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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时代与宇宙论

2021-04-12吴雅凌

青春 2021年4期
关键词:奥德修宙斯柏拉图

宇,宙,宇宙,宇宙神,太阳神

《维摩诘经》开篇讲佛国。佛告宝积曰,十方三世众生皆佛土也。旁听的舍利弗暗想,众生是佛土,然则佛土不净若此?佛知他动念,给他一句:盲者不见,岂是日月不净耶?

问题是,我们用哪一种眼看世界?

汉语中的“世界”一词得自佛经译家。《楞严经》:“世为迁流,界为方位。”世和界分指时空,如更早时《淮南子》的宇宙论:“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依据《说文》,宇即“屋边”,指边际,引申宫室,乃至边境、疆土;宇作动词,指放大、穷尽;宙即“舟舆所极覆”。宇和宙均从宀,是人寄居屋下如飘然天地间。宇也通寓。

清代《说文解字注》把世界认知这件事说得再好不过。宇,“四方上下实有所际,而所际之处不可得到”。宙从由,如轴,或如覆,“舟车自此至彼循环往复”。

宇宙,在有所际与不可得之间,在不可得与循环往复之间。

让我想到荷马。奥德修斯以舟车行游认知天命,所探究不止乎“大地上的一切事端”(荷马:《奥德赛》12.191,引自王焕生先生译本。下文不再另行说明),走遍闻所未闻的孤岛,去过冥府,往返神鬼人三界,辨识天地宇宙和奥林波斯诸神。《奥德赛》至少两次提到先知预言,还乡了的奥德修斯没有穷尽劳顿,还要“再次起航”(奥10.563),舟车自此至彼循环往复,不是如死般的自我重复,而是一点点矫正,直到有一天,作为对认知边界的一种突破,他把标志性的船桨插进不识海洋的内陆大地。

希腊早期诗人称“天地”(ouranos kai gaia),或“万物”(holon),或“整全”(pan)。宇宙(cosmos)却是哲学用语,如《蒂迈欧》开篇将宇宙与天等同,因二者均肉眼可见(28b2—c2)。天下,普天下,指向属人的认知边际和力量领域。柏拉图援用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宇宙定义:

天与地,神与人凭借由友爱、协调、节制和正义所造就的共同体而联系起来,故而把万物整全命名为宇宙(cosmos),宇宙是协调,不是失调或混沌。

《高尔吉亚》507e—508a

Cosmos(宇宙)与Chaos(混沌)相对,混沌无序,衬托出宇宙井然有序。太初有道。北冥有鱼。从无到有是不同文明创世说的共识。自混沌中生出第一股生气,或第一道光。赫西俄德《神谱》称,“最早出生的是混沌”(神116)。从混沌生出黑夜和白天,稍后希腊秘教将黑夜奉为神主,夜神家族秉承混沌祖先的天性,是一群秩序破坏者,要有天地的子女奋起约束规范……古代神话诗人就这样含糊然而切实地区分了宇宙神和奥林波斯神,并大致发展成两种认知系统。自然哲学关注万物的自然,探究本原和纯粹理性。城邦政治生活混杂多变,需要宙斯率领诸神的庇护,共同体维系少不了正义、友爱、节制之类,种种概念进入封神榜。

依据伯纳德特的解读,赫利俄斯(Helios,即太阳)这个宇宙神在《奥德赛》的出场耐人寻味,标志着某种关键性的突破。奥德修斯的同伴在七天里吃掉了太阳神的七群牛——共计350头,对应太阳历中一年天数。他们以人性欲望的生存必然为名,公然挑釁了宇宙整全的自然。吃了肉的纷纷丧命在海中,没吃肉的幽禁在卡吕普索的孤岛长达七年。那是奥德修斯自我反省的起点,哲学的起点,也是整部《奥德赛》的转折。伯纳德特为此说,荷马讲故事本可以从太阳神讲起,把位于全诗中心的第十二卷移至第一卷(伯纳德特:《弓与琴:从柏拉图解读奥德赛》,程志敏译,华夏出版社2016年版,第13页)。就叙事内容和环形结构而言,《奥德赛》同样做到“自此至彼循环往复”。

