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失落的最后一个夏天
2021-04-08复安小我
复安小我
作者有话说:“小相桥”的构想萌生在七月中元节,从县公墓回来,走过了许多没有名字的小桥,我知道该写下一些关于桥上走过的人,关于我自己的故事。桥是个很美的意象,常说它连通生死,连接着世间的情感,希望这篇故事里,那份对理想的坚守与执着,也能传递给你们。
摘句:
他忘记了朋友、同事、邻居,还有……家人,他被永远困在了过去的某个时间。
他只记得尤小湘。
初
“您好,我是汲水县派出所民警韩旭,这是我的证件。您不必紧张,我是为了私事而来。
“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她是我的未婚妻。
“她叫尤小湘。十年前的七月中旬,她于汲水县小相桥附近,失踪了。”
01 韩念
“她生着一张鹅蛋脸,小鹿眼,身高低我一头,身材纤细。对了,她的右眼下有一颗泪痣,从侧面看似乎在落泪。可当她转过身来,只要您见过小湘的笑容,您一定会有印象的!”
入夏多雨水。昨夜汲水县淅淅沥沥地落了一场雨,清晨六点,这座风光秀美的小城仍被笼罩在蒙蒙的水雾中。我被细碎的争执声吵醒,发觉隔壁床的被子早已叠成了整齐的豆腐块。
我出房门一看,果然见到打理整齐的韩旭,正缠着旅店老板追问“尤小湘”的消息。
这样的情形从我们来到汲水县,在这家民宿住下后,已经发生了两次。
老板是个见多识广的年轻人,可也不代表他能对韩旭的奇异行为做到见怪不怪。事不过三,在我安顿好韩旭的早饭,老板趁他仍沉浸在“小湘”“小湘”的自言自语中,悄悄把我拉到一旁,问:“他要找的这个尤小湘,到底是谁?”
我一愣,支支吾吾有些说不出口。对于韩旭,“尤小湘”或许成了一份在心底寻觅的执念。而对于我来说,她则是一个单调的姓名,一个浅薄的符号,我甚至没有见过尤小湘真实地出现在我面前。因此,我对她的感情模糊又复杂,很难用具体的语言加以描述。
老板以为涉及韩旭的隐私,我不便多言。他想了想,说:“我不认识尤小湘。不过,既然韩先生说她是在小相桥附近失踪的,你们何不去那处看看有没有线索呢?”
我摇头失笑:“听您的口音,您也是外乡人吧!我只是幼年时在汲水县短暂待过一阵,从未听说过小相桥这个地点,也无法在地图上搜索到。我想,它也许是个别名,只有从小在汲水生活的人才清楚。”
因初来乍到之际,我帮老板诊断了其胸闷气短的老毛病的病因,他自觉与我有缘,热心地答应我帮忙打听。我正要感谢,背后却传来一阵骚动。
我转过头,原来是韩旭不慎把吃剩的早餐撒在邻桌女士的白风衣上,她狠狠推了韩旭一把:“你有病吧!”
我赶紧给人家道歉。幸而她与旅店老板相熟,没有多计较。等我又可气又可笑地拉回韩旭,他自顾自地喃喃:“尤医生不会推我,小湘可温柔了……”
我心念一動,尤医生?老板刚才跟我说,那位无妄“受灾”的女士在多年前还真是汲水的医生。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关尤小湘的事情,据我所知,尤小湘曾经就读于医科大学,然而因为某件让人难以启齿的意外事故,最后她并未取得执业医师资格证。
她的失踪会和那件事有关吗?某个猜测其实已在我心底徘徊多年。但毕竟,我所了解到的,与尤小湘相关的事并不算多。我也不能确定这句“尤医生”,究竟是韩旭出于错乱记忆下的信口胡诌,还是一条真正有价值的信息。
回到前台,我和老板打完招呼,计划带着韩旭在汲水县四处走走,看看能否有新发现。韩旭突然挣开我,从钱包里取出一沓纸币:“老板,这是我们的住宿费。瞧我这记性,忘记给您了!”
