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公所小说家”的历史现场
2021-04-12赵苓岑
赵苓岑
我们与文学的粘连,很多时候或许不仅仅因为我们喜欢某一作家或一本书,而在于我们推测这一作家作出这一叙事选择的过程中无限接近于他的写作之夜,无限接近于灵魂的陪伴。也就是说,还原某一部作品的历史现场同时还原了作品背后作家的精神现场。
钱理群在《赵树理身份的三重性与暧昧性——赵树理建国后的处境、心境与命运》中分析赵树理党员、农民、知识分子这三种身份带来的暧昧与矛盾。实际上,党员、农民、知识分子的暧昧与矛盾可以用一个词来概括:问题。“问题”是赵树理对自己小说创作的定位,这意味着赵树理的小说创作经历着收集整理原材料——抽象——艺术还原的过程,换句话说,他在借小说对政治进行拟态及想象,而他的多重自我在这一过程中必然走向唯一的向度:以文学走向共和。“共和”这个词起源于拉丁文res publica,意思是“公民的公共事务”。以文学走向共和首先就意味着两件事:第一,容纳各种声音;第二,找出共有的问题。结合赵树理所说“老百姓喜欢看 ,政治上起作用”,就是要说老百姓都关心的问题,说的老百姓都明白,也能让老百姓都说一说,最好最终能把问题解决了。
《李家庄的变迁》的创作时间是1945年冬,这时的问题是旧秩序翻来覆去折腾人,表现在经济和人命这两方面——没钱活不下去,没命谈什么都奢侈。这一问题引发的思考是如何建立新秩序。赵树理为这一共有问题选择了一个合适的文学隐喻:李家庄的村公所。之所以说合适,首先因为故事的开始设定在“抗战以前的八九年”,也就是1922年左右,现实中,也就在1922年,山西省实行以村公所为执行机关的“村自治”,相当于叙事的开启贴合了历史现实,意味着开篇就把小说“坐实”了。其次,村公所基层参与式民主。村公所听取村民公意,处理村中的公共事务,但实际上农民的参与式民主度很低,只有爆发与自身利益相关的冲突时,农村中饱受地方劣绅压迫,抱有朴素的世界观、阶层观的农民才会聚在一起共同协商,但也因此,村公所最能凸显农村的根本矛盾。作为晋东南地区一个极其普通的村庄,李家庄也“只是旧规添上新规,在說理方面,只是烙饼增加了几份——除社首、事主、证人、帮忙以外,再加上村长副、闾邻长、调解员等各人一份”,旧秩序之旧根本上就在于法外权势的随意性剥夺了本应作为主体的农民(据北洋政府统计,1922年,“全中国人口为 447 154 953”,其中“农民为 380 081 909”,占全国人口 85%)的话语权,而习惯了被剥夺的农民缺乏民主参与的意识。因此,选择村公所中铁索遭遇的不公开篇,实际上能够实现社会转型时期个体命运与革命话语的对话:个体必须从自身遭遇的不公中觉悟到革命的必然,而革命需要组织架构,也就是说需要每一个体的革命意识与生产实践都凝聚起来。因此,村公所既可以是旧秩序的代表、法外权势与农民冲突的爆发点,又可以作为动荡社会的一个缩影,同时表现政权及人的变迁——原本剥削者、受害者、围观者构成的旧秩序如何走向参与式民主的共和。
整部小说横跨十五六年的时间,从村公所一桩公案讲起,最后仍旧落笔于一桩公案。原本的受害者春喜与一众旁观者终于能够坐下来,“自由讲话”,而原先的决断人李如珍之流则沦为被处理的对象。小说从外来户林县人铁锁与村长侄儿春喜的冲突讲起,双方围绕茅厕旁桑树的归属问题发生了激烈争执,不服村长决断的铁索最终赔付春喜200元,欠放高利贷的六太爷250元,欠福顺昌30元。这480元的外债最能体现当时民不聊生的现实:高佃租加苛捐杂税,而农民“素无储蓄,即有亦不过些须,有急需,势必借债。吾国农村固有之金融机构仅有当铺及私人借债之两种。典当以衣饰及农具为抵押品,普通月利三厘,限期十八个月或两年。私人借贷为亲友及村中富户,而以放债为业者实居多数,集镇之钱粮行亦为重要金融机关,借贷之抵押品多以田地或房屋,押价约等于房地价百分之五十,其利息约年利三分六厘”,也有“借钱还粮或借粮还粮办法,例如借粮一石,至大秋或麦秋时,以一石一斗归还”,还有“无抵押品而以铺保或人保借债者,月息常在三厘以上”。小说中放贷人六太爷是三爷的堂叔,三爷是李如珍另一侄儿小喜“抱上的粗腿”。六太爷放债的规矩是:利钱是月三分,三个月期满,本利全归。小喜作为“承还保人” ,从中捞油水不说,还可以随意变卖借贷人的家产,往外放钱的时候是“八当十,三分利,三个月一期,到期本利还清,想再使又是八当十”。同一时期,现实中工资水平较高的上海,浦东长工的工资一般是36元每年,而铁索欠下的是480元外债,相当于浦东长工13年不吃不喝的总收入。所以最终铁索因为自家厕所旁的一棵桑树,“先把茧给了福顺昌,又粜了两石麦子把福顺昌的三十元还清;又把地卖给李如珍十亩,换了六太爷的二百五十元八当十;把自己住的一院房子给了春喜,又贴了春喜三石麦抵住二百元钱,自己搬到院门外碾道边一座喂过牲口的房子里去住:这样一来,只剩下五亩地和一座喂过牲口的房子……搬到那座喂过牲口的房子里,光锄头犁耙、缸盆瓦罐、锅匙碗筷、箩头筐子……就把三间房子占去了两间,其余一间,中间一个驴槽,槽前修锅台,槽上搭床铺,挤得连水缸也放不下”。后来又因为土匪、日本人、军阀,连这唯一遮风挡雨的屋檐也没了。
