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后十七年西藏文学书写的中华认同研究*
2021-04-12李军
李军
(西藏大学文学院,西藏 拉萨 850000)
0 引言
1840 年以后,中国自上而下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中原地区、边疆地区的人都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不同的族群还有没有必要生活在一个意识形态下。而1912 年后,中华民国虽然建立,实际上根本没有完成传统意义上的政治整合。但中国共产党却能在民国时期取得的部分文化成果之上,提出自己在文化上的主张。建国后十七年西藏的文学书写表达了认同中华文化之路。
1 传承祖先开放、学习、跟进的认同心态
西藏和平解放以来,西藏作家迎头赶上,通过大量的创作表达了知识分子开放、学习、跟进的认同心态。1949 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经过多年工作,我国的少数民族确认成了55 个。而为什么要主动识别少数民族呢?目的就是要使当时发展相对滞后的族群尽快赶上相对先进地区的经济和文化,以求取最大意义上的、真正的民族平等。
我们看到,集体国人的现代性走向是这一百年面临的新问题,民国时期根本没有解决这一问题,因此,与“现代化”和“民族形成”交织在一起的中国模式是先从国家权力的发展开始的。而与此有关的理论构建涉及到我们这一课题的则是两方面,一是各民族一律平等;二是在这一基础上的消除阶级等差的新国家成员身份在西藏的落实,这种新的民族国家的形成又暗含了国家走向现代性的必然道路。
在清朝,五世达赖的文学书写路径表明的是西藏与内地文化上的靠近,他们为近代中华民族的认同基础作出了贡献。但这还远远不够,晚清以来中国面临新的困境,即西方国家很多都在民族的基础上各自独立了,因此,世界上有的国家认为,其他没有独立的地区也应该转变成这样,否则就不算是文明的进步和人类的进步,他们理直气壮地去“帮助”别国,尤其在文化上“启蒙”别国,在“民族独立”的声浪中悄悄减损着别国。清朝苦心经营的大一统局面即将成为破坏的对象,“大家长”的局面怎样维持?是各自独立还是重新团结?答案是重新团结。
以中国共产党为代表的政党在文化上花费了很大的精力重新塑造一个新的未来,新旧时代各领域的文化知识精英也在共同思考这一问题,是重新选出一个帝王吗?答案是否定的,那么当前的任务是什么?唤起全体国民的注意。怎样唤起国民的注意?通过文化。怎样通过文化?让文化与文学变得让大多数人明白。即:中国决不能放弃自己的文化,相反,要将其发扬光大,那么怎样才算是发扬光大呢?希望走有特色的中国文化道路——从社会最角落、最底层开始的文化经营道路。
这一阶段最有名的西藏作家先要说到擦珠·阿旺洛桑诗人,擦珠·阿旺洛桑生活在新中国成立、旧西藏解放的时代,他的笔下不自觉地出现的都是新中国、新西藏的重大事件:《歌颂各族人民领袖毛主席》(1955) 书写了对新中国的肯定,《庆祝西藏自治区筹备委员会成立》(1956)书写了对西藏自治区成立的展望,《碧空银鸽》(1956)书写了飞机第一次抵达雪域高原的新奇与激动心情,《欢迎汽车之歌》(1955)书写了康藏公路、青藏公路修通的喜悦,《爱国青年大团结》书写民族团结的重要,《世人同声维护和平》等更是重要的历史题材。他的作品中《金桥玉带》最为有名,写道旧西藏“百壁高悬如面,……想要飞过,神雕的翅膀也要抖颤!……任你健步如飞,一天又一天,却走不到它的边缘”;写道:“……寒气射来,叫人手足僵硬”,……,可是今天,西藏融入了祖国大家庭后,她张开了眼,抖擞精神,变了模样[1]。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构建新中国的文化就更成为时代的主题,因此,1949—1966 年的文学书写必然有一个最大的书写主题,那就是各民族一律平等以及在此基础上的阶级消除、新国家成员身份的落实。国家成员要集体前行,民族平等才能造就新国家的集体前行,而这一时代的全西藏人民对新体制的确认与肯定。
2 写作旨向是新中国公民的自豪心理
