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饼往事
2021-04-13孔令丽
橘子刚上市的时候,皮还是黄绿色,仿佛可以看见一股地液喷上来,把皮下的每一个橘瓣涨得意气风发,生机勃勃。
宜昌是柑橘的发源地,这里栽橘的规模,居全省之冠,秭归的脐橙、夷陵区的蜜橘、宜都的甜柚……品种优良,口味众多。我对橘子的热爱是从童年时期的记忆开始的。在我的家乡十堰也有个柑橘之乡——丹江口六里坪。一到丰收季,大街小巷卖的橘子多是从六里坪出来的。虽然我家的院子里也种有两株橘子树,可结出的果子味道全然不如六里坪的柑橘甜度可口。橘子快下市的时候,外婆会想办法做糖橘饼,让鲜甜的味道长时间保存。做好的糖橘饼酸甜味美,外婆总是会独留一份放进卧室的红木箱子里。我放学回来搬个木凳子站上去,掀开箱子,胳膊伸进去摸几枚橘饼出来。九十年代初的神定河镇上物资还是很贫乏,兜里有糖吃的孩子是小朋友们羡慕的对象。
我的外婆上得讲堂,下得厨房,在学校里她是严厉的班主任,在家里是一位手艺了得的厨娘。除了日常饮食,她还会做出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食物来,比如油煎木槿花、月季花馅儿饼、蜂蜜花生豆、水晶糖橘饼……我总是站在她的身后,看她在厨房的案板前忙碌,魔术般将鲜花、豆子、水果变成美妙可口的食物。至于外婆是如何成为厨房达人的,要追溯到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老外祖母。作为地主家的女儿,老外祖母吃喝用度铺张考究,尤其吃的,要讲火候。什么火烧什么水,什么时节吃什么菜,规规矩矩,方寸不乱。外婆自小在她母親的调教下掌握了一手好厨艺,我小时候家里过年,冷菜、热菜、锅子、甜点她一人全部搞定。
外婆是上海人,当年为了爱情跟着外公一路私奔至神定河镇,一住就是四十余年,早已习惯了这里的口味。只是,吃米还是吃面,这是个问题。外公觉得米饭吃了不消化,胀胃,外婆觉得馒头只能吃着玩。她跟我的外公掐了很多年,最后终于妥协。她喜食酸辣,却做得一手好甜点。小时候没发觉,长大后才知道,一个女人的情绪全靠这酸甜辣调节。我常见外婆一言不发端坐在桌前看书备课或屏着气打毛衣,炉子上往往炖着排骨汤,或者煮着银耳红豆。这时候谁也不敢打扰她,她必有心事,这心事牵扯着生老病死以及跟外公、舅妈、黑三(一只养了很多年的老猫)以及对面陈老师的过节,她不能,也不会把鸡毛蒜皮的事挂在嘴上说。这期间她做的饭往往由微辣上升至鲜辣,以至变态辣仍不见封顶,那架势似乎意在把自己乃至全家谋杀。如果有一天她忽然做了一道糖橘饼或是炸糖糕,那意味着她想通了,一腔怒火被一大捧白雪压了下去,天下太平了。
长大后,我会时不时要求她再做糖橘饼的时候喊我帮忙,外婆总说好,她很满意我的好学,并对我的厨艺寄予深切厚望。在外婆的人生哲学里,厨房是女人的阵地,守好厨房烟火,就等于守住家庭幸福。
做糖橘饼这种蜜饯得用砂糖橘。神定河镇小贩们的橘子大多来自六里坪,本地橘子籽多皮厚,做出来费料且味道不正。做这道美食要耗费相当多的时间。要把砂糖橘用高浓度的盐水腌浸,腌浸目的是使橘子保持不腐烂,延长制作时间。然后将橘子轻压橘子,压到微扁,置于清水中浸泡两个昼夜,每二十四小时换一次清水,以除去涩味。软化去涩后的橘果胖墩墩、圆乎乎、丰满殷实,你挤着我,我压着她,你比着我,我超着她,挤来挤去,比来比去,从竹篮里挤到瓷盆里,从瓷盆里挤到钢精锅里,闹得哐当作响。
