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2021-04-13陈鲁民
☉陈鲁民
父亲是个恋家的人,他说自己这一辈子有好几个“家”,都很值得珍视和怀念。在他重病乃至弥留之际,说的最多两个字就是回家。回哪个家呢?他没有说,估计也说不清了。奇怪得很,一生走南闯北的他,老家的山东口音早被改造得四不像了,可最后时刻又操了一口纯正的老家话,我们听起来可就费劲了,有时要连蒙带猜,就是“回家”这两个字说得最清楚。
父亲的第一个家是青岛一家德国人办的教会医院,父亲就在那里出生,出生证还是德文的。那时,祖父带着几个兄弟从法国参加完第一次世界大战回国,说是参战,其实主要是挖战壕、送给养、抬伤员,但好歹也算是代表国家出力了。回来后按功录用,祖父给安排个盐巡的差事,就是专门检察贩私盐的,有点像今天的工商管理干部,薪水不高,但毕竟吃上公家饭了,倒也衣食无忧,过上了一段太平日子。父亲在那里度过童年,对美丽的青岛记忆很深,印象极佳。晚年时,他曾一再提出要去青岛看看,找找他当年出生的那家医院。为此,我还专门去青岛打前站,费了很大劲才找到那家早已更换过多次名字的医院。但是,后来父亲身体每况愈下,不能出远门了,这事只好留下遗憾。
父亲第二个家是山东金乡县郝庄村,这是他度过少年时光的地方。我的二爷爷在青岛被卷进一个案子,祖父也受牵连丢了饭碗,就举家回到祖籍地。有个远房亲戚在城里开药铺,对我爷爷说,如今兵荒马乱,用于镇痛的大烟膏严重缺货,我给你点罂粟种子,回去种亩把地,烟膏与罂粟壳我都收,比种庄稼强得多。于是,爷爷就在山坡上开了一片荒地,种了一亩多罂粟。忙活多半年,该收割了,用小刀片把罂粟果割一个口,乳白色的液汁流出来,晾干后就成了大烟膏,卖到药店换了20 个大洋。用这笔钱,爷爷买了几亩薄地,送父亲读到初中,成了村里少有的文化人。1944年,父亲参加了八路军,开始了军旅生涯。因为有文化,一开始就受到重用,如鱼得水,进步很快。父亲80 岁生日,就是回这个家度过的,一帮子亲戚都来助兴,热热闹闹的。父亲当时发下宏愿,如果能活到90 岁,还要回来再办一次寿宴。惜乎,父亲90 岁时已十分衰弱,虽然他几次提出要回老家看看,但谁也不敢冒这个风险,只好作罢。
父亲的第三个家是他的老部队。父亲说部队就是个大家庭。父亲的部队是晋冀鲁豫军区直属队,他在那里成长,锻炼,受伤,立功,入党,提干,20 多岁就成了最年轻的团职干部,也是他人生最辉煌的时光。他平时最爱提的就是这段往事,哪个战友对他有救命之恩,哪个领导对他最关心,他都没有忘怀。2020年国庆时,他在电视上看到一个参加北京观礼的老领导,是位104 岁的老红军,非常激动,要我想办法立即联系。几经周折,终于在江西南昌干休所联系上这位父亲当年的老领导。父亲说,我要向老领导看齐,争取也活到100 岁。但世事难料,人生无常,父亲的生命年轮终结在第93个年头。
1957年,父亲和单位政委带着两百多个部下,集体转业到一个新兴城市平顶山,支援矿区建设,筹办第一人民医院,这里成了他第四个家。当时,百废待兴,条件极其艰苦,父亲他们白手起家,夜以继日,克服了种种困难,以最快速度建成了人民医院。父亲把医院当成了新家,把他带去的部下都当成家人,关心他们的生活学习成长,帮他们成家立业,俨然一个大家长。政委走得早,他辞世时牢牢抓住父亲的手说,这两百多人都是你我带来的,我先走一步给你们打前站,你一定要把他们照顾好,最后一个个给我送来。
1978年,父亲调到郑州,负责筹建省胸科医院。父亲亲力亲为,精心谋划,带领大家在最短时间建成了一座现代化大医院。父亲也在这里安下了家,度过了他职业生涯的最后时光,也在这里安度晚年。如果算起来,这是他第五个家。他在这里发挥余热,贡献才智;在这里含饴弄孙,安享天伦之乐;也在这里被送进医院,走完人生最后旅途。
父亲是个豁达的人,对生死看得很淡,原来他的遗嘱交代说,身后事一切从简,骨灰撒进黄河,顺水流回山东老家。可是母亲执意要买墓地立碑,说是要给后人留个纪念的地方。父亲没再坚持原来的意见,这黄河边上的邙山公墓就成了他最后一个家。
父亲生命的最后两个星期,一天要睡十几个小时,醒来就十分烦躁,一个劲儿地叫“回家!回家!”我就给他播放萨克斯名曲《回家》,那悠扬动听的乐曲轻轻地回响在病房,听着听着他就慢慢平静了。不知这是音乐的魅力使然,让他陶醉其中,还是他与此产生了共鸣,满足了回家的愿望。
父亲去世时,当初他和政委带到平顶山的老部下还有十多位健在。父亲没有完成政委给自己下达的“任务”,他交代我转告这些老战友,他和政委在那边的家等他们,让他们自己去“报到”,越晚越好。
回家,是人类永恒的话题。因为家是出发的地方,也是最后的归宿,是成年人温暖的港湾,是孩子们的欢乐谷。父亲回家了,走时很安详,不管他最终回了哪个家,魂归何处,都会享受温馨祥和,成为家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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