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家人父子”与小说地方志
2021-04-12林培源
继“南北书”《朱雀》《北鸢》(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及数本小说集之后,葛亮携新作“匠人系列”小说合集《瓦猫》(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版)重新亮相。
《瓦猫》收录了葛亮近年创作的《书匠》(《人民文学》2019年第12期)、《飞发》(《十月》2020年第5期)和《瓦猫》(《当代》2021年第1期)三部作品,均为中篇小说。单篇作品陆续刊出时已引发广泛关注,但读者仍难窥这一系列全貌,只有当它们被集合、落定于一部书中,葛亮的“文心”与“匠心”才浮出水面:《书匠》写新旧两派“古籍修复师”跌宕的人生,故事横跨南京、香港两地,从“大逃港”时期写到当下,是为“江南篇”;《飞发》被归入“岭南篇”,聚焦上海“理发”与香港“飞发”的江湖争夺及兴衰起落,映照全球化时代香港的市井民心;《瓦猫》则将目光远拓至西南边地,在雪山冰川与西南联大、昆明与德钦的历史地理联动中钩沉瓦猫的来龙去脉,以此成就“西南篇”。由是,三篇连缀,自成一体,彰显出“小说地方志”的况味。
熟悉葛亮的读者不难从《瓦猫》中读出似曾相识的风格,诸如典雅、隽永的语言,对市井人心的细描,收放自如的小说手法等,但真正令这部新作在葛亮的小说谱系中脱颖而出的,则是其“主题”的统一性和叙事手法的匠心独运。
记忆与技艺
对人心与世情、艺与道、记忆与技艺等关系的书写,是葛亮“匠人系列”小说倾注的主题。葛亮坦言,早在《北鸢》中他便在扎风筝的匠人龙师傅身上寄寓了“三世薪传”的守诺精神;起笔写《书匠》,则得益于救护祖父遗作《据几曾看》手稿時接触了“古籍修复师”的行业——“不遇良工,宁存故物”于是成为《书匠》一篇的题眼。将《书匠》一篇置于小说集之首,其“开山”之意可见一斑。我们大可这般设想,假以时日,“匠人系列”会无限繁衍,一辑完毕,还有一辑。然而,小说写作毕竟有别于机械复制和流水作业,葛亮定然深知个中堂奥。因此,三篇作品尽管聚焦匠人,但写法不尽相同,各有千秋。当然,“匠人”题材的生发与衍化,与葛亮常年以来对书画、金石、古籍、匠人的欣赏及其自身文化涵养密不可分。只是有了好的主题,不等于就有好小说,生活经验若要转为小说经验,须经过淬炼和打磨,再形之以恰切的语言、情节、人物和故事等。葛亮常年游走各地,他对南京、香港两地的书写和思考,在新作中以一种更为举重若轻的方式呈现出来。这种气度,大抵是“民国叙事”所带来的。以上,关涉“写什么”的问题。
其次是“如何写”。不管是《朱雀》中传承三代的“金饰朱雀”,还是《北鸢》中对“鸢”这一“牵引”“收放”历史之意象的经营,都有特定的意图,但在“匠人系列”中,葛亮对“物”作为小说线索有了更圆熟和独到的使用。“古籍”(《书匠》)、Boker与“孖人牌”剃刀(《飞发》)、瓦猫(《瓦猫》)等“物”的存在不单是包含“知识性”的物质载体,也并非简单的“流离与归属”的情感寄托(或如陈庆妃所言,葛亮试图借《书匠》“重建全球化时代跨文化社会中,‘物与‘人之关系,思考新古典主义的守常与新变”。陈庆妃:《“物与人”的流离与归属》,未刊稿),而是与历史流徙中的“经验记忆”与“文化记忆”相交融。
所谓“经验记忆”指的是当下的、留存于个体活生生经验中的“记忆”,而“文化记忆”则指向未来,它依靠物质媒介或政治政策的引导,具有导向性和目的性(集体记忆的生成也有赖于此)。“如果不想让时代证人的经验记忆在未来消失,就必须把它转化成后世的文化记忆。这样,鲜活的记忆将会让位于一种由媒介支撑的记忆,这种记忆有赖于像纪念碑、纪念场所、博物馆和档案馆等物质的载体”,阿莱达·阿斯曼在《回忆空间:文化记忆的形式和变迁》中的区分,不过是从学理上做客观判定,但小说并非对学理的生硬转化,《瓦猫》三篇书写记忆/技艺的传承时并没有泾渭分明地对“经验记忆”与“文化记忆”做生硬切割,而是呈现个人身处历史漩涡中如何自处与抉择。
