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船（上）

一

几年前，燕子生了一场病，在半梦半醒间，发现一艘船，那是开往北京的一艘古式船，乘载了十几个人，都是不认识的人。燕子也在船上，但是她没有船票，也没有座位，只能在桅杆上站着。船上有很多的空位，但是不允许她坐。好生奇怪，因为面对的是一个陌生的环境，她没有反驳，走出船舱，在外栏杆上站着。她也不知道为何上了那艘船，应该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带上了船。

她对着桅杆若有所思时发现了老龙。老龙也没有船票，在船舱外面站着。老龙是燕子生活里认识的一个男人。按照如今时髦的词语来说，老龙是燕子的男闺蜜。燕子看到老龙被一群人围着要治病的秘方。孤独太久的老龙喜欢众星捧月的场景，她远远地看了他一眼，老龙却没有发现她，她也没有过去和他打招呼，潜意识里，他们处在不同的空间，只能让她看到他，他却看不到她。她像观望耍猴的手艺人在舞台上表演那样看着老龙与那些要秘方的人交涉。燕子知道老龙本没有什么秘方，但是他也不算是骗子，坑蒙拐骗的那一类。他有他的手艺及心机，挣着一份小钱，他与秘方的抢购者只能说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在梦中，目的地北京到达后，燕子经过城墙边的荷花池塘时，隆冬时节，池塘里空空落落，她看到工人在挖塘泥，把黑色的塘泥挖出来晒，完全是底朝天的境况。这时候燕子才发现一船的人以及船忽然都不见了。

这个忽然不见，就像《扁鹊传》里扁鹊遇到其师父长桑君一样，长桑君把药方及秘籍交给扁鹊之后，忽然不见，殆非人也。生活里有没有这样神奇的人，神奇的事呢？老龙讲了一个故事：有一天，二十多岁，酒醉饭饱的老龙在大街上走，突然遇到一位陌生人，看起来不到五十岁。陌生人看着老龙说：“你享一个女人的福只能享二十年。”当年老龙刚结婚，对陌生人说的话不以为然，二十年后，老龙四十四岁时，他的妻子生病去世。

“那个陌生人去了哪里？”燕子听了问。

“说完他就走了，也没注意他去了哪里。”老龙说着怅然若失。

二

燕子本名不是这个名字，她给自己在一个微信群的昵称改为燕子。这个微信群里有一位名叫书生的男诗人，当然书生也不是他的本名，燕子欣赏书生的诗意及孩子气，他们也经常分享各自的所感所悟。互通互联了好几年，又在线下参加过共同的聚会，燕子与书生也认识了。两个人都是感性的外表，理性的骨子，虽然是看起来走得很近的男女，但也仅限于在网上分享，对方的其他情况一是不主动提及，二是不打听，三是不瞎操心。燕子知道书生比她过得逍遥，有丰厚的衣食，有酒喝，还有红袖添香。倒是燕子自己，在家带两个孩子，没有工作，家庭主妇，过着精打细算的日子。既要买菜做饭，又要独自二十四小时陪伴孩子，她好像蒙着双眼拉石磨的驴一样，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出头之日。

书生的安逸感染了燕子。他语句简练，欣欣向荣的字里行间给予燕子很多的安慰。只要内心安静，生活的苦，可以通过阅读来化解，这是燕子总结的。虽然生活一地鸡毛，但是燕子每天都会抽空读读书，有时候甚至只是一句话，记在心里了，就马上在生活里融化。燕子把泰戈尔的诗句改了发给书生：“生活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发完就去厨房做午餐，把排骨从冰箱里拿出来解冻，洗芋头，洗了再削皮，削皮的刀是在网上买荸荠时商家送的，很锋利，一不留神，燕子差一点削了手。出了这样的意外燕子反省：是不是刚才发出去那句诗不妥？有一点暧昧？会不会引起他的误会？

下午四点，燕子到厨房淘米，准备晚餐，隔着玻璃看窗外，下了一场雨，强对流天气后，一切归于平静，路面已打湿，红绿灯路口排着长队的车辆依次缓缓通过，在楼上俯瞰的她眼里有点不真实的幻影，那些车辆都开进了黑洞，进入了另一个时空。锅里水装满了，米都溢了出来。燕子的意识又回到现实。半小时前，她母亲在微信里诉苦：在家没有菜吃，菜地的菜都干死了，今年又是灾年……母亲的话刚一说完，燕子这里就下了一场新雨，山色空蒙，晚秋的天空中透着让人舒适的凉爽。但是她的好心情马上就被母亲说的“今年又是灾年”这句淹没了。

