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东“进城”
2021-04-13曹伟
曹伟
20世纪80年代初从浦西远眺浦东陆家嘴地区。那时候,两岸的巨大差异使上海人“宁要浦西一张床,不要浦东一套房。”(徐义根/摄)(上图)上海浦东陆家嘴(下图)
“工商业浦西、农业浦东”的刻板印象,有意无意间令近代以来浦东地区工业化、城市化的点点滴滴被悄然掩盖。
1910年,上海文人陆士谔出版了他的幻想小说《新中国》,时人眼中,书中所言可谓天马行空,脑洞大开。书中主人公梦中所见的浦东景致:黄浦江上大铁桥直通浦东,黄浦江底过江电车穿浦而过。国家银行分行、国际博览会亦纷纷选址浦东……种种畅想,如今细数,皆成现实。
从百年前纸上的畅想,到百年后浦东的翻天覆地,此间种种,绝非一蹴而就。回眸往事,近代以来浦东实际上一直在不断融入上海城市的发展中。历史,选择了浦东,浦东,也同样创造着自己的历史。
工业化:浦江对岸的机器声
谈到昔日的浦东,田园阡陌,似乎是很多人固有的印象。时至今日,論及陆家嘴的新旧之变,“从一片农田到高楼林立”这样的描述依然会从不少人嘴里脱口而出。正是在这样的反复叙述中,人们逐渐接受了近代上海“工商业浦西、农业浦东”的刻板印象,这也在有意无意间令近代以来浦东地区工业化、城市化的点点滴滴被悄然掩盖。
与上海城市其他区域一样,浦东的近代化之路,同样始于1843年上海开埠。成为通商口岸之后,上海进出口贸易量日甚一日,出入黄浦江的外国船只急剧增加,船舶修造工业随之兴起。
尽管依照条约,浦东并非租界,但绵长的滨水岸线所带来的地理优势令其早早进入到外国商人的视野。1856年,浦东首家修船厂由英国人密契尔创立。1859年,同样来自英国的莫尔海创办了规模更大,业务范围也更广泛的浦东火轮船厂,后者不仅修造船只,同时也承接炼钢及机器工程等业务。
进入19世纪60年代,这一趋势愈发明显,据统计,1860至1864年间,上海前后共诞生外资船厂9家,其中设在浦东的就达5家。
工厂数量持续增长的同时,浦东船舶修造业的规模也不断扩大。1868年,一座远东最先进的船坞在浦东火轮船厂建成,这一长380英尺,宽125英尺的船坞最大水深达25英尺,4个蒸汽引擎能够在4小时内抽干船坞中的江水,确保船只修理工作可以迅速进行。
与此同时,近代上海最重要的船舶修造企业祥生船厂也在这前后于浦东创立,超过18亩的占地面积以及长约167英尺的滨江岸线,使其被《字林西报》称为东方设备最完备的企业之一。19世纪70年代后,祥生船厂高举并购大旗,将不少竞争对手纳入囊中,发展成为以浦东为重要基地的大型船舶修造企业。至19世纪末,其与总部位于虹口的耶松船厂几乎垄断了整个上海的船舶修造生意,而后者亦在浦东拥有规模可观的工厂、船坞。
除了外国资本,民族资本同样也在浦东投资,从创建于浦东白莲泾的公茂机器厂,到位于陆家嘴的招商局内河机厂、鸿翔兴机器船厂,这些企业尽管在规模上无法与外商相提并论,但亦是浦东地区工业化进程的先驱。而浦东也因此与浦江对岸的虹口一道,并称为近代上海船舶修造业的两大中心,这一产业格局在新中国成立之后也被长期延续,成为浦东曾经拥有众多造船企业的重要原因之一。
同样受惠于黄浦江的“恩泽”,码头仓储行业亦是近代浦东工业发展的一大亮点。19世纪60年代之后,浦西岸线码头仓库竞争愈发激烈,中外商人纷纷将目光投向浦江对岸,在浦东购地建造码头、仓库。
与租界核心地带外滩隔江相望的陆家嘴是码头仓储业在浦东最早的兴起之地,1873年华人第一家新式轮船航运企业轮船招商局成立之初的首座码头,就位于烂泥渡北,陆家嘴南。之后其又相继在浦东增加华栈码头、杨家渡栈码头等。
