场手工业;工业中的百万富翁,一支一支产业大军的首领,现代资产者,代替了工业的中间等级。”[2]273市民社会的发展,必然是城市社会的形成,同时也正是资产阶级成为统治阶级的过程。资产阶级构造了自己专属的生存逻辑的城市空间。这个空间,体现了城市社会与市民社会的根本区别,那就是工商业和市场的巨大发展——机器大工业取代了工场手工业,蒸汽机器取代了手工工具,以及由此带来的资产阶级代替中间阶级(城关市民)。同时,工商业和市场的巨大发展是城市空间得以构造和扩展的现实逻辑,并由此决定了农村的命运。“资产阶级使农村屈服于城市的统治。它创立了巨大的城市,使城市人口比农村人口大大增加起来,因而使很大一部分居民脱离了农村生活的愚昧状态。”[2]276-277也就是说,在资本主义社会,生产方式的日益工业化,城市的日益巨大化,使农民变为市民、农村生活变为城市生活、农村空间变为城市空间,资产阶级就是这样创造了人类前所未有的新型社会空间,社会的城市化成为人类社会发展的显著特征,城市空间在现代意义上开始成为人类生存发展的活动范围。
二、资本化:资本主导下的空间生产
面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发展形势,马克思描述了城市化的一个基本事实:“城市已经表明了人口、生产工具、资本、享受和需求的集中这个事实。”[2]104在资本主义社会的城市化进程中,在社会主体层面上,市民社会中原来的市民以及农村的农民日益聚集在机器大工业所驱动的社会空间之中;在社会客体层面上,日益发展的生产工具和市场需求也聚集在机器大工业所驱动的社会空间之中。两大层面的聚集与结合构成了资产阶级社会的城市化过程。总之,资本主义生产力的发展是这一社会空间出现的物质基础。马克思所分析的城市,就是工业城市,是机器化、工业化、商业化的新型社会空间。进一步说,这种城市空间,是资产阶级主导的社会空间,是专属于资产阶级生存发展的社会空间。那是因为,只有在这种空间中,才能满足资产阶级的根本需要,同时,只有满足资产阶级的根本需要,才能扩展这种空间。资产阶级的根本需要,就是资本化,也就是资本的增殖和财富的积累。马克思明确指出:“资产阶级生存和统治的根本条件,是财富在私人手里的积累,是资本的形成和增殖。”[2]284据此,马克思眼中的城市化,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地理空间的改造和变化,而是资本主义的社会空间的形成和发展。在资产阶级社会,城市空间实质上是资本主导下的空间生产,资本在特定空间的集中构成了城市化的动力,城市化的基本事实是资本化的生产空间。资产阶级社会的城市化、城市空间的日益扩大,实质上是资本不断增殖的现实逻辑,资本化是空间生产即城市空间形成和构造的根本经济源泉和物质动力。
更重要的是,马克思揭示了资本增殖和财富积累的条件不在于资产阶级,而在于无产阶级。“资本的条件是雇佣劳动。”[2]284资产阶级城市空间赖以形成的动力在于资本化,而资本化的条件在于无产阶级及其雇佣劳动。换句话说,资产阶级的城市空间,作为一个工业化的社会空间、资本化的生产空间,是无产阶级通过工业生产而实现资产阶级资本增殖的市场空间,体现了资本主导下的空间生产过程——劳动空间的构造和城市空间的创造。一方面,资产者为了满足资本增殖的根本需要,必然要构造一种有利于雇佣劳动者进行工业生产的劳动空间。马克思在对机器化大生产的分析中指出:“现代工业已经把家长式的师傅的小作坊变成了工业资本家的大工厂。挤在工厂里的工人群众就像士兵一样被组织起来。他们是产业军的普通士兵,受着各级军士和军官的层层监视。”[2]279工业城市中的大工厂,实质上就是劳动空间,这个劳动空间是资产者有组织地按照机器生产的流程对工人劳动进行有序化的分工设置的社会空间,或者说,这是一个工人劳动的机器化空间。对于资产者来说,只有构造出这样的劳动空间,才能最大限度地利用工人的劳动,才能更高效率地实现资本的增殖。另一方面,在工业城市,遍布着越来越多的大工厂,实质上就是越来越多的劳动空间充斥着整个城市空间。工业城市,相当于一个正在无限扩大的劳动空间。因此,资产者为了满足资本增殖的根本需要,必然要构造一种有利于各个资产阶级的劳动空间进行工业生产的外部空间,同样需要有组织地对工业生产的社会环境进行有序化的布置,通过城市化为资本主义工业化的有效运转建立必要的物质条件。“大工业应当首先创造出必要的手段,即大工业城市和廉价而便利的交通。”[2]116在马克思看来,为了推动大工业生产的发展,资产者还必须建设与大量劳动空间相适应的城市空间——便利的交通和公共的房舍。“这就是城市里的集中和为了各个特定目的而进行的公共房舍(监狱、兵营等)的兴建。”