奥德修斯再次起航,不只探知天地自然,更要漫游“无数人间城邦”(奥23.267,参11.121起)。柏拉图稍后借来指称苏格拉底思想的再次起航(柏拉图:《斐多》99e,引自刘小枫编译《柏拉图四书》,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507页),从关注宇宙神转而关注奥林波斯神,从自然哲学转向政治哲学。在最好的情况下,宇宙秩序的循环往复与属人认知的循环往复或是同一件事。好比苏格拉底入定一天一夜,临了不忘向太阳神祷告(《会饮》220d)。他在赴死前说起有人看日食坏了眼:“如果我用眼睛去瞧这些事情,试图用每一种感觉去把握它们,我畏惧会整个儿搞瞎自己的灵魂。”(《斐多》99d)因为我们没有像太阳神那样“永恒的眼看穿万物”(《俄耳甫斯教祷歌》,华夏出版社2016年版,第19页),所以问题是,我们用哪一种眼看世界,比如眼前这个加速变化中的世界?

黄金时代与极乐岛,最初的镜像,或相

研究者一再提到,荷马诗中没有黄金时代神话。其实《奥德赛》第十二卷中的太阳神事件很可以看成一次变奏式的发挥。因为黄金时代神话与古时太阳崇拜相连。赫西俄德的《劳作与时日》讲述人的自然天性先后经历黄金、白银、青铜、英雄和黑铁五个世代,渐次沦落直到末世毁灭。自那以后的历代作者不断重述援用和反转颠倒这个神话。是的,直到今天。

黄金时代在太阳神的光照下。那时的人类据称有金刚美质,坚定纯净,没有瑕疵。他们不知悲哀、辛劳和衰老;死亡如沉睡般甜蜜,由此免却死生考验——这在稍后成为哲学的事业;无须劳作,大地自动生产果实。悲哀神、衰老神、死神和睡神均系夜神的孩子;饥荒神和惑乱神是第三代,由夜的女儿不和神所生(神214—230)。当时世间不是没有这些黑暗中的精灵,他们“充满大地和海洋”(劳101),只是黄金人类纯净无漏,幸免于黑夜家族对人心的折磨。

再说一次,作为世界认知的某种譬喻,黄金首先指向太阳光(稍后占星术喜用方便法门,将五种金属对应五大行星),而未必是通常理解的贵金属。黄金时代并不富贵奢华。人们以大地长出的天然食粮果腹,并且不会像奥德修斯的饥饿同伴,在动手宰牛大饱口福之前,还要摘几片橡树叶,洒几滴水,自欺欺人地求神饶恕(奥12.356—365)。

在同一个神话中,赫西俄德说一部分英雄死后去了极乐岛。在诗人的描述中,极乐岛与黄金时代显得很相似。同是克洛诺斯做王,英雄过着如神般的生活,“心中不知愁虑”(劳170),“甘美的果实一年三次生长在饶沃的土地”(劳172—173)。但极乐岛是远离太阳光的往生世界,如黄金时代的某种镜像,或相,有根本区分。

就空间而言,极乐岛是孤岛,在大地边缘,大洋旁边。在《神谱》中,住大地边缘的多系老提坦神,败给奥林波斯新神,迫不得已流放去了偏僻的边境。大洋旁边住着海神家族,比如被珀耳塞斯砍头的墨杜萨,被赫拉克勒斯斩除的三头怪,奇妙的生灵,纷纷死在英雄手下,与最初世界的秩序整顿相连。极乐岛在世界尽头,是封闭的孤岛,流放的幽地,比不得黄金种族通达天地人理想,在世界的中心,甚至没有出走历险的必要。