老板拍拍脑袋,像是想起什么。他示意我走近,随后,他拉开抽屉展示:“里头都是这几日韩先生重复给我的房费,我说您已经缴清了,韩先生却坚称没有。我只好先收起来,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还给您。”
他犹豫再三,才小心翼翼地询问:“韩先生是患了什么记忆方面的疾病吗?”
我接过抽屉拿出来的钱,粗粗一看,居然还零星夹杂几张色彩鲜艳,用于祭祀的冥钞!
我简直尴尬到抬不起头来。韩旭剑眉星目,正气凛然,不开口说话时更是风度翩翩,任谁见到都会心生好感。岁月在韩旭脸上留下些许印记,但他依然神色严峻身形挺拔,不显佝偻疲态。在大多数沉思静默的时刻,韩旭看起来仍旧是个普通的“正常人”。
他曾经有过很棒的事业,被很多人尊敬,可……
韩旭见我脸色骤变,意识到大概是自己犯了错,瞬间老实了。只是他眼神中流露出的茫然无措,叫我心里五味杂陈,道不清是什么滋味。我明白,经过这几天的相处,尽管韩旭开始愿意听从我的指令,可在他的认知中,他并不知道我究竟是谁。
“是的。”我回答,“阿尔茨海默病,俗称老年痴呆。
“他谁都忘记了,朋友、同事、邻居,还有……家人。对他而言,明天子虚乌有,今日无影无踪,他被永远困在了过去的某个时间。
“他只记得尤小湘。”
02 白医生
来汲水的第四天,韩旭走丢了。
汲水的七月阴雨连绵,稍偏僻些的小路便泥泞不堪。我和韩旭顺着汲水河走走停停,实习医院的主任老师不断地给我发消息——人手不足,排班紧张,问我什么时候能调整好心态,尽快回来工作。
“做医生,被病人投诉是常有的事。以后等你可以真正独当一面了,这种情况还多着呢!”
我敷衍了几句,等我回完消息转身,背后已经没有了韩旭的身影。
天渐渐暗了,阴雨天的夜色本就来得快。烦心的工作,韩旭失控的病情,倒霉的事接踵而至,这一刻,我简直不能更崩溃。
韩旭得病后,时而像个坏脾气的孩子似的耍无赖,时而凶悍得叫人不能控制他。我有过无奈,有过抱怨,可身为与他相依为命的家人,我无法想象他会走失在这里。
都怪尤小湘,都怪她莫名其妙失踪!
我愤愤不已,如果不是她的消失,韩旭肯定不会因为寻找她而殚精竭虑,不会失去他引以为傲的工作,我也不至于永远操着不符年纪的心!至少,在这个繁忙闷热的七月半,我不用来济水县跋山涉水地受累,韩旭也不会走失在这里……
尽管我并没有目睹过尤小湘的所作所为,心底也很清楚,她最多只属于一抹记忆的残影。生活是基于自我选择的倒影,把所有遭遇的困境推脱到一人身上绝对是愚蠢而刻薄的,可我还是拿出所有知晓的恶毒词汇来咒骂她。
我跌跌撞撞地寻找了一路,旅店老板通知我,韩旭幸运地被人带回了民宿。
等我慌忙赶回去,韩旭正开心地吃着冰激凌。我被磨得没了脾气,精疲力竭地感谢好心人时,她语气却有些责怪:“我发现韩先生时他正走向水里,你瞧这汲水河风平浪靜,以为是消暑纳凉的好去处,但是它可不温柔。以前梅雨季发洪水,里头带走了不少人的。”
看来这阿姨是将韩旭误解成了“贪凉”的老顽童。尽管韩旭行为异常,我却知道他种种奇怪的举动,都与“寻找尤小湘”这个根本目的脱不开干系。但这在外人面前却是不方便说,她好心帮助韩旭,又是长辈,我只得强忍疲惫,乖乖受教。阿姨打量我一番,突然道:“你真像我的一个故人。”
我认出她正是前日被韩旭泼了汤水的阿姨。
这也太巧了,我感慨万分,阿姨悠悠道来:“她叫尤小湘。”
惊喜变成了惊吓。我从小到大,韩旭的朋友与同事都说我和韩旭像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英气、沉稳,有超脱年纪的成熟。而尤小湘,在很久以前,我曾见过她的照片。她是典型的江南少女,娇小温柔,淋漓尽致地展现着和顺的美丽——只一点,缺乏了一股能使人交付信赖的力量。
