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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德安的诗

2021-04-12

青春 2021年1期
关键词:德安曼哈顿河马

主持人点评:

2021年开始,“韩东读诗”栏目扩版,每期可刊载两位诗人的作品。第一期尤为重要,我推荐心目中仰慕不已的两位大诗人,吕德安和杨键。吕德安是“第三代诗歌”一路写法的先行者,一出手即呈现出大师之相。后来的写作日趋成熟圆满,但由于去国多年也由于其性情的木讷反倒在诗坛隐逸了。这是一位经典式的诗人,诗艺精纯、自成方圆,对当代汉语写作做出了令人瞩目的巨大贡献。杨键的追求则是在诗歌技艺之外,有更重要或更紧迫的事吸纳了他的注意力,按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精研我的存在”。因此杨键的诗往往更直接、赤裸,某种超越文学的求真情怀鼓荡其间。由于诚实和悲悯,使他的诗多了一层神秘的光晕。他的写作是难以模仿的,除非你像他那样生活和思考。一个在诗坛之外(吕德安),一个在诗之外(杨键),但同样回馈给了我们这些关于诗歌的稀有珍宝。

——韩东

父亲和我

父亲和我

我们并肩走着

秋雨稍歇

和前一阵雨

像隔了多年时光

我们走在雨和雨

的间歇里

肩头清晰地靠在一起

却没有一句要说的话

我们刚从屋子里出来

所以没有一句要说的话

这是长久生活在一起造成的

滴水的声音像折下一枝细枝条

像过冬的梅花

父亲的头发已经全白

但这近似于一种灵魂

会使人不禁肃然起敬

依然是熟悉的街道

熟悉的人要举手致意

父亲和我都怀着难言的恩情

安详地走着

洪水的故事

当初,洪水来过,一个世纪后

又把我们从台阶上惊起

先是不到膝盖一半,女人们

都只是轻撩裙子,鞋端在手上

来了,似乎只是来重复一下往事

来了,漫过街巷,让大小灰尘浮起

让深处的泥土开腔说话,重新浑浊一遍

而那时我在屋里,看见父亲

从床底拖出几箱重物,堆到床上

又很快把它们放回。那一天

若说受了惊吓, 也不过是

小小岁月中换一条床单,寂静

寂静仍旧是廉洁的,而等五月过去

洪水就会静静地归入大海

而接下来的几个五月加快

和父亲去世后变得沉默

和山里的报信人跑来,那一天

我正在睡觉,他们已打开天窗

要把厨房搬到屋顶,要升起火

讓彼岸的人知道我们在这里

“没有更好的地方了”──这是

父亲生前的话,现在重新回荡

而此刻,如果有人溺水失踪

那他一定正在海上漂浮,而往日

幽暗的街角,也一定有人提灯撑船

送来永久的救济:那一天

和今后的每一天

曼哈顿

如果在夜晚的曼哈顿

和罗斯福岛之间

一只巨大的海鸟

正在缓缓地滑翔,无声

无息;如果这是一个

又刮风又降雪的夜晚

我不知道这只迷惘的海鸟

是不是一时冲动

这是两个透亮的城市

中间是不断缩小的海

在夜晚,如果鸟儿

仅仅是想适应一下如何

在一道道光的缝隙里生存

抑或借助光和雪

去追随黑暗中的鱼群

那么,但愿它如愿以偿

如果我还惊奇地发现,这只鸟

翅膀底下的腋窝是白色的

我就找到了我的孤独

在曼哈顿和罗斯福之间

冻门

在镇上,一座荒废多年的土屋

印象中不过肩膀高,七八间房

都露了天,这正好是孩子们

逃学的好去处,他们跑来

搬进石块又逐个地往外扔

砸到谁,谁倒霉。现在轮到你

独自躲进去,好叫大家一间间地找

找不到,干脆扔石头试探

所有可能的角落,或者祈求来场雨

让雨赶出兔子,再一下子抓住不放

但来的却是父亲,吓跑的却是自己

父亲的威力是寂静。说来奇怪:

父亲只稍轻轻一站,你就立即现身

冬天,下起漫天雪,一片苍茫

冻住了门。只关上半个房间

后来房间也消失了,肩膀高,都埋进雪

辨认、辨认不出这里和那里

兴许这是大自然的风和雪

在模仿孩子们的游戏,当孩子们睡去

房子已变成了坟墓,那些我们以为

是房间的,现在不过是一片虚无

到处都不再有区别,而你必须放弃

你已经是大人了,这是父亲坐着

在饭桌上说的。远近镇上到处

都有人在劝说。而我不是那个孩子

在我的梦中那扇门早已自己豁然敞开

古琴

那里,一具形状怪异的古琴

当他把它挂在墙上

墙上就仿佛出现了一个洞穴──

房间里多出一个洞穴的生活

他不愿意这样,这是白天

晚上,他手痒,试图弹奏它

想象人们坐成一堆,等着喝彩

想象古代夜晚的情景

但没有人,琴也不听使唤

他不愿这样,他把它挂向

风中,睡觉前希望它产生魔术

但没有魔术,只是他自己在睡去

他梦见有人在风中挖掘着音乐

而他的身体就是在这样的音乐中

像一块逐渐消失了重量的石头

幽暗而空洞,这是在他惊醒时喊

他又把琴随便放在一个地方

但耳朵里仍然有人在挖掘

声音像白天一样遥远,像地狱里

盲人音乐家的手指。他不愿意这样

河马

河马从水面升起

我们希望它继续升起

一遍两遍,直到确认它在哪里

和它那酣睡的音乐

冬天,它那宽阔的背

需要爱抚,需要拨弄

或者,河马应该在栏杆里升起

像真理

啊!至少河马在水面上梳理

把它的石头皱纹和水的皱纹

加以区分是必要的

它那黑夜的颜色和水的玻璃颜色

但是此刻河马在哪里

我们期待它在水下的祈祷结束

啊!至少河马应该像教堂

当它升起,天空有翅膀的影子

大地湿漉漉一片,而我们眼睛如梦

继续摇晃在它的阴影里;而冬天

将重新估量它,用一种失落感

或一大堆过剩的干草

啊!河马应该像河马那样升起

像它往昔裹在云彩里的家——在那里

另一些夏天的河馬雨一般降临

又几乎不曾落地

在那里,它们喝彩而我们在水下

屏住呼吸——一切恰如其分

而世界巨大的肉体的质问

终将在那里归于沉寂

时光

闪电般的镰刀嚓嚓响

草在退避,不远处一只小鸟

噗的一声腾空逃窜

到你发现草丛里躺着一颗蛋

我已喊了起来——草歪向一边

光线涌入:它几乎还是透明的

现在我们喝酒谈论着这件事:

那时你躬身把它拾进口袋

不加思索,而你的姿态

又像对那只远遁的鸟表示了歉意

诗歌写作

我离开桌子,去把

那一堵墙的窗户推开

虫儿唧唧,繁星闪闪

夜幕静静地低垂

在这凹形的山谷

黑暗困顿而委屈

想到这些,我对自己说:

“我也深陷于此”

我又回到那首诗上

伸手去把烛蕊轻挑

这时一只飞蛾扑来

坠落在稿纸上

身体在起伏中歇息

放亮的目光癫狂

而等它终于适应了光

信心恢复便腾身

燃烧了自己。前几天

另一只更粗更大

身上的虫子条纹

遮着天使般的翅膀

也一样,都是瞬间的事

都为我所目睹

它们的献身使火焰加剧

而光亮中心也是凹形的

多少年,在不同的光里

我写微不足道的事物

也为了释放自己时

顺便将黑暗沉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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