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人走向人文——胡先骕的新古典主义文学批评及旧体诗写作
2021-04-14李肖锐
李肖锐
晚清、民国时期的古典文学创作与批评有明显的“承变”特征,相比新、旧文学之间的激烈对抗,更倾向于在融通与吸纳的基础上演进。20世纪初的诗坛话语仍不可忽略唐宋之辩,不仅是南社与同光遗脉之间,“学衡”成员内部也曾因诗学宗趣悖背走向分裂。以胡先骕、吴宓为代表的学衡派质疑胡适等提倡的浪漫主义和进化论,倡导回归古典主义。他们对待古典文学的论证方式亦体现出“承变”,一如当时的新文学评论家,从宏观文学概念、文明演进规律以及民族兴衰出发,视野甚至超越个别文体,试图构建新的文艺批评范式。胡先骕(1894—1968,字步曾,号忏庵)作为新旧思想交接时期的重要人物,于古今文学尤其是旧体文学论著颇富,且一直秉持鲜明独立的观点,其诗集《忏庵诗》亦为其文学期待的艺术表达。研讨胡先骕的理论和创作,有助于探掘近代思潮成型的路径,以及旧体诗沿革的内外动因。
一、文学进化与演变有别
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教育体制的现代化成为学术与思想转型的重要前提,学术群体遂因知识结构的差异而产生分界,由此激发了思想界的诸多论争。学衡派主要成员都有欧美留学经历,不同于吴宓、胡适等人之文科出身。胡先骕的植物学研究占据其学术生涯的主要部分,但在20世纪20年代,其颇为新锐的与文学相关的发声却在当时的思想与文学界有较大的导向意义。1922年,胡先骕与吴宓、梅光迪等创办《学衡》杂志,以“昌明国粹,融化新知”为宗旨,反对白话文学,不废弃古文。与新文学派同处从近代迈向现代的历史转型时期,学衡派却选择了相对保守的改良道路。胡先骕早年虽与胡适为友,但文学主张相悖,针对胡适《尝试集》,胡先骕撰有《中国文学改良论》《评〈尝试集〉》等商榷文章,令二人之间的分歧逐渐介入学术团体。办刊期间,他发表过较多关于文艺批评的文章,在1925年后又因思想转变与吴宓不合,逐渐远离《学衡》与文学研究,投入植物学和教育实践。
胡先骕对于文学本质、功能、形式、价值与传播的理解已体现现代特性,即便解读对象为古典文学,也不同于以往旧式文人的阐释批评理路。学衡派引入新人文主义的部分观念,将白璧德《中西人文教育谈》译载于《学衡》。白璧德就近代中国发生的“文艺复兴”提出“必须审慎保存其伟大旧文明之精魂也”,〔1〕包括对待传统的态度,亦契合吴宓、胡先骕等人的文化保守主义期待。西方中世纪文艺复兴将人性从神性中解放,而20世纪新人文主义则试图在物质与功利主导的科学体系内重拾人道,白璧德的人事之律与人文教育势必影响了他的中国弟子,也引发了欧美留学生群体之间的思想分歧。胡先骕相对胡适的保守性即继承了白璧德“审慎保存”的文化批评理念,这首先体现在对进化论的保留态度上。事实上他并非全盘否定其价值,却因对进化论的谨慎被划为守旧派。反进化论观点的提出基于非守旧派以“进化论”理论来解释文学体裁的演变以及文学功能的前提。胡适“八不主义”通过批判旧文学之弊以确立新文学与白话文的地位,他本人同时亦在《新青年》上发表新诗,于1920年出版《尝试集》。