[2]116-117从资本增殖的运动过程来看,劳动空间的构造,提供了商品生产(创造剩余价值)的社会空间,城市空间的创造,提供了商品流通(实现剩余价值)的社会空间,这可以视为是对《资本论》关于产业资本运动在空间上并存的观点的另一种表达。在这一意义上说,资产阶级社会在工业化基础上形成的城市化,是一种空间的资本化的发展过程,是资本主导下的空间生产。当然,空间生产本身不是目的,而是资本增殖需要这种空间。此外,在资本主义社会,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三卷最后关于阶级问题中提到的三大阶级:工人阶级、资产阶级、地主阶级,其中的地主阶级即便没有直接参与空间生产,但是其对土地空间的占有和垄断就足以适应空间的资本化逻辑。“空间垄断就会导致更高的地租,马克思主义所提到的‘垄断地租’一词就是由此产生的。”[4]资本主义的城市空间是资产阶级和地主阶级共同剥削工人阶级的巨型劳动空间。
而且,在马克思看来,空间的资本化还包含了政治化的现实逻辑。资产阶级在工业化中所建立的经济基础,“由此必然产生的结果就是政治的集中”。[2]277在社会的城市化及其空间的资本化过程中,资产者为了维护资本增殖的既成空间秩序,必然要在城市空间中建立与工业生产相适应的政权机构。如果说,资本的增殖需要空间生产,那么政治的集中用于空间控制,包括对劳动空间以及由日益增加的劳动空间所构成的城市空间的控制。政权机构成为维护和促进资本主导下的空间生产的重要保障。
总之,空间本来是纯粹的自然性质,后来也只是简单的社会性质,此时却已是强劲的资本性质。资本主义工业城市的形成,是资本在城市空间运动的过程,是社会的城市化及其空间资本化的过程。资产者为了实现资本增殖和财富积累从而构造有利于工人提高商品生产效率的劳动空间以及便利于工人加快商品流通速度的城市空间。从这一意义上说,城市空间对于资本主义具有特殊的本体意义。从类比的角度来看,若用古希腊原子论哲学的话来说,空间之于资本,犹如原子论者的虚空之于原子,没有虚空,就没有原子运动的场所,也就没有原子的运动,其结果便是原子无法创生万物,同样,没有空间,其结果便是资本无法实现增殖。资本主义的工业城市,是资本主导下的“大空间”和“小空间”“劳动空间”和“城市空间”相统一的巨型社会空间。
三、革命化:人自由发展的空间重构
马克思既看到资本主义生产力发展的客观现实,也表达了改变资本主义社会的革命立场:“对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来说,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2]75从这一立场来看,马克思对于资本主义城市空间的理解,归根到底在于使城市空间“革命化”的实践取向。马克思基于唯物史观对资产阶级社会的批判和分析,实际上集中于对城市的批判和分析,因为只有城市才是生产力和工业化最发达、最集中的区域,同时也就意味着城市是资本主义矛盾最显著、最尖锐的区域,马克思才能从中确切地找到通达未来社会的物质条件和历史主体。这是马克思城市批判的鲜明立场和独特思路。
按照洛根和莫洛奇的看法,城市的本质是财富的增长机器。以此观之,马克思时代的城市主要是工业城市,是机器大生产的集中区域,每一个工厂就像一台由各种具体的机器设备所构成的用于资本增殖的“小机器”,而整个工业城市又是由每一个追求资本增殖的“小机器”所构成的“大机器”。在马克思的批判视域中,“大机器”造就的社会后果既是财富的急剧增长同时又是生产的社会化与生产资料私有制之间的矛盾。这样一来,“大机器”的内部空间必然出现深刻的矛盾和危机,空间的资本化会带来社会的危机化。具体而言,一方面,在城市空间的层面上,“在危机期间,发生一种在过去一切时代看来都好像是荒唐现象的社会瘟疫,即生产过剩的瘟疫……仿佛是工业和商业全被毁灭了”。[2]278资本主义城市空间出于自身的资本化逻辑使原本有序化的空间沦为危机化的空间。在这场工业城市的瘟疫中深受其害无疑是千百万的无产阶级。另一方面,在劳动空间的层面上,由于资产者按照机器生产的流程对工人劳动进行有序化的分工设置,使得工人的生存活动空间受到严重局限和固化。“由于推广机器和分工,无产者的劳动已经失去了任何独立的性质,因而对工人也失去了任何吸引力。工人变成了机器的单纯的附属品。”[2]279正是机器生产的劳动空间的有序化分工和设置,工人的活动也机器化了,工人的活动空间由此被固定在附属于机器的操作流程中,人被长期挤压在一个极其有限的机械劳动空间点上并在这个空间点里从事奴役性的劳动。再者,机器的推广和改进,还导致工人被淘汰出劳动空间,成为游荡在城市中的失业和饥饿的过剩人口。城市空间的图景将是两大阶级矛盾激化的境地。因此,从总体上看,在工业城市中,无论是城市空间抑或劳动空间,都是无产者遭受奴役和危机的社会空间,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活动空间则无从谈起。
