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只道是寻常
2021-04-12季羡林
季羡林
这是一句非常明白易懂的话,却道出了几乎人人都有的感觉。所谓“当时”者,指人生过去的某一个阶段。处在这个阶段中时,觉得过日子也不过如此,是很寻常的。过了一二十年或者更长的时间,回头一看,当时实在有不寻常者在。因此有人,特别是老年人,喜欢在回忆中生活。
在中国,这种情况更突出,魏晋时代的人喜欢做羲皇上人。这是一种什么心理呢?“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真就那么好吗?人类最初不会种地,只是采集植物,猎获动物,以此为生,生活十分艱苦。这样的生活有什么可向往的呢?
然而,根据我个人的经验,发思古之幽情,几乎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到了今天,沧海桑田,无论世界有多少次巨大的变化,人们思古的情绪依然没变。我举一个具体的例子。十几年前,我重访了我曾待过十年的德国哥廷根。我的老师瓦尔德·施米特教授夫妇还健在。但今非昔比,房子已捐给梵学研究所,汽车也已卖掉。他们只有一个独生子,已在“二战”中阵亡。此时,老夫妇二人孤零零地住在一座十分豪华的养老院里。院里设施齐全,游泳池、网球场等等一应俱全。但是,这些设施对八九十岁的老人有什么用处呢?更让老人们触目惊心的是,每隔一段时间就有某一个房间空出来——主人见上帝去了。这对老人们的刺激之大是不言而喻的。我的来临大出教授的意料,他简直有点喜不自胜的意味。夫人摆出了当年我在哥廷根时常吃的点心。教授仿佛返老还童,回到当年。他笑着说:“让我们好好地过一过当年的日子,说一说当年的事儿!”我含着眼泪离开教授夫妇,嘴里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过几年,我还会来看你们的。”
我的德国老师不会懂“当时只道是寻常”隐含的意蕴,但是古今中外人士所共有的这种怀旧情绪却是相通的。
仔细分析起来,“当时”是很不相同的。国王有国王的“当时”,有钱人有有钱人的“当时”,老百姓有老百姓的“当时”。在李煜眼中,“当时”是“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游上林苑的“当时”。念及往昔,他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哀叹“天上人间”了。
我不想再对这个概念进行过多的分析。本来是明明白白的一点道理,过多的分析反而会使它迷离模糊起来。我现在想对自己提出一个问题:对于我的现在,也就是眼前这个现在,我感觉是寻常呢,还是不寻常?这个“现在”,若干年后也会成为“当时”。到那时候,我会不会说“当时只道是寻常”呢?现在无法预言。现在的我没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但是,倘若扪心自问:你认为是寻常呢,还是不寻常?我真有点说不出,也许只有到了若干年后,我才能说:“当时只道是寻常。”
(田龙华摘自青岛出版社《人生小品》一书,刘树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