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一位女性的“百年孤独”
2021-04-12钱蕾
钱蕾
她被称为“穿裙子的士”,被称拥有“天生的华丽”。很多场合,她身着一袭宽松的青紫长袍,鼻梁上架着小巧别致的眼镜,面向千百人吟唱中国古典诗词的种种曼妙。她一生致力于古诗词的研究与传播,先后在台湾大学、哈佛大学、密歇根大学、哥伦比亚大学、南开大学任教,70年间育人无数,许多学生亦成为名扬中外的大作家、大学者。
她是叶嘉莹,别号迦陵,刚刚获评2020年“感动中国”年度人物。上一次被广泛关注是在2018年,她将自己位于北京和天津的两处房产出售所得,以及版税、稿酬等上千万资产悉数捐出,用于支持传统文化研究。
她说:“蓝鲸可以隔洋传语,我留下的这一点海上遗音,也许将来有一个人会听到,会感动。”知音何在未可知,只是从9岁写下第一首诗《秋蝶》开始,她便用所有赤诚去理解和热爱诗词,成为了“诗歌的女儿”。
01: 1948 年,葉嘉莹先生结婚照
02: 1950 年代,叶嘉莹先生(二排右四)在台湾
03: 1948 年,学生送叶嘉莹先生(二排中间)南下合影
记得年时花满庭
1924年,叶嘉莹生于北京西城区察院胡同廿三号的叶氏祖宅,这座四合院大门上有一块“进士第”的黑底金字横匾,记述着祖上显赫的身份。叶氏原姓“叶赫那拉”,是蒙古旗人,叶嘉莹幼年时家中书香氛围浓郁,宁静庭院当中的美好意境和常年不断的读书声,描摹出了她知识生命和感情生命的最初底色。
在那座古典庭院里,伯父是叶嘉莹的诗词启蒙人。在一方窄小天地中,伯父指导她读清代词人陈维崧,感其“词采瑰玮”;观察家中荷花、翠竹,感叹花草昆虫的生与死。尽管外界时局战乱,但这座位于西长安街的大宅却庇佑着女孩刚刚滋长起来的诗意。于是她写“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愿天下开满莲花,普度苦难众生。
04: 1943年,与顾随先生(前排坐者)及同班同学在顾随先生家中合影。顾先生后右侧是叶嘉莹先生
05: 1965年,台湾大学中文系毕业餐会钱思亮校长与叶嘉莹先生谈交换赴美之事
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
然而从少女时代开始,迎接叶嘉莹的便不再是小心翼翼的护佑,而是丧母之痛、家道中落、时代动荡、漂泊无依等一连串人生困境。
17岁,母亲因手术感染去世,诗从心里跑出来,叶嘉莹以泪洗面,连写八首《哭母诗》,“早知一别成千古,悔不当初伴母行”,从此茕茕孑立于世间。
1945年大学毕业,1948年与海军军官赵钟荪成婚,当年11月,随其去往台湾,从此飘居海上。女儿四个月,丈夫便被抓走,叶嘉莹怀抱襁褓投靠亲友,“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寄居时,她怕影响主人午睡,便悄悄抱起孩子去街头游走,直至主人睡醒再默默回来。一双曾经舞文弄墨的手,学着做起猪蹄髈汤。只有梦回旧时光,才能见到什刹海的芦苇长得遮天蔽日,怎么走也走不过去。
所幸曾经的师友为叶嘉莹介绍了到彰化女中教书的工作,让母女俩有了生活的希望。1952年,她又被请到台北女二中、台湾大学、辅仁大学、淡江大学教书,再加上电台节目,只要喜欢古诗词,就会发现到处都是她在讲。她讲《秋兴八首》,因为亲历过忧患,更能读懂杜诗中的极盛极衰;她讲李商隐,在流丽意象中解读曲折幽微;她讲辛弃疾,赞美他的忠义奋发,用生命书写诗篇。
06: 1987年在北京的国家教委礼堂举办“唐宋词系列讲座”时,接受各报刊记者访问