燕子很害怕母亲，一是她从小到大是被母亲骂着长大的。二是母亲疑心如蛇，目光如炬，而燕子對母亲又不够真诚，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总能被识破，最后再被臭骂一顿。三是母亲喜欢抱怨，听到她的丧气话，燕子就很烦躁，感觉天就要塌了，地要动了，桥要断了，世界动荡不安。燕子不能与母亲长时间交流，一般都是亲热地开头，最后相互嫌弃地一句：“不说了。” 敏感的燕子内心很反感母亲的一些直截了当的词语。她问母亲：

“爷爷最近怎样？”

母亲总是夸大其词：“老头子不行啦，要死啦。”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有哮喘病，喘不过气，活不了几天啦。”

燕子知道爷爷的情况，他的哮喘缘于体虚，这根本不是致命的，爷爷已是九十多岁高龄的老人，母亲这么说死说活的，燕子心里很难过。她想着要赶紧联系与爷爷共同生活的小叔，准备着送爷爷去医院，于是挂断了母亲的语音。

三

周末，燕子读到一篇好文分享给书生，文章是脑洞大开的段子，博得他一个笑脸。燕子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与书生没头没脑地事无巨细地交流，书生是内敛的没心没肺的人。书生给她发了两张风景照。他特别喜欢蓼草，一种水边生长的草，开的花远远地看是紫红色，走近再看，花其实是白色的，紫色只是它的边缘。

他大概不知道燕子为何念他，因为燕子总是在梦中遇见他，并帮助他，在梦中，书生有小孩一样的脾气，不是哭就是闹，而且还会哈哈大笑，燕子挨着他坐着聊这聊那，静静地看着彼此，在一大片丛林的背后或者乡村的小路上。在梦中，他们俩好像是姐弟又像是母子。总之他是一个小小少年，而燕子是一个负责为她排忧解难的成年人。

书生写了一首咏蝉的诗歌，表达了蝉居高声自远的志向。燕子也是喜欢蝉的，蝉在腐木中长出来，最初只是虫子，慢慢地蠕动，后来又有翅膀，还能飞，最主要的是它还能蜕皮新生。这蝉又何尝不是书生的人生写照呢？他来自基层，通过一步一步积累到了今天的资历，都是因为他固执地勤奋。他是狮子座的。燕子常常把他比作太阳。燕子取名燕子也是因为他这个火热的、不知疲倦的风格。传说中的太阳是由一只玄鸟衔着，而玄鸟就是候鸟燕子。在梦中，书生总是有求于她。而在现实生活里，书生不需要她操心，甚至是不屑于她的。

在给爷爷联系医院的时候，燕子给老龙打了电话，请他帮忙，他在医院里认识的人多。老龙原本是个生意人，十几年前改学医学，现在虽然不是名医，但是认识了很多医生。

“你爷爷哪里不舒服？”老龙问。

“哮喘，呼吸不大通畅。”

“你爷爷这么大年纪了，去医院麻烦。”

“是不是可以用蛤蚧定喘丸？”

“这个药可以用，但是还不全面，你叫你小叔来我这里抓几服药回去。”

第二天，燕子再联系小叔的时候，爷爷已经被送进了当地的中医院。一个星期后，小叔就给爷爷办了出院手续。爷爷的哮喘已有好转，只是饮食不好，老龙包了几剂药让小叔带了回去。

燕子熬了几回通宵，头痛又犯了。就跟老龙交流治疗的方法。

“我头痛得厉害，有针尖在里面扎一样。”

“你头痛什么时候好过？”

“你准备帮我开药方？”

“我只打算袖手旁观，你自己找书看去。”

