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之美
2021-04-08
【阅读导引】
在克莱齐奥的笔下,山以一种自然存在的状态出现在我们眼前,凭借其天然之美震撼了我们。这种美是原始的、粗糙的,读后让人为之一振。作家开篇就为我们描绘了一幅惊心动魄的山的速写,笔触粗犷,却与山极为吻合。作家从视觉出发来写山,却完全剥离了附着于其上的其他事物,并且把自己的感情完全隐藏起来,以冷静客观的笔法为我们勾画了作为自然之物的山。而山也赤裸裸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人们对山产生了一种陌生感,从一个全新的角度认识了那原本早已熟知的形态。在这里,山被还原为世界初创时候的状态,没有人为加工的痕迹,没有受到人事活动的干扰,山就是山。或许这才是山本来应该有的样子,这就是山的品格——坚持自我,傲然独立,不为外界环境所左右。
但是作家并非局限于描写山的原始、朴拙,作家要从这种质朴、粗糙之中表现山所体现出的美。在人的注视下,山稳定、孤独、无情、充满力量,美得永恒。作家使用了一连串的比喻和拟人,大大增强了文章的形象性和生动性,使读者可以更好地把握山的美。作家把山、注视、美三者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作家写山的大、山的真实,没有在它的具体形态上多作停留,而是直接抓住了山的本质——永恒。山成了宇宙永恒的一种象征。在这里,时间、空间是具体的,但同时时间、空间也是不存在的。或许,随着时间的流逝,在自然力量的作用下,山的某一部分会崩塌,某一部分会增高,但那又怎样呢?山还是山,它不会因为人对其赋予不同的名字而有丝毫改变。它那么真实,真实得令人敬畏;那么宁静,宁静得让人忘却尘世中的一切芜杂;它荡涤人的心性,恢复人的本真。在这里,人呼吸着自然的奥秘,和宇宙的广博息息相通。
【作者简介】勒·克莱齐奥,法国著名文学家,出生于1940年,是20世纪后半期法国新寓言派代表作家之一,现今法国文坛的领军人物之一,与莫迪亞诺、佩雷克并称为“法兰西三星”。代表作有《诉讼笔录》《寻金者》《罗德里格岛游记》。2008年,他因为“将多元文化、人性和冒险精神融入创作,是一位善于创新、喜爱诗一般冒险和情感忘我的作家,在其作品里对游离于西方主流文明外和处于社会底层的人性进行了探索”而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附文】
山·注视
[法]勒·克莱齐奥
我想谈谈实在的美,谈谈人的眼睛,例如山,例如光。
阳光下,它很大,它的石壁,它的褶皱,它的沟壑,它的覆盖着易碎的泥土的缓坡,它的雪崩似的滚滚尘埃。它在光的中心,它像盐和玻璃一样闪亮。它岿然不动,独立于高空之中。它身上的一切都是那么坚硬、那么真实。它是大地表面致密的一块,是一个隆凸,没有一种活的东西能像它一样。
人们可以谈论它,讲述它的故事,探索它的起源,说说住在它上面的人。人们可以计算它的体积,研究它的构成、它的演变。然而这一切又能如何呢?它还是它,不动,不听,不应。人们可以从它身上取一块小石头,带往很远的地方,几千公里吧,或者扔进大海。人们可以在鼓荡的风中几天几夜地烧它,把它变成火山。人们可以在它的缝隙里放入炸药,按下起爆装置。然而按起爆装置的手始终是离得远远的,爆炸之后,山依然如故。
山是持久的、强大的,它的基石扎根在大地深处。随着人的远离,它始终赫然立于地平线上,继而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模糊。消失的是枯草、树、一座座房屋、道路、水泥场,剩下的只是轻淡的线,宛若空中膨胀的云,灰色和淡紫色的隆凸,胀满了空间。它还在那儿,继续在那儿,每天,每个早晨,都在同一个地方。它举起它那巨石嶙峋的大块向着天空,就这样,不费一点儿力气,没有一点儿道理,因为它就是它,绝对地是它,自由而强大,空气和水的领域中的一个固体。风从它身上吹过,侵蚀它的峭壁,沿着山谷,自北而南。