她又何尝不是用生命在书写呢?王国维说“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叶嘉莹也曾说:“我是在苦难之中成长起来的,而伴随着我的苦难,给我理想、给我力量的,就是中国的古典诗歌。”
诗歌的力量在支撑生命,而命运却未曾给她平顺的人生。
1966年叶嘉莹受邀先后前往哈佛和密歇根州立大学、加拿大哥伦比亚大学任教。犹记得多年前在北京时,师长顾随说过研究古诗词不妨“取径于楔形文字”,果然后来的她尝试用英文翻译中国古诗词,努力用英语讲授古诗气韵,将其广泛传播至西方世界。
07:1970年代,叶嘉莹先生在哈佛燕京图书馆
08:1979年初,葉嘉莹先生抵天津与南开大学诸教师合影
09:1996年,叶嘉莹先生在天津为幼儿讲古诗
1976年,叶嘉莹到多伦多探望大女儿,回程的飞机上想到自己辛勤劳苦到晚年,终于盼到两个女儿成家,将来女儿生了孩子,自己就帮她们照顾孩子,像所有姥姥一样……
但是没想到打击的到来如此之快—因为一场车祸,她的大女儿和女婿双双离世,52岁的叶嘉莹觉得“万盼千期一刹那都空了”。大女儿是跟她在苦难中长大的,辛酸过往犹在眼前。她写“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笑但余哀”。
母亲过世,她已清楚意识到人生短暂,而今又遭一劫,痛极以后反而有了彻底的参悟,她想到要从小家里面跳出来—“我要回国,我要回去教书,我要把我的余生都交给国家,交付给诗词。”
10: 2011年11月9日,叶嘉莹先生在清华大学讲“我心中的诗词家国”(现场听讲者有诺贝尔奖获得者杨振宁先生,中国工程院院士王玉明先生等人)
她捐出尘世的一切,惟留下诗词的莲子
1978年,改革开放对于当代中国发展有着史无前例的重大意义,这种转折也渗透进个人生活,包括远在加拿大的叶嘉莹。就在这一年,她在报纸上看到国内学校需要教师,马上向国家教委写了一封信请愿回国。不久之后,叶嘉莹在南开大学开始了三十余年的书生报国路。
1979年,她为南开大学师生讲授“汉魏六朝诗”,在学生们的回忆中,她在黑板上写下大段文句,一讲就是两三个小时。她的课是那么耳目一新,那么引人入胜,一间仅能容纳300人的教室,被学生把过道、窗台全部挤满,年轻脸庞上写满对知识的如饥似渴。那些年,她的《唐宋词十七讲系列讲座》卖到十几万册。
南开园中,马蹄湖里荷花繁盛,与叶嘉莹的乳名“小荷子”仿有宿缘。漫步湖边,偶见落日余晖中的荷花,她说这是“遥天谁遣羲和驭,来送黄昏一抹红”,没想到在晚年还有这样教书的机会。丈夫不是她选择的,去台湾也不是她选择的,去美国和加拿大都是迫不得已,她说“一生中做过的唯一一次主动选择,就是回国教书。”为这个选择,她坚守四十年,在2018年向南开大学捐出1857万元设立“迦陵基金”后,2019年又捐1711万元,累计3568万元。而她自己的生活却极度简朴,在物质上不愿花费心思和精力。
11:2020年7月21日,叶嘉莹先生九十六周岁寿辰,在南开大学寓所。韦承金 摄
在一篇文章中,叶嘉莹提出“弱德之美”的创见。她说,词本身存在于苦难之中,也在承受苦难之中,这就是所谓的“弱”。而在苦难之中,你还要有所持守,完成自己,这就是“弱德”。一世多艰,寸心如水。她用“弱德”从容面对一切馈赠和掠夺,在心中绽开至美的莲花。
迄今将近百年的生命历程中,她说虽然经历离乱和苦难,但个人的遭遇是微不足道的,而古代伟大诗人表现在作品中的人格和理想志意,是黑暗尘世中的一点光明。
我们看到的她,就带着这一点光明和遥远的古韵从历史中走来,那一点光明燃成千万盏炉火,那声音在尘世间悠扬回旋,而她又带着蓝鲸遗音,飞向了辽远而神秘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