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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主义设计史的范式与方法

2021-04-10张黎郑姣

工业工程设计 2021年5期
关键词:女性主义身份身体

张黎,郑姣

广东工业大学,广州510062

一、设计史的性别转向

历史是客观存在过的事实集合,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然而,历史是由人来书写的,它从来就不是价值中立和性别无涉的。有学者用长河隐喻历史,说“历史不是一条宽广的河流,而是由许多独特的且独立的支流组成,每一条支流都有各自的步伐与节奏”[1]。“历史长河”的说法虽然道出了历史的沧桑感,却并未能描摹出其应有的丰富性。其中,损失最多的是女性作为历史主体的真实。在现代设计史的进程中,工业化批量生产的模式决定了设计史的话语建立在男性主体价值与经验的“菲勒斯中心”的基础上,而女性被排除在主流历史建构过程与话语之外。当历史领域中存在的性别话语、性别权力与性别政治只是一种预先存在的解释框架时,设计史需要一种性别转向,对“以男性为中心”的历史叙事进行修正。女性主义介入设计史,有其合理性更有其正当性,女性主义设计史是对传统设计史及其所蕴含的男性中心主义的批判与反思,代表了当代史学研究伦理转向的先锋力量。

曾任美国历史学家组织主席的女性历史学家安妮·斯科特(Anne Scott)指出,由于传统文化成见的影响,史学家常对一些重要史料和史实“视而不见”,从而造成历史的“隐形性”(historical invisibility)。针对上述传统史学界普遍存在的、或隐或显的性别偏见,史料的甄别与收集是女性主义史学面临的首要难点。正如斯科特所言,“‘历史即过去的政治’这句名言告诉史学家要寻找什么——并忽视什么。[2]”以男性为主心写作的历史对边缘群体的漠视和“选择性遗忘”忽视了共有的集体记忆。不同的历史观导致不同的历史写作方式,每一种历史叙事的背后都隐藏着叙述者的观念,他们的观念决定了历史如何被讲述和编排。如同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的观点,传统历史文本的写就方式不过是虚构的客观,是一种“指示性幻觉”的产物,因为真实的设计历史并非史学家笔下呈现地那般流畅、连贯与结构清晰[3]。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男性与女性共同经历了历史,从这个角度来说,女性应该作为与男性同样重要的“历史书写者”。女性写作设计史的意义在于将自我嵌入历史和世界中,不仅是女性主体性的构建,同时也建立一种男性标准之外的解释框架。由女性书写的历史将重塑意识形态,重构完整的历史图景。

女性主义设计史研究主要涉及2 个方面的问题,首先是其正当性,即女性主义设计史的意义何在;其次是策略问题,即女性主义如何介入设计史。在史学理论领域言及的方法大致分为3个层次[4],依次由宏观到微观,由一般到特殊。首先是核心的理论或观念,主要在哲学层面对历史、社会、世界等宏大问题的主要态度;其次是一般学术研究所共享的研究方法,比如分析、归纳、演绎、比较与综合等;最后才是与史学家素质密切相关的专门技术,比如对史料的收集、考据、编撰以及分析。有学者指出妇女史研究最重要的方法是社会性别分析,并认为妇女史的研究方法在上述3 种层次的划分系统下与一般史学研究并无本质差异,也“并无严格意义上的女性主义方法”,理由是社会性别分析法背后所依赖的女性主义理论充其量只是在哲学层面表达的立场,严格说来并没有涉及到具体的操作步骤。实际上,这一点与哈丁(Harding)[5]将“女性主义”作为社会科学研究的方法论而非方法的观点是一致的。

