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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改造要接地气

2021-04-13覃柳笛

瞭望东方周刊 2021年7期
关键词:大街胡同建筑

“涼亭闲话”景观(孙书同/摄)

近年来,北京不断探索老城更新改造的新理念,3月1日起施行的《北京历史文化名城保护条例》中,“老城”一词出现多次,成为保护工作的重点。

于2020年7月启动,2021年1月实现主体工程竣工的北京东四南北大街,成为最新的整治提升样本。

古香古色的女儿墙、各具特色的毛笔字店铺招牌、刻写着家风祖训的“黑红净”院门、胡同口精心打造的历史文化街区地图、街角颇有民俗特色的艺术装置……整治提升后重新亮相的北京东四南北大街整体风格古朴素净,细处可见浓郁京韵。

担任该项目建筑专业负责人、驻场设计师的,是一位1989年出生的年轻建筑师,她叫孙书同,来自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近期,《瞭望东方周刊》记者与这位建筑师聊了聊老城改造。

建筑师孙书同(右)在工作中(方向/摄)

更多的是“卸妆”

从元代开始,东四南北大街就是一个商业中心,商贾云集、南来北往,如今这里沿线商业比例达69%,兼具“北古南新”、市井文化、活力商街等特点。

在对整条街的建筑风格进行研究时,团队发现,这条街的建筑从古至今一直非常多元化,有传统四合院落、拍子式铺面房,也有民国风格小楼、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折中主义建筑,还有现代建筑。

因此,团队决定分类施治,没有一刀切。我们并不强制要求把现代建筑变成传统民居。

沿街商户根据自己经营业态的不同,会对设计有个性化要求,我们尽可能满足,并提供了多达48种选择的门窗样式菜单,供商户挑选。

我平时没事特喜欢在胡同里溜达,发现很多胡同以前都是拿灰色涂料一刷,或者拿仿古砖一贴了事。

对于那些真正的传统建筑,我们则采取卸妆还原的修缮方式,把外边的广告牌、门罩子拆除以后,通过查阅历史资料、收集老照片、早期绘画作品和影视作品,研究它原来的样子,进行还原。

修缮不能是设计师的自我创作,我们更多做的是为建筑“卸妆”的工作。所谓“修旧如旧”,是指保护老建筑的原真性和真实性,用原工艺、原技法和原材料去修缮每栋建筑——原来的砖是干摆砌的,我们就用干摆;原来用丝缝,我们就用丝缝,不能自己随意创造。

前提是,一定要对面前的这座建筑研究得足够透彻。

基本上,我们对待历史建筑修缮是不计人力的。目前,东四南大街还有个别建筑未修缮完成,但时间、人力都已超出预估。

不光是我们设计师,所有参建方都有一种负责任的态度。施工单位会把雕花挂檐板小心翼翼地拆下来,对破损的地方重新添配,按照原图案手工雕刻。对于传统建筑,我们的原则是应保尽保,保留不了的地方也不做假,按照原样先用新材料修补完整。等建筑真正定了身份,再按照文物修缮标准进行修缮。

通过文化挖掘的方式,很多建筑背后的文化得到重新展现。比如,我们把一栋建筑的大理石外饰面拆掉以后,发现里面竟然是一栋极有特色的拍子式铺面房建筑。我们查阅资料发现,其是老北京最早的点心铺子“合芳楼”的旧址,其始于元代,消失于晚清,比稻香村历史还早500年。这栋建筑之后几经多轮改造,还依旧保留着比较完整的制式及挂檐板、冰盘檐等装饰构件,实属难得,它更是东四南北大街“大市银街”历史最好的见证。

再如,1924年,梅兰芳先生以东四路口的花园和亭子为外景,拍摄戏剧电影《黛玉葬花》。如今亭子还在,但被围在了东四九条小学的围墙里。我们希望做出“凉亭闲话”一景,打开围墙,亮出文物。