此后,随着中外资本纷纷入局,浦东码头仓储业的发展也一发不可收拾。据1920年的统计,外商占据浦东码头长度达12505 英尺,大大超过浦西的7235英尺。其中佼佼者如英商蓝烟囱码头等无论规模还是设备先进程度,在当时的远东均首屈一指。美商大来洋行在浦东白莲泾建造的大来码头所安装的一台 17 吨轨道移动式起重机,则在当时冠绝上海。
漫长的滨水岸线与较之浦西更充裕的土地空间,令浦东成为上海码头仓储业的重镇,而其带来的仓储物流优势,也为浦东近代工业门类的丰富助力良多。
近代中国两大烟草业巨头英美烟草公司、南洋兄弟烟草公司均在陆家嘴一带设立烟厂,后者也成为当时烟草工业的重要聚集地。其余如纺织、造纸、火柴、钢铁等工业,也都有落户浦东。至于浦东白莲泾的中国酒精厂,更为时人称为“远东第一大酒精厂”,新中国成立后亦成为了新中国化学工业的重要力量。
近代上海,因黄浦江而兴,而浦东正是黄浦江工业带重要的组成。工业化,将浦东与近代上海城市的发展紧密相连。近代上海,浦西与浦东,早已成为了不可分割的整体,协同发展,优势互补,而后者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开始了低调却又坚定的城市化之路。
城市,让浦东更美好
无论是提及正在建设中的“通沪铁路II期”,还是十多年前连接起临港新城与市区的“浦东铁路I期”通车时的种种报道,“结束了浦东不通火车的历史”这样的表述,总会不时映入眼帘。它们,真的是浦东第一条铁路吗?
清朝设立的最大的轮船航运企业:轮船招商局上海总局
1925年10月3日,当黄浦江畔的庆宁寺响起蒸汽机车的汽笛声,浦东也随之宣告进入了铁路时代。历经3年多的筹备、建设,从庆宁寺到川沙县城上川铁路一期工程于在这天通车。上川铁路设有庆宁寺、金家桥、新陆、龚家路、大湾、小湾、川沙等多座车站,上世纪30年代中期又向南延伸增设江镇、邓镇、祝桥站,成为当时浦东地区重要的交通大动脉。
与上川铁路一样,同样竣工通车于上世纪20年代的上南铁路,也是浦东城市建设发展史上重要的一笔。其从黄浦江畔的周家渡出发,经过杨思、三林塘等处车站到达最终的目的地周浦。
上川、上南两条铁路通车改变了众多浦东民众的生活,据统计,1933至1935年期间,上川铁路年均运输乘客近78万人次,上南铁路亦达到了逾 64万人次。两条铁路均在黄浦江畔设站,并安排轮渡对接往来浦西。坐上小火车,去往大上海,浦东与上海城市核心区域的连接愈发便捷。
两条铁路的通车,是上海城市发展对浦东所产生影响的真实缩影。事实上,浦江对岸的种种变化,无时无刻不影响着浦东这片广袤的土地。1905年,特大暴雨令浦东地区深受其害,堤塘被毁,洪水泛滥。次年新塘竣工后为处理塘工后续事宜,在浦东士绅朱日宣、谢源深、朱有恒等人联名呈请下,上海浦东塘工善后局宣告成立,史称塘工局。
同近代上海先后成立的南市马路工程局、吴淞开埠工程总局、闸北工程总局等机构一样,塘工局的业务范围很快就不僅限于修堤护塘,逐渐涉足近代浦东市政建设的方方面面,成为浦东城市化发展的重要推手。
20世纪初,浦江两岸已是人口稠密,往来频繁,然而渡江却只能依靠民船小舟,甚是不便。1910年12月5日,塘工局开设往来于南京路外滩铜人码头与浦东东沟之间的东铜线,此亦是最早的浦江轮渡。除了开辟轮渡以利浦江两岸交通,塘工局还积极在浦东地区修路造桥,一些如今耳熟能详的道路,正是由前者修筑于百多年前。至1927年被上海特别市政府接收,塘工局修筑的主要道路包括北洋泾路、油坊路、塘桥路、民生路、源深路、道塘路等,它们构建起了近代浦东地区最初的路网,成为浦东城市化的基础与保障。
公路、铁路、电线、轮渡,种种悄然到来的新事物,润物无声般地改变着浦东人的生活方式, 城市,让浦东更美好。
交通路网的完善,带来了人口的逐渐聚集,这也促使浦东在市政建设上不断追赶着浦西的步伐。1920年12月21日,浦东电气公司位于塘桥张家浜的发电所开机运行,南起塘桥、北到陆家嘴,东至其昌栈一带由此通电。