就时间而言,黄金时代是一去不复返的美好年代,指向凭靠人心而存在的时光。神话诗人们有九斤老太式的感叹:一代不如一代。在荷马诗中,年老的涅斯托尔追忆前辈,“现世的人谁也不能战胜他们”(伊1. 272),奥德修斯自认不敢与赫拉克勒斯等过去英雄竞争(奥8.223—233)。柏拉图在《斐勒布》中表述:“古人比我们更好,也更接近诸神”(16e)。古今之争对这一共识发起根本性的挑战。极乐岛或系这样一种最初的预像,因为极乐岛神话不是追忆从前而是展望未来,自带浓郁的道德教诲意味:唯有遵循自然正确的英雄才有机会获得往生极乐。

有区分才有哲学的余地。极乐岛镜像为柏拉图的神话反转埋下伏笔。

神王交替,宇宙逆行,土木合相

2020年年末,土星和木星又一次在可见的天庭交集,影响世间动荡的大事小事。

土星(Saturn),或萨图努斯,本系宙斯之父克洛诺斯(Cronos)的罗马神名,正如木星(Jupiter)与宙斯相连。土木合相,在古代诗人笔下就是父子争权的神话故事。奥林波斯主旋律中,神王宙斯带来明光,是正义化身,老王克洛诺斯却充满幽魅的气息,指向黑暗中的力量。因为克洛诺斯与分离相连,更与夜神相连。在某个神话的暗夜,他凭一把镰刀的诡计阉割了老父乌兰诺斯,从此天地分开,神界有了朝代更替。克洛诺斯随后败给宙斯,被关进幽暗的囚牢。神王交替是希腊神话的重头戏。政治秩序的过渡,也是宇宙秩序的交替。

柏拉图挑战诗人,力图突破传统诗教的宇宙论框架,结果是制造了新的宇宙论神话。《政治家》将克洛诺斯统治的黄金时代大胆地解释为一次宇宙逆行。依据柏拉图的世界想象,创世神时而眷顾宇宙,时而撒手不管,由此造成不止一种宇宙运行模式。所谓逆行,针对人类当下处于宙斯统治时代而言。克洛诺斯时代,宇宙运行有神的指引。到了宙斯时代,神不在场,宇宙因缺少神性指引而自转。某种程度上,克洛诺斯统治的黄金时代不需要哲学,因为神做了人的牧者。直到宙斯时代,人类需要维系城邦秩序,诸种生存技艺成为必然(政269c—275a5)。

为了佐证神王交替和宇宙逆行,柏拉图重述了阿特柔斯兄弟争权神话。故事情节大约是阿特柔斯的孪生兄弟与其妻私通,从其牧群中盗走金毛羊羔,以此篡夺其位。有一种说法是宙斯伸张正义,逆转太阳升沉,让阿特柔斯夺回王权。另一种说法是阿特柔斯杀害侄儿,宴请自家兄弟,诱使他像克洛诺斯那样吃掉亲骨肉。两种说法实际互通,行星偏离轨道,正如阿特柔斯家族违反人伦正道(政268e—269a)。悲剧在第三代俄瑞斯忒斯身上爆发,他为父报仇杀了生母,发了疯,天地间无处容身,叫那神王在《奥德赛》开篇好不牵挂。

柏拉图不关心神话中的金毛羊羔究竟预兆什么“奇异的祥瑞”(欧里庇得斯:《厄勒克特拉》,711,引自周作人先生译文,下文不再另行说明),独独关心宙斯发起的那场宇宙逆行奇观(政269a)。欧里庇得斯讲述俄瑞斯忒斯的悲剧故事,也一再提到,太阳神的马车改了方向:

太阳的飞马的车转了方向,从在天空往西的路程,奔向独匹马的曙光那边去。宙斯使七簇星的七条跑道转变了新路。

《俄瑞斯忒斯》1003—1005

那时呵,那时宙斯改变了星星的光明道路,太阳的光和晨光的白的脸色,太阳驾着从神那里来的火热的火焰往西方去……故事是这么说的,可是这在我总是不大觉得可信,说那金面的太阳变换了他的火热的住处,为了人们的过恶,给予凡人以惩罚。

