胰岛素休克疗法在中国的兴衰(1930s—1980s)
2021-04-12谷晓阳
谷晓阳
(首都医科大学医学人文学院医学伦理学与医学史学学系,北京 100069)
胰岛素休克疗法(后文简称“胰休疗法”)曾在20世纪精神病学史上留下浓重印记。在第一代抗精神病药物出现之前,它一度是精神分裂症的主要疗法。数十年后,它又常被贴上“缺乏理论基础”和“摧残患者”的标签,被用来体现20世纪早期精神病躯体疗法的“落后”与“荒诞”[1—3]。近十几年来,一些学者跳出传统的辉格史叙事,利用美国、英国、俄罗斯、德国、捷克斯洛伐克等国的相关史料,将胰休疗法的传播、衰落、理论建构等问题置于各国政治、经济、社会、文化背景之中,塑造了这一医疗技术的全新社会史图景[4—9]。
1993年,世界卫生组织在一份有关精神病学的报告中指出,“尽管前苏联和中国的临床专家仍在推荐使用胰休疗法”,但在全球范围内,现代抗精神病药物在临床实践中得到越来越多的应用,胰休疗法只适用于极少数其他疗法无效的病例[10]。中国医学界对胰休疗法做出较为独特的评价,这提示我们应关注它在中国的兴衰史,思考影响其“医学评价”的因素。我国曾有多位精神病学家撰文回忆该疗法的发展情况,留下了很有价值的史料[11,12]。在医史学界,有学者研究了将其引入中国的精神病学家,亦有学者关注了该疗法在中国的在地化应用和衰退情况[13,14]。不过,目前学界尚无针对胰休疗法历史的较为全面的梳理。本文利用20世纪30年代至今的精神病学杂志、专著、教科书、普通报刊、档案等史料,结合口述史访谈,勾勒了胰休疗法在中国的兴衰。同时,对促进其传播、发展和导致其衰落的政治、社会、文化因素展开分析。
1 胰休疗法引入中国
胰岛素是20世纪初期最早一批能够展示现代医学“神奇力量”的药物[15]。它显著延长了糖尿病患者的预期寿命,改善了他们的生存状况[16]。很快,该药物被用于试疗糖尿病以外的疾病,如肺病、心脏病、月经失调等,几乎成了万灵药[17,18]。
1927年,奥地利医师沙克尔(Manfred Sakel)在治疗吗啡成瘾的患者时,发现接受过量胰岛素注射而陷入低血糖昏迷的患者醒来后会变得较前安静。1933年,他来到维亚纳大学神经精神科,在精神、神经病学家波尔兹尔(Otto Pötzl)领导下工作。沙克尔尝试用胰岛素诱导患者产生低血糖昏迷,以治疗精神分裂症。接下来的两年中,他报告了良好的临床治疗效果——许多患者痊愈了,另一些则有所好转,恢复了社会功能[19]。之后几年,胰休疗法(1)沙克尔在发明胰休疗法之时使用的是德语insulin shock behandlung,英语为insulin shock treatment。沙克尔使用shock一词来强调治疗中血压下降、出汗、心率呼吸增快等反应的重要性。随着相关研究增多,许多学者认识到治疗关键不在于出现类似“休克”的症状,而在于昏迷的环节(有时伴有昏迷后的抽搐)。有学者提出以insulin therapy或convulsive therapy取代shock therapy,也有学者倾向于使用insulin coma treatment,但insulin shock therapy和insulin coma therapy在英文文献中最为常见。此外,在20世纪30年代,“休克”一词指代范围较广,可能包括昏迷、虚脱、昏厥、癫痫发作等情况,与如今的“休克”含义不同。胰岛素休克治疗法是该疗法最常见之中文译名,此外还出现过震荡治疗、昏迷疗法、抽搐疗法等翻译。实际上,该疗法译为“胰岛素昏迷疗法”最为准确。快速传播开来,在全球多个国家和地区得到应用[9]。