……

过了几分钟，老龙发来消息。

“你的头痛要找蔓荆子。

“荆芥、防风、蔓荆子、鸡血藤、当归、丹参、乳香、没药、陈皮、川芎、砂仁、茯苓、桂枝、僵蚕、全蝎各十克。”说着他发了方子。

四

燕子并没有拿着老龙的方子去药店抓药，主要是觉得对不上自己的症状，她明白自己并没有肝风内动的症状，最好的医生应该是就地取材，而不是去花大价钱买名贵药品。她发现阳台还有一颗大花菜，就煮了两大碗，分两餐吃下，家里备有杞菊地黄丸，服用几餐，头痛就缓解了。屋外下雨，宝宝就窝在燕子怀里，她陪宝宝听摇篮曲：夜晚来临，天黑了，满天都是小星星，祝你好梦，亲爱的宝宝，伴着歌声进入梦乡……她忆起一件与父亲有关的一个可怕的梦，她坐电梯下去，到了地下三十二层，看到有四个竹编的箩筐，里面装满大块的肥肉。燕子看到那些肉，心里在问：怎么这么多猪肉啊。旁边一个声音告诉燕子，那不是猪肉，那是你父亲的肉。燕子想，父亲去世有将近三十年了。他早就失去了肉身，这些肉还是新鲜的，根本不可能是父亲的。那到底是谁的肉呢？燕子脑子里有一个突如其来的答案。老龙的？

正想着这事，老龙发来消息：“你在干什么？”

“我刚才在给孩子洗澡，我的小宝精神状态不太好。大宝又喜欢大吼大叫。”

“两个孩子都需要喝药，我配了给你寄过去。”

等了半月，没收到药，燕子问：

“药怎么没发来呀？”

“我这里差几味药，药商还没有发货来。”

“可是孩子的病不能耽误啊。”这次老龙这个态度，他对待病人的态度，让燕子感觉他思想意识上有某些欠缺。孩子的病不能等啊。燕子想以后要自己学习怎么用药了，不能永远巴望别人，有求于人，到时候是还不完的债。认识老龙的这些年，虽然他自恃清高，言语刻薄，但是在与他交流中还是学到了不少医学常识，又或者是久病成医。燕子心存感激。

疫情解封后，燕子回到阔别了八个月的城市生活，发现街上行人少，菜场、超市都没有什么人，小区里偶然遇到的人都是出来拿快递的。这么大的城市，一千多万人口，生活都这么静悄悄啦？直到有一天，门口超市的女老板把燕子拉入一个群里，她才发现现在社区里买菜特别方便了，不需要去菜场，网上有买菜的小程序，当天下单，第二天下午配送到小区门店里自提。这样，燕子每天的微信运动都不会超过五百步。她可以一天不用下楼，如果没有手机里的取件提示的话。但是她的宝宝是活泼好动的，每天都要出去玩。有一天中午，燕子原计划下楼，后来又改变了计划，每次出门她都要带上钥匙，因为上面有门禁卡。宝宝本来已经穿戴整齐，自己穿好鞋子，拿着口罩，等着燕子一起出发。看到燕子又把钥匙放桌上，坐到椅子上，她突然大哭起来。她号啕大哭的样子，燕子第一次看到。從生下来到现在，在燕子的印象里她一直乖乖的。月子里，她饿了就张嘴吃，尿了就哼哼叽叽，燕子习惯了她的动作，给她换好尿布，她自己安静地看天花板睡觉。长大一些后，母女间有了一份默契，从来不会无理取闹。会走路以后，饿了，就自己找吃的，渴了自己找水壶，燕子以为她不会生气。这时燕子才如梦初醒，宝宝长大了，而燕子还停滞不前，她们步调不一致了。

陪伴宝宝的这两年，燕子边学边改，比以前更有耐心，脾气也好一些，设身处地替人着想。宝宝哭了一场，满是眼泪，但是当燕子把门打开的那一刻，她的哭声立刻停止了，赶紧用胳膊擦了眼泪，无事一般兴冲冲地往门外踏去。小孩子内心光明清净，外在元气充沛，燕子可以天马行空地排遣自己的情绪，但是孩子还不会控制情绪，她需要接地气来平衡。这之后，在有太阳出来的日子里，燕子就带着宝宝到楼下游乐场玩一个钟头或者几十分钟。阴雨天，她们不下楼，宝宝在阳台上看着楼下空落落的游乐场。燕子就问她：宝贝，你想什么呢？她有时候会说：“毛线球不见了。”有时候还说：“这里有三条路，我该走哪一条路呢？”燕子知道这些都是宝宝最近一直看的动画片《爱探险的朵拉》里面的台词。担心孩子太迷这个会影响她的心智，燕子就给换了一个新的动画节目《超级宝宝JOJO》。