《厄勒克特拉》726—740

依据《政治家》中的说法,在克洛诺斯统治的宇宙逆行期,一切生命生长随之逆转。人从土中出生,白发苍苍,返老还童,由婴儿回归消亡,复从土中生……这让人想到《理想国》,忒拜建城者卡德摩斯在大地上播种龙牙,从土中收成头一批城邦卫士(理414c)。如果说《政治家》反转黄金时代神话,揭示从克洛诺斯到宙斯的宇宙秩序更替,那么《理想国》援用黄金时代神话,直指人性的深刻洞察,并且如苏格拉底所言,有多少种灵魂心性就有多少种城邦政体(理445d)。看世界与看人心,归根到底很可能指向同一件事。

你们是一个城邦中的兄弟……有这么一位神,你们中凡是具有足够统治能力的人,他在这些人的制造模子中加入黄金,因为这些人最有价值。所有助手,加入白银。在农夫和其他手工业者中加入铁和青铜。尽管所有人出自同一个模子,你们只能生养出和自己天性相通的子女后代。但也存在这种可能,金质的父亲生出银质的儿子,或金质的儿子由银质的父亲所生,以及所有这样的交替。

柏拉图:《理想国》,王扬译,华夏出版社2012年版,第125—126页

三类人,三类金属(鐵和青铜被浓缩为一类),乃至三种美德,三种政体,三段论……亚里士多德稍后将数字3概括为“大全之数”(“宇宙及万物由数字3规定:终点、中间和开端形成大全之数。” 亚里士多德:《天象论》, 268a11—13)。只是属人的现实从来不是纯粹的。比起数字3指向的整全秩序,人性要复杂纷扰得多,好比金父生银子,银父生金子,前三三后三三,印证毕达哥拉斯学派的说法:“每一回生成结束,转化为某种完成了的混合物……”(J.Brunschvicg, P. Kucharski,étude sur la doctrine pythagoricienne de la Tétrade, in Revue philosophique, 1956, pp.149—152)大西岛神话恰恰要指明人性的混杂所引发的诸种问题。

大西岛,山铜,混合的金属或人性

大约九千年前,波塞冬在海上创建大西岛,生养子女做最初的王,大西岛历经兴衰,最终沉没海底。《克里蒂亚》讲述从无到有又回归传说的大西岛神话,呼应赫西俄德笔下从黄金到黑铁的人类终末故事。

大西岛人爱在夜间审判,依靠夜神的力量,神秘强大的灵知洞见,但也因此而缺少太阳神的庇护,或太阳光照下的世俗常识。大西岛人崇拜山铜(oreichalkos),这种传说中的金属名称由óros(山)和chalkos(铜)组成,和托尔金想象的秘银一样,在现代神话中升级为最高规格的宝矿。有别于纯粹无漏的黄金,山铜的本质是混杂,是合成,稍后也指铜合金,或铜锡合金。大西岛的繁荣有别于黄金时代,更像对极乐岛的模仿。大西岛人有丰富的自然资源,精致的法律制度,先进的社会技术。恰恰是对技术乃至智慧的无限追求导致他们走向无度失序。经过许多世代之后,大西岛人的“神性大量掺杂凡俗成分”(克121b),黄金无漏的神性越来越少,混杂的山铜本性越来越多,最终他们就像黑铁种族,难逃宙斯的惩罚。

《克里蒂亚》给人没写完的假象。柏拉图出人意料地中断这篇奇妙的对话。故事只讲了一半。宙斯惩罚大西岛人,诱使他们去攻打古雅典,从战败走向毁灭。神王召集众神聚在奥林波斯宫殿。这篇对话的最后一句:“众神到齐后,他这样说道……”(克121c)。宙斯说什么,大西岛人听不见了,而我们只能大胆揣测。