胡先骕在《评〈尝试集〉》一文中给《尝试集》扣上了“其形式精神,皆无可取”〔2〕的帽子,但全文系统论述了中国古典诗学的体式、技法、模仿的合理性与价值,梳理中国文学自身的演进历程,并对比中西差异,在此基础上提出传统文学具备延续人文精神的价值。这篇论文是其文学观的集中展示,将西方新人文主义批评策略引入中国诗学。胡先骕的生物学素养使他没有急于在这篇文章中明确反对进化论指导文学理论的问题,而重点批判胡适为创造与抬高新文体而摒弃旧传统的做法。文中将中国文学分为四期,以生物进化过程中的“因革递嬗”规律比譬其沿革,特别强调“因”,即因袭。其论述实质为中国文学的演变史,从古今文学承、变逻辑探讨继承与创新之关系,以文学演进的视角认可前人创造的艺术形式与思想价值。胡先骕于《文学之标准》中明确谈到进化论迁移文学批评存在的问题:
自商周至于唐千余年而有李白、杜甫,自乔塞数百年而有莎士比亚、弥儿顿。以古况今,犹自可言进化与天演也。自唐至清千余年而诗人未有胜于李白、杜甫者。自十七世纪至于今日,英国诗人未有胜于莎士比亚、弥儿顿者。则不得谓文学之变迁为进化与天演也。今日则以破弃规律之自由诗、语体诗为进化、为天演矣。种种花样,务求翻新,实则不啻迷途于具茨之野,无所归宿,皆误解科学误用科学之害也。〔2〕
这段论述是反对自然主义与现实主义的佐证,同时也特别标识自然科学规律及其理论与人文学科的差异。就当时新文学发生的文体革新而言,胡先骕认为并不适合以进化、天演直接套用,但允许这一理论评价文学演进史中的重要转折节点,如李杜诗、莎士比亚等。从今天的文学发展视野来看,新文学未必逊于李杜,可见胡先骕的古典主义理念使其偏向文学的经典价值、认可经典作家与作品,但并不全盘否认进化论之于文学演变的意义。值得关注的是“无所归宿”一说。胡先骕质疑新文学的体裁,更关注其背后的思想依托。这篇文章写于1924年,赓续先前反对胡适的观点。20世纪20年代的文学研究论文多用“改良”,此后三四十年代则多用“改革”。一方面文学界的实践主导经验反作用于思想,另一方面思想文化领域对进化论于其时亦持守其执迷,即如“吾人必须对于人类未来之进步有坚定之信念,寻求之决心,明切之认识,正确之方法,则中华民族方能逐渐改造而为最前进之人群。”“欲改造中华民族之思想,第一,必使之寻求精神与物质之进步,认进步为可能而且必需。此种进步主义,必须副之以卓越之眼光,丰富之学识,而非盲目的但求物质之进步”。〔2〕(1946年)不过在社会科学领域内,哲学与政治经济的演进并非一致。1932年《今日救亡所需之新文化运动》一文与对进化论的保守态度相似:“一方对于吾国文化有背于时代性之糟粕固须唾弃,而其所以维护吾民族生存至四千年之久之精神,必须身体力行,从而发扬光大之。则今日之弊政可以廓清,政法、经济上重要之改革,亦可施行而无阻。”〔2〕其观点即秉持批判性改革,带有“新保守主义”色彩。
胡适之说依托进化论之脱胎革新,胡先骕则更似遗传学之循序渐进。他并未否认进化论作用于文学研究的逻辑,而基于当前文学体式的改变、国人思想之困境,乃至社会民生问题,提出了保存传统思想文化包括传统文学之精髓的审慎见解。因此,他对新的文学形式能否承载厚重的民族历史信息、美学传统、民族精神存疑。胡先骕兼收中西文化,深入认识各家短长,厘清当时各思想流派是否适用于中国文学的发展前路之分歧,证实“古典”之价值,与他的新古典主义、新保守主义思想如一贯通。
二、新古典的诗学理想:“新理致”
