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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寒

2021-04-12王啸峰

青春 2021年1期
关键词:小寒老太车厢

王啸峰

出门时,他被耽搁了一会儿。一个客户为施工图上的两个细节来磨他。冲到站台,地铁正在关门。从楼里跑到地铁站台短短五分钟时间,手机上又多出几条新信息。着急地候车。不过,他还是把信息都回了。还有一分钟,他顺手刷了一下朋友圈,满是“小寒初渡梅花岭”“霜风落叶小寒天”这样的诗句。糟了!匆忙中忘了拿外套。一年中最冷的一天。这个念头挥之不去。站在暖气很足的地铁车厢里的他,下意识把夹克衫拉链拉到顶。突然间,他隐约觉得心里凸起一块,想深究,却听到火车站到站的提示音。

跑在长长的地下甬道里,他在急促的呼吸里闻到了血腥味。一个女明星双唇涂得血红,还把一根食指竖在嘴唇上。广告语他来不及看。大头女明星的动作印在奔跑的脑子里。她是在警告我吗?我是不是跑得太快?我可以歇歇吗?缺氧中的思考,让他思维混乱。直到刷身份证过了高铁检票口,他才长舒口气,放缓脚步。天是铁灰的,高铁颜色也显得暗淡。北风刮过站台,树叶和纸屑在打转。他大步走着,脑门上微微冒汗。

他的座位是F,靠窗。邻座D空着。到S市要三个小时,他先把手脚伸展几下,随后打开电脑,邮箱里有几封未读邮件,是他让工程部发过来的。看着表格、数据,他习惯性地把手伸到背包侧袋拿水。一摸,是空的。外套和水,还有看到一半的《柏林谍影》,都忘了。他闭闭眼睛。人一匆忙就会出错。他十多年来,除去很少的節假日,每天不外乎这几样:晚起、挤地铁、打卡、开会、出差、应酬、晚睡。高铁上,十有八九的人捧着手机,看剧、聊天、打游戏。多少年过后,有人回看纪录片,他们会得出结论:那是一个被小方块统治的时代,小方块摄取人类心智。来势汹汹的事物,被淘汰也会很快。他睁开眼,发现D座来了个老太。乘务员搀扶她坐下,帮她把箱子放到行李架上,车开了。

老太坐下后,怀里紧抱着一个布袋子。白发下一双眼睛眯缝着盯着前座搭下的白色枕巾,上面印着某品牌电器的广告。她没有调座椅靠背,笔直坐定,一动不动。他继续看表格,一串串数字让他心烦意乱。S市的大老板明天要听他的团队汇报。此时窗外已经黑透,他得抓紧时间。另建一个空白文档,几乎在三秒钟之内就写下标题,关于某某工程进展情况的汇报提纲。而正文,却在不停闪烁的光标前止步。车厢里各种杂音袭来,孩子的哭闹声、小视频声、打电话声、大声聊天声,他无法集中精力,却又不能放弃。汇报小组的先遣人员已在S市某酒店会议室等着他。他得定汇报基调。

戴上耳机,噪音稍稍隔远点。他翻出多个数据比对后,写下几个汇报重点。前方到站。站起来拿行李的人有点忙乱。他索性休息片刻。老太一手攥着身份证,一手捏着车票。相比走动的人,更显出她的僵硬。

您把身份证和票收起来,不要弄丢了。他提醒她。

老太把票换到另一只手,又不动了。

他不想再提醒了。耳边传来卡朋特的《昨日重现》,重新启动的高铁,在穿越时空。过往的人和事,一下子映入他脑海。他似乎即将进入半梦半醒状态,有个声音在提醒他,快回到车厢,回到打开的文档上。可他很累,眼皮互相黏着。一股力量在拉扯他,慢点、缓缓、不急,他几乎无法抗拒,滑向梦的边缘。

报站声音清脆响起。他从梦里惊醒,慌乱地合上电脑,伸手拿包。刚要离座,突然意识到S市应该还早。事实上,他只眯了一站路。他缓缓地放下包,重新打开电脑。悄悄地瞄一眼邻座老太。她还是保持直直的姿势,一手捂布袋,一手攥着票和身份证。回过眼神的一瞬间,某种熟悉感袭来,他又瞟了她一眼。她的下巴又长又弯,像极了母亲。刚才梦中的一些片段重袭而来。他把头别向车窗,列车正在减速驶进一个城市的站台,里外通亮。他鼻子酸酸的,眼里出现亮晶晶的液体,被车窗反射着。

母亲躺在床上,他喊了好几声,她才睁开眼,轻轻地叫了两声他小名。护士告诉他,一天之中,来探望的人当中,她只认识儿子。他坐在病床边,握紧母亲的手,惊讶地发现,瘦削的手超乎想象得有力。隔了几分钟,她又把眼睛睁开,同时,眼角挂下长长一行泪水。他用纸巾轻轻擦。她很瘦,只有下巴肉肉的,有生机。裤兜里的电话不停烦躁震动,他坚持不去碰。过了好一会儿,那双有力的手忽地软了。他急忙大叫几声妈妈。她又缓慢地睁眼、眨眼,一下又一下。他感觉手在无力推他。他回头看看护士,护士说,你去吧,今天情况比前几天好,应该没问题。