因此,作为方法论而非方法的女性主义如何介入设计史,这一问题的答案就相对清晰了。正如袁熙旸所言,设计史与设计批评的发展是同期的[6],两者互相渗透的关系意味着女性主义设计史研究必然包含着将女性主义设计批评作为基本态度。设计批评是一种多层次的行为,包括历史的再创造性和批判性的批评。在这种情形下,女性主义设计史追求的是基于史实的价值判断,强调的是批判性的历史叙事。英国设计史学者巴克利(Buckley)认为“对设计中女性角色进行女性主义分析的过程就是对父权制体制进行批判和检视的过程。父权制通过诸多途径,比如体制的、社会的、经济的、心理的和历史的手段,对女性参与设计的机会予以了全面限制。通过塑造出标准女性的‘刻板印象’,规定出女性适宜的行为模式,进而为女性安排既定的家庭角色、职业属性和社会位置,从而妨害到女性与设计的正常关系。[7]”在福柯(Foucault)看来,历史研究应该“通过建立一种或者相反,或者相关的并置关系,将在那些已经于时间进程中相互分裂的各个要素集中起来,以期得出某种形状。[8]”然而,在女性主义缺位的设计史研究中,多元化的性别关系被修正为性别一元中心论,或者二元对立论。女性主义设计史并非谋求以女性霸权去取代男性极权,既不现实也无必要,而是以性别多元论作为关怀伦理对设计史话语体系当中的剩余物(remainder)进行重新配置(reconfiguration)。

设计史需要一种性别范式转向,如同从民族主义与国家身份认同的视角出发,设计史需要“去男性中心化”,以女性主义方法论为基础,更新设计史的研究对象与研究方法,以性别理论补充设计史研究。毕竟,缺失了女性的设计史是不完整的设计史,这种不完整不仅是女性文化的损失,更是整个人类文明的遗憾。

二、作为反思的女性主义设计史

在父权制的历史文化语境中,女性主义研究能够借助的语言资源与智识语境都不够。要挑战设计史话语的“无性别”神话,仅在传统设计史的范式与方法中并无出路,而需要从重构那些决定了传统设计史叙事的前提与预设开始。“历史”的英文单词为“History”,这类以男性词根构成,明示了女性的从属地位、带有性别歧视的概念不在少数,比如Women(女性)、She/Her(她/她的)、Hero(英雄)、Human(人类)、Mankind(人类)、Manmade(人造)等。“Herstory”一词出现在20 世纪70年代第二波女权主义浪潮中,体现了对以男性为中心历史叙事的反抗意识。历史之所以被称为“History”,而不是“herstory”,源于希腊词“historia”,意思是调查或通过调查获得的知识。但“历史”一词可以被分解为“His+story”(他的故事)暗示了一种无法否认的男性腔调。罗宾·摩根(Robin Morgan)在她1970 年的文集《姐妹情谊有力量》(Sisterhood is Powerful)中首次使用了“herstory”一词。“herstory”(她故事或她历史)是基于女性主义立场,强调女性的价值与作用,从女性角度讲述的人类历史。“herstory”不是要磨灭男性的历史,也不是要否定他们的成功,而是为了让人们看到更完整的人类故事,这种完整性体现在对于那些鲜为人知的女性故事的补充。

(一)女性主义史及其挑战

女性史探讨了世界历史进程中的历史事件和时代背景如何改变了女性们的生活,女性史是一段女性角色变化史。《世界妇女史》[9]作为第一套有关世界妇女史的教科书,反映了女性在不同文明中角色的异同,同时侧面印证了女性长久以来的屈从地位是社会、历史的产物,而非自然定律。工业化的诞生,逐渐形成了普遍性的性别观念,男性以工作和社会活动为中心,女性则以家庭为中心,固化的性别气质和社会分工形成了以男性为主体的男性化、无性别的(实则是无女性的)史学研究。女性与历史的关系一般可以将之界定为3个层次,由女性撰写的历史、关于女性的历史,以及从女性主义观点撰写的历史。刘军指出,狭义的女性史指的就是女性主义史(feminist history),即由女性史学家为女性所写的关于女性的历史。大体说来,女性史指的是以女性为研究对象的历史;女性主义史则指的是以女性(或女性主义)立场与视角观察和撰写的整个人类历史。女性主义史对于传统史学具有颠覆意义,属于一种新的历史观或史学方法[10]。综上,广义的女性主义史强调的是以女性主义认识论与方法论为纲,尊重性别多元的历史事实及其史学价值;狭义的女性主义史则指的是在作者、读者、主题和立场等方面均强调女性的主体性,即基于女性主义立场,由女性史学家为女性读者撰写的关于女性的历史。