换而言之,由于我长年累月积攒的怨怼,尤小湘在我心目中已然是个不负责任的花瓶。我能换灯泡,修马桶,通厨房下水管道,拽着二十公斤重的水桶爬六楼,这些都是被生活磨炼出的。我想不通我能与尤小湘有什么相似之处。
她陷入了回忆,那目光穿透过我,仿佛望见了另一个人:“说来奇怪,年纪长了,许多老朋友的脸都记不大清。
“可看见你的眼睛,我就好像见着小湘回来了。
“从汲水的那个七月。”
03 韩旭
1995年的七月,酷热难耐,韩旭背着行囊,来到汲水县公安局实习。大电风扇呼啦啦地转着,也不能驱除他心中的烦闷——这里的生活条件太差了。临近毕业,韩旭志得意满,虽然不是什么宏伟的抱负,可每天帮助叔叔、大爷们运送物品,或是调解各类邻里纠纷,这并不是他真正想做的。
入夏后,汲水县迎来了几场暴雨,连接主干线路的两三座小桥摇摇欲坠。疾风骤雨裹挟着流感病毒,韩旭被抽调进抢修基建设施的队伍中,昼夜颠倒几天后,他也不幸中招了。
汲水只有一家狭小破旧的医疗诊所,咳嗽声、啼哭声、纷纷杂杂的催促抱怨之语不绝于耳。
韩旭打着点滴,头晕脑涨,昏昏欲睡。
门边的小男孩突然放声大哭,他母亲模样的女人紧张地举起他的小手,面相凶狠地抓住了值班医生,用土话骂道:“瞧瞧,上个厕所的工夫,娃娃的血就从管子里流出来了。医生水平太差!”
那医生姓白,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讲话细声细语,没见识过这般场面,急得面红耳赤。韩旭皱眉,他的职业素养预知了即将有纠纷产生。只是他还未起身,另一个后脑勺扎着小鬏鬏的少女赶来,尽力举高吊瓶,用土话柔柔地安抚:“婆婆不要急嘞。你看好,瓶子拿得高,血就能流回去了。放心吧,娃娃没有事!”
这是一个挂吊瓶的小常识——通过液压将药水“压”入血管。小朋友上厕所时,也许家长没有将吊瓶举到合适的高度,才导致“血液倒流”这幕可怕的景象发生。
尽管妇女的态度凶恶,咄咄逼人,小医生还是顺利解决了这个问题。随后,她又辗转在各个有疑问的病人间,无论对方态度如何,她总是和和气气地用通俗易懂的话语解答他们的问题。
潮湿的雨水,咸腥的土壤,沉闷压抑的环境中,她的出现带来了一阵清爽的空气。可惜的是,口罩遮挡住面容,她前后好几趟奔走,韩旭都没有完全看清她的模样。
——只看到一双小鹿似的眼睛闪闪发光。
韩旭很快回归了抢险岗位。几天后,一个暴雨磅礴的夜晚,换班时分,一道娇小的身影喊住他:“喝点姜汤驱寒吧!我自己熬的,放了好多红糖,很甜的!”
她躲在晃悠的雨棚下,一辆破三轮车上用棉被包裹着大铁桶,热气蒸腾。
少女的双颊在橘色灯光的照耀下,粉扑扑的。韩旭立刻辨认出,她就是那个在诊所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孩儿。
她换了常服,没有绾发,面貌就与韩旭想象的差不多——没有一眼惊艳,却有着独特的灵气。韩旭接过塑料杯,姜汤入口,一股暖流瞬间从唇舌滋润进脾胃。他舒服地长叹:“你是汲水诊所的医生吧!白天工作那么辛苦,夜里煮好姜汤送过来,真是辛苦你了!”
哪知她不好意思地吐舌,略有羞涩地道:“其实……我还在实习呢,不能算作正式医生。最近梅雨季来临,传染病多发。我看诊室人山人海,就想用自己所学的知识为大家分担一些。
“我的父母过世早,从小,我就是吃汲水‘百家饭长大的。大家都像我的亲人一样,所以我做的根本算不了什么!”
