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狱”福利院，韩国版奥斯维辛集中营

于冰

韩国釜山黑心收容所兄弟之家的大老板朴仁根死去5年后，对他的追责依旧困难重重。2021年3月11日，韩国法院以兄弟之家案不符合紧急上诉条件为由，驳回了检方对朴仁根所作所为调查和追责的要求。

韩国时任总统朴正熙。

兄弟之家是一家饱受争议的福利机构。上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也就是韩国军人独裁统治时期，大量无家可归者（包括儿童）被送进这家机构收容，饱受殴打、强奸和苦役折磨，甚至不幸死亡。美联社称，那里的许多儿童被北美、欧洲家庭收养，兄弟之家从中每年赚取2000万美元（1美元约合6.53元人民币）。黑幕被曝光后，朴仁根站上了被告席，兄弟之家案也成为韩国著名的侵害人权大案。

福利机构成血汗工厂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韩国处在军人出身的总统朴正熙独裁统治下。美国出于冷战需要，尤其是越战期间军需供应、后勤补给等方面的需求，对韩国给予了技术、资金、市场的支持，这造就了韩国一批产业巨头，也帮助朴正熙打造了所谓“汉江奇迹”。

1974年，朴正熙下达内务部410号训令，要各地“监视和保护流浪者”。实则是当局对街头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其中很多是以乞讨为生的儿童）感到很没有面子，要将他们“清理”。当局对收容流浪者的机构给予一定补贴，收容的人越多，补贴越多。负责抓人的警察也有相应报酬，积极性很高。抓到后来，训令变了味道，街头小贩、行动不便的残疾人、一个人出门的儿童都成了警察“冲业绩”的抓捕对象。而福利机构为获得高额补贴，不管什么人都接收。有数据显示，从训令实行到废止，有超过1.6万人被抓捕，人们称其为“清洗”政策。

据有关部门统计，当时韩国共有36家福利机构参与此事。其中，釜山的兄弟之家是接收流浪者最多的机构，共有3500多名流浪者。兄弟之家开设于上世纪60年代初，前身是儿童保育院，老板朴仁根与釜山市政府签约后，将这里改建为收容流浪者的福利院。

兄弟之家收容的流浪者在福利院附近的一处建筑工地工作。

兄弟之家对外宣称“我们提供食物、衣物和教育，一年后就会放他们回家”，实际上却干着吃“人血馒头”的勾当。所谓的“教育”，其实是让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做苦力，让孩子在工厂当童工。上世纪70年代至90年代，韩国商品出口至海外多国，兄弟之家生产的衣服销往美国和欧洲，组装的鱼钩和鱼线出口到日本。有文件显示，按照工作时长，兄弟之家本该向超过1000名劳工支付约170万美元费用，但孩子们不仅拿不到工资，产品出问题时还可能被打死。有一次，一批销往日本的鱼钩被客户退回，整个车间的孩子都遭到殴打，不少孩子差点没命。

许多流浪者被迫在兄弟之家工厂车间里做苦工。

靠着这些免费劳动力，兄弟之家一度开了20多个不同的工厂车间，赚的钱都进了朴仁根口袋。贪婪的他一方面靠血汗工厂赚钱，另一方面还私吞政府补贴和社会捐助，赚得钵满斗满。更可怕的是，在劳动力不够用的时候，兄弟之家还会买通警察，付钱让他们到街上抓人。很多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了“奴工”。

黑夜里的人间炼狱

表面上做着“慈善事业”的兄弟之家还有着另一副面孔。每当夜幕降临，这里就变成一座人间炼狱。通常，一个房间里住着几十个孩子，警卫们会在熄灯后随意性侵、强奸孩子们。就算是男孩，也难逃一劫。

时任韩国总统全斗焕（左）为兄弟之家老板朴仁根颁发奖章。

一位叫崔胜友的幸存者向媒体透露，他并不是流浪汉。当年，14岁的他在回家路上被警察拦下，警察说他书包里的面包是偷的。接着，警察扯下他的裤子，用打火机烧他的下体。疼痛难忍的崔胜友只好“承认”偷了面包，随后，警察将他送到兄弟之家。

一天晚上，崔胜友看见一个警卫因强奸一名女流浪者未遂，抓住那女人的头发不停地殴打她，直到“把她的脑浆打出来”。后来，他还看见一个男人被七八个警卫活活打死，“死的时候眼睛还睁着”。目睹这些惨剧的崔胜友说，要想在兄弟之家活下来，只能逆来顺受，他甚至在被性侵时也不敢哭出声。

52岁的李釆植在13岁时被关进兄弟之家。从未学过护理知识的他被安排照顾病人。他每天和其他“护理人员”巡视两次病房，用未经消毒的医疗器械给伤者换药。伤者往往只能任由伤口化脓、腐烂，最后死去。