1936年,国立上海医学院(National Medical College)奥地利籍医师韩芬(Fanny Halpern)开始在中国试用胰休疗法。她在研究回顾中写道:“该疗法……疗效在大批精神分裂症患者身上得到检验。效果是如此惊人、令人鼓舞,它明显优于此前的所有疗法,很快就传播到欧美的大学、诊所。”[20]值得注意的是,沙克尔于1933年返回维也纳,而那一年韩芬正在波尔兹尔手下担任临床助理,两人有可能因此建立学术联系[21]。1936年10月到1937年4月,韩芬和同事们采用与沙克尔类似的方法开展胰休疗法,为8名患者完成治疗,其中4人恢复正常,1人社会适应能力明显好转、仅残存轻微的人格改变,1人稍有好转,2人无效[20]。1941年,粟宗华等人进一步总结了4年来在国立上海医学院应用胰休疗法的经验,指出:患病时间越短的患者,相对治疗效果越好,而疗效又以初次使用为佳[22]。
简单说来,胰休疗法是用合适剂量的胰岛素使患者产生低血糖昏迷,再通过鼻饲或者静脉注射葡萄糖来终止昏迷以达到治疗作用[23]。它颇耗人力,患者也有相当的风险。若终止治疗过晚,患者可能无法醒来。此外,还可能有发热、伸肌痉挛、过敏、呕吐、二次休克(即患者鼻饲葡萄糖清醒后,再次昏迷)等副作用。病室中须备有鼻饲器具、葡萄糖注射液、各种强心剂、腰椎穿刺针、氧气等用于抢救。患者注射胰岛素后,护士须随时看护,医生也要巡回视察,以便发现意外及时处理[22]。
研究者们大多认识到了这些风险,但仍愿意积极实践胰休疗法。个中原因,正如医史学家爱德华·肖特(Edward Shorter)评价的:“在一个虚无主义的绝望支配达半个世纪之久的领域里,昏迷和休克给了精神病医师们新的强有力的治疗手段,同时,它们的创立正是要对抗这种绝望感。”([24],页275)韩芬亦提到,胰休疗法出现之前,国内外很多精神科医生认为精神分裂症是不可被治愈的。到20世纪20年代为止,整个治疗状况仍是一片混乱[20]。或许正是此前精神病疗法的“乏善可陈”,促进了胰休疗法在20世纪30年代的快速兴起和传播。
20世纪40年代初,上海多家医院都开展了胰休疗法[25]。此外,北京、成都的精神病院也施行了这种疗法,一些机构还进行了作用机理研究[26—28]。不过,考虑到疗法的风险以及实施过程中对医院检查、治疗、抢救设备的要求,在现代医学刚刚起步的中国,有能力实施的医院不可能太多[22,29]。加之当时由于生产技术落后、战乱等原因,国内的胰岛素供应亦不能持续保证,这就使得在民国时期,胰休疗法无法真正地兴盛起来[25]。
2 胰休疗法的兴盛
据多位精神病学家回忆,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10年时间里,胰休疗法得到了极大推广,成为中国最常用的精神分裂症疗法之一[30,11]。在这一时期,中国受到西方国家敌视,与苏联之间则呈现出“同志加兄弟”的关系,在各方面积极学习苏联经验[31]。受政治环境影响,中国医学界学习苏联医学,与欧美医学界的学术发展方向逐步“偏离”——这一情况直接影响了胰休疗法在中国的应用和发展。
2.1 苏联的胰休疗法
1935年,犹太裔德国医生克伦弗尔德(Arthur Kronfeld)躲避纳粹迫害,将胰休疗法从德国带入了苏联。1936年末,克伦弗尔德在一次全国会议上报告了对120例患者施行胰休疗法的研究结果:2/3的患者有所好转,29%痊愈。像在许多国家一样,胰休疗法很快在苏联流行开来。截至1940年,苏联144所精神病院中至少有60家已在使用该疗法([6],p52)。