在大多数男性作者写作的历史作品中,女性始终处于注意力的边缘。随着时代和技术的发展,男性和女性之间的力量差异夷平,史学研究发展需要承认上述变化并对其予以研究。美国女性史研究倡导“女性情谊”,然而,忽视甚至否认种族、阶级、性取向等方面的差异受到了保守政治的冲击,以及黑人等有色人种女性对白人女性主义的批判。由于并不存在一种能够包容所有女性经验的普遍的女性文化,美国女性史研究转向了“女性差异”。“差异”是不平等结构的关键元素,将女性作为一个整体进行观照时,不能忽略个体独特的经验。后现代女性主义思潮也持续探索关于性别多元的主题,这些探索后续发展成一种适用范围更广的交叉性(Intersectionality)理论,即关注具有双重或多重劣势身份叠加的女性现实境遇。

女性主义史着重于分析历史中的性别不平等现象,剖析造成不平等现象的权力关系与利益网络,探究包括歧视、刻板印象、物化、身体、压迫与父权等议题。一方面,性别歧视、种族主义和阶级歧视也都可视为是同一种权力结构——“父权制的霸权主义”的变体。另一方面,性别歧视的成因十分复杂,在女性主义史研究的过程中,要尤其重视性别与其他权力关系的交叉作用,包括社会、文化、经济、政治等,重点考察性别与其他社会因素(阶级、种族、教育、年龄、地理位置等)如何动态交互,以及性别权力差异如何在多个层面上发挥作用,是以女性主义立场厘清历史真相的重要方法。例如,亚裔女性相对于白人女性可能同时受到性别歧视和种族歧视。低收入黑人女性群体则可能要面对性别、种族以及经济等三方面的歧视,其性别困境要更加复杂。由于与性别有关的压迫经验,虽然是具有共性的社会学与政治学议题,但从个人层面来看又具有高度个性化、无法被规约的特点。可见,非西方国家的女性主义史研究面临着双重困境:本土资源是男性中心的,而西方女性主义资源又是殖民主义的[11]。即基于本土经验的女性主义史研究处于父权话语体系的压力之中,借助西方女性主义理论资源时又无法排除其天然携带的种族中心主义的影响。因此,女性主义历史研究除了要调正由男性中心主义霸权导致的历史偏见、谬误与假象等问题之外,还需要防范来自殖民主义的干扰。

(二)女性主义设计史的契机与优势

在设计史发展的初期阶段,女性主义设计史应该隶属于狭义的女性主义史。待进入设计史学科的成熟状态之后,则应该倾向于强调女性主义认识论与方法论导向的广义的女性主义史学。女性主义设计史,具体而言,指的是遵循女性主义立场与性别理论的基本原则,由女性设计史学家写作,以女性与设计关系为主题而写就的历史。可见,女性主义设计史的本质属性在于以女性主义作为立场。女性主义设计史的目的并不是在传统设计史话语中补充女性的视角,而是一种带有批评意图的文化审查,是为了“揭露主流理论与批评里政治清白的幌子”[12]。哈丁强调指出,“立场论者认为,一个概念框架越是表现得价值中立,就越有可能成为推动支配群体霸权利益的理论,并且越不可能探测到真实的社会现状[13]。因此,人们不需要也不能够在‘好政治’与‘好科学’之间作出抉择;‘好政治’可以引导‘好科学’的产生。”

