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退路的婚姻
2021-04-12向治霖
向治霖
关于婚姻的比喻,最好的莫如钱钟书,“婚姻是一座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这句话太猛,戳穿了人间真相—不论结婚或不结婚,伤心总是难免的,后悔也是难免的。
因为某两位明星离婚的影响,一句古话成了“网红语录”,说的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看似小清新,非常有情调。但在敦煌出土的《放妻书》全文,并不是真的这么体面。
《放妻书》写道:“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妇。若结缘不合,比是怨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
用今天的话说,便是姻缘错配,乃前几世的孽债,赶紧叫你家人来,求求你放我生路吧!
婚没结对,枕边人就像是“前世债主”。局中人想要逃离,而且越快越好,这一点人性古今相通。
婚姻,一场“合谋”
或许称得上遗憾的是,逃离婚姻的人有多急,离婚的这条路就有多堵。
前不久,“多地实行离婚预约制”的话题上了热搜。离婚要预约挂号,而且“号”还很吃紧,在有的地方,号排到了两个月后。于是,离婚变成了拉锯战、持久战,这招来很多不忿。
更不用说,民法典施行以后,《家庭婚姻编》设立的“离婚冷静期”。在施行的前后,网友们已经吵翻天了。
按照规定,申请离婚登记后的30天内,是有关部门留给夫妻的冷静时间。在此期间,任何一方都可以撤回申请。冷静期过后的30天内,双方要亲自到场申请离婚。没申请的,视为撤回离婚登记申请。
迂回婉转,徒增消耗。只是离个婚,咋就这么难?
来添堵的,还不只是行政力量。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是社会对家庭几千年来的“道德绑架”。只不过在近些年、网络上,才有了“劝分不劝合”的逆主流景观。
而且,回到现实,对离婚的偏见造成的问题,没有几件被解决了的。
比方说,婚姻的不幸,就是人生的失败,这个观点根深蒂固。“单身是狗”本来是自嘲的话,现在得到了春晚认证。新人结婚时,父母的祝福是,“你终于长大成人了”。打情骂俏时,情人说得是,“有了你,有了家,我终于完整了”。
這些话说的很动听,想想却不对。怎么?单身的人生不完整吗?
上面还只是情感的问题,要论到现实琐事和利益,就让人更加头大。财产怎么分?如何考虑孩子的意见?抚养权给谁?抚养费多少?探视权怎么安排?
结婚时的风花雪月,离婚时就变成风霜刀剑,行政、司法、亲友和经济问题,无不是离婚路上的拦路虎。比较起来,行政力量给了30天“冷静一下”,已经是相当的温情。
离婚自古“不自由”
能围住人的,只能是人。
像希腊神话里的故事,先民们本来拥有自由。但有一天,出现了吃人的巨兽(巨大的生存威胁),建造家伊卡洛斯的父亲,就受命造一座最复杂精巧的迷楼,要将巨兽困住。最后,巨兽被解决了,但人也被困在其中。
怎么办?父亲给了伊卡洛斯一个方法,用蜡做的翅膀飞出楼去。伊卡洛斯飞了出去,后来,坠海死亡。
“迷楼”就是这样,人作茧自缚,进退两难。将婚姻的围城比作“迷楼”,并不算错得很离谱。
婚姻被比作避风港,本来是为了降低风险。西方旧约中“智慧书”说,两个人走路,总比一个人好,当一个人摔倒,有另一人扶他起来。天父便说,如此行是好的。
凡现代人困惑的事,追问到文明早期,道理都会异常简单。
中国古代,婚姻同样为了“稳定”。最晚在西周的周公之后,严密的宗法制度确立起来,君臣、父子、夫妇,是仿照“天道”而设计的人间。仿照“天道”,就是为了稳定,为了像自然一样,生生世世无穷尽。