在《瓦猫》自序中,葛亮引汤姆·史文森(Tom G.svensson)《知识与手工艺品:人与物》中的话“传承谱系中,对于‘叙述意义的彰显,将使‘物成为整个文化传统的代言者”,并指出“故物”与“良工”依靠经年的讲述而抵达彼此。“瓦猫”作为云南汉族、彝族和白族的镇宅兽就是多重隐喻和象征之物,它既有寄托哀思的纪念价值(“这是一座石碑。在这石碑的顶端,有一尊塑像。虽在藤蔓遮盖下,我还是看清楚了。一只动物,似猫非虎。是的,这是一只瓦猫”),又是叙事的牵引物——本产自昆明一带的瓦猫,却现身迪庆藏族自治州,且与纪念山难逝者的石碑镶嵌一起,本身就显得怪异。《瓦猫》正是从这里切入,借叙述人“我”(毛果教授)为“五保户”仁钦奶奶递信、寻瓦猫制作者为线索,串联起了一段跌宕起伏的人生记忆。
待“我”在友人引领下穿过一片昆明城的建筑废墟时,伫立眼前的是作为文物保护单位的兴国庵(中国营造学社旧址):“除了远处的摩天大楼造就的天际线,和散落的零星的推土机,四周是没有遮碍的。我们置身的这座庵庙,像是这荒凉原野中的孤岛”,“我在这座古庙的墙头上看到了一只动物,那是一只瓦猫。它虽不大,在这败落坍圮的围墙上雄赳赳地坐立着,在雨水的冲刷下黑得发亮”。至此,“我”在迪庆藏族自治州所见瓦猫,便与昆明龙泉兴国庵上这尊瓦猫有了衔接。经当地街道办负责人介绍,荣之武(在民间手艺衰落的时代,他成了哭丧人,在丧事上出售纸人纸马)出场,“我”便在荣之武带领下,见到了隐居在弥陀寺的荣瑞红(荣之武祖母)——她正是造瓦猫的手艺人。
《瓦猫》继承古典小说笔法,以人物行迹为依托,串糖葫芦一样串起散落各处的叙事线索。前二节可算作“楔子”,第三节伊始,当年迈的荣瑞红现身后,小说转入第三人称叙事,进入“正题”,勾连起从抗战时期西南联大到当下三代人的家族变迁。当叙事的触手伸向民国,葛亮笔下活跃在西南联大的闻一多、梁思成、林徽因、金克木、朱自清、傅斯年以及故事的主人公宁怀远和少女荣瑞红,便依次跃然纸上。其中写得最为感人的,要数荣瑞红和宁怀远二人的爱情故事。宁怀远登门拜师学制瓦猫,荣瑞红守着祖辈技艺,不经意间也卷入了抗战救国的时代浪潮。1944年秋,宁怀远报名参加青年军,在“一寸山河一寸血”的救亡号召中远赴战场,后受伤归来——此时瓦猫便成了伤残的宁怀远的救赎之物。怀远的战争创伤因瓦猫而治愈,但在看到授业恩师闻一多遇刺的凶讯后,常年积压的愁绪终于爆发。宁怀远自此消失,杳无音讯。
这是《瓦猫》的华彩篇章。葛亮将虚构人物嵌入历史,赋予他们血肉之躯,也借着对动荡时代(“抗战”和“文革”)的书写,将瓦猫塑造成经验记忆与集体(文化)记忆互相较量的“场域”。小说看似稳固的叙事节奏中,其实流淌着某种岌岌可危的气息:旧城改造(推掉旧宅、兴建地铁)锻造的集体文化记忆,始终笼罩着小说,而镶嵌在旧宅屋顶的瓦猫,则因久远的仪式、神秘的民俗性而沦落为岁月淘洗后的残存物。《瓦猫》的存在,为一个濒临消失的时代“复魅”,“记忆”与“技艺”如何平衡,也成为作者反复拷问的对象。
家人父子
赵园在《家人父子:由人伦探访明清之际士大夫的生活世界》(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一书中,用“家人父子”譬喻明清之际的家庭、家族关系。“家人父子”作为一种人伦秩序,支撑着传统社会的运转,《礼记·大学》中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便与之相关。在“匠人系列”中,葛亮对“家人父子”的关注落在了“拜师学艺”的情节上。譬如《瓦猫》中宁怀远“拜师”一节就极为重要,其中既有“民俗学”的意味(小说中,宁怀远曾说过要效仿闻一多先生写研究瓦猫的民俗学文章),亦和“家人父子”的伦理密切相关。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古训,在宁怀远、荣瑞红和祖父荣老爷子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荣瑞红和荣老爷子祖孙相依为命,荣老爷子授予荣瑞红造瓦猫的手艺,同时,又试图用家长制的权威反对荣瑞红和宁怀远相恋,这其中,涉及“读书”与“匠人”二者间的冲突。