胡先骕与学衡派其他成员的总体观点相近,但涉及各自的文艺审美、诗学蕲向等则不尽为同。胡先骕作旧体诗700余首,词亦近百首,见于《忏庵诗稿》《南社丛刻》《忏庵词稿》及年谱。他于旧体文学的坚持一来受师辈与同人的影响,二则是其文学理念的延伸。其自言学诗路径若是:“游学美洲日,仅携近人陈三立、郑孝胥诗在行箧中,治校课小间,辄吟讽之,以是稍好为诗;归国后大治宋诗,稍喻甘苦。”〔3〕其早年拜识沈曾植的经历也颇为关键,促使胡先骕入法宋诗、追步近代宋诗派同光前辈。胡先骕的学诗取径反映了当时的诗坛生态。1924年,胡先骕作《论诗绝句四十首》,评述曾国藩等近代四十家较有影响力的旧体诗人,可见其早年即对旧体诗坛知解颇深。他在数十年后撰写的《四十年来北京之旧诗人》(1947年)一文中回忆道:“晚清末季,诗学甚为发达,大家名家辈出。民国四十年来作旧诗之诗人半系晚清遗老,半系后起之秀,但后者之宗派蕲向,实与清末之老辈诗人相同,故欲论近四十年之旧诗,非上溯晚清不可。”〔2〕所言属实。进入民国的新一辈诗人大多因循前辈,即如胡先骕、王国维等与沈曾植之间的承袭,在宋诗派余响中犹显。
胡先骕诗有尚理的自觉,并存在从古典向现代过渡的特征。他不仅熟稔前人诗言理的诸多范式,更尝试将现代的科学思维以至自然科学融入旧诗,探寻“新理致”。相比之下,宋诗的学问化特质较切近当时新古典主义保存民族文化的主张。章太炎和柳亚子等分别推重的汉魏六朝诗和唐诗,优先从语言与政治层面保存传统以伸张民族主义,而吴宓和胡先骕则凭借西学视野深入古典文学的精神本质。落实到创作上,吴宓着重比较诗学,胡先骕则试图从文学演进的内部规律寻求突破,重申宋诗。其《评〈尝试集〉》一文论古典诗体,除涉及声调、格律、典故等古典诗歌的创作规则与技法外,也探讨过理趣生成的核心——理致。如第七节“中国诗进化之程序及其精神”:
至于宋则研几经史者众,古文既承韩柳之余绪而大振,理学亦以渐而兴。为诗者不但为诗人而兼为硕学之耆宿,遂能熔经铸史以入诗,因之诗亦倍有理致。……以曾受新式教育之人,而观中国之旧诗,亦必具有同等之感想。清末之郑子尹、陈伯严、郑苏庵不得不谓为诗中射雕手也,然以曾受西方教育、深知西方文化之内容者观之,终觉其诗理致不足,此时代使然,初非此数诗人思力薄弱也。〔2〕
胡先骕判断近代诗歌“理致不足”的主要原因得以明确:诗人所掌握的学问已脱离时代。他归结为教育体制的更迭,并选择西方哲学视角重审古典诗体言理的深刻性,借此宣告新时期诗人包括自己与遗民诗群之间的区别。结合其“美术为工具,思想文化为实质”“美术与思想相应着”〔2〕等观念,可见其将理致与诗的实质挂钩,在创新层面向更深层次的哲学价值推进之诗学理趣。要之,胡先骕就诗理的批评标准已然有西化倾向,虽然未必十分公允,但不妨可视为近代诗学风向历变的标识之一。
相比点到即止的诗论,忏庵诗集则更全面地体现了胡先骕于近代新理致的探索路径。胡先骕擅长凭借典故或状写山水议论说理,掺入自然哲思或生命体验,并借鉴前人玄言诗和理学诗的创作经验。忏庵集以文为诗的笔法较多,其组诗《杂书》(1918年)、《楼居杂诗》(1925年)、《古风》(1940年),体现了说理细化、论理深化的转变过程。普遍而言,事典的钩织不若同光体派缜密,为追求论述清晰便较多使用陈述句,其以文为诗之取向随时间推移而愈显著。胡先骕的一些诗作试图从传统的以形象示理转为造境示理,在确保文本思想力的前提下弥补理窟的方式除典象、事象、意象外,试图营建更圆通、沉浸的思考空间,即“理境”。试举《杂书(七首)》(1918年)其一:
夜坐视星斗,灿然罗天空。有如千明珠,的皪悬高穹。孰知皆广居,其远不可穷。刹那万里驰,剽疾如飚风。群动了不息,奥理殊难通。世儿事管窥,焉得穷天工?人生本仓粟,语冰如夏虫。胡以露电身,争兹蛮触雄。愿从谢时好,冥想追鸿濛。神游大千界,泠泠闻天风。
《杂书》为五古组诗,从夜望观星联系养生、时遇,再回到自我修养和日常生活,接合天人之思与寻常感悟,编织出较为完整的理境。作为组诗的起兴,首句视境开阔,气韵舒张。星光灿然,高远明净,将思绪引申至尘俗以外,进入冥想。虽然是老生常谈的话题——生也有涯与万古长青的永恒矛盾,但胡先骕能够理性看待人与自然之间的对立,选择在客观接纳的前提下通过老庄哲学实现自我超脱,接合古今。道学思想多处显现于忏庵诗集,一方面赓续前人,喻世说理偏好老庄典故,其次则如上例,被胡先骕作为营造理境的素材。但有所不同的是,他始终保持现代人的思考方式,以避免落入前人理障。《杂书》较完整地实现了古今之间的过渡,这类以思理联系当前时空的作品更多见于其他诗史类长篇,兹不赘引。
而身为自然科学研究者,胡先骕的植物学专业诗数量不多却分量不轻。代表作《水杉歌》(1962年),将自己的科学研究成果与经验写入旧体诗,成为近现代诗坛别具一格的科学诗。胡先骕选择用古典诗歌形式记录科学进展,契合了他的诗学理想:当代之最新思想与“美好之工具”互通。得益于诗人与学人的二重身份,他能够熟练运用“美好之工具”来实现“异质文本”〔4〕之间的跨越。“异质文本”跨越可以溯至宋理学诗,从现代学术分科来看是文学与哲学之间的跨越,但中国学术长期的“不分”导致异质文本迁移往往不甚明显。清代实学大兴,连章组诗也作为其他专门学科的载体,如地域性较强的连章组诗即与地方志、风土志等文本功能重合,已具备较强的知识性。清中叶朴学家鼓吹实践,将更多考据内容写入古典诗体,考据诗随即形成。晚清诗界革命人所倡导的新事物可以在与时俱进上拔得一筹,同时借助佛道经典增强理致。胡先骕虽极服膺晚清学人沈曾植,不过客观而论,沈曾植诗可谓旧学集成的巅峰,实非新理致之先导。胡先骕曾作《阿诺德森林院放歌》《游东京植物园》《泰和放歌自遣》等知识性较强的植物学专业主题诗和记录科学发现过程的专业诗如《水杉歌》《任公豆》等,以及科学感想类诗歌《宇宙航行歌》等,科学价值与诗境各异,却不乏学人特有的思致与情感。例如《阿诺德森林院放歌》(1925年),不同于传统咏物诗,以清晰的逻辑线索展示十余种花卉植物,体现出了较强的现代学科专业性。其所描写之踯躅花(杜鹃),当是特别引发了民族情怀与人文眷恋。有解读者认为该诗体现了胡先骕“科学救国”的理想,〔5〕“用夷变夏古所戒,此亦国耻心徒伤”乃新人文主义思潮的余波。在此之上,也需考虑他对科学真理的追求,即王国维所谓“纯粹科学”。传统士阶层与现代知识分子在个人与学术使命的驱动下怀抱赤诚,继承古今思想文化与遗产,于理性之外生发的热烈感情,不管是家国情怀或生命咏叹,皆为学人之“真诗”。关于《水杉歌》的研究史铺垫、发现和培育历程以及对中国与世界科学界的研究价值不详细展开。这篇具有科普与纪实意义的作品富有理境,以条理化的叙述承载了科研从业者的学术兼民族寄托,可证古典诗体实可作为现代科学与新理境的文学表达样式。
三、学人诗的现代诉求:“大诗人”