可悲啊,凡人总要归咎于我们天神,说什么灾祸由我们遣送,其实是他们因自己丧失理性,超越命限遭不幸。

奥1.32—34

《奥德赛》开场,宙斯在众神聚会上这样开口说话。这番话本是针对前文提到的俄瑞斯忒斯,但用来总结大西岛人的悲剧再恰当不过。柏拉图耐人寻味的沉默是对荷马诗的有意影射吗?(徐戬选编:《鸿蒙中的歌声:柏拉图蒂迈欧疏证》,朱刚、黄薇薇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编者前言”,第6页)无论如何,大西岛的神主波塞冬是宙斯的兄弟和对头,也是奥林波斯秩序的挑衅者和完善者——以挑衅的方式促进完善(伊15.190—192)。在荷马诗中,恰恰是波塞冬的愤怒致使奥德修斯迟迟不能回乡,由此成就奥德修斯。还有一个更常提起的例子。被赫拉女神害惨了的赫拉克勒斯,从词源看,Heracles是“Hera所成全的”。

九千年前,古雅典人打败上门挑衅的大西岛人。这个古远事件呼应公元前415年雅典远征西西里的对话当下事件。如果说古雅典指向苏格拉底在《理想国》中探究的callipolis,那么大西岛分明让人想到对话时代的雅典乱象。柏拉图将《克里蒂亚》和《蒂迈欧》连在一块儿。问题是,《蒂迈欧》素以宇宙论著称,从宇宙的生成讲起,到人的自然天性收尾。为什么这样一部宇宙论对话夹在古雅典和大西岛两个城邦神话之间?为什么谈论世界认知的作品要以政治话题为背景?(考卡维奇:《鸿蒙中的歌声》,朱刚译,收入《鸿蒙中的歌声:柏拉图蒂迈欧疏证》,第6页)为什么黄金时代这个讲人性的神话要与太阳神这个宇宙神息息相关?历代不停追问这些迷人的话题。而问题依然是,我们用哪一种眼看世界和看自己?

乌托邦,作为镜像的镜像

从大西岛人开始,黄金被山铜取代,在世人混杂的眼与心里,黄金丧失了纯粹的太阳神性。希腊古人说一个人看见阳光,意思是这人活着。金子般的阳光日复一日无分别地照在每个人身上。托马斯·莫尔发现,私有制导致自然恩泽被人为不平等地分配。1602年在狱中撰写《太阳城》的多明我修士康帕内拉受其影响,将黄金时代定义为取缔私有制的未来世界:“黄金时代还会回来,不止一次,一切被埋葬的东西都力图重见天日,它们终于将循环归根……如果人们忘掉你的我的……我相信现实生活就会变成天堂。”(康帕内拉:《论黄金时代的十四行诗》,收入《太阳城》,陈大维等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87页)

1516年初版的《乌托邦》很有代表性地表现出两种矛盾的黄金形象。一方面,此书号称“真正的黄金之书”(Libellus vere aureus);另一方面,书中的乌托邦人让人印象深刻地贬低黄金。他们用黄金制造粪桶便盆,打造枷锁。黄金是罪犯和奴隶的耻辱标记,指向人生而受囚的事实。

托马斯·莫尔一边陈述理想城邦的诸种构想,一边贬低和否定这些构想。让人几乎要說,整座乌托邦的根基就是混杂和含糊的概念命名,好比柏拉图神话中,最初统治大西岛的双生子和诸种不寻常的双命名(克113—114)。乌托邦是“乌有之乡”(Utopia),首都叫“看不清楚”(Amaurote),城中河叫“无水”(Anyder),讲乌托邦故事的人是“空谈者”(Hythloday)。这座岛原先与大陆相连,国王下令开凿海峡,将乌托邦打造成与世隔绝的人工孤岛,而岛的旧称出自《愚人颂》典故,在托马斯·莫尔的好友伊拉斯莫笔下是疯人城(Abraxa)……