具体到夫妇的礼仪,女方被视为附属品,为了“稳定”让出了更多自由。最早在东周的《仪礼·丧服传》,就规定了“三从”: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是后世“女德”“女诫”“夫为妻纲”的老祖宗。
结婚时的风花雪月,离婚时就变成风霜刀剑,行政、司法、亲友和经济问题,无不是离婚路上的拦路虎。
妻子没有平等的地位,必然不敢退出婚姻,如果说汉唐时期,还有“义绝”“和离”少数的佳话,那么到了宋朝以后,妻子主动离婚的观念,被官方强制压了下去。
《名公书判清明集》所载一则案例,阿张做了朱四8年妻子,然后丈夫“痴愚”,公公对她造次,她就去官府诉请离婚。公公图谋不轨,已经扰乱伦常,按照宋之前的礼法或法律,应该“义绝”,强制离婚。
最后,地方官判定离婚,判定的理由却很“宋儒”。理由是,阿张想要弃夫,对待丈夫失去礼节,还污蔑了公公。据此,地方官判了离婚,还将阿张杖六十。
宋是如此,贬低妻子主动的离婚意愿,随后的元明清变本加厉。
和电视剧不同,古代的男子休妻,也不是一纸休书而已,事实上,男子也没有“离婚自由”。古代时家庭离婚,要经过夫家长辈点头,“起诉离婚”的,要有官府支持。
《大戴礼记》规定了七种可休妻的情形。《公羊传》规定了三种不可休妻的情形,现在称“七出”“三不去”。
到唐代,“七出”“三不去”成为法律。如果妻子符合“三不去”,男子还是要休掉她,官府要杖责丈夫一百,命令复婚。宋代以后,官方取缔了“七出”中的一项,即“有恶疾”不再是休妻的理由。
总之,该不该休,解释权都不在夫妻双方那。
舶来的罗曼蒂克
既然主导权在家长那,中国古代的婚姻,便一直推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奉行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知道,说亲的媒婆,在元明清时期也属于“三姑六婆”之一,拿捏着青年男女的婚事。
用今天的话说,这就叫包办婚姻。
不过,古今的包办婚姻,还是有所不同。现行的民法典规定,包办婚姻指的是,当事人以外的第三人(包括父母),违背当事人的意愿,强迫其缔结婚姻的行为。重点在于,违背了当事人意愿—但这一点,根本不在古代包办的考虑范围内。
顺便一提,如果在包办婚姻的前提下,第三人还收受了大量财物,那就叫“买卖婚姻”。根据法律规定,两者都是可撤销婚姻。在当事人提出撤销后,婚姻关系自始不存在。
可惜,法不溯及既往。古代的婚姻,父母、媒人经手过后,两人的婚事就定下了。
媒人的历史形象不太正面,《唐律·名例》规定,嫁娶有媒,就像“买卖有保”,但媒人未必靠谱。为了赚取中介费,媒人信口乱编,世人形容是“挑唆织女害相思,引得嫦娥离月殿”。
独揽大权的是父母,更准确说,是封建等级的大家长。如《红楼梦》中的青年婚姻,实际的筹备人,可以是中年一代,但最终拿下主意的,是家中辈分最高的贾母。比如邢岫烟与薛蝌的婚事,薛姨妈做了主,但她还要请贾母的示下。
或许要说,既然贾母要做主,宝黛的爱情为何悲剧?《红楼梦》后文丢失,造成了这难解之谜,普遍来说,观点有两种。一是贾母早逝,林黛玉失去了依靠,二是更高级的势力介入,如1987版电视剧那样,有皇家的人—元春—指定了婚姻。這是因为,古代社会是君主的“家天下”,皇家是最大的家长。
家长指定婚姻,讲究的是“合二姓之好”,婚姻就为家族利益考虑。古代包办婚姻的特点,要求政治、经济、社会以及文化地位上的一致,尤其是政治上,两家要出于相同等级,这叫门当户对。
门当户对最强烈的时期,是魏晋南北朝乃至隋唐,当时的门阀等级森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北魏高宗时期,官府甚至制定法律,规定了士庶不婚。
不过,门阀婚姻最著名的例子,却是在唐代。唐代北方有七个大族,“七姓”之间通婚,绝不外嫁。到了唐文宗时期,皇帝想要打压“七姓”,将公主下嫁七族,竟然遭到了拒绝。唐文宗感叹:“我朝二百年天下,反倒不如崔、卢吗?”