胡先骕的新理致足以使他被列为近代学人诗的研究对象,其《忏庵诗》具有较为显著的学人诗特征。而他本人作为学人诗传统的批评者亦怀抱某种诗学期待,提出了未来之“大诗人”的构想:
他日中国哲学、科学、政治、经济、社会、历史、艺术等学术逐渐发达。一方面新文化既已输入,一方面旧文化复加发扬,则实质日充。苟有一二大诗人出,以美好之工具修饰之。自不难为中国诗开一新纪元,宁须故步自封耶?然又不必以实质之不充,逐并历代几经改善之工具而弃去之、破坏之也。〔2〕
胡先骕对新旧文体兼持包容态度,反对分茅设蕝或入主出奴。上述诗学追求继承了前代诗歌的学问化理论,因清末宋诗派、同光体的论述基础同样依托于“学养—创作”的逻辑前提。学人诗愈往后愈专,更有声律与僻典造成的障碍、理窟理障、隐喻人事等,影响的焦虑也存在于学问诗。陈衍和胡先骕没有继续执着探讨诗歌的学术性,而试图回归诗的本质——人。陈衍汲取竟陵派和袁枚理论,重申文学性,回归个体,将学人诗作为学人生命书写的记录形式,蕴含着一定的现代性意义。胡先骕介入西方人文主义与新古典审美的批评理念,筛选并重整传统,欲实现对前人丰碑的超越,因而有大诗人的诗学理想。
胡先骕作为用现代眼光修正前人的“后”学人诗践行者,不再突出某一诗派特色或论学说道,而是侧重书写时变且热衷于记录自然,淡化唐宋诗的风格边界,使其旧诗创作蕴含更广泛的人文价值。综观其创作,1912年至1964年前后长达50余年,跨越近代与当代两个重要历史阶段。与大多数同期诗人相比,胡先骕诗基本保持较高的思想和文学价值,诗风在祢宋的底色上糅合多家诗法,自我总结即“由苏黄以掸杜韩,而于少陵寝馈尤深”。《忏庵诗》在20世纪30年代前以山水纪盛和言志抒怀为主;30年代后期至40年代广泛关注社会问题,律式有比较明显的学杜痕迹;五六十年代创作总量不及从前,但科学诗或文史议论诗更集中。山水纪行多采用长篇五古与连章形式;谈今论古、学术辨析、诗史纪实也多选古体;学杜时期常作七律,其他论诗诗、竹枝体或绝律抒怀亦不乏佳作。
胡先骕诗众体兼备,但更偏好古体长篇,与他的诗歌主题有一定关联。前人对其诗歌的评论各有侧重,陈三立多次评胡先骕诗:“摆落浮俗,往往能骋才思于古人清深之境。具此异禀,锲而不舍,成就何可量?”(1918年)“意理、气格俱胜。”“戊午后所未见诗,本学识以抒胸臆,高掌远跖,磊砢不群。其纪游诸作,牢笼万象,奥邃苍坚,尤近杜陵。”(1934年)〔2〕而江瀚认为山水纪行“特其末尔”,推《初度言志》《楼居杂诗》这类“通识伟抱”之作。刘梦芙先生指出陈三立与钱锺书偏重诗歌艺术因而推其山水诗。山水纪行未必为“末”,胡先骕求学期间所记国内外山川风土寄托了个人怀抱与民族复兴之志,庐山任职后建立植物园的相关诗作不仅着力于景物,亦感兴至深,展现对自然界的敬畏与热爱。纪行类诗更易彰显叙事力度,构成戏剧性效果,如《石口墟遇险纪事》(1921年)一诗便是一篇颇富人道主义精神的灾害书写:水灾始于“薄午微放晴,入夜如漏天”,但随行仆夫未尝警觉,“熟知乃构殃,身命几轻捐”,以此铺垫下文。诗人对独特的地理环境进行一番描述后,灾祸随夜而临——火光突起,房舍倒塌、人声俱动,众人逃往高处时,突然“忽闻平地雷,吾墙亦随焉”。这时的诗人“心知与死近,分饱馋蛟涎。沉思亦无怖,屈子犹沉渊”,直临恐惧却突然释然。后有幸被仆从援救但悲剧仍在持续,“一堂集妇孺,悚若湿鹊拳”“何来守斋人,额血流涓涓”“同行七十翁,已作长夜眠”。