书生(宁怀远)学制瓦猫,與荣瑞红因爷爷反对她和怀远的恋爱而赌气关在作坊摸黑“盲制”瓦猫,是小说中关于匠人如何学成的对照书写。手艺需要时间和精力才能练成,手艺人独特的感知和审美造就了“一猫一态”,远非机械生产可以比拟。宁怀远和荣瑞红之间相恋相知,皆拜瓦猫所赐。“拜师学艺”也在《书匠》(其中有“徒弟”一节)和《飞发》(翟康然向上海理发师学手艺)中有所敷陈和渲染,内里彰显的是个人的经验记忆,与城市变迁(《瓦猫》中的昆明旧城改造)、全球化时代的新旧/东西冲突(《书匠》中以老董和师承西洋古籍修复术的简女士为比对)等大叙事之间的拮抗。
在《书匠》中,擅长西洋古籍修复手法的简女士赴英伦拜师,以及她和乐静宜之间的师徒关系,也值得分析。简女士作为香港唯一一位英国书艺家协会的会员,其资历、名声吸引了乐静宜,葛亮对人物的塑造是通过“事件”(情节/故事)来展开的,其中对人对“物”的情感是最打动人心的部分:譬如“老董”一节,写“我”回忆父亲的旧交修书师傅老董对旧手艺的执着,对古籍的痴迷、因修旧书“固执己见”与图书馆领导起冲突;而“徒弟”一节,叙写简女士带“我”到观塘区迷你仓参观,并引出她收藏庚辰本《石头记》以及如何从事修书行业的故事。简女士自幼嗜好读书,大学毕业后赴加拿大学戏剧,回香港工作后,遇上制造业滑坡和金融危机。在全球化时代的浪潮中,简女士逆流而上,利用其周游世界各地积累、购入的旧书开了一家名为“书阁”的旧书店,书店倒闭后,她赴英伦师从古籍修复大师。借简女士的故事,葛亮将古籍修复的技术、欧洲古书的装订史以及与修书相关的诸多学问,细细道来。专业化和陌生化的“知识”就这样和人物的身世、经历水乳交融,这是《书匠》一篇的妙处。
简女士收的徒弟当中,乐静宜最出类拔萃(她在亚洲修书大赛上斩获青年组冠军)。但葛亮借“名师出高徒”的框架,反观的却是父辈(简女士与乐静宜父亲)令人唏嘘的情感:父亲独居英伦开旧书店,遇见了简女士,准备结婚,不料婚礼前因心梗而死,乐静宜参加了父亲的葬礼,唯独没有等来简女士。“我恨她没有来参加父亲的葬礼,我恨她懦弱。或许,我只是恨她自始至终知道所有的事。这两年来,她用我复刻了一个她自己。把我父亲的女儿,变成她所希望的样子。而我却不知情,整两年了。”面对如此扭曲的师徒关系,乐静宜最终还是怀着爱和敬意,卸下仇恨,与父亲和简女士的过去和解。
相形之下,《飞发》对“家人父子”(师徒关系)的处理更具戏剧性。翟家自20世纪50年代末从内地移居香港,翟家少爷翟玉成早年混迹香港娱乐业,明确自己不适合这一行之后,毅然在北角开了一家“孔雀”理发公司。经营“孔雀”是翟玉成一生的高光时刻,他也因此见证了香港跻身“亚洲四小龙”的经济腾飞与衰败史。后来他因江湖纷争,被人弄断手指,与新婚妻子郑好彩退居明园西街开了“乐群理发”;与此同时,庄师傅的“温莎”( 上海理发公司)借势崛起,为香港带来“蛋挞头”“飞机头”,更以“顾客至上”的周到服务名噪一时。两家理发店的起落,与香港的时代动荡同辐共辏。小说由此切入,叙写出别样的香港城市史、文化史。
翟玉成的“乐群”理发室,属典型的广东“飞发”(小说每节正文前均有关于飞发、理发的“知识考古”),无论手法还是服务,都散发着粤港的“街坊精神”,但在“温莎”老板庄师傅看来,“飞发”不登大雅之堂:“按规矩我们上海师傅做事,有客时不能吃东西。不像广东师傅,叼着香烟给客人剪发,冇眼睇”,“汏头、剪发剃须、擦鞋,讲究几个师傅各有一手,成条龙服务。哪像广东佬的飞发铺,一脚踢”!翟康然自幼有“反骨”,崇尚的是西式风尚、时代潮流,他和父亲反目的原因就在于对理发这门手艺有着截然对立的体认。对此,小说的描写也极具反讽:儿子紧跟时尚,他的发廊常年以爵士乐为背景,而父亲却守旧得很,几十年如一日,擅长剪“陆军装”和“红毛装”,“乐群理发”循环播放的,也是粤剧影片。得知儿子拜入上海理发师傅门下,翟玉成以断指明志,“两父子,今后桥归桥,路归路”。“理发”与“飞发”之争不仅事关商业利益,也事关“匠人”的尊严,更寄托了作者对上海、香港不同文化精神的理解。