到了20世纪50年代,随着全球政治格局变化,苏联政府开始在科学上与西方世界划分阵营,在医学领域大力推广本国生理学家、诺贝尔奖获得者巴甫洛夫(Ivan Pavlov)的学说。在精神病学界,巴甫洛夫的高级神经生理活动学说占据了绝对支配地位([32],页2—4)。而正是这一历史背景,为胰休疗法在苏联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契机。
自胰休疗法诞生之初,它的作用机理就是个谜。沙克尔曾猜想,胰岛素可能通过影响脑内的激素而恢复了某些神经传导通路,通过控制神经系统的过度活跃而实现了治疗作用。与此疗法在临床实践上受到的广泛欢迎不同,沙克尔关于作用机理的猜想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普遍认可。韩芬就曾点评:“沙克尔的……理论可能是错误的,但在临床实践中却取得了成功。”[20]胰休疗法缺少坚实的理论解释作为科学实在内核,留下了极大的理论建构空间。例如,它传入美国时,就有精神分析学派的心理学家将之嵌套进弗洛伊德的解释体系内,说该疗法可能是通过把力比多从外部世界收回来,为维持自恋性自我,通过与死亡冲动混合而发生作用([24],页281)。直至今日,该治疗的原理仍是未解之谜,关于其作用机制的解释几乎涵盖了精神病研究的所有学派[8]。
在苏联,巴甫洛夫学说成为给胰休疗法提供理论根基的最佳选项。精神科医生们一直面临着机构和学科发展的压力,承受着使用“野蛮危险”疗法的指责。借着政府大力宣扬和发展巴甫洛夫学说的契机,他们开始用其为胰休疗法构建神经生理学基础和政治正当性[6]。巴甫洛夫对精神分裂症的看法被重新概括、总结并写入教材:精神分裂症的基础是神经系统,特别是大脑皮质细胞的脆弱性,这些细胞在外界刺激(生理上、社会上)的影响下进入抑制状态。这种抑制状态是具有保护性的,所以疾病的临床症状包括在早期占主要地位的保护性抑制症状和在晚期占主要地位的神经细胞破坏症状。治疗上应该让神经细胞休息以期恢复机能([32],页168 ̄—177)。此外,苏联还有一些学者结合代谢产物导致的自体中毒等理论解释精神分裂症的发病原理。总体上来说,温和的、使患者安静的疗法成为了苏联精神分裂症治疗的主流。疗法的优劣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它“使病人平静”的能力。睡眠疗法因为在这方面的优势被赋予“巴甫洛夫疗法”的称号。而与胰休疗法归为一大类的卡地阿佐休克疗法、电休克疗法,因诱导患者抽搐的几率远高于胰休疗法,而被排在其后。20世纪50年代,胰休疗法成为苏联精神分裂症治疗中的绝对优势疗法之一。1956年,苏联60%到70%的精神分裂症患者都接受该治疗。到60年代早期,胰休疗法依然是最主要的治疗([6],pp66—68)。它不仅被医学界认可,还被列入了五年计划[33]。
2.2 苏联医学影响下的中国胰休疗法
在“学习苏联”的大背景之下,苏联精神病学的学术思想极大地影响了我国精神医学的教学、临床和实践[34]。1953年,中央人民政府卫生部、中国科学院及全国自然科学专门学会联合会一起举办了“巴甫洛夫学说学习会”,此后又下达了《关于采用苏联教材的通知》[35,36]。在各大医学院,苏联教科书以及依据苏联医学思想而编撰的讲义被广为采用。尤其是基里雅洛夫斯基的《精神病学》一书,成为20世纪50年代国内主要的专业参考书([37],页19)。在南京神经精神病防治院主编的《精神病学》及上海、北京各医学院编写的精神病学讲义中,都以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学说和高级神经活动假说作为主要理论依据[12]。教材编写者们会有意识地力求保证教材内容“结合巴甫洛夫学说”[38]。各版教材几乎完全一致地推崇胰休疗法,公认其为“治疗精神病的最有效的方法之一” ([39];[40],页308)。“每一个病期较短无特殊禁忌的精神分裂症病人均适合于此项治疗”[41]。