据兄弟之家的记录显示，在1975年到1985年的10年间里有513人死去。這些人的死亡证明全由同一个医生所开，死因多为心力衰竭或身体虚弱。但实际上，死在那里的人远不止513个。为隐藏那些非正常死亡者的尸体，兄弟之家有一套很成熟的“流程”：孩子的尸体直接烧掉，成年人的尸体埋在后山，有的尸体还会以300万到500万韩元（1韩元约合0.005元人民币）一具的价格卖给医学院。

难以扳倒的“大善人”

很长时间里，兄弟之家借慈善之名行罪恶之事。讽刺的是，这里还被当局列为“示范机构”。每当有人来参观，警卫们就会挑选身体健康的人来“展示”，而将伤者和儿童藏起来。

由于帮助“清理市容”有功，朴仁根曾得到以制造“光州事件”出名的独裁者全斗焕青睐。全斗焕在总统任上两次亲自授予朴仁根社会福利奖章，还肉麻地夸赞“因为朴院长，路边都没有乞丐了”。一时间，朴仁根这位“大善人”和高官们称兄道弟，纵然有人知道兄弟之家的黑幕，也没人敢调查。

1986年12月，刚从蔚山调到釜山的年轻检察官金龙元在山里散步时发现，地处偏僻的兄弟之家和其他福利院不太一样，周围有恶犬和手持棍棒的警卫把守，不远处还有些穿着破旧衣服的人做苦力。出于职业警觉，他感到这里很蹊跷，便一路追查。最终，他发现了兄弟之家的可怕真面目。在办案过程中，金龙元受到从顶头上司到检察长、从釜山市长到总统府的重重“关照”，一次次被警告“不要再查了”。但他不愿放弃，顶着压力拿到了朴仁根贪污公款11.4亿韩元，以及兄弟之家对受害者实施暴力的过硬证据。朴仁根等5人被捕，兄弟之家也被迫关闭。

金龙元要求法院判处朴仁根15年有期徒刑。但全斗焕当局借口韩国即将举办奥运会（1988年汉城奥运会），要求此案处理“安静进行”，以免“造成恶劣的国际影响”。有人在证据上做了手脚，将朴仁根的贪污数字减少至6.4亿韩元，这样朴就可以以贪污数额未达重罪标准而减少刑期。最后，朴仁根于1989年被韩国最高法院判处有期徒刑两年，罪名是挪用公款等，暴力致死罪行完全被抹掉了。由于他此前已经被关押一段时间，他在判决之后第九天就出狱了。而金龙元则被当局以海外进修的名义“发配”到美国。

出狱后的朴仁根去了澳大利亚，住豪华别墅，做房地产生意。西方媒体对他干的那些事没什么报道。没几年，他又以成功商人的身份重回韩国，2003年还当选釜山社会福利法人代表理事会首任会长。直到2016年去世，他一直过着有钱有地位的生活。

与朴仁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些被关押、被折磨的受害者难以从过去的痛苦中走出来。崔胜友、李釆植等幸存者一直在努力将朴仁根重新送上法庭。他们认为，时任总统朴正熙、全斗焕等对此事也负有责任，要求国家赔偿。为此，受害者在国会大厦前抗议，甚至绝食，希望引起重视。但这一切都没多大用。一位法律专家说，当年干预此案审理的保守派要人一直活跃在政坛上。比如，主办案件的法官金荣准在朴槿惠（朴正熙之女）执政时曾被提名为国务总理;干预办案的检察长朴熙泰后来成了大国家党（现新国家党）的党代表，并在2010年当上了国会议长;一直和朴仁根关系密切的张成满曾担任国会副议长，他的儿子是未来统合党（现国民力量党）的国会议员。

左上图：2018年，受害者崔胜友在韩国国会大厦前抗议，揭发兄弟之家丑闻。右上图：2016年，崔胜友在兄弟之家旧址向韩国记者讲述当年的经历。左下图：韩国网友用漫画还原兄弟之家的真相。右下图：当年对朴仁根进行抓捕的金龙元检察官。

这一切，在文在寅2017年当选总统后似乎有了转机。他早年曾作为律师参与过兄弟之家事件调查，当时因遭政府干预而被迫中断。此后，他曾多次表达对此案的关心。2018年9月，釜山市长就此事道歉，承诺将为受害者提供治疗和生活援助。2020年5月，韩国国会通过《过去史法案》修正案，为兄弟之家等人权侵害旧案重启调查打开了大门。

就在受害者以为曙光初现时，韩国法院驳回了检方的再审要求。这让崔胜友等人大为失望。如今，兄弟之家旧址建起了住宅楼，许多住户不曾聽说过当年的事。这也是崔胜友等人一直申请重新调查的原因。崔胜友说：“赔偿不是第一位的，我希望国家能查明真相，告诉我为什么会被抓进去，希望国家能承认错误，洗掉我们身上的烙印。历史应该被正确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