这种危机性和奴役性的城市空间,给马克思提供另一个重要的事实。“当人们谈到使整个社会革命化的思想时,他们只是表明了一个事实:在旧社会内部已经形成了新社会的因素。”[2]292在马克思看来,劳动空间对人的生存的挤压以及城市空间对人的生存的破坏,也为人的自由发展的新型空间准备了现实的基础和条件——生产力的发展和无产者的聚集,二者的最终落脚点就是用革命化的实践来改变资本化的现实,无产阶级将通过革命来重构整个资本主义的城市空间。从唯物史观来看,重构后的社会空间,是超越了资本主义城市空间、实现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共产主义社会,这将使人的活动空间尤其是无产阶级从极其有限的劳动空间向全面发展的社会空间拓展,重新建立起劳动空间与城市空间以及生活空间与自然空间在人类解放意义上的统一。对此,马克思在批判资本主义劳动分工中描述了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任何人“没有特殊的活动范围”从而能从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等自由自主活动。共产主义社会将出现每个人自由全面发展的社会空间,是对现存资本化的空间进行革命化而重建的新型社会空间,资本主导下的空间生产将变革为自由主导下的空间生产与空间享用的统一。“在共产主义的社会空间里,到处跳动着自然界本真的节奏、韵律,包含着诗兴的语言、亮丽的风景以及艺术品般的建筑,因而是自由自在的美学空间、诗意空间。人们的活动是‘自由的自觉的’,不受地域、部门等空间条件的限制。”[5]共产主义的社会空间,将是城市空间乃至整个人类活动空间的又一次历史性变革。
四、都市化:城市空间的后现代转向
从社会的城市化及其空间的资本化过程来看,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发展的批判和研究,为人们了解资本主义城市空间的实质以及实现城市空间的变革提供了科学的理论基础。马克思之后的资本主义时代,社会的城市化及其空间的资本化产生了诸多重大新变化,为人们进一步思考如何把握城市空间的实质以及如何实现城市空间的变革问题开启了新的视野。
当今,资本主义城市化的发展结果就是都市化。“资本主义都市化进程实质上是资本城市化的进程,是剩余价值的创造与资本积累方式的都市转型。”[6]更重要的是,都市不只是在经济规模上、物理范围上比城市更加巨大,都市化是城市化的深度进化。所谓深度进化,从空间意义上说,是都市空间比城市空间更具有全面性和丰富性。当然,这种全面性和丰富性绝非指向马克思设想的共产主义社会空间,根据西方马克思主义惯用的批判性范畴来理解,是异化的全面性和丰富性,是城市空间后现代转向的本质特征,根源于资本主义社会在当代的重大演变。用詹姆逊的话来说:“资本主义最纯粹的形态已然出现,迄今资本在向非商品化的领域大肆扩张。”[7]如果说,在马克思时代的资本主义城市主要是工业化意义上的城市,那么在当今时代的资本主义城市则是后现代意义上的都市。就此而言,都市化是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在城市空间上的一种转化和体现,是资本主义城市空间的后现代转向,也是异化在空间消费上的延伸和在文化空间中的渗透。
具体来说,首先,在城市空间的后现代转向中,既有空间生产,还有与之紧密配套的空间消费。一方面,在资本主义都市中,既有为资本增殖而进行的空间生产同时也有空间消费。列斐伏尔指出:“在都市的组织中,在它们的混乱中,存在着一种生产性的消费,即对空间的消费、对交通线路的消费、对建筑的消费。”[8]空间消费成为城市空间资本化的重要表现并同时为空间生产不断创造市场空间。另一方面,都市化是消费主义的空间,从工业化的生产性消费延伸到都市人的生活性消费,确切地说,从过去那种工业生产的城市社会演变为消费主义的都市社会,资本增殖的逻辑逐渐深入到都市人的日常生活空间,演变成为商品而生活的消费空间。正如马尔库塞所说:“人们似乎是为商品而生活。小轿车、高清晰度的传真装置、错层式家庭住宅以及厨房设备成了人们生活的灵魂。”[9]也就是说,对发达交通的空间消费、对舒适住宅的空间消费、对便利社交的空间消费等等,让都市人“自由”地生活于日益扩大的城市空间之中,不再像马克思所揭示的那样被局限在极其有限的机器化劳动空间之中,使曾经受难的无产者逐渐转变为“幸福”的消费者。而且这一切空间消费到头来又促进了空间生产的资本化,实质上就是成全了资本增殖的根本反应。“资本主义可能越来越多地满足人们需求的可能性,它从一开始就排除了这种简单的解释:汽车、房产、出国旅游、教育机会和其他需求的增长,是系统为加大生产中的剥削力度(经过其社会化成员需求的调整)而做出的反应。”[10]这样一来,都市化在资本化的意义上实现了城市空间的生产逻辑与消费逻辑的统一,对于都市人而言整个都市似乎就是一个商品化的生活空间。