在《飞发》和《书匠》这两个小说中,葛亮对“家人父子”关系的描写,始终关联着拜师学艺、新旧/东西的文化冲突,简女士和乐静宜、上海“理发”和广东“飞发”的恩怨,最终消遁于“和解”之中(《飞发》结尾,翟康然带着庄师傅到医院为父亲翟玉成理发,多年的江湖恩怨、父子情仇,以脉脉温情结束)。作为叙述人的“我”既深入故事,又若即若离,虽然消隐其声,但读者仍能从行文间窥见一种温和的文化“调和”论。
小说地方志
葛亮小说向来与“一城一地”有着诸多联结,譬如《七声》中写南京城里与六合乡下,城乡差距与人情冷暖跃然纸上,《浣熊》对香港地域文化的书写,则如同手术刀,切入城市的肌理。正所谓“国有史,地有志”,方志或地方志,乃记录地方自然、文化、社会、经济、政治等的书籍文献,有“地方百科全书”之功,是研究地方史的重要资料。《瓦猫》三篇作品也与地方志声气相通,其叙述人的足迹遍布大江南北,横跨东西两地,如果说“岭南篇”“江南篇”“西南篇”不过是抽象的文化地理划分,那么,真正浸润在这些小说中的,其实是由不同的地方经验所叠加、糅合而成的“小说地方志”。
此处所言的“小说地方志”与惯常那些借鉴志书框架及编纂理念而写成的“方志小说”(方志小说既是一种文学现象,也是一种方志现象,有学者就认为,散落在民间的“这些异闻逸事资料,应属小说之列,但由于至今尚未有人专门收集、整理、研究,故没有定名,姑且名之为‘方志小说”。参考辛谷:《“方志小说”探源》,《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1年第1期)不同。近年来,霍香结书写中国南方山村的《地方性知识》(新世界出版社2010年版)、阎连科呈现“炸裂”由村至超级大都市的爆炸式增长衍变的《炸裂志》(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以及刘庆叙写东北萨满文化史、民间史的《唇典》(作家出版社2017年版)等长篇小说,都有“方志小说”的形态特征。但这些作品大多聚焦于某个特定地方区域,以“深描”“厚写”的方式,将其置于“长时段”的历史中加以考察和打量。《瓦猫》三篇,则不拘泥于一时一地,而是以灵活的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将不同的区域文化、人文地理加以串联和勾勒,展现出一幅全景式的小说地方志图景。从这样的叙述方式中,我们也看到了小说家突破个人局限、善于融合陌生化经验的圆熟技巧。
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书匠》一篇。这篇小说叙写古籍修复师,他们在故事中没有交集,但其内在的精神却是一致的。正如葛亮所言:“所写的两个修复师,有不同的学养、传承与渊源,代表着中西两种不同文化脉络,而殊途同归。‘不遇良工,宁存故物,是藏书者与修书人最大的默契。”在葛亮的叙述中,师承西洋古籍修复术,与自学成才、颇有传奇色彩的老董,其实是等量齐观的。这里着重要谈的,是老董。小说对他修书如医病有细致描写:“伯伯在给书医病。他埋着头,手用一把竹起子,在书上动作着。一盏小灯,光浅浅地打在书上。他仔细地用竹起子揭开粘连在一起的书页,用小毛刷细细刷去页面上的浮沉。那架势,真像极了做手术的大夫。”——经由“我”的观察和父亲的转述,老董的南京往事浮出地表。作为旧时代的过来人,老董对新的时代有强烈的不适感,他修书依的是“老法子”:“祖宗传下来裱褙的老法子,哪是‘科学们比得了的”,“《齐民要术》里写着呢,没有老法子办不成的事”。正是这样一个固执、守旧的人,与时兴的新技术生了龃龉,也遭到图书馆同事的妒忌和排斥。“文革”中,老董被“革委会”逼迫写了检举材料,使得“我”(叙述人毛果)的祖父被革职,老董也因此离开图书馆,以摆摊修鞋为生。“文革”后,老董之所以答应图书馆请求,回馆修书,其实是带着某种赎罪之意,对他而言,修书,就是修复历史中失落的世道人心。借老董的故事,《书匠》不仅揭开了一段伤痛史,也托出了南京隐秘的世俗生活:老董用西瓜瓤祛除书页磨痕,带女儿元子和毛果到南京郊外“看秋”、捡橡碗做修书染料等情节,不啻某种方志,并且是文学化了、日常化了的方志书写。