传统设计史基于现代主义原则的叙事与话语,以工业化、机械化、标准化、批量化、技术化、理性化等生产逻辑作为衡量设计的唯一标准,从而将与女性更加相关的装饰、手工、家庭、身体、感性等价值及其事实排除于设计史之外。为了修正传统设计史的史学遗漏,首先要调整其“政治不正确”。换言之,选择以女性主义作为立场,便确保了一种正确的政治姿态,在这种正确的政治姿态之下才更容易生产出正确的设计史知识。基于女性主义立场的设计史写作是一种“有意识”的社会实践。设计史论家的性别,既是身份,也是资源,是意识,也是立场。

在文化视角与价值取向逐渐开放多元的当代社会,以女性主义建构设计史话语的时机已经相对成熟了。重写设计史,不仅是顺应了新史学向社会史、文化史转向的时代趋势,以日常化、微观化、多样化的叙事模式取代了“空大全”的旧史陋习,而且与女性主义历史观强调关注他者人群及其价值的宗旨相呼应,在更大的层面说,同时还是“对现代主义进行修正”的关键步骤。越是远离中心(以欧美白色成年男性为主)边缘人群的历史,诸如少数民族、同性恋、老年人、青少年、女性等处于历史离散状态的亚文化或次文化人群,其修正效果即越显著,“重新配置剩余物”的政治性设计史策略就越能发挥出应有的伦理价值[14],也能体现女性主义设计史作为对传统史观的有效反思。

三、如何写作女性主义设计史:范式与方法

正如寻找“米开朗基罗式的伟大女性艺术家”在琳达·诺林(Linda Nochlin)[15]那里已经被证明只是一条死胡同,因为关于“伟大”的标准在一开始即由父权制制定、即排斥女性。对于界定何谓“设计师”“经典”“现代性”等建构设计史必不可少的核心概念时,以男性为主的性别排除机制是最主要却也是最隐密的“甄别杠杆”之一。所谓“设计”,指的是以批量化、机械化、标准化为前提,以功能主义为原则、在公共空间开展的、以经济效益为主要目的的专业活动;所谓“设计师”,指的是那些从事职业化、专业化、产业化“设计”的男性群体;那些与女性有关,以家庭空间、私密社交、身体经验等为主题的生产与消费活动,均不看作是“设计”,也因此无法成史。在现行语言系统的二元论当中,女性总是与负面的价值捆绑在一起:“私人的而非公共的、时尚多变的而非风格永存的、个人的而非普世的、装饰的而非必需的、自然的而非文化的、传统的而非现代的、消费的而非生产的、品位的而非设计的”[16]。从传统设计史的叙事来看,恰好是后者的男性价值,如公共的、永恒的、普世的、必需的、文化的、现代的、生产的......才是其主体话语。因此,女性主义设计史研究的基础工作便是以更具性别包容的方式重新定义设计。正如要改变游戏本身及其“玩法”(设计史及其写作方式),最有效的方式是修改游戏“规则”(即重新定义什么是设计)。要重新定义设计,实际上需要在意识形态层面进行深层次修正,即是否能够平等看待并理解男女两性的劳动对于人类物质生产的差异化价值。身体经验、身份认同、日常生活与女性书写,是女性主义设计史研究得以重新定义设计并重构设计史的重要范式与有效策略。

(一)身体经验

现存的传统知识体系只反映、表征了以男性身体经验为基础的知识类型,以及男性为主体,对女性客体经验进行想象得来的“二手”知识。女性主义认识论强调知识生产的原创性、自发性、即兴性,因此被传统认识论所忽视的、所质疑的身体经验与身份体验等,都是女性主义设计史的重要知识来源。传统设计史论之所以是典型的男性主流史,很大的原传统科学史论立足于自然世界的经验、理论和实践知识。对于女性主义设计史来说,身体经验是再造史学话语的独特知识来源。与女性经验以及身份认同相关的现代性问题被忽视,女性的身体经验及其价值始终无法得到正视与表达。