诗人的写作旨向是新中国公民的自豪心理,刻意突出的是作家个人的独特角度,自己对新中国的感怀。擦珠·阿旺洛桑的诗作风格沉厚雄健,而饶阶巴桑的诗作风格灵动轻盈,成为这一时期两颗耀眼的明珠。
饶阶巴桑的诗《牧人的幻想》是典型的,是新西藏诗意作品的代表:“……他对白云的幻想,用去了半生的时间。云儿变成低头饮水的牦牛,云儿变成捆挤成堆的绵羊,云儿变成纵蹄飞奔的白马……如今他迎着早晨的大阳,头发变得格外黑亮;……他对白云不再羡慕,……我们的土地上有铁牛跑……我们的草原上有幢幢楼房,也有暴风吹不熄的灯光。”
以擦珠·阿旺洛桑和饶阶巴桑为代表,比起祖先的创作,这一阶段的作家们写作手法可能没有那么深奥、但又区别于民歌的直白粗糙,他们的写作内容是服务于国家认同的,这一点是有别于民国时期的民歌和民间故事。
在这种创作主旨下,他们的写作也绝对区别于前辈作家们。写作的内容里面有太多的新生活。同时,他们的创作手法借鉴了内地的兄弟,使各民族之间联系的加强,使他们可以看到别的民族作家的精神面貌。
3 写作主题是新生活的丰富多彩
尤其是民主改革之后,新西藏的文学书写表达了劳动人民的美好生活,精神生活的振作,丰收的年景,民族团结的必要,各民族的心连心等主题,“兄弟姐妹不是一个,兄弟姐妹也不止一双,他们成百上千在北京欢聚。”[1]表达了56个民族在新中国大家庭的热闹、舒心、团结,表达了对新中国的国家认同。
新政府新气象:“右边种上了白柳,是新政府种的白柳;左边种上了紫柳,是新政府种的紫柳。政府在柳林当中,水晶般流水展瀑。房内玻璃框里面,镶嵌着毛主席相片。农奴许久以来的心愿改革才第一次实现。”[3]是的,自西藏民主改革之后,西藏确实发生了有史以来的新变化,只有在新中国这里,西藏的人民才开始有了生活的质量。新农村新农民:“田地里多撒肥料,获得了粮食的丰产。压在头上的铁帽子,被解放军给扔在一边。没有了乌拉差役之苦,现在勿须再受熬煎。”[2]这样的生活,怎能不让人歌唱呢!
另外,这一时期,随着新西藏建设的步伐进藏的非汉族作家们也加入到了歌颂新工作地的行列。以汪承栋为代表的非藏族作家也热情参与创作,他的长诗《黑痣英雄》中的波乌赞丹类似藏族英雄格萨尔,具有非凡人所能及的神话般的力量,给整部叙事诗抹上了一层神秘的英雄传奇色彩,传达出了新的时代的主题,也在现实主义上做了有效的拓展,是这个新时代西藏文学书写的有力补充。
4 写作热情来自底层身份的被认同
尤其是民主改革之后,人民意识的抬升意味着新的价值标准得到了更多人的认同,对劳动人民的歌颂意味着底层身份的被认同,不但被认同而且被认为是新时代最值得自豪的事。
同时讴歌社会主义新生活的还有《金沙江边的战士》《高山上》《假若一声枪响》等等,正如马丽华所说“他们以激越高昂的文学作品,应和了新中国、新西藏的诞生、成长和发展,同时与这片土地上前所未有的社会变革、人民的精神风貌相合拍,谱写了一篇篇控诉批判旧西藏社会制度、歌唱中国共产党、歌唱领袖、歌唱军民团结、民族团结,展现新思想新感情的篇章。”
从非藏族作家的创作来看,徐怀中、刘克、高平、夏川、汪承栋、杨星火等作家是那个时代西藏新文学的引领者,他们大都生活在西藏,用热情传递着新中国新西藏的变化,他们本来就是各民族团结精神的践行者,他们的西藏题材作品,或抒发军民团结(如《我们播种爱情》探寻汉藏人民的友谊与爱情);或控诉农奴制的罪恶(如刘克的短篇小说《央金》反映藏族妇女的苦难命运);或抒写对新政治体制的热情(如《拉萨的山峰》《喜马拉雅山下》《格桑花》);或借旧体诗的瓶来装新时代的酒(如共和国第一代领导人陈毅的作品《西藏纪行》五首旧体诗);或发掘新体裁报告文学(如林田的《进军西藏日记》、郭超人《西藏十年间》);或展示更新的电影文学剧本(如黄宗江的《农奴》),胡奇的小说《五彩路》、张庆桑的《博巴金珠玛》、多洛、帕加、尚思玉的藏剧《雪山小英雄》等等。他们和西藏人民一样,都是解放以后的一代新人,作品都呈现出新中国公民的自豪。
底层身份的被认同是前所未有的,在中国各民族的历史上,一直以来都是贵族推动着时代的发展,百姓因为不是“肉食者”很多事情没有参与的本钱与资格。在旧西藏,他们只是朗生、差巴,社会没有给予他们这个阶层更多的温情。新中国诚恳追求各民族没有阶级等差的社会未来难道不是对人类文明的一大贡献吗?