此后数年,浦东电气公司不断拓展供电网络,上世纪20年代中期,沿江一带以及洋泾镇等处均已线网覆盖,并同时向工厂供电。至30年代中后期,营业范围更已扩大到高桥、高行、陆行、洋泾、塘桥、杨思,乃至川沙、南汇、奉贤等处。根据1945年浦东电气公司售电数据,已有近50%电力供应工业用户,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当时浦东地区工业化、城市化的程度。
坐拥浦江之滨风水宝地,浦东得以站在时代的前头。面对浦江对岸飞快的城市化步伐,隔江相望的浦东耳濡目染之下,一样深受影响。公路、铁路、电线、轮渡,种种悄然到来的新事物,润物无声般地改变着浦东人的生活方式,城市,让浦东更美好。
悄然间的城市化
“我们这里属于农村,但并不完全依靠种田,解放前就有很多人去庆宁寺对岸日本纱厂做工了。”尽管已过去了大半个世纪,但浦东中大社区的不少老人对往事依旧记忆犹新。上世纪90年代城市开发前,他们曾是浦东北杨家宅、姜家夹弄两个生产队的村民,原拆原还后,仍旧留在这片世居的土地上。
老人们嘴里的日本纱厂,就是近代上海最重要的纺织企业裕丰纱厂,抗战胜利后该厂被国民政府接收,解放后又更名国棉十七厂,如今则摇身一变成为了上海国际时尚中心。对于一江之隔杨树浦工业区,浦东人毫不陌生。
一个小小的村落,大半个世纪之前却已同上海城市发展有了紧密联系,这或许也正是近代浦东地区发展状况的一个缩影:在上海城市发展的辐射之下,浦东不少传统市镇早已经悄然开始了它们的城市化。
浦东洋泾镇,因洋泾流经而得名,南北向的洋泾港周围密布着大小河流数十条,交通便捷,四通八达,明代时期就已经形成多个自然村落。1843年上海开埠后,洋泾的交通优势被外商所重,太古洋行、怡和洋行等在此设立仓库,和丰、耶松等船舶修造企业也在此建造厂房,到了上世纪初期,民族资本家也纷纷在洋泾兴办实业,仁记织布厂、源昌织带厂、沈宝记船厂等相继落成。
传统的区位优势加上近代以来的种种变化,令洋泾工业集聚,商业发达,教育兴盛。1906年,六师附小的前身洋泾小学堂落成。1908年,塘工善后局把洋泾镇路改建为片弹街路面,同年还修建了洋泾镇到陆家渡的片弹街路。与此同时,东泾庙、关帝庙、土地堂、福音堂等宗教场所也相继落成。民国时期的洋泾,俨然已经成为浦东地区首屈一指的繁华市镇。
时隔多年后,有老人回忆起当年的那条洋泾老街(今洋泾镇路,以及博山路崮山路以东路段),依旧对那份繁华记忆犹新:不过七八百米的范围内,星罗密布着将近三百家各类店铺:饭馆、客栈、米店、银楼、当铺、理发店、打铁店、裁缝铺、木器行、香烛店、药局诊所,应有尽有。老街周边更分布着造船厂、织布厂、救火会等近代新事物,洋泾之近代化、城市化,一览无遗。
被城市化所影响的,不仅仅是洋泾。受限于区位原因,川沙、高桥等地无法在市镇发展上与洋泾等处相提并论,但与上海之间在人员、技术上的广泛交流,亦让这些地区融入上海,与城市同步发展。作为近代以来上海营造业的大本营,川沙、高桥的工匠几乎承接了近代上海一半以上的工程建造。从外滩的万国建筑群,到南京路上的百货公司、酒店游乐场,再到遍布城市大街小巷石库门里弄住宅,处处都留下了他们的汗水与付出。
衣锦还乡的营造商与工匠们也纷纷将十里洋场的点点滴滴带回乡间。小到住宅细节上的西式花饰,大到修桥筑路、兴办新学、开设工厂。对于很多浦东人来说,彼时的上海已不仅仅是浦江对岸的一处谋生所在,对岸日新月异的发展步伐,已然成为了浦东前进的标杆。
在这样一种“被影响——参与——融入——进一步被影响”的循环过程中,浦东踏上了城市化之路,物质如此,心态同样如此。也正是有了这样的“准备”,当历史垂青于浦东之后,浦东,亦能迅速进入角色,站上时代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