五

在小区花园长条椅上，燕子坐着看宝宝捡树叶，这时一个樟木果子掉到她头上，那果子是黑色的，污衣物，燕子赶忙回家洗头发。洗完头发她跟书生发消息。因为有两天，她不知道他在哪儿，感觉丢失了整个世界。她一着急就心慌意乱的，在失魂落魄中打破了家中一个玻璃花瓶，这个花瓶是她最喜欢的一件物品，平时放得很高，生怕孩子碰到，但还是被自己打破了。燕子把餐厅和厨房那块地面打扫了三遍，确保地面已没有玻璃碴后才把孩子从餐椅上放下来。但是第二天早上在打扫餐厅时却在椅子脚下发现了一粒玻璃碎渣，这亮晶晶的东西使燕子心惊肉跳，这渣子落到宝宝脚上该是什么后果，血淋淋，泪汪汪，哭声尖利，燕子的心像被针刺了一样，抽搐不止……燕子不敢多想，赶紧把玻璃碎片用纸巾包好放进垃圾桶里。

老龙突然开始变卖家产，准备移居上海。人挪活，這也是人之常情，燕子觉得他选择的路是对的。在一个地方待久了，积累了财富，最好是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始。特别是对没有任何资源，靠自己单打独斗出来的人来说，更是如此，换个环境给自己更多的安全感。多年前老龙说他自己是土命，稳如泰山，一辈子不会离开家乡。当时，燕子就叫他不要把话说绝了。孩子还小的时候，自己可以作为孩子的靠山，要稳如磐石，随着时间的推移，孩子长大了，我们就要舍得把这座石头和山都拆掉，给孩子去添砖加瓦，帮助孩子们去垒他们的山。老龙的儿子在上海，曾经心比天高的他打算投奔儿子，确确实实是把自己放下了。

宝宝每天有两个钟头是在看电视，燕子陪着孩子看动画片，听儿歌。孩子是不能敷衍的，她能感觉到敷衍。燕子给宝宝拿了一点吃的放餐椅上，她想趁孩子吃东西时，安心去厨房切菜，但是没几分钟，孩子跑下来了，因为她三口两口就吃完了，又黏人了。燕子每天早上熬豆浆的时候都要想该怎么配，花生、南瓜是落地的，莲子是水生的，豆子是土中向上的。她住在楼上，一天到黑不怎么下去，吃土豆就好比下楼。脑力劳动就需要多一点向上的果子，体力劳动就多一点向下的。孩子是纯阳体质，不能破坏，但是也要保证她体内阴阳平衡。孩子缠着她，她经常在想这想那的，也不能一心二用，总敷衍孩子，显然孩子是不满意的，就问，妈妈，你在干什么？她就指着一罐豆子跟她说，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背完了，孩子暂时得到满足了，跑出去一会儿。不几分钟，她又跑了过来，不理她，她就在柜子里乱倒腾，把一个铁锅子翻出来哐当哐当地响。此刻燕子情绪就糟糕了。以前她幻想的是带着孩子听听音乐，喝喝茶，读读书，现实生活里是她整天在拖地，在擦桌子，在给孩子洗手，跟着就是做饭，做了早餐做午餐，午餐没一会儿又是晚餐。在厨房里洗洗刷刷的时间像流水一样，不经意间一天就过完了。

六

牛牛是一辆车，是一个男人的车。这个男人是做旅游视频的，他说因他是金牛座的，所以把车取名牛牛。燕子只知道他是一个视频里的主播，他姓甚名谁，她不知道。就是有一天燕子打开小视频，偶然之间刷到了一个男人的视频，看到他的长相关注了他。晚上燕子反复看了几遍主播的视频，哭了起来，眼泪擦了又来，止不住。怕宝宝发现，她偷偷别过了脸，把孩子抱在怀里听催眠曲《圣母颂》。不几分钟，宝宝就睡着了。夜已深，秋月悬在窗口，她关上房间的夜灯，借用月光当作小夜灯。