煤炉子早已旺火以待,蓝色的火苗噌噌地跳跃着,钢精锅坐上去了,橘果们在烧沸的开水中激情融化着,她们一个个变得娇柔、香软,散发着惑人的独有的橘香。外婆的手艺好到几乎从未失败过,我跟着她打下手,看她有条不紊地把橘子从开水中捞出来,再经过漂洗、糖浸、糖煮、冷却、晒干等多种步骤,她如同师傅授艺一般,关键处耐心讲解反复演示,生怕我记不牢。
在铺了油纸的簸箕上晒了十几天,经过外婆烦琐工序制作出来的糖橘饼红澄澄的,呈半透明状,上面有一层淡淡的白霜,捡起一枚含在口里,舌尖上仿佛种了片飘香的橘林,收尽了一个秋天的香甜,剩余的那点苦涩滋味似乎不见了。
大学毕业后,我和表哥表姐们留在外地工作,每年秋冬外婆会做很多糖橘饼,分装打包后从神定河寄给我们。心情不好的时候吃上一枚,一条甜蜜的沙河便在嘴里肆意铺张开来。感冒咳嗽了,放几枚糖橘饼到开水里,喝下去生津润喉,浑身都会暖和起来。
我想象着年迈的外婆系着围裙在厨房里,一遍遍地清洗橘子,她用冰糖煮橘子的时候应该在厨房里站了一天吧。她一会儿看看炉子里的火候,一会儿看看锅里的橘子,她会拿着筷子不断地尝试——从锅里轻轻挑一下,若糖水只粘筷不成糖丝,那表示时候还未到,还得继续熬。她每隔十几分钟就要起身看看尝尝,像一个父亲等待即将出生的孩子一样期待。看色泽,感觉糖橘即将熬成了,她拿筷子在钢精锅里挑一枚果子出来,软软糯糯,金灿灿,甜蜜蜜,筷子向上举多高,糖丝就会拉多长。
我想象着她把煮好的糖橘放在油纸盘里,耐心地一枚一枚摆好,不疾不徐,参禅似的凝止在一种不可思议的安静里。秋风和太阳会把橘饼上裹的蜜糖变成糖霜,橘肉色黄如金,酸甘芳香。她小心地将糖橘饼一一分装进袋子,袋子外面写上我们兄妹的名字,然后送到邮局。
二〇一二年外婆病危,我从火车换汽车再换公交,一路风尘仆仆赶到医院。她身上的管子刚撤下去,我用手指轻抚着她凉凉的手上细弱的血管,打了一上午针,手背上一片青紫。她颤颤地睁开眼睛看着我,我忍不住问:“想要吃一块糖橘饼吗?”
“小朵。”外婆用微弱的气息呼唤着我的小名,然后就又睡了过去。
外婆的肾脏出了毛病。出院后一直静养,从此她远离油烟,极少进厨房。过年的时候,饭桌上偶尔会出现一两道八宝甜饭或是糯米糖藕,一看就知道是外婆精心准备了很多时日,选材、浸泡、摆碗、上锅蒸。孩子们将老外祖母的美食一扫而空,外婆看着小儿们吃得津津有味,脸上总是漾着满足的笑意。
很多年过去,随着外婆的离世,我们家再也无人做糖橘饼。我清晰地记住了糖橘饼的每一道工序,却不知是冰糖或蜂蜜没选对,还是糖煮、晾晒环节出了问题。总之,在数得清的几次实践里,竟无一次成功过。表哥说他的血糖出了问题,早就开始了戒糖生涯,而我的表姐,说她不喜欢甜食。遇到换季感冒时,我也用药片代替了曾经的“止咳良方”,我们自己甚至我们的下一代,已经快遗忘或根本不知道有糖橘饼的存在,更别提能尝到那原始的、纯正的、橘香悠长的滋味了。
二〇二〇年的秋天,我在秭归品尝到一种橘子蜜饯,那是一种糖渍的橘瓣,小包装,打开里面黄澄澄的,有四五片的样子,闻起来清香,吃在嘴里甜蜜。
那一刻,沉睡许久的味蕾记忆忽然苏醒,舌尖刹那分泌的津液溢满了口腔。我几乎是含着眼泪,将橘子蜜饯咽下去。
那是外婆的糖橘饼的味道。它散发着水果的香味,像躺在童年竹椅上的老人手上轻轻摇动的蒲扇,像秋日里阳光洒在神定河面上,那样开阔,那样温暖。
作者简介:孔令丽,笔名花欲燃,80后,系湖北省作协会员,宜昌市作协副秘书长。2001年开始创作,发表各类文学作品40余万字。
(本栏责任编辑 象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