在20世纪50年代的精神病学学术期刊上,胰休疗法也被反复提及。创刊于1955年的《中华神经精神科杂志》是国内第一本、20世纪70年代以前唯一的精神科专业杂志[42]。翻阅该杂志可见,1955年几乎所有与精神分裂症治疗相关的科研文章均是关于胰休疗法的。从1956年到1960年,中草药、针灸治疗,睡眠治疗、氯丙嗪(1952年诞生的精神分裂症的药物)疗法等所占比例逐渐增加,但胰休疗法始终都占有一席之地(2)《中华神经精神科杂志》全部内容见http://www.cjop.org.cngkmcindex.htm, 检索日期:2021年3月29日。。发表的文章以临床研究为主,主题涉及胰休疗法的临床改良、并发症应对、疗效观察等多个方面。比如,考虑到中国食糖供应不足,以及患者常有鼻饲大量食糖后的不适反应,上海市立精神病院提出了以藕粉、洋山芋等替代食糖的方法[43,44]。上海第一医学院则基于中国胰岛素供应有限的情况,设计了减少胰岛素用量的“折半调整剂量方法”[45]。可以看出,胰休疗法在中国广为应用,学者们还结合国情对其进行了不少在地化改良。
在胰休疗法的临床应用方面,北京大学精神病学科的实践尤其能够体现苏联医学从理论到实践的全方位影响。20世纪50年代,北京大学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精神病院(今北京大学附属第六医院)的两位学科带头人沈渔邨、许迪都曾留学苏联。她们带回了很多苏联经验,在医院设立了专门的胰休治疗室,24小时专人负责([37],页237)。据当时还在学习精神科的舒良医生回忆,医生们对疾病症状和机制的认识,乃至“临床……怎么检查患者、怎么询问患者、评估患者都是受苏联医学很大的影响”(3)笔者对北京大学精神卫生中心舒良教授的访谈。。北大精神科的王景祥等提出的临床分期法是将胰休疗法的临床实践结合巴甫洛夫理论的典型代表。他根据巴甫洛夫的学说和苏联一些生理、生化学家的研究,总结道:以胰岛素治疗精神分裂症的过程中,大脑皮质及皮质下部出现超限抑制(4)超限抑制又叫保护性抑制,是指当大脑兴奋超过一定限度,威胁大脑皮层细胞的正常工作时,就会引起抑制过程,使细胞得以休息,恢复它的正常工作。血糖过度降低时,会严重影响中枢神经系统的机能状态,使大脑皮质出现保护性抑制。当时认为这种保护性抑制对大脑机能恢复有着良好作用。及植物性神经系统机能的高度亢进,治疗中各种复杂的临床现象主要是由这两种神经活动的改变引起。经过3年的临床实践,他和同事们将这个理论假设、患者在治疗中的反应、疗法的临床分期关联起来,形成了一套分期方法。可以通过观察出汗、非条件反射等表现,来把握治疗进程[46]。在这里,巴甫洛夫的理论为胰休疗法的临床实践提供了一个解释模型,然后医生又在临床实践中根据观察的情况反证解释模型的有效性,经过这一系列步骤形成了一套从理论到实践的自洽体系,亦在巴甫洛夫的理论体系中为胰休疗法建立了某种合法性。
2.3 中国与苏联胰休疗法的背后:唯物主义与器质性病因
20世纪50年代,胰休疗法在中国走向兴盛,以巴甫洛夫学说为代表的苏联医学的影响显然不可小觑。但是,并不能据此就过度简化二者之间的因果关系。尤其是,20世纪60年代后期,中苏关系开始出现分歧甚至走向恶化时,中国的精神病学者们也并没有放弃胰休疗法。因此,我们需要考虑:中国精神科学者们在热情拥抱“巴甫洛夫学说”时,他们究竟接纳了其中的什么内容?