没有什么比这孤独的山更持久、更真实。任何庙宇,任何建筑,任何人的居所。它们很想跟它一样,充当登天的板凳,向着隐藏的神祇们举起盛满祭品的托盘。然而山就是一位女神,人们的注视不断地被引向它。
注视就是光,有生命的光,跳跃着奔向白色的山岩,热力深入岩石,令其微微地颤动。在不动的山坡上,小树和松柏是灼热的,空气中充满它们的气味,而寒冷的风从它们周围滑过。它们每天都在那儿,用它们的根抓住风化的泥土。云在谷底积聚,然后很快,随风而降,然后散开,化水为雨,灌林和大树的叶子分开了,人们听见山里发出一阵阵古怪的喘息声。
光不断地从虚空的深处向山移动。重要的不是声音,不是汽车在城市的小路上奔驰,不是古老的无花果树枝条上一群群的蚜虫。重要的是人面对孤独的大山时,他所看见的,他所等待的。
人们看啊,看啊,总是看不够。人们一无所知,不等待启示,也不等待变化。人在目光的一端,女神——山在另一端,它们不再孤独了,它们变成两个完全一样的领域,可以让美通过。
遥远的美,人不能触摸,如夜空中的星辰,天上云层的堡垒的轨迹,或晨曦。然而它就该是这样,不可触及,比人看见的空间还要大,于是注视和它一样,不再是脚、翼和轮子所能及的了:那边,直到那边,它到达路的尽头,越过了有限世界的门槛,进入不可逾越的区域。
它是多么稳定啊!在它周围,一切都踉踉跄跄、举步迟疑、消融、变化。人的腿是软的,胳膊没了力气,颈项弯曲如橡胶。然而它,它是石头做成的,巨大、沉重,屹立在大陆的基石上,在宽阔的背上驮着大气层。
有时,它是无情的、粗暴的,它那尖利的棱角、伤人的绝壁、陡峭的悬崖有鸟儿碰死。太阳在它上面闪光,遍及它的全身,照亮斑斑白垩、石膏、胶结物的悬崖。这时,它是那样大,占满了整个空间,低处的土地朦朦胧胧,蓝黑色的天空缓缓地围着它旋转,仿佛大海围着岛屿一样画出了许多同心圆。它像一个国家那样大,广阔得要几年工夫才能到达它的顶,一小群黑色昆虫沿着一道道石槽爬行。它像一个行星那样大,从大地的深处直达天的最高处,整整的一块,石头像冰冷的火焰迸射,而且从不坠落。
它是那样大,不可能有空虚、恐惧和死亡。它像一座冰山一样巨大、寒冷。沿着路一样笔直的目光,人向着它坠落;而它,是直立的巨大,是物质的巨大。
一座孤独的山有很大的力量,有许多的时间和空间,有许多的实在的规律。它的石头有许多的思想。在它的坡上,灌木和松柏就像白色灰尘中的许多黑色的符号。它们像是汗毛、头发、眼眉。几只鸟叫着,在悬崖上空慢慢地盘旋。风在石罅中穿过,古怪地哼着歌儿,隐蔽的溪流发出很温柔的响声。一切都来自于它,空气、水、土、火,甚至云也生自于它,在很高的地方,在绝壁之间。它们冉冉如火山的烟气。
有时山也是遥远的、灰蒙蒙的,被水包围着,人们只能看见它的臀部、腰肢和肩膀的柔和曲线,只能看见它的斜落进谷底的长发的波状线条。当晚霞中的一切都消失的时候,或者当城市和道路像人被困在房子里一样被烟气笼罩的时候,山也远去了。它在拒绝中睡着,裹着沉寂和冷漠。女性的巨人,白色的女神,它突然厌倦了,闭上眼睛,不愿再让人看它。美是聋的、哑的,孤独地躲进它的蚊帐。谁敢靠近它?他将迷路,因为那已不再是坚硬的石头、牙齿状的绝壁、直立的悬崖了。那已不再是骄傲的生命的努力、德行、美的力量了。那是一种很单薄、很柔弱的命运,仿佛幻影,在沉睡的大地之上的半空中飘荡,也许是一句话、一段音乐,人们可以用脸上的皮肤感知到,而你则瑟瑟地抖起来。这时,没有人能发现它。
飞机在云的后面飞过,没有人看见。海天一色。太阳已远。于是目光模糊了,没有什么再发亮了。慢慢地,慢慢地,夜来了。这几天它来得更早了,带着蝙蝠走出所有的洞穴。
这一切过去了,到来了,散走了,周而复始。山是这样的美,然而没有注视它就不存在。而注视若没有山就一直向前,如子弹般穿过空气,在空中打着转儿,变小,什么也没有发现就消失了。名称、地点、词语、思想,有什么关系?我只想谈谈永恒的美,谈谈人的注视,谈谈在阳光中很高很高的一座山。
(附文来源:《成才之路》2012年第28期)