十五六年的动荡中,不变的是李如珍、春喜之流不断地“借势”压榨。
变是因为牺盟会的出现。在《李家庄的变迁》中,牺盟会相当于新秩序的雏形。赵树理本身就是牺盟会的成员:1937年七七事变后,赵树理回到阳城加入了牺盟会。牺盟会全称是山西牺牲救国同盟会,1936年9月18日在太原成立,是山西地方国民党政权与共产党合作的产物。牺盟会不仅承担了文宣的工作,办军政训练班、民训干部团(两个团共计4500余人,学生来自全国22省),还派特派员到各县,相当于统揽了宣传、武装及管理三方面。小说中浓墨重彩地写了牺盟会成员小常的几次讲话。小常的讲话更像抛砖引玉,最重要的是唤醒铁索在内的民众发言和参与的意识,最终能够“自由地讲话”,而不再像从前那样一味地哑忍。铁索与小常的第一次遇见因为讲话,与之深交因为讲话,重逢同样因为讲话。但几次讲话的设定有所不同,小常的第一次讲话不仅提供了及时的时政信息,更有“授业解惑”的意味,也就是说这一时期,铁索在内更多的百姓仍然是被动接受的心理及状态。“围着他的人不断向他发问,他一一答复着。从他的话中,知道山西军败了,阎锡山和汪精卫都跑回太原来了。有人问他:‘他两家争天下,南京的飞机为什么到太原炸死了拉洋车的和卖烧土的?有的问:‘咱们辛辛苦苦赚得些山西票子,如今票子不值钱了,咱们该找谁去?学生说:‘所以这场战争,不论谁胜谁败,咱们都要反对,因为不论他们哪方面都是不顾老百姓利益的……”小常说到的“山西票子”是阎锡山统治山西的38年中独立发行的货币,从发行之初就是为了支持阎锡山的军政支出,以维持军阀割据,钞价随着战事的变化而变化,经常导致一日数跌、百物节节腾贵、通货膨胀的混乱局面。赵树理借小常这个人物,在实现政治人物与文学人物对话的同时实现了党员、农民、知识分子三重身份的对话:讲老百姓关心的话,讲话要让老百姓听得懂。而当时老百姓关心的无外乎钱与命。钱与命合在一起就是命运。所以接下来,初次见面就被小常一番讲话打动的铁索主动地向小常问起了命运,问命运,问“为什么”约等于十五六年间无法发声的百姓内心深处唯一的独白,约等于无能为力。但重逢后二人的对话发生了变化,铁索主动问小常如何改变命运,并提出了要求,“你是不是能先告诉我说怎样把大家组织起来,我回去先跟几个自己人谈谈”,这意味着小常手里的“话筒”终于可以递到铁索手上,再接着传下去。
当然,话语权的递交仍然发生在村公所——原本百姓被剥夺了话语权的地方。小常一来不仅让了座,还觉察出“这里不是老百姓活动的地方”,最终领着大伙儿走回铁索家中,大体说的就是钱要有、革命要搞起来之类能让大伙儿听清的话。从村公所那门槛高的地换到了铁索家那“门槛浅”的地,便是人人都能跨得过去,人人都能听清也能说上几句,从此便不再是铁索个人的觉醒,而是整个李家庄的觉醒,其实这才是李家庄最根本的变化。
小说中村公所处理的最后一桩公案实际上在为开篇翻案,公审李如珍和小毛,查封两人的财产,各归原主,“动产也都作了价,按各家损失的情重作为赔偿。最大的一宗,是李如珍家里存着三百来石谷子和一百二十石麦子。把这一批粮食拿出来救济了村里的赤贫户”,铁索一家重又回到了开篇被春喜讹走的院子里居住。
横跨十五六年终于将村公所这一公案解决了。李家庄最大的问题——谁掌握话语权——也解决了。
赵树理曾说:“我不想上文坛,不想做文坛文学家,我只想上‘文摊,写些小本子夹在小唱本的摊子里去赶庙会。三两个铜板可以买一本,就这样一步一步去夺取那些封建小唱本的阵地。做一个文摊文学家就是我的志愿。”实际上他挤进“文摊”的市场,要求的是一个公理。而《李家庄的变迁》中村公所便隐喻着求公理的所在。要不要把底层民众也迎进来,要不要让大家都自由地讲话,这是公共事务执行机关立不立得住的根本,也是集党员、农民、知识分子三重身份为一体的赵树理想象理想秩序的标准。他的精神现场,实际上就是要求一个解决公民问题的村公所。
主持人:李丹
责任编辑:苏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