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啸

赵亚东

1

一个鄂伦春人曾经与一只虎朝夕相伴。

一双人类的手，曾握住东北虎那有力的四蹄。现在，那个鄂伦春人已经老了，他再也走不出卡伦山村浩荡的大雪。他说，王者也内敛、多疑，王者也会分外小心。

越小心就越强大。

他曾经看到自己的东北虎，把虎崽藏起来，然后出去寻找猎物。他静静地守在远处，凝神静气。当东北虎叼着猎物返回，在山岩间左冲右突，如洁净的闪电般迅疾、利落，一点痕迹也没有。

我也曾在东北虎林园里，看见当群舞的东北虎，为一只小小的猎物而欢娱，巨大的铁笼里乌云滚滚。

狭小的空间里，水深火热。

和东北虎在一起的人，也是神的侍从。

我想起那个鄂伦春老人，他心里一定也有一只猛虎，尽管他再也走不动了，但是此刻，他心里的虎已经冲破了肋骨，正在人间巡视。

2

东北虎，曾游荡于整个亚洲。啸傲星月轮转之间，腾跃江河汇聚之刻。

从盛大到衰落，皆因人类的子弹，射向了神的肩膀。

明月升起，星斗黯然。在林梢上起舞的东北虎，突然凝视远方，发出渴望的、忧郁的长鸣。神灵不能暗示给我们的，一只东北虎却发出了浩渺的灵音;神灵不能抒写的，东北虎却正在长空挥舞无形的大笔，镌刻永恒的铭文。

3

在水边，我看见一只东北虎，在默默地祈祷。你相信吗？一只虎的祈祷，可以写成一本神秘的书。在两块巨石之间，我看见两只东北虎，相对而坐，秋风穿过它们无声的誓言，流云擦过它们的耳畔。它们偶尔也会流泪，但不是因为悲伤;偶尔也会沉寂，但不是因为落寞。

我们善于把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却又漏洞百出。

而东北虎从来都是一览无余，坦坦荡荡。虎，任何时候都不怕袒露自己，当一束光穿过裂隙徐徐而来，虎感到了快慰，虎将行走得更快。

4

我在昨夜的梦里，还看见你哭泣。东北虎，你为什么而流泪？一只虎的泪水，可以淬炼成钻石，也可以打磨成月亮的眼睛。

而人类的泪水，在不断地发霉，成为阴影的一部分。

你的泪水，要洗净全人类的泪水;

你的悲伤，要洗清全人类的悲哀。

5

濒危野生动植物国家贸易公约的附录里，我看到了东北虎的名字。濒危。多么让人心疼的信息。如果有一天，人类也成为濒危的物种，那我们的诗行，将读给谁听？

东北虎，每一次踏雪而行，都是一首最坚韧的诗歌，每一个词语都写就悲悯。每一次雪中长啸，都是对我们最深沉的呼唤。

当我们在完达山、老爷岭、张广才岭寻觅你们的足迹，却不曾感受到你们的气息。神拒绝与人类对话，神的心事，人类不懂。

在深不见底的黑夜，星群隐去面孔，我们只能在虎的内心去寻找光明的一瞬。

6

诗人用笔写作，偏居自己狭隘的一隅。

東北虎用冷峻的目光刻画，山河大地，无所不在的诗意，与虎有关。

东北虎，写一首诗，却不留一字;唱一首歌，却不发出声音;爱一座江山，却不去占有;活一辈子，就那么20年。东北虎——心灵朝向大地，眼睛永远流淌蔚蓝。

人与神的区别，就在于人能时时看见自己，而神却不能，神只照看众生。东北虎就是守在我们身边的神。

7

在大山深处，不经意间邂逅在水中腾跃的东北虎。不是一只，不是两只，而是一群，而是一个部落，正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那金色的毛发，融于水;那潇洒的身姿，融于江河。

大水无边，大水养育王者的骄傲和自信。在水中神游，向每一滴水布施神性。在风中闪转腾挪，向每一阵风布施智慧。

8

我知道自己，无论遇见谁，在生与死之间，都没有一双手，会在我的肩头轻轻拍打。我知道东北虎，面对生死，会淡然一笑。不过是一扇门，不过是来来去去，潇洒，不羁。我亲眼看到一只东北虎，一头扎进漫天的大雪中。雪，那么白;血，那么红。肩胛上的伤口，喷薄而出一场浩瀚的诘问。

我也听见曾经的枪声穿越世事，抵达你身体里的结晶，那么猝然，生和死都那么平静，平静得让我们战栗——东北虎，没有生，也没有死。

如果遇见虎，遇见王者的诘问，我们该如何回答？

9

从不因孤独而无所适从，从不因形单影只而失魂落魄。一身坚硬的骨头，一袭精神的甲胄。存在无需证明，更无需谁读懂峭壁上的齿痕。那远古的印记，横亘万年的长矛，在山中岁月闪烁着凛冽的光。东北虎，从未老去，在时间之外，俯视轮回路上的背影，和背影上长满的青苔。

10

雪白的胡须，可以刺进太阳的心脏，可以缝补天宇深处的裂缝。雪白的肋骨，可以筑起另一座城池，可以一根根切下来，种在土里，种在月亮上。东北虎，它们的一声叹息也可以种在呼啸的北风中。如果种下去，关于东北虎的一切，就可以长出一个民族的骨气，长出毁掉的家园，长出残缺的星球，长出一个梦、一片光芒四射的粮食和水晶。

11

用金黄的披风照亮昏暗的夜晚，用坚硬的骨骼，为我们支撑塌陷的山峦。用你的毛发磨砺成利剑，劈向僵死的纪年;用纯粹的呼吸点燃人类的灰烬。在下山的路上，用你一个俯冲，把枯萎的江流激活。用你的一声咳嗽，把我们掀翻。

12

在茫茫林海中穿行，比在人海中行走更轻松，更无拘无束。战胜一座山，战胜一切走兽，比战胜狡猾的人更容易。在连绵的长白山区，在混交林和阔叶林中的山崖间，在山坡石砬子里，我把你自己的名字刻在石头上，当你经过时，用你的目光为我加持。在人世行走多年，我已经残破不堪，急需得到神的开示。我在你的蹄窝里修行，把自己反复地拆解，让每一块骨头都被你的气息重新冶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