苏联精神病学家伊万诺夫·斯莫棱斯基(Ivanov Smolenskii)是巴甫洛夫的学生,也是巴甫洛夫学说在精神病学领域的塑造者之一和“代言人”([32],页20)。研究苏联科学史的学者借由对他的考察,概括了精神病学领域巴甫洛夫学说的一个显著特点:它提供了一套涵盖身体和思想的统一理论。精神科医生们借助它强调自己所有治疗都建立在科学认知的基础上,强调精神疾病存在器质性基础([6],p66)。关于这一特点,我国的精神病学书籍中亦可窥见端倪。20世纪60年代,我国精神病学教科书中提到巴甫洛夫学说,评价道:它“不仅从唯物主义的观点阐述了人的精神活动的生理本旨,而且给神经官能症和精神病的病理生理机制以及精神病的防治原则提供了科学论据”[47]。
笔者认为,在“巴甫洛夫学说”的光环下,是这种“唯物”地看待精神疾病、相信精神疾病存在器质性病因的观点更切实地影响了中国精神病学界。它在逻辑上和20世纪早期精神病躯体疗法所提倡的“通过身体治疗精神问题”具有一致性。对于施行胰休疗法的医生们来说,甚至不需要进行实际的认识论转变。精神病学家徐韬园的一段回忆印证了这种猜想。1989年,他回顾中国精神病学史,点评道:基里雅洛夫斯基的《精神病学》“基本上是欧洲大陆派的精神病学内容,但也生硬地加入了一些巴甫洛夫学说。欧洲大陆派非常强调精神病的症状学和器质性基础,这本书在这方面给当时中国精神科医生的影响远远超过了它那不甚高明的巴甫洛夫学说的灌输。加上六十年代初期翻译出版的梅佑-格罗斯等编的《临床精神病学》里的器质性观念,使这种影响一直持续到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12]。
心理学史学者高志鹏曾分析巴甫洛夫学说在中国的流行,提出:在生理学和医学领域,巴甫洛夫学说没有将西方的学说完全清除。医生们从未完全放弃西方的诊断、治疗知识和实践。巴甫洛夫学说就像是一种理念上的“吉祥物”,本质上既不属于马克思主义,也不属于资本主义,在适当的政治环境下,它可以被赞同,也可以被摒弃。它与各学科的关系也并不稳定[48]。中国胰休疗法在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的发展呼应了这一观点。与其说这一时期精神科医生们信奉巴甫洛夫学说,不如说他们在大力提倡唯物主义的历史背景中,继续认可了精神疾病的器质性基础。
3 胰休疗法的衰落
3.1 中国的综合治疗和胰休疗法的疗效问题
经过20世纪50年代的发展,中国精神病学界积累了大量使用胰休疗法的临床流行病学资料,医生们时常对几百例乃至几千例患者的临床资料进行整理、统计、分析,以评价胰休疗法的效果。从研究报告中可看出,在应用胰休疗法时,综合治疗相当常见。“将几种不同作用的治疗方法或药物同时利用,以求治疗作用得到互相补充和加强”[49]。在1960年左右,受“大跃进”运动的影响,医学界还流行过采用多种方法以求快速治疗患者的浪潮。许多医疗单位对糖尿病、动脉硬化、青光眼等慢性疾病开展中西医结合综合快速疗法,并称“普遍取得了空前的疗效”[50,51]。
但是,当医生们试图评价并比较不同疗法的疗效时,综合疗法却给他们造成了困扰。陶国泰在对南京1947年到1956年间1600例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资料进行分析时说,胰休与电休克治疗占数最多,通常先用某一种疗法,在该疗法无效或疗效不大时又联合或改用其他疗法,最后常是综合的整体治疗的结果[52]。夏镇夷等分析上海1935年到1956年间2000例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资料,发现绝大多数患者都接受了“一种或数种治疗的综合疗法”,很难比较各种疗法的优劣,因为“各组病例的选择不一……各种治疗对本症均有一定的疗效”[53]。1960年,陶国泰等对南京1949年到1959年的2663例接受过胰休疗法的患者进行分析,发现“由于事先缺乏系统的安排与分组,故目前尚不能单凭其疗效的数字加以评判”[54]。1962年,北京协和医院团队对糖尿病综合疗法的疗效分析也表达了类似困扰:“采用综合的医疗措施,个别措施所发挥的作用难于分析。”[55]