在本课题看来,它是真正的中国式道路,这样的文化认同是真正的中国的文化自信。同时,这些作品反映出了另一个层面的认同,那就是新中国的建构从一开始就离不开所有的少数民族,少数民族的历史诉求与新中国的现代化建构是一致的,在现代化建构方面,这段时间的文学作品首先强调是的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诉求,这是别有意义的。
这里,我们尤其要提一笔的是新民歌。这类民歌充满喜悦的调子,欢快的旋律,它和旧社会里对痛苦生活的倾诉的民歌,形成鲜明的对比。中央民族学院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藏语文教研室藏族文学小组编写的《藏族民歌选》中《我们人民都信赖您》《阿秀崖下金水流》《那是党给予的甘露》《共产党的政策好》《毛主席永在我身边》《粮食就能堆成山》《从此生活越来越兴发》《打谷的地方是欢乐场》等都是这样的作品。其中《打谷的地方是欢乐场》尤其具有代表性:“打谷的地方是欢乐,场上打的是五谷粮。……槤枷是南方的檀香。槤枷绳是柔软的野牛皮,槤枷把儿象笔直的箭一样。槤枷活节象金刚石坚固,扫帚象孔雀翎漂亮。筐子就象白银的花瓶,木耙就象初八的月亮。……”[2]这种作品只有深入生活的作家才能写出来,也只有得到百姓的认同才能收获别样的美感。这种面向大众的创作方法显然吻合了时代的要求,一方面,他们的写作更多的是给与他们相同身份的人看的,另一方面,他们的写作更多的是想唤起同胞对于超越民族之上的、不仅仅是文化认同的国家认同意识。不得不说,这是很有意义的,这是一种有益的探索和试验,赢得了广大读者的赞许和欢迎。在本课题组看来,这一写作手法在当今时代应该得到更好地继承,以期进一步耕耘构建文化的自信。就如编者所说那样:“1958年,中央有关部门提出了出版少数民族文学三选一史(民歌选、民间故事选、文学作品选和文学史)的规划,我们就开始编《藏族民歌选》,在此期间,曾有数次组织藏语文专业师生和部分文学工作者,深入西藏自治区和甘、青、川、滇四省藏族广大农村牧场,调查藏族民歌,搜集了大量第一手材料。”
以《藏族民歌选》的分辑为例,看出这一时期的创作走向:第一辑是新中国成文后的新民歌。表达了翻身农奴对党和领袖、对解放军、对社会主义、对伟大祖国深切的爱,是发自藏族人民心底深处的颂歌;第二辑反映了藏族人民在封建农奴制压迫下的深重苦难,反映了农奴对三大领主和帝国主义侵略者的讽刺与斗争;第三辑是藏族人民赞美生产劳动的歌谣,有些用极为形象和谈谐的语言唱出他们对各类牲畜和农作物的深厚感情;第四辑是世代传唱的优美情歌;第五辑是赞美汉藏友谊,高原风光、家乡物产的歌谣;第六辑介绍了婚礼歌。这个选本的出版,是体现民族政策和文艺政策的一项成果。藏族原有的格言诗、古典格律诗、寓言小说、说唱文学等文学品种,更得到了继承、创新和发展,并同时被赋予了新的生机和朝气。
与此同时,大多数藏族作家又很快学会了借鉴吸收当时世界上广泛流行、受欢迎的重要文学样式,例如报告文学、话剧和电影电视、自由诗等,这直接带动了后起新秀作家多种多样的表现方式。同时,藏族作家用汉语写作也是一个重要的变化。新中国成立之后,有几十万藏族群众学会了汉语文,庞大的创作群形成了新时代藏民族文学书写在艺术形式、写作方法、审美标准、文化心理、文化修养各个方面的变化,这是对清代西藏文学书写的一种有效的继承和更好的开拓创新,为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增加了力量。
5 文学表述了从文化的靠近到文化的认同历程
如果有学者下结论说五六十年代的西藏文学书写因为“刻意人为的高、大、上”而显得不真实的话,本课题组认为他们可能有意无意忽略了它同时存在的另一个特征,那就是因为这段时期的西藏文学书写处于国家认同和生活世界的中间地带,它一方面关联着普遍的政治理念及其实际展开,另一方面这时期的社会主义实践在文学书写的笔下本来就是美的,人与人互相信任、人人都有集体奉献精神,人们更看重品德与善良,人人都有美好的理想,人与人之间普遍存在温情,乡土中国的精神没有被解构,这些都能在感性上获得全国性的普遍认同。