按照哈拉维(Haraway)“情境化知识”(situated knowledge),历史文本的呈现态貌与建构者身处的情境有着密切关系[17]。英国史学家卡尔(Carr)也提到,“历史是史学家及其掌握的事实之间不间断的交互过程。”[18]历史文本的成形则依赖于史学家对于史料的选择以及基于史料的推论,史学家的身体经验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性别身份,对于史料的选择及其意义的析出均有着直接影响。此外,基于知识建构论的具身性理论,女儿“身”更容易准确描述与阐释女儿“心”。俗语说“感同身受”,实际上准确说来应该是“身”同才能感受。这里的“身”指的就是女性的身体及其经验,比如月经、怀孕、产子等女性生理过程,非男儿身可以体验。

以女性主义为策略意图、以性别观照的设计史首先应该涵盖了作为女性身体经验叙事的、表征了女性作为社会主体身份认同意识的所有造物活动。其次,女性主义设计史应该着眼于被传统设计史所忽视、所鄙弃的微观私人空间与日常生活世界,而不是企图再在宏大叙事模式下的公共领域和政治经济生活中找到话语空间。以生殖、生育、养育等女性经验密切相关的主题是近年来值得关注的女性主义设计史议题。

心理学分析认为,身体经验是性别身份认同的核心基础。身体的样貌在很大程度上即身份的叙事,它言说了经济基础、生活方式、价值观念、社会阶层等关于个人的所有信息。身体不再是个人问题而成为社会性的政治议题。除了身体,身份也是“身体政治学”不可或缺且相互关联的关键因素之一。

(二)身份认同

身体与身份,是女性主义设计史应该重点把握并加以应用的理论范畴,且两者具有密切的联动效应。身份,尤其是性别身份,是借助各种形式的身体行为得到日常化的复制与再造(即设计)。与“身体”一样,“身份认同”(Identity)是女性主义研究的核心范畴之一。美国女性主义哲学家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lter)以“展演性”(Performativity)贯通了身体与身份之间的关系,从语言学层面更新了关于性与性别的知识,被誉为性别理论研究的典范[19]。按照巴特勒的观点,性别身份与其被当作某种属性,不如视为一种不设边界的流动状态。与其他比如种族的、民族的、政治的、阶级的、文化的身份类型相比,性别身份的易变性、模糊性以及即时构建性使其成为最具颠覆性的身份范畴,也为基于身份为范畴的女性主义设计史带来了挑战传统史学范式的能动空间。

为什么女性主义设计史一定要强调作者的女性身份?通过女性史学家的主动写作,从而勾勒出女性在创建人类文化进程中关键的能动性角色。如阿特菲尔德(Attfield)所言,性别“会影响到对设计史任何问询与研究的解释框架。”[20]对于传统社会研究方法论关于客观性知识的生产前提,即研究者主体与被研究对象之间保持严格清晰的界限,在女性主义方法论看来是不可接受的错误假设[21]。换言之,研究者与被研究者的经验共享以及身份重叠可能更有利于知识的有效性,是女性主义立场论的典型观点。

在性别展演的机制中,设计之物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媒介,所有“物”都是经过设计的人造物,它不只是“功能之物”,更是价值介入的、意识形态包裹的“意义之物”。从女性主义立场及其性别身份认同的视角来看,所有与女性性别塑成相关的物与事件,都值得被记录与书写。女性主义设计史要探究的问题是,基于女性身体经验的性别身份认同,是如何藉由日常物及其设计实践被建构起来。性别身份的确立,既需要设计为其提供道具,也需要在日常生活的实践中完成。