在精神分裂症治疗领域,随着更为便利的口服抗精神病药物应用于临床,是否要继续采用胰休疗法成为了精神病学界必须解答的一个疑惑,而对疗效的评价探索也直接影响了这一疗法的后续命运。
3.2 胰休疗法在欧美精神病学界的衰落
20世纪50年代,随着医学研究方法的发展、疗效评价标准的变革,胰休疗法的有效性开始遭受质疑。1953年,《柳叶刀》(TheLancet)杂志刊登了伦敦精神科医生伯恩(Harold Bourne)的来稿。伯恩指出,医学界既往发表的许多胰休疗法研究存在问题:比如精神分裂症的诊断标准不一致、主观性很强,不同治疗方法混杂使用、彼此间缺少可比性等。胰休疗法并没有医生们所以为的那么好的疗效,而且会将患者置于不必要的危险之中[56]。这篇文章质疑了精神科医生们多年来亲眼观察到的“事实”,在英国精神病学界激起了很大反响。萨金(William Sargant)等著名精神病学家给《柳叶刀》致信表达不满,声称凭借自己多年临床观察,胰休疗法确有疗效,还质问“年轻的伯恩医生自己又使用过几次胰休疗法”[57]。
然而,更多的质疑接踵而至。1957年,《柳叶刀》刊出一篇关于胰休疗法的论文,研究者严格把控,开展了一项双盲随机对照试验:患者年龄在18到40岁之间,有相关症状不足1年,既往没有精神病史,由两个精神科医生对患者完成诊断。之后,患者被随机分组,接受胰休疗法或者是静脉用巴比妥类药物。每组有50个患者,治疗完成后由两个医生评价治疗效果,而进行评价的医生不知道哪个患者接受了何种治疗。最后,研究发现两组患者的治疗结果没有显著差异[58]。1958年,《美国医学会杂志》(TheJournaloftheAmericanMedicalAssociation,JAMA)也刊出了一篇随机对照试验研究, 60例精神分裂症患者被随机分至胰休组和氯丙嗪组,3个月后,研究者指出两组疗效没有显著差异[59]。
随着相关研究的积累,氯丙嗪相较胰休疗法的优点日益显现:它更安全、使用更便捷、患者舒适度更高、治疗费用更低廉[8]。氯丙嗪等抗精神病药物对步骤繁琐、耗费人力物力的胰休疗法造成了巨大冲击。此外,20世纪后半叶不同精神病学派的博弈也产生了影响:在美国,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精神分析学派在精神病协会获得了相当的势力。出于对精神分裂症病因理解的分歧,学者们对基于生物学解释的躯体疗法(包括胰休、电休克疗法等)开展了批评。受争议影响,很多患者宁可接受一次次的精神分析治疗,也不愿意接受胰休疗法[8]。除此之外,胰休疗法还面临着反精神病运动、患者权利保护运动的冲击[60]。到了20世纪60年代,它在欧美国家的精神病学界已经明显衰落、逐步退出主流疗法之列[9,61]。
3.3 中国胰休疗法的“学术旷置”和“临床衰落”
20世纪50年代后期,随着中国制药工业和药学科研水平的发展,中国能够生产和供应的抗精神病药物种类日渐增多。氯丙嗪、奋乃静、泰尔登、氟哌啶醇等药物纷纷用于临床,胰休疗法的使用遂有所减少[62]。但是,与该疗法在欧美学界的“销声匿迹”不同,它在中国仍得到了持续的认可和应用。1960年,在氯丙嗪用于临床几年后,陶国泰等评价说:“药物治疗逐渐取得了治疗精神病的重要地位,但是某些文献资料倾向于说明这种治疗是症状性的,断药经常使症状重现,我们也有这种体会,服用氯硫二苯胺(即氯丙嗪)病例其自知力的建立不如胰休治疗完好,又复发较多。故胰休治疗至少在目前来说,尚有继续进一步研究和采用的必要。”[54]上海市精神病防治院的史鸿璋亦认为氯丙嗪“对精神分裂症的治疗仅为一种暂时性措施,它不可能彻底解决精神分裂症的治疗问题”[63]。1964年,一篇综合了北京、上海、南京、湖南等多地主要精神病治疗机构研究结论的报告称,多数作者报道经过胰休治疗者较氯丙嗪治疗者复发率低,矫正了由于氯丙嗪的出现而不重视胰休疗法的偏向[64]。