“那也很棒啊……”滚烫的姜汤喝得韩旭面庞都有些发热,向来能说会道的他突然变得笨拙了。夸赞她谦逊也好,表达对她的赞许也罢,韩旭不由自主地就想在少女面前表现得更好一些,结果偏偏事与愿违。好在她周身环绕着一股奇异的和煦气场,虽然二人沉默相对,却丝毫不显尴尬。
“韩旭!原来你在这,不是说好我给你带夜宵,你送我回家嘛!我还以为你被大雨冲进河里了!”嗔怪声打破了簌簌雨声,是白安。她披着雨衣,拎着小食盒走来。见到此情此景,她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喝了其他小姑娘的姜茶,怪不得忘记我的夜宵了!”
“怎么说话!”韩旭听得很不舒服,白安是他的高中学妹,大学追着他去了同一座城市学医,临近毕业又跑来了汲水县。他从来搞不懂她的想法,只是不管如何,前几天在诊室,可是面前这个被她讽刺的人帮她解了围!
韩旭目不斜视,对着收拾姜汤的女孩道:“天色这么晚,又下着雨,你东西还多。等我把她送回去,我也送送你吧。”
白安不乐意地跺脚,女孩注意到了,善解人意地摇头:“没关系,小安她说得对,山间有汲水河的支流,但我是本地人,熟悉路况。你也需要休息,就不麻烦你来回跑了!”
她考虑得面面俱到,白安还在一旁拉扯,韩旭只好作罢。
那盏橘色的灯安静着照耀在回程的路。白安叽叽喳喳地讲述着几天中的所见所闻,韩旭一如既往地沉默着,心思却因为某个身影活络起来。他想到少女在诊室,面对诸多缺乏科学知识的病患责难,仍保持着专业素养;他想到她在风雨中载着姜汤骑行……
少女的五官远称不上精致,笑起来却很美。她娇小的身躯充满着让人心安的力量。
韩旭想,这样好的人,如果有人能在她独自面对所有事时,和她站到一起,就更好了。
韩旭想常常看见她的微笑。他想和她站在一起。
04 韩念
“这个‘她是尤小湘吗?”我听得入迷。
“对。”中年女士点头,“我便是白安了。这大概是韩旭和小湘熟识的经过吧!他们还一起经历了许多事。怎么?你父亲没和你提起过吗?”
我愣了愣,从开始记事起,我便没见过尤小湘。
上学后,别的小朋友总问我,你家只有爸爸吗?甚至在许多人的饭后八卦中,尤小湘演变为一个贪慕虚荣的女人,她看不上做事古板的韩旭,和其他巧言令色的男人走了。当我抓花了他们的脸,要韩旭把尤小湘变出来时,他非常愤怒,带我转学、搬家,远离人言和这片土地。
汲水是尤小湘的根,搬家对韩旭来讲无疑是伤筋动骨。可最终,韩旭只会用悲伤的神色告诉我:“尤小湘去了很遠的地方,但她不会丢下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想来当时是我年纪小,韩旭不忍告诉我实情,更怕解释不清。只是年复一年,我们没能等到尤小湘,而他早已遗忘了没有尤小湘的现实,渐渐陷入了只有她存在的世界。韩旭和尤小湘的亲人都过世得早,除了韩旭,再没人执着地记忆着尤小湘的过往。
她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她被时间抹杀了所有,彻底迷失在这段苍白落寞的时空。
尤小湘是我熟悉的“陌生人”,我不曾设想过她还存在于其他人的记忆。在白医生短暂的叙述里,她并没有我以为的那么糟糕。相反,那个“尤小湘”专业知识丰富,活泼生动,还有着强大的同理心。但,还有个疙瘩长在我心底——这样好的尤小湘,怎么会因为那起事故,导致无法取得执业医师资格证呢?
我扪心自问,这么多年过去,我依然渴求得知尤小湘的下落。我祈望着……我能见到她。白女士让我燃起了奇怪的希冀:“白医生,您与尤小湘共事过,还曾是韩旭的好友。那您,知道汲水县的小相桥吗?”