这种“小说地方志”的风格特质,体现在《瓦猫》中是对迪庆藏族自治州与昆明龙泉的地方民俗、饮食、语言等的勾勒,落在《飞发》中则是对上海理发的行业规矩、粤地“飞发”行话、香港地方的江湖纷争、“香港精神”等的描摹。何以见得?譬如《瓦猫》写荣之武在葬礼上的“哭丧”一段就值得注意。如果说吹鼓乐和摔盆仪式等都是既定的丧葬礼仪,那么,只有当叙述人“我”置身其中,亲眼见识荣之武如黄钟大吕的哭声时,丧礼的肃穆之情才油然而生:“虽然不着一辞,这哭声中的悲意,却随着些微的递进式的节奏而益加浓重,如黄钟大吕,以一种肃穆而深沉的方式,将所有在场者挟裹”。同样,《瓦猫》中借荣瑞红制作瓦猫的“顿悟时刻”,点出她对彝族无釉猫、汉族黑釉猫、鹤庆白族猫、文山壮族上釉猫等不同民族瓦貓的体认,也是小说中极具民俗学和地方志意味的段落。
在《飞发》中,年轻气盛的翟玉成转移了霞姐的资产入股市,从而遭到霞姐“契兄”邓姓大哥报复被弄断手指,后来他在郑好彩的扶助下,“断指重生”,白手起家。支撑他们生存下去的,便是刻苦耐劳、自强不息的港人精神。小说对翟玉成和郑好彩之间情感故事的书写,尤其令人感动。换言之,借着对父辈“发家史”和“兴衰史”的描写,葛亮将小说嵌入香港的当代社会史之中,由此打通内地与香港的联动,将历史风云于字里行间细细铺陈。这便是《瓦猫》涉及“香港叙事”部分的动人之处。
可以说,“匠人系列”作为“小说地方志”,并没有将地方性的知识、掌故和历史沿革生搬硬套进小说文本,其着眼点,自始至终落在人物身上(这也是“匠人系列”的要义所在):《书匠》里表面上看似冷峻,但内在对书始终痴迷的简女士,执着、隐忍的老董;《飞发》中讲排场、刻薄的庄锦明师傅和执拗、犟脾气、不服输的翟玉成;《瓦猫》中纯洁、质朴又有担当的荣瑞红,书生意气又不失士人风骨的宁怀远等等。葛亮的“匠人系列”写人,擅长“对照”手法,上述所举的诸多形象,不仅是E.M.福斯特所谓立得住的“圆形人物”,而且是“对位式”的。这些人物身上寄寓的是小说家对不同时代、世相人心的体恤和思索。
结语
葛亮的小说向来“因地制宜”,《猴子》《谜鸦》等弥散着“都市怪谈”气息的小说是写给香港的当代“传奇”,而在更早的集子《七声》中,他对底层和边缘人绘声绘色的描摹则让读者惊艳:木工师傅“于叔叔”、民间艺人“泥人伊”、餐馆侍女阿霞……不动声色却雷霆万钧,是其一贯的小说笔法。如果说短篇形制是在方寸间火花一闪,那么长篇则形同利于藏拙的大容量器皿,到了“南北书”,葛亮将两种文体的优势熔于一炉,锻造出独具辨识度的风格。从这个意义上讲,《瓦猫》介于二者之间,它承袭短篇擅长的叙事技巧,再从长篇对历史的深描中蘸取一点墨水,经由一支妙笔,渲染出“匠人”的群像及故事。这便是“匠人系列”的取胜之处。
作者简介 林培源,青年作家,广东澄海人,清华大学文学博士、美国杜克大学东亚系访问学者(2017—2018)。小说见《花城》《作家》等,学术作品见《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当代作家评论》等,并有论文被“人大复印资料”全文转载。获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2016)和第二届“《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奖(2020),出版有小说集《小镇生活指南》《神童与录音机》等,作品入选《2019年短篇小说》《2019年中国短篇小说20家》等选本。小说集《小镇生活指南》入选《亚洲周刊》2020年十大小说。
责任编辑 孙海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