1965年后,中国的精神病学研究和实践遭遇了很大冲击。在“文化大革命”时期,精神病被视为政治和思想问题,精神科的主要治疗手段氯丙嗪、胰休疗法、电休克疗法被称为“残害劳动人民的三大法宝”[12]。电休克和胰休更是被斥为照搬资产阶级“专家”“权威”那一套,“使患病的阶级兄弟受到折磨”,因而很少使用[65]。待到20世纪70年代,胰休和电休克“这两种早年应用得极为广泛的精神病治疗方法,由于精神药物的发展,现在已经较少应用了”[66]。在这段时期,随着中苏关系恶化,中美关系转暖。中国医学界逐步恢复了与西方学界的公开交流与联系。1979年4月,夏镇夷等组成中国精神病学访美考察组赴美考察,观察到:“胰岛素昏迷治疗,在美国已不再施行。他们认为胰岛素治疗无特异的优越性,费用昂贵,花费人力,风险也大,所以不主张应用。”[67]
中国的精神科医生没有直接接受这一理念。在与国际医学界交流的过程中,他们开始引入新的科研设计和统计学理论,重新审视疗效评价方法。据徐韬园回忆,在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末,我国精神医学界重视研究方法改进,关注科研设计和统计学处理。在精神疾病分类和诊断标准方面,也与国际接轨,开始推行分类和标准的统一[12]。1980年,北京医学院精神卫生研究所举办了“WHO/北京精神病流行病学学术讨论会”,来自国内不同院校的140名学者参加为期两周的培训,学习了精神病流行病学的最新研究方法、精神病分类诊断标准等([37],页29)。1987年,北京医学院精神卫生研究所和美国国立精神卫生研究院联合发表了一篇有关氟哌啶醇和胰休疗法的比较研究。研究设计遵照国际通行的双盲、随机分组原则,对88例精神分裂症患者接受高剂量氟哌啶醇、低剂量氟哌啶醇、胰休治疗、氟哌啶醇合并胰休治疗的疗效分别进行了比较。结论指出:四组疗效相近,急性精神分裂症的患者首选低剂量氟哌啶醇治疗,但对于不耐受药物治疗或者耐药的,胰休疗法仍不失为一种选择[68]。研究团队在美国的医学杂志上发表了一系列文章,包括中国人对氟哌啶醇的用药反应与美国亚裔使用氟哌啶醇的反应比较、氟哌啶醇的最佳血药浓度等。但有关胰休疗法的研究成果却未以英文形式发表[69,70]。笔者推想,原因可能有以下两个方面:(1)相较欧美学界之前开展的氯丙嗪、胰休疗法的比较研究,这一研究并未产生出新结论。它未能证明胰休疗法的优越性,只是再一次在统计学意义上重申了其疗效和抗精神病药物基本一致,为其在中国保留“可备选疗法”的地位提供了证据。而对于美国医学界来说,胰休疗法的疗效评价早已尘埃落定,它作为一个陈旧的、被淘汰的疗法,已从各种教科书、诊疗指南中删除了出去。(2)受冷战结束后的全球格局和美苏关系影响,胰休疗法已成为美国攻击苏联人权问题的一个工具。在20世纪80年代美国有关人权和国际事务的国会听证会上,有相当多关于苏联的精神病治疗机构滥用胰休疗法作为惩罚手段的报告[72]。这或许更加剧了胰休疗法在欧美学界的冷遇和污名化。
20世纪80年代,随着中国的胰休疗法疗效评价方式与国际接轨,该疗法在中国走向了一个颇为独特的结局——笔者将之概括为“学术旷置”与“临床衰落”。20世纪80年代后,胰休疗法偶在一些城市(如吉林、洛阳、新乡等)的精神病院中得到应用[73,74]。而北京、上海、南京、长沙等地的几所著名精神科学术中心基本已不再发表关于它的研究。但是,这些机构又不约而同地对其“合法性”保留了认可。1980年,由北京医学院牵头,南京神经精神病防治院、北京安定医院、天水精神病院、第四军医大学、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上海第一医学院参编的《精神病学》出版[75]。胰休疗法被列在精神疾病的物理治疗及其他治疗章节,可在不适宜用精神药物或药物疗效不显著时采用。书中评价其疗效时所引的数据,来自陶国泰等1960年发表的《2663例胰岛素休克治疗的临床观察》一文,而关于治疗分期的划分和依据,所引的依然是王景祥1956的论文。可以看出,在科研方面,这一疗法已不再受到关注,没有更多的新证据补充进来。1988年,由中国精神病学界第一位院士沈渔邨主编,全国多位著名精神病学家参编的《精神病学》第二版出版,胰休疗法一节与第一版几无差别[76]。1998年的《精神病学》第三版、2001年的第四版、2009年的第五版中胰休疗法章节内容略有删减,但大体语言风格没有变化,且依旧保留了对前述两篇文章的引用[77—79]。