其次,在城市空间的后现代转向中,在空间生产尤其是空间消费的影响下,人的主体性不断丧失,消弭了无产阶级的革命意识,掩盖了两大阶级的矛盾斗争。在都市空间中,“在资本逻辑的支配下,不断被制造出来的消费需求实际上是虚假的需求,这种需求给人们一种假象,似乎人们的需要永远无法满足。这种假象的产生与以资本逻辑为主导的意识形态密不可分,深刻地影响了人们的身心及阶级意识”。[11]因此,在资本主导下的空间消费,都市人不再纠缠于曾几何时的反对资本家的无产阶级革命,而是沉迷于追逐和满足各种虚假需求的消费主义生活方式,产生了消费主义的虚假“幸福”意识,丧失了摆脱资本空间的主体性和批判意识。但事实上,资本主导下的都市化,并没有使所有都市人满足空间消费的欲求,反而强化了都市社会的阶层分化。“资本空间化主导下的社会财富再分配是以极不平等的形式出现的。……资本城市化的最终结果是穷人更穷,富人更富,贫穷不断地集中,最终导致都市贫民阶层出现,凝固为永久城市下层阶级,城市走向两极分化。”[12]按照马克思的理解,资本的生活本能就是吮吸活劳动来实现我增殖,只要资本仍然存在,资本主义都市就不可能消除固有的阶级矛盾和社会冲突,“这意味着人在资本主义社会处于遭受全面压迫的生存状况”,[13]不可能在真正意义上实现人的自由和幸福。
最后,在西方城市空间的后现代转向中,与马克思时代经济意义上的空间生产、政治意义上的空间控制相比,都市化还增加了新的空间维度——文化意义上的空间渗透,这是城市空间在后现代转向中的典型特征。对于西方发达工业社会而言,在过去的城市中,资本对人的支配和人的异化主要是在生产过程的劳动空间中,而在当今都市中,资本对人的支配和人的异化则扩展到非生产过程的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的社会空间中。在资本主义都市空间中,资本增殖和消费主义所建构出来的是文化逻辑,这种文化逻辑在现实意义上主要是服务于这两种逻辑的大众文化。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文化批判视域中,这种大众文化是资本主义都市所特有的并广泛渗透于都市中各个角落的意识形态。大众文化的意识形态功能就在于把人们置于一种异化的娱乐空间之中。马尔库塞指出:“劳动几乎完全异化了。……整个工作世界及其娱乐活动成了一系列同样甘受管理的有生命物和无生命物。在这个世界上,人类生存不过是一种材料、物品和原料而已,全然没有其自身的运动原则。”[14]可见,与城市空间的雇佣劳动和政权机构相比,在都市空间中,资本从生产劳动意义上对人的奴役性支配深化到从日常生活意义上对人的精神性渗透,连精神生活的空间也在资本化,精神生活通过商品化而成为都市人的需要,大众文化在都市空间中对人们发挥着巧妙而持久的精神控制作用,控制着人们走向消费主义的都市生活之中。这样一来,空间消费和文化空间的双重叠加,使整个社会呈现出一幅娱乐和消费的都市图景(而不是从前那种工业和劳动的城市图景)。在西方发达工业社会,都市化是社会的城市化及其空间的资本化过程在后现代意义上的一个新阶段。在这一意义上说,都市化是(资产者)财富的增长机器,也是(无产者和市民)娱乐的供应机器。“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马克思认为控制了物质生产的人往往也控制了精神的生产。这个说法在出版富豪和媒体大亨的时代比起马克思所处的时代更具说服力。”[15]这意味着都市化将进一步强化资本的社会控制和巩固资本的帝国空间,人们在空间的资本化中消弭了批判现存社会的主体性,人的生存状况在更为自由的假象中更不自由。在这一问题上正是西方马克思主义发起文化批判的用武之地,更是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的积极延伸和当代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