主播每天在网上更新他的视频，燕子看他买了水果：一挂香蕉，两个梨子。他就在镜头里掰开香蕉吃，一边吃一边解说：这香蕉不是软糯的，是有弹性的，介于Q糖与蛋糕之间。看他吃完一根香蕉，燕子想着这香蕉的品种，外形小，帝王蕉吗？但是网上有不认识的人纠正燕子，说那是粉蕉。之后是他穿着人字拖在沙滩上走，他看起来身高超过了一米七五，身材魁梧。燕子想他那双小脚该怎么撑起他的身体。她把视频截图，仔细观察他的脸，眼睛里没有狡黠，有可能是他母亲心地善良，眉毛有一点短，刚好能包住眼睛，他看起来萎靡不振，因为他在视频里说，总是睡到中午才起床。虽然主播是燕子不认识的一个人，燕子回忆着，在看到他的视频之前，她已经在梦中遇到了他。他们相遇在她家乡的一个旅游小镇，她没有留意是不是有一辆车，她遇见了他，在空无一人的废墟一样的空房子里，他们在寻找火源。

已是深秋，可是到处天干物燥，燕子准备了简单的晚餐：喝粥，吃的是蒸南瓜，蒸红薯，蒸芋头，三种食品摆在蒸盘里，颜色分明，宝宝上桌就抓了一块南瓜。燕子从网上买了月亮与太阳的挂饰，月亮是一条弯弯的小船，上面坐着兔子，海上生明月。月亮早上从海里升起来，晚上被挂在树枝上。太阳是一颗白色的珠子，酷似夜明珠，早上从一棵树上出来，晚上落入海里。这两件饰品代表着燕子心里的两个人，一个代表太阳，另一个代表月亮。她对于他们是敬重，就像小时候面对奶奶家堂屋的神龛。他们是她的来龙去脉，她的前世今生，她永远的希望与梦想。

月亮上的那只兔子，留给她的是背影，太阳留给她的是一棵镶嵌有明珠的戒指。燕子在现实生活中的太阳就是书生，所以无论他怎么样，她都会为他着想。月亮是一位去世二十二年的故友，他的生肖是兔子，因而，她在家里收藏了各种官窑的瓷器兔子以及檀木、桃木、梨花木等各种兔子。

跟着主播的镜头，燕子进入一条长长的弯曲的观景平台，这种长长的平台就是梦中的时空。走到一棵弯着的大榕树下边，他唱了一首《被遗忘的时光》，这首60后熟悉的歌被80后的他唱出来，着实把燕子吓住了。他边走边说：感觉做梦一样，好像在动物园看巨蟒与野兽。他这么形容，燕子又开始了形象思维，巨蟒是那条路，野兽是路边那些裸露出树干的树。燕子怀疑她是被他带进了迷幻世界，好在她马上就回过神来，回到现实世界，不然她会忘了关燃气灶的。

母亲打电话来说她感冒了，刚打完针，然后轻描淡写地说：“我把旺财卖了，卖了两百块钱。”“你穷疯了，差那两百块？”燕子大发雷霆，旺财是燕子母亲家养的一条宠物狗，长得很可爱，认人。前年，村里无所事事又贪吃的一个男人说，这狗子可以做两个火锅。去年那人得了尿毒症，医生叮嘱他再也不能大吃大喝。旺财已经养了五年了，也没有谁敢把它拉去做火锅，因为主人保护着它。但是现在一卖出去，估计马上就做成了火锅，燕子一听心如刀绞。

母亲辩说起旺财的反常，最近一段时间旺财的叫声和人哭一样，哀号声惊动了隔壁得癌症的一位婶子。婶子说狗哭叫声不吉利，叫赶紧把它卖了。母亲就去卖了旺财。燕子听了更是大骂：她得了癌症，别人都欠她的？她要了旺财的命，恶毒的女人，死了活该。话一出口，母亲就数落她，燕子想即使大骂，狗子还是回不来了，没再继续说下去。燕子本来也不喜欢那婶子，因为她听母亲说起过，去年冬天，婶子把别人的一只偷吃她家腊鱼的猫关在屋里打死了。猫偷吃，打一顿教训一下即可，她居然就害了一条命。燕子想婶子得病总是这个因果，也没有同情过她，只是可惜旺财，那么灵性的一条狗。母亲却对燕子不依不饶，大骂她没有良心，人命还抵不了一条狗？燕子不想反驳。母亲无法理解她的。她是以自己为中心，她的世界里只有她的孩子，她的母亲，以及与她有关的，让她牵挂的人及她的动植物们。孩子与母亲都是另外的她，与她有关的人，她养的动物与植物，她注入了情感，与她有关，就要舍命维护。其他的人都是以各自为中心的独立的灵魂，她救不了他们，也干涉不了他们。燕子反问母亲：我只听说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没听过一人得道邻居或者亲戚升天。