在沟通的过程中,校方表现出了对学生安全问题的担忧。后来,我们数易其稿,最终方案是为凉亭做了一个玻璃幕墙,看得见景,又能保证文物和学生的安全。

东四南北大街的设计,重点想展示“京韵”的历史文化和“银街”的商业氛围。在过程中,责任规划师、社会团队也参与了项目:比如中央美院团队便设计了一系列街头民俗艺术装置,北京市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责任规划师则通过举办“星星橱窗计划”,邀请了十余家设计团队,对沿线的商铺橱窗进行了创意设计——通过设计集群的力量,让大街变得更加活力、多元。

老城保护是一项综合性、系统性的工程,我们院内便集结了规划、建筑、结构、交通、景观、市政、信息中心、业态策划、古建修缮等九个专业,总计投入约70余人,这是我们集体共同完成的作品。

“处处闻啼鸟”民俗艺术装置(覃柳笛/摄)

细到一砖一瓦

作为年轻设计师,在接触古建修复之前,我的印象里北京建筑等级非常森严,而且传统民居四合院是群体建筑艺术,不能讲究太多个性。

但是现在发现,北京传统民居其实是:乍看千篇一律,细看则是千变万化。正如梁思成先生所言,北京的建筑是“折中统一”。

街道上门窗样式看着都很近似,但其实每一个窗棂样式都有细节的变化——有灯笼锦、套方、龟背锦等样式,油饰也各有不同,象征着各种吉祥寓意,这是我们给大家提供菜单式选择的初衷。

包括每一户院门的设计,原来我以为只有铁红色的院门,后来古建专家马炳坚老师来指导时告诉我们:院门有紫棕色、铁红色、黑红净等等色彩。有一些院门门板上有楹联,刻写着家风家训。各家会根据自身审美和经营业态,采用砖雕、墙檐砖、挂檐板等不同装饰的设计。

我平时没事特喜欢在胡同里溜达,发现很多胡同以前都是拿灰色涂料一刷,或者拿仿古砖一贴了事。

我的工作,是把宏伟叙事的大尺度规划,比如核心区控规、历史街区保护规划的要求,落到一条条具体的街道,落到一个个建筑,再到每一处细节——这是从100到1,再到0.01的一个过程。

在东四南北大街改造中,我们总计利用了88万块旧砖、13万块旧瓦,旧材料回收利用率达到了46%,总计发现、修缮了老建筑56处。在老建筑的修缮中,我们对老物件的回收利用细致到了一砖一瓦。有的老窗棂即便只剩两三条好的木头,我们都会尽量保留下来,再把腐坏的部分替补上。

原来胡同修缮多采用“贴片”工艺,贴约几毫米厚度的仿古片砖,但可能过两三年就会脱落,而且也做不出我们要的“干摆”“丝缝”“淌白”这些传统工艺效果。

为了让整条街道风格更为古朴,细节更加丰富,这次东四南北大街修缮,我们选择的是做旧老砖,采用“真砖贴砌”的传统工艺。这个工艺的复杂之处,是必须得做基础,重新按传统工艺砌筑,人力和时间投入相对更大,但比贴仿古片砖的做法,更能展现老建筑的工艺细节之美。

印象很深的是,我们在北大街修了一座民国时期的红砖门楼。当时这座门楼墙根的位置红砖全部粉化、无法继续使用,大概需要替补200多块红砖。师傅到处都找不到原规格的红砖,又因为200多块的量太少,厂家也无法定制。但后来这位师傅锲而不舍,最后通过一个兄弟单位,还是要了200块红砖过来。

其实,这座门楼拆除重建,也就是两个星期的事,但师傅硬是花了将近三个月,一点点替补,一点点修缮,一点点打磨,终于修好了它。这让我特别感动。真正的老城保护,一定要用绣花功夫,把工作做细。

不能再“飘在天上”

过去的大多数时间,我都是坐在办公室画图,从2018年开始,我被“扔”到了现场,到现在三年多了。此前在做雍和宫大街改造的时候,街坊们老说,你不能老“飘在天上”画图,你要接地气!