韩旭不断重复着这处尤小湘走失的地名。既然来了汲水,我必然不能错失一探究竟的机会,白医生却突然变了脸色。
半晌,她缓缓道:“小相桥啊,附近是汲水先人的坟冢,是许多事故的发生地。
“小湘她,就葬身在那里。”
05 韩旭
1997年,韩旭在汲水迎娶了他的新娘。
韩旭在小饭馆里简单摆了两三桌,就算是和尤小湘的婚宴了。他邀请了学生时代的几位好友,酒席期间,有人微醺,说出了心里话:“白安那种追了你这么多年的大小姐,有才有貌,家境优渥,咱哥们羡慕都来不及。你倒好,从一个穷山沟里出来,又在另一个穷地方扎根了,我还以为是天仙下凡把你迷倒,也不过如此……”
对一个人产生爱慕之情,可能出于瞬间的闪光点,可能有千千万万数之不尽的理由,但也可能毫无道理。白安毫无道理地追着韩旭,韩旭也毫无道理地凝视着尤小湘。小湘听见了这番使她难堪的说辞,没有生气,而是挽上韩旭的手:“你说得很对,可事实要反过来——是韩旭太优秀了,他天仙下凡来到汲水,一下子就把我迷倒啦!”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尤小湘就有这种本领,她轻松化解了窘迫的气氛,周围洋溢着欢快的气息。
韩旭喜欢和尤小湘在一起,即使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却好像没什么事能难倒她。她总是面带笑意,把积极的能量传递给身边的所有人。
韩旭的脾气不算好,他们在一起却从没发生过争执。两人的工作性质都意味着要随时预备解决突发事件,可韩旭回家后,总有尤小湘准备的各色菜肴与提醒休息洗漱的卡通小便签——她就是家本身。
只是韩旭隐隐有些不安,比起汲水的其他医护,尤小湘未免太热心肠了。她决定继续进修学习,可还是会给其他几个在职医生做“实习”替班。韩旭拿自己处理过的纠纷案例提醒尤小湘,她还没取得正式的执业医师资格证书,万一被有心人纠缠上会很麻烦。
麻烦就在他的担忧中来了。
尤小湘被人殴打的消息,韩旭还是从同事口中听闻的。心急如焚地询问后,他得知了事情的经过。
半月前尤小湘接手了一位调职医生的儿童病患,这个男孩体质差,伴随重度鼻炎,并且有哮喘病家族史。在前些年被当作普通感冒治疗一段时间后,他的母亲将他带回家,用土方子自行医治。所谓久病成疾,母亲又分外讳疾忌医,男孩支撑了一年半载,终于恶化为严重的哮喘病。在诊所治疗到勉强好转些后,男孩又被带回家。一到换季,因为照料不当病症复发,崩溃的母亲直接找上了尤小湘,要她负责。
“就算那孩子现在病情严重,也是因为之前的医生诊断不当,他的母亲也得承担很大责任。平白无故怨上你,还把你眼睛打肿了……我要去讨个说法!”韩旭道。
“别,”尤小湘轻轻道,“我发现我认识那孩子。你还记得吗,两年前你得了流感,在医院挂点滴,他是那个血液倒流进输液管的小朋友。他妈妈没读过书,才会错误地用土方法医治,如果我当时多注意一点,多科普一点,他也不用受这么多苦了。
“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再多尽责一点,多体谅一点。医生和病人的关系,不就是这样吗?”
日光朦胧,光晕里的尤小湘真像天使下凡一样。韩旭凝视着尤小湘的侧脸,突然发觉她的右眼下有颗不醒目的泪痣。听说,面带泪痣的人注定会一生波折,流尽眼泪,可他从没见过小湘哭泣。
她如春风和煦,是暖融融的小太阳,她把全部的友好和热爱分给身边所有人。
犹豫再三,韩旭把到了嘴边的心里话又憋了回去——你能体谅他们,可他们能体谅你吗?
我被深深触动了,为尤小湘的行医理念。自省其身,我也是医生预备役,可我做不到包容一个误解我、殴打我,还对我出言不逊的病人。
白医生道:“在和尤小湘接触前,我想不到世上真会存在这种人。有个老年患者就诊时发热呕吐,控制不住直接吐了她一身,我绝对无法做到像她一样面不改色。何况20世纪的汲水县,许多病人并不富裕,都是拖到受不了才来医院看病,小湘不仅偷偷帮他们垫付药费,还自费去更偏僻的乡村宣传看病的重要性。
“连我都从最初的不屑到赞不绝口,韩旭会被小湘吸引不足为奇。
“她真正把‘医者仁心践行在了实处。”
“那……”我问,“她为什么会因‘医疗事故,没有取得执业医师资格证呢?”