在抗精神病药物不断推陈出新的当下,受治疗手段发展、研究方法革新和科研伦理的限制,研究者们不太可能再用大样本的双盲随机对照试验重新评价胰休疗法的疗效。但是对于老一代著名精神病学家们完成的临床观察、病例研究和治疗效果论断,似乎也应予以充分尊重。笔者认为,多版《精神病学》中对于胰休疗法的处置可视为一种带着敬意的“旷置”,包含着对既往临床研究的尊重,对得出这些临床经验的学界专家的尊重。此外,“旷置”还是一种有别于欧美医学界的、较为独立的判断。中国精神病学界对曾经在华应用多年的胰休疗法的界定是:这并非一个无效的、错误的疗法,它只是“不足够好”。
2017年,《精神病学》第六版问世,这本经典精神病学参考书正式更名为《沈渔邨精神病学》。它“强调精神病学的前沿进展和发展趋势”,在编撰时进行了大量删减。包括胰休疗法、人工冬眠疗法等在内的久未更新的物理治疗被彻底删除。胰休疗法最终简化为前言精神病学简史中的数行文字:“经多年实践证明,这种疗法确有一定效果,但有较多的缺点,如操作技术复杂,治疗过程中可能会发生严重的并发症甚至危及生命等,目前该治疗方式已较少应用。”[80]
4 余论
胰休疗法是个十分值得思索的科学史案例。作为一种医疗技术,它的兴起、流行和衰退显然不能单纯以医学知识、技术发展来解释,明确受到了政治、社会、文化等因素的影响。
20世纪30年代末,胰休疗法被引入中国,应用于精神分裂症的治疗。尽管其治疗原理不明,但精神科医生们在见证患者的临床反应后,普遍相信这种躯体疗法超越之前的治疗方法,有确切疗效。像许多国外同行一样,他们积极地开展临床实践,推动了它的应用和传播。
而到20世纪50年代末,随着第一代抗精神病药物的发明应用以及双盲随机对照试验等科研方法的兴起,胰休疗法的“疗效”受到质疑。《柳叶刀》《美国医学会杂志》等具有影响力的医学期刊先后发表双盲随机对照试验研究的论文,指出胰休疗法和抗精神病药物的疗效没有显著差异。伴随着反精神病运动、患者权利保护运动的兴起,治疗原理不清晰、耗时耗力又有较大风险的胰休疗法退出了欧美医学主流。
但在中国,由于该疗法在苏联医学中的重要性和它与巴甫洛夫学说的关联,医学界针对其开展了大量的研究和实践。胰休疗法在20世纪50年代到60年代反而越发兴盛起来。笔者认为,有关这一疗法的“苏联医学知识”“巴甫洛夫学说”背后,是“精神疾病存在器质性病因”这一观点使得其在中国医学界广泛传播,并产生了长久的影响。胰休疗法在中国的兴盛正是它在20世纪早期作为精神病躯体疗法传播的一种延续。
20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中国医学界与国际学界接轨后,重新审视了胰休疗法的疗效。中国与西方科学家针对胰休疗法和抗精神病药物的疗效比较得出了相似结果,但应对却不尽相同。中国并未学习西方学界的做法将该疗法从教科书中删去,反而是在精神病学教科书中将之定义为“有效”却不再适宜的疗法,将它作为一种不再应用的知识保存下来,为其保留了一定的“合法性”。
时至今日,胰休疗法已很少被提及,但它作为一个治疗原理不清的医疗技术,始终是医学史上的谜团。近些年,偶尔会有医生在临床上遇到类似胰休疗法的临床状况(比如同时患有糖尿病和精神疾病的患者在低血糖之后精神疾病症状好转)[81]。结合疗法兴衰史来看,让人不禁好奇:它究竟是个过时的疗法,还是个未被充分探索就被过早终结了的医学研究问题?或许,未来有关胰岛素或精神分裂症的研究能够给出更确切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