托马斯·莫尔宣称仿效柏拉图(托马斯·莫尔:《乌托邦》,戴馏龄译,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10页),而我们心知肚明,乌托邦不是理想国。如果说奥德修斯游历过的一座座孤岛共同构建神话模式的世界认知或宇宙论,那么莫尔以降把理想城邦落实到单一座孤岛,无论它叫乌托邦还是太阳城。孤岛,本是极乐岛对黄金时代的镜像,本是大西岛相较于理想国的反差!在宇宙整全与封闭孤岛两种视角之间,我们要用哪一种看世界?黄金时代充满前哲学的太阳光照,大西岛如理想国的雾和电和梦幻泡影,乌托邦以降的世界想象堪称大西岛镜像的镜像(马特:《柏拉图与神话之镜》,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81页,第301—302页),相中之相,直到现代文学在博尔赫斯式的镜子和迷宫中找到让人沉醉的无限度折射。

新大西岛,飞岛,作为未来的黄金时代

相隔一百年,这种含糊幽暗的笔调在培根的《新大西岛》(1627)中浑然化作一股理性自信的强光。新大西岛不再是“乌有之乡”,而是现代哲学有志复兴的黄金时代。培根想象,新大西岛上有个名曰“所罗门之宫”的核心机构,其宗旨是“探寻事物的本原和运行秘密,扩大人类知识领域”,并且重要的是,“使实现一切理想成为可能”(培根:《新大西岛》,何新译,商务印书馆2019年版,第28页)。

在柏拉图笔下,作为对神话诗人的仿效与突破,与理想国形成根本反差的大西岛必须沉沦,以此呼应宇宙自然秩序的正义原则。有意思的是,培根凭借新科学和新宇宙论,恰恰要让新大西岛在柏拉图的大西岛失败之处起死回生。某种程度上他成功了,也就此化尽了古典诗教传统中的宇宙论神话的影響。作为“近代古今之争的始作俑者”,培根以新大西岛为名,建构起“崇今派的智性之乡”。(刘小枫:《古典学与古今之争》,华夏出版社2017年版,第109—110页,第160页)相隔又一百年,这项事业在斯威夫特《格列佛游记》(1726)中的拉普达飞岛上得到念念不忘的回响。

英伦的古今之争几乎同时在路易十四的法兰西王宫中爆发。费奈隆主教为未来君王量身撰写《特勒马科斯纪》(1694),同样借仿效之力,颠覆黄金时代以降的世界想象传统。这部小说假托《奥德赛》第四卷的续篇,让奥德修斯之子在寻父历险途中见证不止一种乌托邦。少年游学,要把一路见闻带回故乡,好在伊塔卡复兴黄金时代。

正如《乌托邦》中的黄金意象,费奈隆笔下的黄金时代同样表现出互为矛盾的双重定义。一方面,黄金时代宛若世界历史的起点,如小说中虚构的一部历史书《自克洛诺斯神和黄金时代至今的克里特历史大全》(Fénelon, Les Aventures de Télémaque,éd. J.-L. Goré, Paris : Garnier-Flammarion,1968, p.160);另一方面,当世要复兴黄金时代,既是雅典娜对奥德修斯之子的预言,也是费奈隆主教寄予法兰西小太子的厚望。在特勒马科斯的盾牌上,迷人的黄金时代有未来牧者的身影(Fénelon, Les Aventures de Télémaque, p.362)。费奈隆反转了柏拉图对话中的黄金时代牧者形象(政271c—272b),也颠覆了荷马以降英雄一代不如一代的传统共识。“我们时代的真正英雄”不是活在传说里的奥德修斯,而是未来君王特勒马科斯。伊塔卡的黄金时代宣告荷马英雄时代的终结,也预示一场更彻底的革命。费奈隆的黄金时代不是回归而是进步。

机器降神,或错误命名的“心理史学”