七

燕子家里的电视机被宝宝霸占着。孩子也不会老老实实地一个人看电视，一般都是燕子陪着她看，一边陪，一边手里干着不用动脑的活儿。她在陪伴中学会了做小孩的衣服鞋子，家里的靠垫等，有一段时间每日循环播放《爱探险的朵拉》。朵拉是一个四五岁的爱探险的棕色皮肤的小姑娘。这些故事是谁编的？可能是成人，也可能是儿童的幻想，还有可能是科幻。燕子对其中一集朵拉帮助小熊座、狮子座及鲸鱼宝宝印象深刻，他们骑着天马，穿过黑洞，经过土星，来到银河，最后找到了鲸鱼宝宝，把鲸鱼宝宝送回月球。这个在银河系发生的故事，对应人间的又是什么呢？是不是三个星座的人？按照小熊星对应的水瓶座，鲸鱼对应的双鱼座，再加上狮子座，这是三个星座的历险故事，感情纠葛？

朋友圈有人发了一个视频，有只蝉被成群的蚂蚁围攻了，如果没有外在干预，那昆虫无法绝处逢生。蚂蚁队伍太庞大了。燕子问拍视频的人，为何不救那只蝉，他说不想得罪蚂蚁。他说的立场也是无可厚非，但是燕子情感上无法接受，而且对他心怀芥蒂，他举手之劳的事情，也许就是拯救了太阳系。但是他的冷漠与观望，要让很多很多的人跟着一起走进黑暗。这些都是燕子以自己为中心的所思所想，她想她也不能改变宇宙规则，不然，她就可以让那个视频倒回去，拍视频的人看到受伤的蝉，救下蝉，赶走蚂蚁。这么难以接受那个视频只因为她想起了书生，以及他书写的咏蝉的诗。书生会不会遇到困难？她赶紧联系书生，问他在干什么。书生和往常一样，哈哈几声，说自己过得非常好。

老家的绿植要定期浇水，燕子找母亲帮忙去打理，一个月前就开始打电话，一个月过去了，也不知道家里的绿植是否还活着，母亲还没有动身出发，如果是走得开，她自己就处理了，主要是她走不开。一是离得远，开车需要三个钟头，去一趟就有过去一个季节的错觉。二是她没有单独的、完整的属于她的时间。只有零碎的时间，所以什么也做不成，使得她只能成为一个空想主义者。母亲离得近，她开车过去半个钟头。但是她天天打麻将，就是没有时间去浇花。

为此，燕子与母亲谈起了她的养老问题。第二天，母亲就动身去了老房子。燕子知道母亲的心思，所以她也一直利用她的这点心思，她们母女这么些年都是这么相处，好像一对欢喜冤家。这天母亲出发了，走了一大半路程时给燕子打电话，说到了就再给她打电话，她知道不到十分钟就会接到电话的，因为那段路程只需要那么久。燕子正在家里拖地，她先要把地扫一遍，用添加了芦荟香精的洗衣液洗拖把，把地拖一遍，等到香精都挥发了，再清洗拖把，滴几滴尤加利叶精油在拖把上，再把屋子拖一遍，整个屋子似乎沐浴在丛林之中。孩子在有地垫的游戏厅里玩她的玩具。燕子把她抱起来放餐椅上，洗手，端來早餐给她。接着她要去收拾房间。床单每天都要用刷子刷一遍，被套枕套一周换洗一次，有太阳就要晒枕头。燕子不是有洁癖的人，她爱整洁，应该是童年的耳濡目染。小时候父母都在工作，燕子跟奶奶在一起，奶奶是大家闺秀，虽然家里很穷，但是屋里干净整洁，应该是整个湾子里最爱干净的人。之后奶奶的几个子女都从村里走了出来，过上了令人羡慕的城市生活。爱干净的女人，就是在给子女培养好的风水。奶奶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扫里里外外，房前屋后，接着做饭，洗衣，喂猪，种菜。

燕子接到母亲电话时，她第一遍地还没有拖好，屋里有一股烂白菜叶的味道。她心情很不好，这气味从哪里来的？不可能是屋内固有的，窗外？她家里窗户都关着，厨房和厕所分别留了不到一厘米的缝隙通风。她到卫生间找，发现那味道来自淋浴房，淋浴池积了水，有一件孩子的内衣泡在里面，因为这几天气温低，她没有洗澡，也没有进淋浴室，忽略了。燕子看着泡得发臭的衣服。那衣服的主人是她的大宝，这个孩子在学校不是倒霉就是失魂落魄。