(三)日常生活

由于性别化的二元分工及其现代性一以贯之的宏大话语框架,日常生活作为公共生活的对立面,曾一度被视为“上不了台面”。然而,受到了20世纪哲学领域的语言学转向影响,日常生活史作为后现代主义史学范式的典型,呈现出一种试图超越精英主义与宏大叙事的民主微观史观,从社会史转到文化史、从政治军事史转到人类生活史。对于私人与家庭叙事的摒除是设计史研究一以贯之的方式,因此基于家庭的日常生活则是女性主义设计史实践其“性别政治”的典型尝试。从女性主义政治学来看,家庭生活的重要研究意义,不仅在于对日常生活事件事无巨细的考察,还在于透过对“空间”与“日常物”等文本的分析,揭示出公共空间的社会权力结构如何内化到私人空间的家庭生活领域。尽管女性气质的家庭生活美学被剔除在设计史之外,女性仍然借助于空间装饰以及日常物消费等方式迂回地表达着有关品位与身份认同的话语诉求。

女性以家庭为场所、以日常生活为实践的身份认同机制,包括其审美意志的表达、生活情趣的彰显、女性价值的表征等,在经典设计史的话语空间非常有限。在日常生活实践中,设计之物的先在意义(在生产过程中注入的)会对主体产生引导与规训的潜在意义。厨房、客厅、卧室等空间为女性作为母亲、女主人、妻子等家庭角色身份提供了性别展演场所;家用电器、装饰物、手工艺等日常物为女性学习家庭主妇的性别身份提供了道具;高跟鞋、紧身内衣、超短裙等为女性体验并展演现代性身份提供了时尚媒介。女性主义设计史的主要叙事要素均集中存在于日常生活领域,与集中描述工厂、实验室、战场等非日常空间为主的传统设计史显然不同。美国学者艾莉森·克拉克(Alison Clarke)的《特百惠:20 世纪50 年代美国塑料的希望》(Tupperware:The Promise of Plastic in 1950s America)[22],以及英国学者朱迪·阿特菲尔德(Judy Attfield)的《野性之物:日常生活的物质文化》(Wild things:The material culture of everyday life)[23]等,虽并未以女性主义作为核心方法论,但由于其问题视域均聚焦于日常生活,女性也是这类历史研究的主角。

(四)女性书写

在大多数被作为西方设计史教科书的经典文本中,诸如佩夫斯纳(Pevsner,1936)的《现代设计的先驱者:从威廉·莫里斯到格罗皮乌斯》、吉迪翁(Gideon,1948)的《机械化掌控:献给无名的历史》、班汉姆(Banham,1960)的《第一机械时代的理论与设计》、伍德汉姆(Woodham,1997)的《20 世纪的设计》等,以女性为主题的书写十分稀缺。作为现代主义设计的“他者”,女性设计也一直被视作“非现代”“非先驱”“非文化”“非机械”的代名词。巴克利曾直接指出父权制与设计史的内在关系:“设计史的基本规则——由父权制所形塑,它决定了设计的选择、分类以及优先权、设计师的类别、风格与时期划分以及产品的不同类型等”[24]。

传统设计史犯有诸如其他历史的“不作为之罪”[25],它所省略的不仅是女性设计师个体,更是人类历史的完整性。女性设计师的历史存在,至今仍然是设计史有待深入展开的重要议题。女性主义设计史,与其说是书写另外一种关于女性的设计史,毋宁说是书写传统设计史中那些被刻意隐没的无意识,恢复全局观的历史文本。传统设计史对于女性化装饰的否定与排斥显然是性别维度缺失的体现,它忽视了设计作为链接“身体经验”与“身份体验”的重要作用。

法国女性主义学者埃莱娜·西苏(Hélène Cixous)认为,写作是一种根本性的改变主体的颠覆性力量。“女性书写”主张一种与男性写作文化、思维、表现相异的他者策略,以求打造女性特质的语言,以表现出女性的主体性。他者、女性语言与主体性的关键都在于女性身体。因此对于女性书写而言,非常重要的经验基础来自于女性身体。在另一位法国哲学家露西·伊利格瑞(Luce Irigaray)看来,人的身体在社会网络中被符号化了,并且被赋予了文化意义。女性身体在父权话语中被遮蔽,身体记录着历史发展的痕迹,身体就是“文本”。基于女性身体,以女性气质语言进行他者意识的女性书写,便是要从父权制话语体系当中夺回女性的“失地”。