如果那个时代有大数据技术的话,那么“团结、美德、集体、一致、奉献、贡献、向前看、建设”等字眼一定是高频词,他们构建了一个时代的精神与意志,这种精神与意志甚至都能让今天的很多人汗颜或内省——在今天,构建中国的文化自信仍然首先要靠团结一心,而且,构建中国的文化自信依然前路漫漫,《论语》有云:“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这一时代的社会主义文艺建构了一种与生活的同一关系。文学书写之美超越了单纯感官的层面关联于社会主义国家的认同理念,这一理想同德国观念论传统中“美的伦理”颇为接近:“它意味着人民的伦理生活在所有共同生活的形式中找到了表达,伦理生活给予了整体以形式,……美的事物是令人信服地被确认为某些受到普遍承认和取得一致的东西。”这些了不起的书写证明了其为社会主义实践完成自身普遍性证成的重要环节之一。
有史以来西藏拥有了一批藏族作家,而每一个藏族作家都对新中国、新西藏有切身的体会。他们就地取材,书写材料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书写内容歌颂不完,咏唱不完,他们把现实主义的写作手法发挥到了极致,用文学把现实的改变和国家的认同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文学作品的价值除了歌颂新生活、新现象、新生事物外,还在于国家认同的培养上。从内涵上来说,它反映了全体国民身份的大变化,这种身份的大变化涉及到占人口绝大多数的贫民,因此作家对这一现象的关注大过了一切,这种新认同的作用是把西藏与内地真正拉到了一起,团结起来以展望未来。
6 结论
多民族的中国的发展不是哪一个民族的独立贡献,多民族是国家的依托,这是几千年的发展事实,而民族感情的认同来自于文化认同,与所有历史上的朝代不同,新中国无论是在国家认同、民族认同、文化认同层面都作出了自己的贡献。歌颂民族团结合作,虽百花竞开,但其实是强调国家认同——爱国、幸福、平等、以物质生活的改善和公民地位的提升作为国家认同的步骤,因此在这种语境下,新人、新事、新气象、新思想意味着一种新的认同方向,建设和保卫祖国的先进人物意味着认同新的价值标准,而这一点对新中国的国家体认有着至关重要的建构作用。
西藏社会曾经在19 世纪和20 世纪之间有一段时期努力寻求过现代化,但最后因为十三世达赖以及清朝等种种原因丢失了她展开现代性变革的机会,而紧接着,西藏和祖国内地一起开始了天翻地覆的大变化,如果说农奴制度的彻底根除和前期建立的土地改革,使西藏的普通民众完全不同于清朝政教合一和农奴制时期的佃户、长工和奴隶的社会成员,普通群众获得了新的认同感的话,我们不妨说,可以把这一阶段看成是重新创造自身的社会主体性的过程,西藏在此阶段是有效地确立了社会主义区域自治制度在社会主义条件下的合法性和认同感。
正如汪晖说的那样,“前者在推进政教分离的过程不仅改造西藏社会的政治经济结构和阶级关系,而且也创造了一个对于西藏人而言准宗教的价值体系,那就是政治与信仰之间的新的合一形态”[4]。
我们看到,中国各民族间的文化认同之路从没有断裂。自清代以来,中央与西藏地方是通过文化认同来相互靠近的,民族认同是依附在文化认同之下的,国家认同也借助于文化认同,而文学一定是这种文化认同的折射。民国时期二者紧紧靠近,西藏也紧跟着社会制度发生了改变,1951 年5 月23 日西藏和平解放,1949—1965年中国共产党领导西藏人民完成了驱逐帝国主义势力、推翻封建农奴制两大新民主主义革命的主要任务,1965年西藏自治区成立。
中国从过去的家天下到现在的共和制度,从文化的靠近转移到新的文化认同,从清朝用宗教的勾联靠近转移到一种新公民身份的认同,因此,这一时期是值得被大书特书的。这是一种可贵的中国道路、中国制度以及中国文化的自信。因此,在建国初年西藏的文学书写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对中华认同作出的巨大贡献,是具有重大价值的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