他乘飞机到了开会的城市,住进宾馆,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零点、一点、一点半、两点,终于,他迷迷糊糊起来。梦里,母亲清晰地出现了,那么年轻那么美丽,她伸出手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还是一个孩子,仰视着母亲灿烂的微笑。天空湛蓝,一朵绵羊云懒懒地飘动着。他把手伸出去,想牵住母亲的手,却一直够不到,他往前跑,离母亲越来越近,只差那么一点点。终于,母亲似乎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呼唤,她扭头望了望,停顿片刻,回首对他挥手。他急了,身体也迅速长大了。他奔跑起来,想追上母亲,可母亲像风一般,飘散了。手机胡乱地振铃,他滑动接听键的时候,心里有个声音对他说,妈妈走了。

接完电话,他翻开手机日历。今日五点三十七分:小寒。

高铁又驶进黑暗。他觉得身上冷了起来。他把电脑合上,抱进怀里。电池的温度稍稍缓解了冰凉的悲伤。他自责起来,地铁上就知道今天是小寒,却没有想到母亲祭日。三年了,每年这个日子,他都被动地记起。我怎么变成这样啦?他垂下头,耳机里一片空寂。稍隔一会儿,他悄悄地转头望望邻座老太。现在不仅下巴,脸型也越看越像母亲了。

母亲三四年没有下过楼了。那天,他终于抽出一个周日下午,把母亲从五楼背下来,坐到车上。他把车子开到湖滨公园。天很蓝,一朵绵羊云孤独地挂着。轮椅上的母亲不说一句话,经过花花草草,她都微笑。观湖平台上,她双手紧握扶手。他帮母亲站立起来。他们站在松木栏杆前,母亲贪婪地盯着碧绿湖水,白鹭飞过、野鸭戏水、鱼儿打挺,她不放过湖面上每一个动静。起风了,他把外套披在母亲身上。母亲说,有些人就像岸边的芦苇,看上去柔弱不堪,其实骨子里坚韧得很。她突然摸了摸他的脸。他觉得母亲的手,温暖又有力。

已经忘了多长时间母亲没有抚摸他了。一刹那,湖水、鸟儿、苇草都静止了。他感觉心跳在减缓,他听到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母亲轻轻的呼吸声,一如既往地不愿打扰到他。他想像小时候睡觉那样,把手伸到母亲弯弯的肉肉的下巴上,摩挲着进入梦乡。考取北方大学的那天,母亲跟他说,心里装得下江南一片湖,就能装下人世间。他扶着母亲,站了很久,直到母亲的身体渐渐往下坠,他才轻声对母亲说,我们回去吧。

那是母亲最后一次出门。从那以后,她坐在藤椅上、半躺在床上,头也要倔强地昂向天空。她在盼望下一次出行。可他没有做到。工作烦恼时,他深呼吸,湖边母子站立的那一幕便会显现脑海。每次去看望母亲,他察觉到她期待的眼神,但是从她嘴里吐出的话,总是你去忙好了,我很好,你放心,等等。可是后来母亲变了。有一次,她用力捶着大腿,叫着,我怎么这么没用,还不如让我早点走了拉倒。他加了一叠钱给护理阿姨,心里明白,这起不了什么作用,这仅是安慰他自己。即便这样,阿姨仍然隔三岔五地打电话跟他抱怨、诉苦,母亲脾气越来越坏。他灵机一动,买了一辆电动轮椅送过去。不一会儿,母亲就熟练地驱动着车子,在餐厅、房间和厨房内到处转,像个老司机。久违的笑容浮现出来,他松了一口气。但是好景不长。过几天阿姨又来告状,她不肯再碰那辆车,说自己不是孩子,不需要哄人玩具。渐渐地,母亲坐不动了,只能躺着,话也少了,但她还是把头扭向有光的一面。他去看她时,也朝着她望的方向看,除了灰色天空,什么都没有。

偶尔,车窗外闪过一些灯光,那些亮光下,有多少人在忙碌、发呆?又有多少人承受着生命中难挨的境况?他突然一怔。或许经历过人生万事,品尝过人间百味,才能像邻座老太那样不再心动,安静镇定。

还早呢,他没到这个程度。重新打开电脑,匆匆写着应付老板的汇报。思维暂时停顿时,他侧脸看看两个小时都不变姿势的老太。她仿佛无声地提醒他,快忙你的事!很快,他把數据、表格转换成汇报文字,再从头过一遍,认为成绩、困难、对策都表述清楚了,然后通过微信把文档发给先遣团队,得到他们确认后,关了电脑。

他把座椅稍稍往后倒一点,头紧靠在白色枕巾上。这才觉得又渴又饿。还有一刻钟就到S市了,就买瓶水吧。乘务员推着小车经过,他喊住她,买了矿泉水。打开盖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半瓶水。突然,他停住。叫回乘务员。有没有温水?有的。他买了一瓶温热的茶饮料。

他轻轻地放下老太面前的小桌板,把热茶饮料放在上面。您渴了就喝点热的吧。

老太没有搭话。只是眼神稍稍往下扫了一眼饮料,很快又恢复到原来状态。他在无趣中,拿起手机,胡乱地看,掩饰一点点小尴尬。母亲喜欢喝茶,她常说白开水喝不惯,没有味道。他把好的明前茶给她,她又舍不得喝,放进冰箱。她一直喝着陈茶,借口说陈茶更有滋味。

S市到了,他整理电脑和包,打个招呼,掀起小桌板,侧身挤过老太。随后把茶饮料再次放置到小桌板上。他对她笑笑,发现她眼里正闪过温柔笑意。

走出车厢,经过原来座位位置时,他往里看了一眼。老太正拿起饮料,眯眼仔细看着。

小寒之夜,北风刮得更加猛烈。他站在站台上,看着通亮的车厢,直到列车启动。车厢瞬间成为一条光带。

责任编辑:陆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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