宙斯惩罚大西岛人,与赫西俄德笔下的宙斯毁灭黑铁人类并无两样。归根到底,柏拉图的新神话没有摆脱机器降神(deus ex machina)的解决方案,正如在雅典剧场里,作为对埃斯库罗斯的戏谑式继承,欧里庇得斯一再动用舞台机械,从天降下神灵,为无法收场的悲剧收场,特别在悲剧提出无解的人类根本问题时。机器降神进一步表明柏拉图对神话诗人的突破不彻底。在我看来,这种不彻底让柏拉图与荷马的竞赛没有定格为某种时光永恒中的僵硬结论,反而在不同时代有重生的机会,一次次默默向上触动人心的撕咬和疼痛。

在神话诗人那里,机器降神以看似笨拙的手法,最大限度地阐明限度与突破的艰难关系。表面区分神的智慧与人的哲学,实则依托宇宙论秩序,限制城邦中人对技艺乃至爱智的无度追求。正如现代科幻小说中被极大简化但仍然有效的一种世界认知,有第一基地就要有第二基地,人类对物性与灵性的双向追求及其互相牵制,共同构成阿西莫夫笔下“谢顿计划”的原动力。所谓“心理史学”,似乎绕不开以洞察人性为基础的古典政治哲学,因为银河再大,说到底与原初那个朦胧的洞穴无异,政治公共体的自然状态介乎chaos与cosmos,混沌与秩序之间。基地计划指向人性的,太人性的传统帝国构想,其灵感源自古代罗马帝国的兴衰经验,而与之抗衡的是一种朝向未来的打破人性底线的共同体构想,从机器人三定律汲取养分的“盖亚星系”,或完满解决一与多这个人类现实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的noosphere。在此之上,阿西莫夫留下一丝缝隙,天外有天,银河之外是更大更未知的宇宙……

我忍不住想到了更早轻松地颠覆机器降神方案的伏尔泰。《老实人》(1759)的主人公和奥德修斯一样游历世界,偶入某个黄金国(Eldorador)。黄金国不是孤岛胜似孤岛,崇山环抱,与世隔绝。老实人进入其中纯属奇迹,想要离开也只能凭靠奇迹。三千名黄金国的顶尖物理学家取代诸神,制造近乎不可能的庞大机器,把老实人举上山顶,送出境。奇迹概念在此得到充满少年叛逆味道的再定义:不再是神降临人世,而是人凭靠新科学神话被无限抬高。(伏尔泰:《老实人》,第十七、十八章,收入《伏尔泰精选集》,傅雷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10年版,第120—130页。另参伏尔泰:《哲学辞典》(下册),王燕生译,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上帝“词条,第438—473页)

是有关的吧?费奈隆的小说写到奥德修斯父子回故乡,就此画上圆满的句号。一脉相承的伏尔泰让老实人在见识世界之后总结出那句妙语:“还是种咱们的园地要紧。”(伏尔泰:《老实人》,第120—130页,第166页)此等教诲自然叫人受惠。不过,让我们对荷马和柏拉图这些古代诗人心存感激吧。他们让奥德修斯和苏格拉底在结束时刻再次起航,坚定,然而适度,从而对属人的世界认知经验保持开放至今。在死亡面前,苏格拉底心系“美好的冒险”(《斐多》114d5),饮下鸩酒前,好兴致地讲了最后一个神话,美得叫人掉泪的大地神话,是宇宙神话,也是灵魂神话(刘小枫:《柏拉图四书》,第544页注释)。苏格拉底最后的神话提出了几乎是最值得问的问题。我们用哪一种眼看世界看自己?历代在不停给出迥异的机器降神答案(在有所际与不可得之间,在不可得与循环往复之间),而问题本身凭靠一次次纯粹庄重的提问活下来,不变地发出明光。

作者简介 吴雅凌,法国巴黎三大博士,上海社会科学院教授,著译有《黑暗中的女人》《神谱笺释》《伦敦文稿》《偏移:从荷马到拉辛》等。

主 持 人 方 岩

责任编辑 孙海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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