得知尤小湘“死亡”的消息,我还是不可置信——我和韩旭多年苦苦追寻的,原来是个一戳就破的幻影。传言中的“医疗事故”一直是我心中的死结,我控制不住地颤抖着:“那年的七月中旬,在小相桥究竟发生了什么?
白医生话头一转:“我先带你去一趟小相桥吧。”
06 小相桥
与我们同行的还有旅店老板,七月中旬将至,也就是民间祭祀先祖的中元节快来了。他少时离乡,未闻“小相桥”其名,但回到汲水开了几年旅店后,至少比我們熟悉地况。此次他去小相桥旧址处的老宅祭拜母亲,顺带为我们引路。
白医生说,即便尤小湘尽心尽责地照顾着那个患哮喘病的孩子,可哮喘一旦发作,就不容易完全治愈。何况男孩还有个贫穷的家庭,有个无知的母亲。尤小湘也有了自己的孩子,韩旭没法阻止尤小湘四处奔走,只好尝试用年幼的女儿拦住她:“难道那个男孩,那些病人,比你自己的孩子还重要吗?”
尤小湘头次表露出失望,韩旭没有像他承诺的那样,无论何时都会站在她身旁。他们赌气冷战的同时,小湘遭遇了挫折——为了劝服男孩的母亲不要再给他用奇怪的土方子,她错过了执业医师资格考试的时间。
“原来是这样。”我略为放心,“那为什么会传成是她因为治疗失误,才无法获得证件呢?”
——在我得到的信息里,尤小湘治死了一个病人。
白医生道:“当年……有人说她害死了那个患哮喘的男孩。”
我的心又提了起来。白医生往前走着,她说,尤小湘和男孩的母亲之间展开了拉锯战。
其实作为医生,小湘该做的已经全做了,没有人能指责她什么。可正是因为她做得太多,反而落人口实。
隔三岔五的医治折磨着这个母亲的心灵。她开始在外边散播谣言,说她的孩子之所以无法痊愈,是因为尤小湘谋财害命,想要多收诊费……她无意中得知尤小湘没有取得执业医师资格证后,以为掌握了什么惊天证据:“一个伪医!她在拿我儿子的性命练手啊!”
因尤小湘最初的纵容,这种言论越演越烈。三人成虎,谣言说得多了会变成真话。尤小湘的慈悲成了伪善,昔日师长旧友找出各种借口避开她,连韩旭也疑惑:“难道她真是这样一个人?”
尤小湘已然孤立无援了。家人不支持,诊室主任频繁找她谈话。渐渐地,尤小湘开始失眠、多疑、无端暴躁——她得了心病。
医者难自医。等病人发现她神思恍惚,写错了一份就诊记录后,尤小湘诸多被凭空捏造出的“罪名”,在添油加醋的传言中,更加被坐实了。
时间如洪流,1998年的夏天,汲水迎来了十年难遇的特大暴雨。洪水裹挟一切,损坏桥梁和道路,带走了数十条鲜活的生命,得哮喘的男孩与尤小湘也在那段时间消失了。这个男孩,据说最后因病逝世了,而尤小湘医术不精,无法面对汲水的父老乡亲。她抛夫弃女,远走他乡,再没有回来。
“根本不是这样!后来在汲水,还有人见过那个男孩,他或许好好长大了。而1998年的洪水摧毁了小相桥,也摧毁了常在那条路上奔忙的小湘——男孩与他的母亲就住在那附近!”
“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在暴雨天走上危险的小相桥,”白医生哽咽不已,“但总之,即使她在最后时日难以胜任医师一职,她也不会因私欲谋财。对于她的为人,我们再了解不过。可作为家人和朋友,我们没能在第一时间站在她身边,给她鼓励,为她澄清,就再没有机会了!”