我从心底觉得,未来北京的胡同改造应该以院子为单位来做,而不是只改街面的“一层皮”。古街現在改造出来了,但背后的院子还要慢慢修,那是更浩大的工程,得一步一步来。

通过这三年,我觉得我知道如何“接地气”了——我算了一下,我大概在这条街泡了1000天,天天和居民们待在一起,也真正了解到老百姓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们需要什么。

有些设计师是只在办公室画图,但还有一种设计师是要天天跟人打交道的,更多扮演着“社会工作者”的角色,我便是后者。

记得我们改造一家钟表店,按照规划,为这家钟表店设计的是八级台阶,结果老板特别不高兴地找过来,说:你这个小孩儿,就不懂北京的建筑!哪有做八级台阶的?这不吉利知道吗!

我当时很不理解:“八”不是谐音“发”吗?他说:我们家原来是七级台阶,因为“七上八下”,“八”是走下坡路的!

我这才恍然大悟。

以人民为中心,不是在图纸上画一画。为什么我要驻场工作?就是要了解大家的需求,居民们很多需求都非常细微,小到牌匾、扶手,甚至门牌、旗杆盒的位置放哪,不在现场你根本考虑不到。

再如有一些院门,我们原本按照常规院门的设计要求设计了二至三级台阶,但我们到了现场才知道:院里住着腿脚不方便的老人。后来我们就给这些院门设计了坡道和扶手,尽量方便老年人出行。

东四南北大街有447户住户,基本上以商户为主。因为涉及的老百姓多,做改造一定要公平公正,一碗水端平,否则住户就会质疑“凭什么他家可以这样,我家不可以”。

所以立规矩、定原则非常重要,我们在过程中编制了一套设计导则,其中会列一些禁止性约定,大家都必须遵守:比如山墙不能开洞、广告牌匾一店一招,且不能遮挡建筑本体装饰构件等等。在保护老街风貌和满足公共空间使用需求的前提下,我们尽量满足大家的个性化需求。

有些破坏建筑风貌的行为,也需要我们去和居民商量解决。记得有一家商户广告牌是艳粉色的,在一片传统民居中间,这座建筑显得乍眼,但这家老板坚持用这个颜色。我们经过多次协调,最后采用了一个折中方案:把原先的艳粉色底板、白字,调整为素色底板、粉色字,这样视觉上减少了亮感,也使用了他喜欢的颜色,商户也比较满意。

在东四胡同博物馆,我们还组织了“东四的印记——老照片回忆展”。项目组和居民交流大街的历史,居民踊跃地拿出了他们街道的老照片和设计提案。我们开了三场方案见面会,把整条街道的改造方案图贴在墙上,老百姓拿着笔直接在上面标注出他们希望改造的点位。

过去,当我看见自己设计的建筑平地而起时,我会特别骄傲;而现在让我感到更骄傲的,是我走在大街上,居民们会热情地跟你打招呼,给你递水,端来小板凳唤你过去坐坐。这让我特别感动,感觉自己确实为北京做了一件实事、好事。

居民应更有尊严

我父母是温州人,但我从小在北京长大,小时候昵称叫“京京”。我小时候在东城上学,上学放学经常经过东四南北大街,对那条街有感情。接到这个项目,我想着一定得干好。

但是当我走进胡同里,还是感觉有点“心塞”。我觉得胡同里的居民应该住得很有尊严,因为毕竟是在皇城根底下啊。但当我进入那些院子里,会发现很多都是大杂院,里面搭满了违建,人均居住面积很小,老百姓上厕所、做饭都很不方便。

看到90多岁的老奶奶端着痰盂,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去上厕所,公厕建得也很局促,我觉得有点辛酸。

我未来的心愿是改造一些院落,把现代化厨卫设施都植入进去,在有限空间里面改善居民的需求。

好消息是,东城区目前即将启动几个片区的申请式退租试点,提升人居环境,改善院落居住条件。

我从心底觉得,未来北京的胡同改造应该以院子为单位来做,而不是只改街面的“一层皮”。古街现在改造出来了,但背后的院子还要慢慢修,那是更浩大的工程,得一步一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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