《美杜莎的笑声》作为西苏代表作,清晰呈现出“女性写作”的典范姿态。开篇,西苏就用命令式语言呼吁女性要以一己之手书写自身:“女性必须参加写作,必须写自己,必须写女性。”在西苏看来,看似中性或性别无涉的写作,实质上是在遵照由男性制定的写作规范。为了纠正“男权之实”的无性化写作,西苏号召在写作中要有意识地嵌入女性气质。西苏认为,女人应该书写自己的身体,通过自己的身体去书写,以话语去解放自己的身体。“我们一直被摈拒于自己的身体之外,一直羞辱地被告诫要抹杀它,用愚蠢的性谦恭去打击它”[26]。由于女性身体长久以来被以男性为中心的话语模式所遮蔽与审视,只有重新为女性身体正名,才有可能通过身体获得自我解放。“女性写作”作为一种政治性的对男性中心话语的反抗,将女性从男性话语中解放出来,确立失语的女性地位。女性书写允许不同的表达,并不局限于女性。

正如美国历史学家珍妮·斯科特(Jenny Scott)所言,女性史的写作本身就预示着对于历史的重新认识和再解释[27]。设计史的“女性书写”从性别差异入手,通过解构的方式,确定了重新认识性别身份对再现女性形象的重要性,打破以往以男性为中心的创作、阅读和批评的规范,以女性特有的生活经历、审美体验和批评视角对设计史进行阅读和剖析,是建构女性主义设计史的基本路径。

四、结语

传统设计史文本与女性日常生活的疏远、与身体经验的违背、与身份认同的断裂,是典型男性语言的宏大叙事表征。女性主义设计史要将久被忽视的日常生活作为问题领域,以性别意识叠加史学态度,从对女性经验与体验的认同出发,重新建立起一条链接起人(身体)-物(设计)-世界(身份)的意义框架。“我们学会了要将女性写进历史,就必需重新定义以及拓展历史意义的传统观念,将个人的、主体的经验以及公共政治活动一起包括到历史的范畴之内……毫不夸张地说,这一新的方法论不仅意味着女性的新历史,同时它也是全新的历史。[28]”女性主义设计史的实践,很大一部分主动权掌握在史学家手里。历史的写作既是建构过去世界的图景,也在有意无意地表达对当下世界的认知。

与“女性主义艺术史(的建构)必须结合知识的政治学”[29]一样,对于“知识”本身的政治性批判应该亦是女性主义设计史的基础工作。以女性主义为策略意图、以性别观照的设计史首先应该涵盖了女性的身体经验及其叙事、表征女性作为社会主体身份认同意识的所有造物活动。其次,女性主义设计史应该着眼于被传统设计史所忽视、所鄙弃的微观私人空间与日常生活世界,而不是企图再在宏大叙事模式下的公共领域和政治经济生活中找到话语空间。总而言之,女性主义设计史的两步策略在于四个字:扩容辟径,具体而言就是在“大设计”的框架下呈现“小历史”的文化密度,也就是多元的性别文化。

如女性主义史学家勒纳(Lerner)所言:“如果说把妇女——人类的半数——置于史学研究的中心地位是对史学界的一个严峻挑战,那么它也为史学界提供了持久的能量和力量的源泉。”[30]人类无法复制或再现过去的社会文化或历史,只能通过文本本身来再造、拟真与想象曾经的态貌。一旦它们需要通过文本来折射其部分真实,各种文本再造的背后主体也会通过阅读、反思与批判等行为中逐渐显示出来。女性史学家正是在上述逻辑里,完成了设计史知识与女性主体性的双重建构。以性别关怀为导向的女性主义设计史意义在于有助于重新审视现有知识的合法性与合理性、开放设计史写作的话语权、检验各种貌似价值无涉理论的性别立场、从认识论与方法论的层面反思设计知识的建构过程,从而有望对现有设计知识系统进行升级换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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