这时候电话响了，燕子知道是母亲的，也是早就说好了的，她叫母亲到了就跟她打电话的，但是此刻，她突然就有些厌烦。五雷轰顶的局促感、压迫感都向她赶来。好在那只是瞬间的念头。母亲帮她忙，她还厌恶，她不是一直盼她去，打了四五遍电话，说了许多话，许诺了很多事情，才等到了的让母亲去给她房子里的花浇水。

燕子接通电话对着大吼：“给我的花浇水呀，其他的事等会再说。”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不能控制这突然而来的情绪，是自己安静太久，还是要顾及的方方面面让她力不从心？燕子在厨房，不喜欢被别人打扰，在做家务的时候，也不喜欢被打扰。因为她做这些事的时候都在与她屋里的那些物件对话。烧水的时候，她要先看着那些净水的麦饭石，活性炭，椰壳，还有过滤网，看水一点一滴地过滤。把水倒进电水壶，发现水壶有点脏了，赶紧用吸油纸把它擦干净，听到水的响声，她还要默默感谢这一切。她的这个习惯还是在学习日本语后才有的，日本人开饭前，都会双手合十说：“我开始吃了。”这句话就是一种心理暗示，也是对当前生活的感念。

八

这天主播在吃馕，配着上一餐剩下的五花肉炒豆角，还有临时加进去的生菜，他吃得很香，他咀嚼馕的动作，让她仿佛看到了面粉经过几十次层层叠叠铺开又盖上的过程。看着视频燕子也想吃那个馕，这种食品在饿过两餐后极其香甜。燕子对大米的钟爱远超过面粉。这大概就是北麦南稻的饮食习惯。倒是主播盘子里几片肥厚的、长长的生菜叶引起了燕子的兴趣。他的盘子也是焦点。盘子是带耳的不锈钢薄烤盘，不是专门盛菜的盘。这盘子是北方摊饼的盘子，而哪里的摊饼最知名？当然是山东煎饼，他是山东人？他身高倒是像山东人，山东有山有海，住那里的人，有些傲气的，这和他慢条斯理说话的语气不搭，东北三省都要排除，他说怕冷才南下，东北人在雪窝子待的，还怕冷？河北人，他的气量是有点像，但是也不排除他是河南和山西的。河南人特别喜爱做各种面条，把面条蒸着吃，而他声音也不像是河南人。他语气里有山西人的慢条斯理，但是山西人喜欢吃小米、糜子，好像不吃就少了魂魄一样。一个多月了，燕子没有发现他吃过一餐。就应该排除山西人的猜想。

燕子跟主播说，你应该多吃生菜，这个菜，生的可以吃，熟的也可以吃，是最有生机的菜，主播听她的话，说，岛上生菜很便宜，我明天再去买一点。

饭后，主播在车上捉虫子，他称呼那个虫子为臭大姐，他小心翼翼地拿着一张纸巾，把虫子轻按住，裹到纸里，然后再把纸丢到车外垃圾桶里，他没有杀死臭大姐，只是把它扔到外面。他在捉虫子的过程中与虫子说：怎么着，在我这里待了不想走啊。燕子就这样听他轻声细语地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他弓着腰，背对着镜头，燕子看到他穿了一条椰子树花纹的沙滩长裤，人字拖。燕子不敢相信他是金牛座的，金牛座的人虽然不是衣品控，但是也很注重细节，怎么能随随便便穿个拖鞋？在燕子印象里金牛座追求吃，可以说是能吃会吃，对美食有与生俱来的讲究。但是看他一小锅炖烩面吃两餐，饭量还不如一个女人。他身高有一米七五以上，大块头，正常情况下是要吃两碗饭的，一份锅仔的菜量。但是现在这一份烩面相当于一个锅仔，他都没有吃完，这是什么原因？天天对着手机，心随着虚拟的网络驰骋，久睡不醒，这都不是好习惯。这样坐伤气，气不顺不通伤心，心病了，这个人食欲也不好了。因为虫子，燕子此刻突然想起了书生，她才发现，她在追随主播视频的一个月里，书生突然消失了，再也看不到他的诗歌和摄影作品，他到底怎么啦？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刘一铭，女，系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