见证灾难与死亡让胡先骕感叹生命如芭蕉一样脆弱易折,一幕幕仍如梦魇。全诗节奏紧凑又张弛有度,留有悬念而场景生动,一韵到底,贯成一气,能见杜甫“三吏三别”的笔法。且立意深刻,展现了诗人对生命的敬重与关怀。此后其长篇古体诗的笔力更多投入议论,学问诗的比重逐渐增多,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之创作趋向成熟,《水杉歌》的巅峰不能脱离早年长篇抒怀言志与山水纪行诗的写作积淀。
诚如江瀚、刘梦芙等所言,胡先骕的经世之志贯彻终生,身体力行儒家济世的最高个人理想,以诗言志自勉。在当时新旧交替的批评语境下,胡先骕的“大诗人”追求及其诗歌创作并未囿于某类特定的艺术风格。自民国始,新文学对旧文体造成的冲击也包括旧文学内部批评体系的松动,如果诗人取法广泛并追求自成一体,则较难以“派”区分,间接导致诗歌流派的模糊甚至缺位。这种现象并不稀见,如前人对黄侃诗歌成就评判的分歧。归根究底,唐宋审美范式往往先入为主,且尚未有成熟的新批评体系取而代之。当然,清末民初如唐宋兼采派便为折中性质的尝试,胡先骕诗亦融合唐宋但更近于“祧唐祢宋”。祧唐祢宋即远唐近宋,如黄孝平所言:“季世说诗,祧唐宗宋,初慕后山,嗣重宛陵,寝远苏黄,稍张杨陆。”〔6〕林庚白则认为:“清同光以来,为诗者号祧唐祖宋,而大都取法于荆公、后山、山谷、简斋、宛陵、诚斋诸人。”〔7〕萧华荣先生以此概括清代诗学:“在思想旨趣上折中于汉、宋而偏向于汉,在艺术风貌上折中于唐、宋而偏向于宋,它折中于情、理而偏向于理,折中于诗、文而偏向于文,折中于正、变而偏向于变。”〔8〕胡先骕恰逢流派渐衰、社团兴盛的转型时期,很难再次被列入纯粹的宋派诗人。虽然《忏庵诗》内有不少日常化写作,长篇大多继承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之传统,但胡先骕对李杜尤其杜甫的认同度仍旧很高。如《诵诗偶题》(1943年):“独学能无寡友悲?雕虫小技每支离。杜陵有语应三复,转益多师是汝师。”“华文少实难行远,刻意求工转未工。茹史含经深蕴蓄,自然葩发见诗功。”前后多作近体,以两字为题,七律最集中,较早年声律渐细。1940年有模仿杜甫的《南征二百五十韵》,可见其借鉴杜甫之诗法。
结合胡先骕的创作可推知“大诗人”以更包容的态度对待古典诗歌的艺术风格,也不排除能作为“美好工具”的新诗体。若为旧体,或许会接近祧唐祢宋的形态。身负学人兼诗人之自觉,胡先骕擅长从宏观和微观视角感知自然宇宙与人世哀乐,将人文主义精神注入笔端。即如这首《秋晴》,身处自然与战争中的诗人依然能够赋予时代以人性的温度:
和风煦日趁秋晴,野服逍遥杖履轻。黄菊遍铺金灿烂,丹枫初绽锦鲜明。山城好景幽欢在,羁客伸眉一笑生。稚子喧呼竞牵挽,兵问骨肉此时情。
胡先骕由宋诗入径,在诗歌学问化与新古典主义诉求中探索新理致,将现代科学内容融入旧体诗,提出“大诗人”的诗学理想。对读胡先骕的新古典主义思想与文学批评可知其诗学追求与宗趣的思想渊源,其诗歌创作实践也回应了旧体诗书写现代哲理与自然科学的尝试。胡先骕看似反对“五四”进程的一股力量,却也是中国文学演进道路的支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