暴雨倾盆而下,我的心像跌入迸发的火山口,又被劈头盖脸砸下的冰泉冻结。隐匿的真相被步步揭开,我以为的“被尤小湘抛弃”的残酷背后,竟还有另一重意义下更为残酷的“真实”。
尤小湘本可以拥有光明的未来,却被流言摧毁了医者的信誉,最后因为突如其来的天灾,失去自我辩白的可能。即使我与尤小湘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听完她的过去,也不能不为她所遭受的误解而愤怒。
何况……她是我的妈妈啊!
我的怒火找不到出口,我该怪谁?尤小湘该怪谁?
韩旭选择生活在尤小湘“失踪”的世界里,他心爱的女孩甚至没来得及与他成婚,不必遭受日后的劫难——他终其一生寻找她。白医生调离汲水后也缅怀着她们的过往,可其他人呢?汲水县换了新面孔,多年前的老人们逐渐老迈离世,没有人记得尤小湘的“恶”,更不会记住她的好。不会有人为他们的妄议担责,乃至片刻悔过。
我焦虑地在汲水河边的泥滩踱步,小相桥毁坏,还有崭新的桥可以修筑,我们的人生,尤小湘的人生却无法重来了。
泥滩突然在激流的冲刷下塌陷,瞬间天旋地转,我失重脱力,冰凉的河水顷刻没过我的脖颈。四方尖叫声响起,还有许多双手上下挥舞——旅店老板抓住了我!
令我惊异的是他眼中也闪烁水光!
电光石火间,许多有关他的巧合在我脑海中拼凑起来——他有呼吸道顽疾、年少离乡、老宅位于汲水坟冢旁。他说看我面熟,定是“有缘千里相会”,因此一路热心相助。
“我想起来了!”他拼力将我带上岸,昏迷前我听见他最后说的话是,“那年七月在小相桥,有个和你同龄的女人救起了我!”
07 尤小湘
待我在医院的急诊室苏醒,旅店老板带着鲜花果篮前来看望我。
老板说,他的童年在不断病发中度过,记忆都是模模糊糊的。在被城里亲戚接走前夕,他高烧难退,似乎在神志不清中跌入暴涨的汲水河。而有个他熟识的,与我相像的女子救起了他,自己却很快沉入水中——他误以为,她是汲水母亲河中的“神灵”。
后来,他在城里得到了很好的医治,他的母亲却心事重重,终日对着虚空不断重复着“对不起”,很快郁郁而终了。
“我才知道了当年的真相,想起来那位医生的名字叫尤小湘。”他饱含愧疚。
我没有接话,在病床沉睡时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的尤小湘不再是纠缠了我十几年,外表奇形怪状的梦魇。她来到了我在医院实习时被病人骂哭的那时,她沉默着、坚定地和我站在一起。随后,她紧紧握住我的手,在洪水般淌过的人群中逆流而上,我终于听到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我不后悔。”
梦醒时分,我的双眼蓄满泪水。
主任又发来消息,他没有着急催我回去,对话栏里只有一封致歉信,竟是之前侮辱我的病人写的。主任说:“韩念,医生这份职业,总是要承受各种压力与怀疑。如果能和病人相互体谅,那很好,如果不能,也不要忘了做医生的初心,不要忘记我们肩负的是‘生命这份职责。”
曾经的我觉得,尤小湘走失在了汲水的七月。如今我恍然发觉,是我于迷障中迷失。我成为医生,小部分是受了尤小湘影响。我憋着一股劲,发誓要做得比她更好。更多的却是被这份职业的神圣所吸引,渴望着能救死扶伤。很不幸,初上岗位,我就遭受了挫折;可我又比尤小湘幸运太多,她在二十多年后才得以沉冤昭雪,而我至少已收到了那份歉意。
此后,她将在冥冥中指引着、陪伴我走向那条艰难却不孤独的道路。
天边一抹鱼肚白,黎明快来了。韩旭和白阿姨在我身边坐下,他们关切地看着我。我知道,我会继续带着爸爸“寻找”尤小湘。我期盼着在很久很久后的某一天,在天国,我能再次见到那个永不老去的少女,微笑著说出——
“我选择了你走过的路。
“我没有辜负我们的选择。”
编辑/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