古人议亲,门第最重要,但钱也很重要。仍是在魏晋南北朝,世人竞争聘礼的多少,被称为“财婚”。到了唐代中后期,无聘礼嫁妆的难以成婚,有诗《寒女行》为证:“寒女自命薄,生来多微贱。家贫人不聘,一身无所归……青楼富家女,才生便有主”。
婚姻的一大分水岭,就是在魏晋南北朝。在此之前,虽然也讲求门当户对、经济实力,但程度上远远低于后世。
所以在当时,“郎才女貌”仍有较大影响,婚姻相对注重样貌和德行。像《孔雀东南飞》中焦仲卿的母亲,因不满儿子的原配“无子”,在古代算是没有德行,她极力为儿子另谋婚事,并强调新妇之美貌。
“70后”“80后”的婚姻,因为思想前卫屡成热点,青年们强调选择权、强调个人的独立,这一潮流随《裸婚》的大热登上极点。
这也可以看出,即便是古代的“郎才女貌”,和今天仍不一样,其中强调的是父母的眼光,而不是青年男女的两相爱慕。青年人在旧式婚姻中,扮演的是棋子的角色。
青年人想解脱自己,以个人意志寻觅伴侣时,要等到“西学”的进犯了。
残留与演化
19世纪,西方敲开了中国大门,文化交流带来了思想活跃,伴随的却是近一个世纪的屈辱史。说来是一种遗憾,假如明清的“闭关锁国”不存在,东学与西学交融时,或许还能平等地“对垒”。
所谓西学,并不是先天的优越。在欧陆的中世纪,思想同样停滞不前。17世纪,意大利人利玛窦来到中国,明朝重臣徐光启与之交流,这个时候,东西方地位尚还平等,文化各有优劣。
按照后世的发展,西方要从宗教中解脱,东方要从家族中解脱。
等到19世纪中后期,情况大不同了。
欧洲经过了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民权的意识深入人心。文艺复兴和人文主义,则唤醒了文化中对个人自由的追求。18世纪的英法小说中,追求爱情、追求自由,始终与宗教对立。所谓的西学,才接近了今天的文明面貌。
宛如天降的西学,让中国的传统知识分子措手不及,废弃旧道德、弘扬新文化,是五四青年们被动进行的思想改造,但阵痛也是难免的。
现代主义的爱情,就是别扭难受的青年焦虑象征。在这一题材上,张爱玲的创作颇多,且她以女性的视角,少了些道德与价值观弘扬,更多了一份观照表现。比如《金锁记》,曹七巧不敢砸她的枷锁—虽然限制了她自由,但这枷锁是金子做的。
即便是“老好人”鲁迅先生,母亲为他择配的第一任妻子,也在旧式婚姻中虚度了一生。据说鲁迅曾考虑离婚,但又想到旧时道德中对离婚妇女的指摘,只好作罢。
社会的偏见,虽然没有彻底消失,但今天比旧社会是质的不同。尤其是新世纪后,“70后”“80后”的婚姻,因为思想前卫屡成热点,青年们强调选择权、强调个人的独立,这一潮流随《裸婚》的大热登上极点。
选择不只要选择的自由,还要有选择的基础。从这一点看,“70后”“80后”是幸运的。
经济向好的时期,向往的幸福足够多元,青年人有底气选择、有信心争取,用时髦的话说,是拿时间换空间。但是,当阶层流动性变低,对未来就少了期许,当“现在就是未来”“所选即所得”的时候,婚姻自由的基础又受到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